十三

田令孜見目的已經達到,又欲擒故縱地說:「陛下,且慢。此事不可莽撞進行,容今日盛會之後,小臣派人細細再加查訪,拿到真憑實據,再來問罪不遲。今日是聖上誕節慶日,不可多興問罪之師,以免掃了文武百官之興,冲了喜慶之氣。」
讀了這一段,僖宗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把奏章往龍案上一擲,盛氣厲聲地說:
「老人回答說:『紅繩子,用它繫夫婦的腳。只要用這紅繩子將男女雙方的腳連繫在一起,雖然吳楚異鄉,天涯海角,將來也要聚合在一起,誰也不能將它拆開。你的腳已經和一位女子繫在一起了,這位女子就在旅店北面,賣菜老嫗家裡。』言訖,老人轉眼就不見了。
宋威得到朝廷的犒賞,又得到僖宗慶賀應天節,慶賀鹽賊蕩平,休假宴樂三天,普天同慶的詔令,即著令沂州城內,軍民人等從八月五日起放假三天。官衙民家一律紮綵樓,張花燈,燃放焰火花炮,以示歡慶。沂州市上各酒樓、飯店,三日之內以酒食款待行人、士卒,不收分文,所有糜費,悉由州庫撥給。三軍將尉則由宋威親自在州衙內另設宴席慶功。
八月四日這天夜晚,在大明宮棲鳳閣侍寢的,是一個叫花見羞的宮女。這個宮女本名叫劉嬋媛,今年十六歲,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父親做過一任刺史,但棄世較早,家道中落,懿宗末年便被花鳥使采擇入宮。僖宗即位入宮之後,見她玉肌妍態,有羞花之貌,便賜號「花見羞」。李儇召宮女侍寢並無定人,由於花見羞嬌艷、聰慧、溫存,長於官宦之家,讀書知禮,深得李儇喜愛,所以召她侍寢的時候也多。
眾將官聽了,更是稱嘆不置。
「誕節之喜,賊渠伏誅,普天同慶。伏惟四海承平,陛下如日之升,與天同休。」
綠雲長身玉立,光艷照人,手持玉篪,還吹那支青州古曲。果然音韻天成,凄楚感人,羈旅征人,無不動情。
宋威的奏章,經由田令孜呈送僖宗御覽。田令孜看了奏章,心中不覺暗忖:自己扶助李儇幼主,立帝業於災害之年,執朝柄於動亂之秋,雖然日侍宴樂,而中心常懸隱憂。難得幼主誕節前夕,賊寇蕩平,雙喜臨朝,何不借此機會大張喜宴,普天同慶一番?一則取悅幼主,二則也使滿朝文武及天下黎庶咸感聖朝政績彪炳,輔弼得人。
「韋固因問:『老父所看何書?我少小苦學,字書沒有不識的,就是西國梵字,我也能讀。唯獨老父手中這種書,我從未見過。』
俞半千嘆了一口氣說:「『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此情此意並非虛誑。」
「你聽說過月下老人的故事吧?據說,前朝有個叫韋固的書生,貞觀二年將到清河地方去,途中旅居在宋州城南門一個客店裡。旅客裡有一個人向他提婚,女方是前清河司馬潘某的姑娘,約他來日清晨到店西龍興寺門口細議。
「老人回答:『主宰天下婚姻之事。』
周圍的百姓遠遠地看著,一個個搖頭嘆息,悄聲議論說:
「韋固高興地說:『韋固少年失去父母,想早娶,以廣後嗣。多年求婚,竟不遂意。今日有人在此等我,與我議婚,事可成否?』
「你們好狠的心呀,不出一月殺死了我的兩個兒子。我這條蟻命留著何用,還是相隨我的兩個兒子一起到九泉去吧。」
「再拜——」
然而,宋威的假仁假義,並不能在沂州城造成真正的喜慶氣氛。沂州街上幾間大的酒樓、飯店,雖然煮著大鍋的飯菜,擺在店堂門口,招徠行人、士卒,只是除了那些官軍士卒之外,平民百姓並無人前去問津。達官貴人、富豪人家自然瞧不起這種粗菜糧食,而一般的平民百姓經過這一場戰禍,家家門前招魂葬,誰還嚥得下這種施捨的喜慶酒食呢?
「他就是那天帶著官軍把哥哥抓走的那個人!」
接著,笑吟吟地問:「日休兄,一個人悄悄立在這桂花下,默默對著花萼樓,又在聽『黃鸝鳴翠柳』麼?」
第二天舉行降誕節慶典,僖宗要早起五更在花萼樓上接受百官朝賀,為了催他按時起床,不致睡過宿頭,八月四日晚上,田令孜便有意安排花見羞到棲鳳閣僖宗身邊侍寢。田令孜知道,只有花見羞能擔當這個使命。她嬌艷、聰慧、溫存,深得李儇喜愛,即使攪擾了聖上的黎明覺,也不致惹他惱怒。
州衙林園裡的臨河曲廊上,宋威已令人將朝廷賞賜的銀絹珠玉,沿著曲廊鋪陳開來,白花花、金燦燦,一片珠光寶氣。除六鎮大軍各分犒銀萬兩,各鎮副將另備一份賞銀外,其餘金銀珠玉綢絹單置一處,悉任將尉們上前自取。
綠雲吹完青州古曲之後,已進內府去了。這個歌妓雖然比不上綠雲,但也眉目有情,清婉動聽。一曲唱罷,各鎮副將齊聲喝彩。
宋威又到席間,故作謙詞:「彈丸小城,地僻物薄,粗疏簡慢之處,敬請眾位將軍鑒諒。」
臣聞:「不以堯舜之心為君者,具君也。嗚呼,堯舜大聖也,民且謗之;後之王天下者,有不為堯舜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為甚矣!……」
一片阿諛之詞,說得宋威心花怒放。宋威聽罷,得意地哈哈大笑,卻表面謙遜,連連拱手說:
「為拉人喝喜慶酒,又逼死兩條人命,作孽呀作孽。」
「哪個皮日休?莫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常給宮中進獻各種歌章的那個太常博士?」
隨著田令孜這一聲喝斥,花萼樓上歌舞又起,只是那喜慶的氣氛不如開始濃了。
從此,人們更叫他「俞半千」,而本名俞仁,倒少有人叫了。
皮日休凄苦地一笑說:「月下老人的紅線再韌實,也抵不過皇上的鐵腕,只怕終究要把紅繩拽斷的。」

「老人笑著說:『這不是世間所有的書,你如何得見呢?』
「沒有,沒有。憑宋威一紙奏章,就輕信什麼賊寇蕩平,普天同慶三天,你說荒唐不荒唐!」
宋威仰天哈哈大笑說:「副使多慮了。王仙芝如能那樣機詐權變,於間不容髮之際,使出金蟬脫殼之計,脫身而去,那他也就不會中我的壅流伏兵之計了。」
俞半千抬起頭來,白眼相對說:「來提醒陛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樂極則生悲。唱完凱歌,只怕接下去就要唱『薤露』了。
「你到這裡來,就專為勸朕少喝幾杯酒嗎?」
俞仁對答說:「師出以義,如天降時雨,這便是天陣。兵在足食,且耕且戰,兵餉豐足,便是地陣。士卒輕利,將帥和睦,便是人陣。」
「不,臣還另有奏本在此,請陛下御覽。」
「陛下,今天的酒宴,一半為皇上誕節誌慶,一半為慶賀鹽寇蕩平,王仙芝伏誅。前半杯酒我喝了,臣祝我皇陛下萬歲,萬萬歲。可是,後半杯酒我就喝不下去了。因為,傳說王仙芝伏誅,然並未見懸首國門。而王仙芝僅是鹽寇的一支,還有黃巢的一支則全未見提起。如此情勢,陛下,您說另外半杯酒我能下嚥嗎?非但為臣喝不下去,就是陛下體察到這一層,這酒也是喝不下去的。」
說到這裡,田令孜大聲喝令樂工、舞|女、歌姬:
俞半千望著花萼樓恨恨地說:「只知玩樂,不問朝政,真是『童昏,昏童!』」說著,從袖筒裡摸出一紙奏摺說:
僖宗李儇這年已是十五歲,雖然他尙在少年,未曾正式冊后納妃,然而年事日長,也漸知男女之情。十二歲以前為普王的時候,鎮日除了跟太子少傅於琮讀經習禮,便是由馬坊使田令孜陪著他走馬鬥鵝踢毬玩樂,不大留心兒女之事。
沂州州衙設在蒙山之下,內中林園極為幽雅。東西長五六里,南北廣三四里。引沂水注其中,以為流觴曲水;採蒙山石構築假山,高十餘丈,綿延數里。林園中養著白鸚鵡、紫鴛鴦、牦牛、青兔,以及各種奇禽怪獸。小河中移沙為洲嶼,河床起伏,故作跌宕,佈礁激水,以為波潮。洲渚葦叢之間,育著江鷗雁鳧,在水上產卵孵雛。林園之內,廣種奇樹異草。衙中屋宇亭榭徘徊重複,自成天地又互相連屬。
宋威駐軍沂州之後,為了抗禦義軍,大肆抽丁,以補兵員之不足。家無丁男的,十幾歲的中男也被強行徵走。沂州城下一戰,義軍雖然被水淹了一萬有餘,但衝上對岸的也還有數千。義軍作戰素來勇猛,背水而戰,義無反顧。無不以一當十,只殺得沂州城下屍橫遍野。義軍戰死數千,官軍戰死更逾萬。而這上萬的戰死官軍,大多數是被宋威用老兵組成的大刀隊驅趕上前送命的沂州一帶的新兵。
媽媽兩眼發直,渾身發抖,眼睛裡已經哭不出眼淚,她顫巍巍地說:
這時,東、西、南三面,百官又再拜,舞蹈,三呼萬歲,又再拜。這樣,典禮才結束。
僖宗旨下,立刻有幾個如狼似虎的金吾侍衛上前,剝去俞半千的衣冠,將他雙手剪縛起來,推下樓去。
「宋將軍盛宴款待,小將們銘感不已。」
動天地者莫若精誠,致和平者莫若修政。陛下年在幼沖,初登寶位,然内鴆奢靡,外縱畋游。致災害頻仍,稼穡不稔,寇盜複熾,生民塗炭。
「聖上,醒醒。」
由於贊禮官的依次承傳,樓下百官都聽到了唱贊,於是一齊當御座前,北面跪拜。如此三拜九叩的跪拜大禮完畢,群臣俯伏跪賀,齊呼:
原來平盧鎮內,有一支青州驕兵,不受約束,挾將叛亂。前任節度使屢派兵將討伐,不降。宋威接任平盧節度使後,令綠雲假扮江湖賣藝女郎,到叛兵軍營前吹篪,奏青州古曲。花晨月夕,竹韻清揚。濃郁的鄉土之音,使青州叛兵聽了,流下淚來,一齊動了鄉情。都說:
侍中承了詔,然後向東、西、南三面,對群臣說:
「以後,韋固婚事果然如月下老人所言。清河潘司馬家婚事未成,而與賣菜老嫗的女兒成了婚。」
僖宗李儇咸通三年八月五日,由惠安皇后王氏生於東內大明宮。此時,正是李儇誕節前夕。
俞半千臉無懼色,仰天大笑說:「『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鈎,反封侯。』自古皆然,自古皆然!」
「呸,你這個壞傢伙,誰吃你的臭東西!」
「諸位將軍賞識你,你就再唱一曲,以表謝忱吧。」
僖宗令金吾侍衛將俞半千下到囹圄問罪之後,心中氣猶未平。一些樂工、舞|女、歌姬嚇得呆在一旁,愣怔著,不知如何是好。既不便再歌舞作樂,也不敢隨便退下。
「如若其中有詐呢?」曹全晸緊接著問。
諸鎮將領連忙避席,躬身叉手,恭聲齊說:
沂州慶功已罷,各鎮副將自帶本部人馬,凱旋班師回各自鎮所。宋威自己也滿以為大功吿成,帶著本部人馬,皆大歡喜地回平盧鎮節度使駐所青州去了。
接著,他又捻鬚沉吟說:「屍首一事,倒費躊躇。那樣廣闊的戰場,賊寇、官軍,屍體混雜,遠逾萬具,要在其中找出王賊的屍首,確hetubook•com.com非易事。然亦無大礙,就算將來朝廷真有詔令下來,定要我們將王賊首級遞解赴京,詔書來往遷延時日,夏末秋初,暑熱未盡,那時戰場上的屍首早已腐爛,哪還辨得清真面目?我們不過找一個隱約相似的賊首遞解上去就是了。」
暮天新雁起汀洲,
紅蓼花開水國秋,
想得故園今夜月,
幾人相憶在江樓。
「說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話,是古人,能找到陵墓的,給朕掘墓鞭屍。是今人,立即查明治罪。」
沂州大捷,全殲義軍二萬餘人,首領王仙芝以下諸將,亦在此役伏誅的消息,由宋威寫成奏章,交驛站火速遞送朝廷。報捷奏章送到長安,已是八月初,捷報傳來,滿朝稱賀。
說罷,俞半千袖了奏本,腳步登登地直奔花萼樓而去。
「誕節之慶,與公等同之。」
「今日大慶,光祿寺備辦了美酒珍饈,百官都是千杯嫌少,你怎麼只喝了半杯酒,另外半杯就喝不下去了呢?」
「另有所本?出處何在,是古人還是今人?」
街上行人寥落,兩旁居民更無人理睬他。礙著官家的規定,居民不敢掛幡招魂,不敢關門閉戶,大聲哭泣,然而家家戶戶幾乎都有親人死於官軍之手,或被強拉當兵戰死,或築城服役累死,所以,沿街都能聽到輕輕的唏噓聲。
「陛下,這誕日建節是田中尉奏請的,慶典是他親自安排的,就是我到宸居侍寢,也是他佈置的。陛下如不按時命駕前往興慶宮參加慶典,接受朝賀,田中尉心中不悅,連我也要受到責怪呢。」
皮日休默然。
露粟藏金一半開,
層層碧玉映樓台,
西風昨夜吹香過,
人在闌干待月來。


一樹婆娑月裡栽,
是誰移種下天來?
金英恰似清宵月,
一度圓時一度開。
僖宗幼登寶座,任性使氣慣了,立即衝口而出說:
沂州州衙內卻另是一番景象,較之街市上的冷清情景,別有一番熱烈場面。
俞半千袖著奏本走上樓去,行過叩見之禮,對僖宗說:
田令孜見僖宗在火頭上,正好火上加油,趁機進讒言說:
花見羞提起田令孜,李儇大為掃興。他口裡說:「有朕替你擔當,田中尉豈敢怪你?!」而手卻自軟了,不覺悄悄將花見羞鬆開。
僖宗初得宋威的報捷奏章,果以為賊渠伏誅,寇氛已靖,宸衷大悅。立派中使賫旨沂州,將宋威爵晉三品大將軍,賞銀十萬兩,玉帛無數。
僖宗一想,也對。便暫且按下捉拿皮日休下獄問罪之事。而方才俞半千那一番言詞懇切、激烈的話,也在他心裡引起一些餘波,使他思索一些事情。他不安地對田令孜說:
俞半千恃才傲物,不滿朝政。朝臣中也少有人品才學被他看上眼的,只有皮日休和他是摯友,兩人常在一起吟詩論文,針砭時弊。
「大膽狂賊,敢在朕之誕節,如此放肆,辱罵君王,煽動反叛,該當何罪!侍衛何在,與朕拿下這亂臣賊子,剝去衣冠,監入大獄。待慶典過去,朕再拿他問罪!」
「是呀,後宮佳麗三千人,哪一個不是皇上把有情人腳上的紅繩拽斷,收進宮中來的呀?單憑這一條,也該遭天懲!」
「韋固求婚心切,第二天絕早就到龍興寺去。這時,斜月尙明,只見月下一位老人倚著巾囊,坐在階上,向著月亮看一本書。韋固上前看看那書,卻不識書上的字。
花見羞嬌羞地掩上酥胸,整理好褻衣小褲,先自推被起床,整妝梳洗,接著便服侍李儇更衣梳洗。李儇平日遊樂穿慣了輕便的常服,今天卻不得不|穿上慶典、朝賀時必穿的禮服。他身穿袞衣,頭戴冕旒。由花見羞和眾宮娥服侍,梳洗袞冕畢,開始命駕,從大明宮進皇城夾道往興慶宮。
天平軍不久前在鄆州城為王仙芝所敗,損兵折將,受到朝廷申斥。天平軍副將此時倍加恭謙,向著宋威一揖說:
檐懸玉龍或鐵馬,因風相鳴,自漢而始。傳說漢元帝有一次臨池觀竹,微風吹過,竹敲秋韻,萬葉千聲,動人心旌,久而難忘。以後,元帝每每懷想風竹清響,夜不能寐,便命巧手玉匠作薄玉龍數十枚,用絲線懸在檐外,夜裡因風相擊,聽起來與竹無異。漸漸民間也仿效起來,但不敢懸玉龍,只在屋檐四角懸鐵馬。到了唐代,不但民間建築懸鐵馬,即便是宮內建築大多數也是檐懸鐵馬。只有花萼樓等少數幾座格外講究的建築才依古製,在風檐上懸玉龍。
「是呀,只怕笙歌未歇,鼙鼓又動了。」
「快馬健兒,不如歌姬吹篪。」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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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僖宗把眉頭皺了起來。然而,念在俞半千「五百年一賢」的名聲份上,還耐著性子往下看:
南思洞庭水,
北想雁門關,
稻粱俱可戀,
飛去又飛還。
花見羞將嬌嫩的臉頰輕輕貼近李儇,悄聲在他耳邊喚道:「聖上,已經敲過四鼓,該起來上朝了。」
那小校客未攬到,卻叫喚得聲嘶力竭,唇乾口燥。乾脆掇條板凳坐到門口,打一碗酒端在手裡,打一盤菜擱在板凳的另一頭,獨自一個大飲大嚼起來。
「老人翻了翻手中的卷冊,回答說:『不成,君另有婦。』
「我們為何離鄉、背井,撇棄了祖先墳墓,跟著這些心萌異志,胸懷野心的叛將,到山谷裡來為賊作寇,助他們割地盤踞呢?」
「慶賀聖上降誕的應天節;慶賀沂州大捷,王仙芝伏誅;全城酒樓飯店,三天免費待客,一應費用,官庫撥給。過往行人,歡迎光顧。嘴上抹石灰——一律白吃!」

兩隻纖手還扶住李儇的肩膀不住輕輕地搖動。李儇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搖醒,正要發作。睜眼一看,潔白的燈光下,一位玉人正袒著酥胸伏在枕邊對他媚笑,身上散發出一股馥郁的花露香味。李儇這才逐漸清醒,想起昨晚是花見羞在宮中侍寢,於是,攪擾酣眠所引起的惱怒,立刻風流雲散了。
花見羞生在官宦之家,做宮女自然並非她的初衷,然而既被采擇入宮,便只有求得皇帝寵幸的一條出路了,所以,雖然並無正式名分,每次侍寢伴宿,總是極盡溫存體貼,以取得僖宗的歡心。她年長僖宗一歲,正在妙齡,已知各種狐媚之術,而僖宗情竇初開,也能領略其中佳趣。因為第二天要催僖宗早起,這天晚上她不敢過分逢迎,逗他歡娛,稍事溫存,便讓僖宗早睡。這一夜,她睡在僖宗枕旁,聽著他的鼻息,自己卻睡不安神,常常剛一闔眼,便被巡夜的更鼓驚醒。細聽更鼓,夜正深沉,便又重新闔上眼睛。四更敲過,她再不能睡了,該想法催僖宗醒來了。
興慶宮內張燈結綵。花萼樓前用各色彩燈組成一個巨大篆文「壽」字。
天才五鼓,東天邊剛剛透出一線曙色,文武百官便已齊集花萼樓下等候。從青年新進到朝老耆宿,百官分文武按品階依次排列。僖宗登上花萼樓,即御座南向坐,符寶郎奉玉璽國寶置於御案前。
「陛下,剛才我只喝了半杯酒,另外半杯就再也喝不下去了,怎麼會醉呢?」
「聖上,今日誕節慶典,陛下要到興慶宮花萼樓上接受百官朝賀,而今四鼓已過,該起床命駕了。」
「老嫂子,哪裡去?進店喝杯喜慶酒吧。」
「韋固又問老人:『囊中何物?』
歌妓聽了宋威的吩咐,雙眸含笑,輕點檀板,又唱一曲。唱的還是眼前的大雁:
故事說完,俞半千寬慰皮日休說:「昨夜我夢見月下老人,向他打問摯友皮日休的婚事。月下老人說:『我已用紅繩將皮日休的腳和黃鸝的腳繫在一起了,誰也拉扯不斷。眼下雖有波折,日後終當團聚在一起。』」
宋威聽了,哂笑地說,「副使,你也太小心了。賊兵二萬餘人水淹刀斬,悉數被殲,諒王仙芝怎能單獨逃出我佈下的天羅地網?況且那天戰場上,王仙芝墜馬,三花騮赴江的場面,副使也是親睹的……」
「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傳說,宣州毯鋪在殿上,美人踏上地毯歌舞時,羅祙綉鞋都會被地毯上厚實溫柔的絲毛所淹沒。這樣精緻豪奢的絲毯,織起來自然很費工料,所以同情民眾的詩人白居易在〈紅線毯〉一詩中,質問說:
「俞半千奏章中侮慢君王的一段話,據臣所知,出自當朝人皮日休所著《皮子文藪》一書。」
平日,宋威將綠雲金屋藏嬌,外人難得一面。現在,宋威自以為建了罕世之功,又受到朝廷重賞,一時高興,才肯叫綠雲出來吹篪。
宋威就在園林之間擺下慶功酒席,宴請三軍校尉以上軍官。
宋威趾高氣揚,周旋於園林宴席之間,或對三軍將士故作撫慰之詞,或把杯勸酒,讓各路領兵將尉暢飲盡歡。曹全晸緊跟在後面,陪同宋威到各席慰勞將士。
皮日休回頭一看,原來是同榜進士,翰林學士俞半千。俞半千本名俞仁,少有賢名。懿宗御武成殿,召新榜進士,問天陣地陣與人陣如何?
宴席設在一個水榭之上,榭前水中沙洲上,幾隻鳧正掠水款款低飛。一個歌妓見景生情,曼聲唱道:
小校又去誘惑那個小男孩:「小兄弟,來來,酒店裡坐坐,有肉有魚,要吃什麼只管說。」說著,就去牽那個小男孩的手。
於是,叛軍士卒相率歸降,請求藩鎮准許他們回鄉耕種。叛軍之亂,因而不戰自平。青州人因此傳出兩句民謠說:
慶典、朝賀開始,典儀官唱禮說:
慶典、朝賀已畢,僖宗賜宴興慶宮。僖宗自己在花萼樓上和一些近臣飲宴,文武百官便在花萼樓下,興慶池旁,沉香亭上,以及園中花間樹下設宴。此時,興慶宮內桂樹飄香,興慶池下,荷花盛開,沉香亭畔芍藥芬芳。悠揚的一派細樂,伴著歌姬咏唱著桂花時調:
「唉,什麼慶典、朝賀,那些繁文縟節,朕厭煩透了,晚些去更好。」
李儇仍摟住花見羞不放,興致正濃。
聖上聞言奇其才,擢充翰林,世人稱其賢說: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皮日休的心事,整個長安城,只有俞半千一個人知道。
僖宗一看是俞半千,知道這是個書讀多了,有點迂和圖書腐以至怪癖的人,便笑著問他:
酒店門口,店家並不攬客,只有那個小校,刀上還沾著那孩子的鮮血,卻又扯起那鴨公嗓子在喊:
「韋固細一思量,欣喜自忖,莫非自己早起遇仙了?忙問老人:『老神仙在天上主宰何事?』
「陛下,宴飲快樂。」
曹全晸可不像宋威那樣,心裡卻像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見宋威那副神采飛揚的樣子,走至園林靜僻處,不免悄悄地問:
贊禮官依次承傳:
僖宗覽表大喜,准其所奏。於是,合朝上下都忙著籌備八月五日的慶典。
「媽,他,他……」
「誕節之慶,與公等同之。」
俞半千說著、說著,不覺自己也不平起來,憤然說:
「聖上正在興頭上,你要小心。」
「有制!」
「哦,有這等事?著內侍立即傳詔京兆尹,叫他們把皮日休一起捉拿到案,下到大獄問罪!」
皮日休居官廉正,倨傲權貴,倜儻不群,與俞半千出入相友,這些行徑,田令孜早就看不慣了,必欲去之而後快。今天,遇到這樣一個懲治他的好機會,當然不願輕易放過,立刻陰險詭詐地進言。
皮日休正聽得入神,一隻手在他肩上一拍,隨口吟出一首詩來:
花萼樓上雕樑畫棟,風檐間以絲縷懸薄玉龍數十於檐外,微風吹過,叮噹作響,使人想起「風弄虛檐鐵馬鳴」的詩句。
其後,肅宗以九月三日生,為地平天成節。文宗以十月十日生,為慶成節。武宗六月十二日生,為慶陽節。懿宗十月二日生,為延慶節。
樓上鋪著宣州進貢來的紅線地毯。當時,太原、蜀地都盛產織毯,然而,太原毯毛縷稍嫌粗硬,而蜀地織的毯子又嫌薄了一些,兩者雖是名毯,比起宣州毯來都稍遜一籌,不如它厚實溫柔。
「陛下,這俞半千奏章上的話,雖然十分侮慢,實屬大逆不道,然而據臣所知,這些話卻並非俞半千獨出心裁,而是另有所本。」
「田卿,宋威怎麼還不把王仙芝的首級遞解來京呢?黃巢的下落,宋威送來的奏章裡更是隻字沒提,這事也是叫朕放心不下。」

聽了俞半千引杜詩語義雙關的詢問,皮日休凄然一笑,也不置答。
「過譽,過譽,宋威何德何能?今日一舉殲滅草寇,全賴主上洪福及諸公齊心協力。宋威忝受三品爵賞,心已多愧;朝廷所頒十萬兩獎銀,及各種犒賞,不敢自專,悉置諸臨河曲廊上,請眾將軍分別攜回犒軍。而今寇氛已靖,明日眾將軍即可帶領本部人馬,凱旋班師,回歸各自鎮所。今日菲酌就代餞別了。」
開元十七年秋八月,玄宗降誕之日,大置酒合樂,宴百僚於興慶宮内花萼樓下,尚書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張說率百官上表,願以八月五日為千秋節,著之甲令,佈於天下,咸使宴裝,休假三日。詔從之,誕日建節,蓋肇於此。
田令孜深知,李儇少年生性,憂喜易變,深究此事,必然引起他情緒悒鬱,以致影響田令孜自己一手安排的今日盛會。如果那樣,也損了自己在百官中的威儀。想到這裡,他連忙用話支吾開去:
我皇陛下應天承運,少年睿智,執神器、主社稷。八月五日聖皇降誕之日,宜立名建節為應天節。並依舊制,傳詔天下,休假三日,咸使宴樂。一者為聖上誕節誌慶,二者恭祝聖主洪福齊天,長垣鹽賊一舉蕩平,賊渠王仙芝伏誅。
媽媽俯下身去護住孩子,關切地問:「孩子,他怎麼啦?」
「古人怎樣,今人怎樣?」
皮日休苦笑說:「俞兄,我們又聚在一起譏諷朝政了。」
「依臣揣測,只怕是宋威遇此大捷,忙著慶賀,心喜過分,把這兩件事偶爾疏忽了。慶典過後,我就讓內侍省行文沂州,著令宋威立即將王仙芝首級遞解來京,並報吿黃巢下落。陛下不必為這點小事分心了,今日大喜大慶,陛下還是暢懷飲宴、看舞、聽歌吧。」
小校被唾了滿臉涎,老羞成怒,霍地從身上拔出佩刀,惡狠狠地向小男孩劈去。小男孩立刻倒在血泊裡,只掙扎著叫了兩聲:「媽媽!」就再也不能動彈了。

臣聞史家有言:「邦家治亂,在君聽斷。」貞觀之時,四海承平,百廢修舉。中外無秕政,府庫有餘貲,年榖屢登,封疆無擾。玄宗始承皇祚,亦頗勵精圖治,延納忠言,尊崇耆德。開元之治,洋洋頌聲,然漸趨驕奢,鴆於淫樂。致有漁陽鼙鼓,驚破霓裳之舞,御駕播遷,遠幸西南邊陲。前車之覆,豈能不鑒?
群臣聽到「有制」的傳呼,立即再拜俯伏,侍中這才宣制說:
俞半千說罷,趕緊從袖筒裡取出奏本來,雙手呈上。小太監接過奏本,遞給僖宗。僖宗接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奏本打開來看,只見上面寫道:
宋威這一籠絡軍心的做法,果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三軍將尉得了賞賜,俱各滿心歡喜,無不感恩戴德,紛紛稱頌宋威輕財好義,倜儻不私。
百姓們悄聲議論著,側目而過,有恨不能伸,有怒不敢言。
僖宗和田令孜等幾個內侍近臣,就在這豪華的花萼樓上,一面聽歌看舞,一面飲宴。
俞半千反問:「既然賊渠伏誅,請問,為何不將王仙芝首級,懸之國門,以警傚尤?官軍向來的手段是虛報軍情以邀賞,殺良充賊以冒功,我真懷疑王仙芝伏誅之說,是否確實。再說,即算王仙芝伏誅,也不過是鹽亂的一支。還有黃巢的一支呢,為何提都未見提起,是否也在沂州一起剿滅了呢?據說,黃巢是一個比王仙芝更有胸懷,更有膽識,文才武藝都遠在王仙芝之上的人物。怎可因他兵力暫比王仙芝小,就掉以輕心呢?」
「主帥遠見卓識,全晸茅塞頓開。」
宋威見內府歌妓得到諸將賞識,也覺臉上光彩,對那歌妓說:
「招討使,您真的認為討伐鹽賊的事,已經畢全功於一役了嗎?這王仙芝是不是被殺死,我看尙大有可疑之處。如果王仙芝果真在戰場被殺,為何打掃戰場時,找不到他的屍首?我們已貿然將賊渠伏誅的捷報奏聞皇上,萬一朝廷不以奏章為信,令我們將王仙芝首級遞解赴京,以驗明正身,招討使以為該如何交代?」
酒至半酣,宋威從後衙喚出自己的愛姬綠雲為眾將士吹篪,以為犒勞。綠雲有美色,吹篪也很有名。
「世間五百年出一大賢人,俞仁可以當之無愧。」
中年婦女陰沉著臉說:「喝喜慶酒?讓有喜慶的人去喝吧,我的兒子剛剛戰死,我喝了喜慶酒要爛腸子的。」
「正是他,他和俞半千是莫逆之交。俞半千上花萼樓進奏本之前,就有內侍向我密報:俞半千和皮日休中途退席,二人去到僻靜處一棵桂樹下,不知密談些什麼。」
一位中年婦女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手裡提著一串紙錢,一小壺薄酒,一個陶碗裡盛著巴掌大的一小方肉,向城外走去,要去祭奠她那剛滿十五歲就被官軍抓去送死的兒子。走到一家小酒店門口,被一個官軍小校攔住了:
「再拜——」
僖宗不悅說:「俞半千你又說瘋話了,是不是剛才多喝了幾杯酒?」
俞半千愈是一發不可收了,他越說越激動:「當前朝政滿目瘡痍,要揭爛瘡疤,多得很。就說今天的慶典、朝賀吧,如果單說是依前朝舊制,為聖上降誕之日建節,倒也罷了。又加上一項內容,慶賀鹽亂蕩平,賊渠伏誅,從此四海承平,皇祚永繼!」
太常博士皮日休這天也在興慶宮參加百官飲宴,席間嘔啞嘈雜的鼓樂,脅肩諂笑的戲謔使他厭煩,於是,一個人步出宴席,徘徊於亭榭間花樹下。他一面信步徘徊,一面聆聽花萼樓上婉轉的歌喉。
想到這裡,田令孜立即上表皇上,奏請以僖宗八月五日誕辰為應天節,傳詔天下,休假宴樂三日,一者慶賀聖上應天降誕,二者慶賀沂州剿賊大捷。表章寫道:
「俞半千,你不在下面和百官一起飲宴,跑到花萼樓上來做什麼?」

花見羞心中不覺生了猶豫。他想,僖宗即位以來很少早朝,平日從未如此早起過,今日硬性將他喚醒,攪了他的黎明覺,萬一聖上真的動了怒,如何是好?雖然僖宗平日對她還好,但君心難測,不可不防。可是,轉念一想,到棲鳳閣隨侍御榻,是中尉田令孜昨晚專派的,為的就是要她按時催僖宗起來,參加今日的誕節慶典,如果自己不能按時催醒僖宗,誤了今日的早朝和慶典,田中尉怪罪下來,自己也是擔當不起的。想到這裡,她又不得不大著膽子,在李儇耳邊喚了兩聲:
「宋將軍不愧為沙場耆宿,朝廷柱石。運籌帷幄,神機妙算;親冒矢石,不避鋒刃;終至殲賊蒙沂之間,功垂千秋之後。今日沐聖恩,受晉賞;他日當凌煙閣圖列容儀,勉世勵後。」

他張開雙臂將花見羞抱住,花見羞吃吃地嬌笑著。看看他已經完全清醒過來,花見羞這才推開他的手,輕輕提醒他:
說罷,她一頭撞在牆上,腦漿迸流而死。
俞半千憤憤地說:「寧方為皁,不圓為卿。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一名侍中到僖宗前承詔,僖宗答覆群臣的朝賀說:
「你們為何一個個呆若木雞,愣怔兀立著?還不快給皇上奏樂、跳舞、唱歌!」
皮日休悄聲打聽:「俞兄,你在翰林院得到的宮內消息頗多,王仙芝、黃巢究竟有無確切下落?」
說著,孩子勇敢地從媽媽身後衝了出來,滿懷仇恨地往小校臉上唾了一口:
俞半千見皮日休心事重重,想用一個前朝故事為他釋愁解悶,便問:
她連喚數聲,又用纖手將李儇的肩膀搖了幾搖,李儇「嗯」了一聲,側轉身子又睡著了,接著,又響起了輕輕的鼻息聲。
「我這就到花萼樓上去,給這個童昏上它一本!」
宋威來到各鎮副將的特設宴席上,這是他著意款待的一群。席間酒器盤箸,全是金銀、水晶、琉璃、象牙之屬。另外,更備有女侍斟酒,女樂助興。
聽了宋威這番話,曹全晸這才寬了心,連忙奉承地說:
小男孩兩眼驚怖地瞪著那小校,直往媽媽身後躲。忽然,他大聲駭叫起來:
自即帝位,居於宮闈,這一兩年他逐漸留心兒女之事了。後宮佳麗甚多,他又未曾正式冊后納妃,更無拘禁,常以侍寢的名義,召宮女伴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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