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與她的「六記」

默存說:「也許已經給人吃掉,早變成一堆大糞了。」



「六記」見報的第一天,有葉洪生一篇題爲「分明怨恨曲中論」的介紹文,極有助於讀者對「六記」的深一層瞭解。但更應重視的是錢鍾書的那篇「小引」;他說:

可惜能用粗繩子綑纏保護的,袛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箱,確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
爲甚麼會得到大家的「推許」呢?淮南子爲我們作了解答:「今夫擧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台下的觀衆都有此鑽井的經驗,在低沉不變的「嗯唷」聲中,激起共鳴,也發洩了受折磨的痛苦,自然就覺得好了。
學部在幹校的一個重要任務是搞運動、清查「五一六分子」。幹校兩年多的生活是在這個批判鬪爭的氣氛中度過的;按照農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運動的節奏一會子加緊,一會子放鬆,但彷彿間歇瘡、疾病始終纏住身體。「記勞」、「記閒」、記這,記那,都不過是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
「幹校六記」理論上該有七記……誰知道沒有那麼一天,這兩部書(按:指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及楊絳的「幹校六記」)缺掉的篇章會被陸續發現,補足填滿,稍微減少問世的缺憾。

相形之下,楊絳就說得比較露骨了。她把她周圍的人,畫出明顯的界限,一種是「他們」一種是「我們」,而我們之中尤其親密的,便是「咱們」。
原來中共「下放」的主要作用,是挑一個完全陌生、便於隔離一切外爍因素的地方,和*圖*書去作批鬪;名之曰「運動」。他說:「在歷次運動裏,少不了有三種人」。他雖沒有指明是那三種人,但不難想像得之,一是鬪者、二是被鬪者、三是羣衆。作爲羣衆的錢鍾書自責是「懦怯鬼,覺得這裏面有冤屈,却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極參加」,此所以有「愧」。楊絳在「六記」中,對此亦有蛛絲馬跡的透露,如「學圃記閒」中記,有三四個人在菜園外的溪岸上刨坑,埋葬一具「穿藍色制服的屍體」;「死者是自殺的,三十三歲、男」。顯然的,此人爲此「運動」中的失敗者。
又說:
默存和我想起小趨,常說:「小趨不知怎麼樣了?」
這是强烈暗示,事實上楊絳寫的是「七記」;但「運動記愧」尚未到發表的時候。「誰知道沒有那麼一天」?有的!錢鍾書作此否定的反問,即表示在內心中已肯定必有那麼一天。




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幹校上學,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
「千古艱難唯一死」,在自由世界,自殺並不是懦弱的行爲;而在中共的迫害之下,自殺却眞是弱者。我相信這是楊絳的想法;因爲在她看來「最經磨的還是人的血肉之軀」;如經不起折磨,而以自殺作爲解脫,自然就是弱者了。她說:

寄語楊絳,在自由中國,在天涯海角廣大的僑區中,「我們」是你們的「咱們」!你的第七記——如果眞有「運動記愧」那一記,「發現」的日子不會遠了。
讀完「六記」,令人深受鼓舞的是,大陸上的智識分子,可www•hetubook.com.com改變的是生活,不可改變的是感情。因此,「六記」中寫得最生動的是「小趨記情」。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不獨楊絳與「小趨」之情;每個人都對「小趨」喜愛、關切;除了「一位十分『正確』的老先生。」
請問看官,誰能忍受得了這樣的話劇?可是楊絳却說:
不過,楊絳在談到她們夫婦的行藏出處時,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爲甚麼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我們袛是捨不得離開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儘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自己的一部分。

整個「六記」,就是描寫如何遭受折磨,有肉體上的、有精神上的、有工作上的、有生活上的;而有些折磨,在自由世界看來是不可思議的,譬如:
我們奉爲老師的貧下中農,對幹校學員却很見外。我們種的白薯,好幾壠一夜間全被偷光。我們種的菜,每到長足就被偷掉。他們說:「你們天天買菜吃,還自己種菜!」我們種的樹苗,被他們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們收割黃豆的時候,他們不等我們收完就來搶收,還罵「你們吃商品糧的!」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却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錶」的「他們」。
錢鍾書所說的「運動」是甚麼?且看他自己的解釋:
兩年前我在聯副談過錢鍾書的「管錐篇」,誰知道兩年後又會來談他的妻子劇作家楊絳的『五七幹校六記』;眞想不到與他們賢伉儷會有此一段文字因緣。
小趨陪我巡夜,每使我記起清華「三反」時每晚接我回家的小貓「花花兒」。我本來是個膽小鬼。不問有鬼無鬼,反正就是怕鬼。晚上別說黑地裏,便是燈光雪亮的地方,忽然間也會膽怯,不敢從東屋到西屋。可是「三反」中整個徹底變了,忽然不再怕甚麼鬼。系裏每晚開會到十一、二點,我獨自一人從清華的西北角走回東南角的宿舍。路上有幾處我向來特別害怕,白天一人走過,或黃昏時分有人作伴,心上都寒凛凛地。「三反」時我一點都不怕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個「伊」,可有各種解釋,具體的、抽象的;大致說來,應是指一個理想。這個「理想」當初是寄託在中共的彌天大謊上;但如今看錢鍾書的「小引」,可知他早就看穿了中共的彌天大謊;只是目前還無法公然去拆穿這個謊而已。至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不妨看作他始終執着於他的理想;在中共身上沒有找到,仍舊可在別的地方找到。

我能聽到下幹校的人說:「反正他們是雨水不淋、太陽不晒的!」那是「他們」。「我們」包括各連幹活兒的人,有不同的派別,也有「牛棚」裏出來的人,並不清一色。反正都是「他們」管下的。但管我們的並不都是「他們」,「雨水不淋、太陽不晒的」也並不都是「他們」。有一位擺足了首長架子,訓話「嗯」一聲、「啊」一聲的領導,就是「他們」的典型,其他如「不要臉的馬屁精」、「他媽的也算國寶」之流,該也算是屬於「他們」的典型。「我們」和「他們」之分,不同於階級之分。可是在集體勞動中我觸類旁通,得到了教益,對「階級感情」也稍稍增添了一點領會。
——誌感於吾女議今生日前夕和圖書
這位「俞平老」——俞平伯先生,是我的長親;他是曲園先生的曾孫。據說他放洋留英時,因爲在船上發現不能適應牛油麵包,原船回國。可是,楊絳在「六記」中所描寫的生活,他也適應過來了。「經受折磨,就是鍛鍊」,這話在某一層次上來說,也許眞是眞理。楊絳本身的經驗就是一個例證,她在「小趨記情」中說:
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爲「運動記愧」。
楊絳轉述中共的一項法則:「經受折磨,就叫鍛鍊」。中共「煉人」是不分老少的;在「六記」中我找到一位長親;楊絳描寫第一批下放人員說:
我對楊絳所知不多;但「文如其人」,則看完「六記」,亦恍同識面。她談到她的「蘇州故居」,想來是蘇州人;無怪乎有仿「浮生六記」之作。兩「六記」雖有文言、語體之別,但寓深刻與冲和;寄褒貶於婉約,溫柔敦厚,不事雕琢而自然清麗的風格,却頗相似——主要的,楊絳的性情,不像芸娘那樣喜自作聰明,而反與沈三白爲近,但較沈三白來得堅强;這是環境磨鍊出來的!如果我們以爲中共藉肉體的折磨、精神的凌虐,可將智識分子變成「可塑體」;我想,我們是錯了。

但是,在自由世界看來是折磨;在那裏反倒不是。「鑿井記勞」中描寫「開一個甚麼慶祝會」,演出「一個話劇」。
「六記」中最沉痛;也最能顯出中國智識分子寧死不辱的氣節的,就是這言猶不盡的一句話。
有一連表演鑽井。演員一大羣,沒有一句台辭,惟一的動作是推着鑽井機團團打轉,一面有節奏地齊聲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大夥兒轉呀、轉呀,轉個沒停——鑽井機不能停頓,得日以繼夜,一口氣鑽到底。「嗯唷!https://m•hetubook.com•com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調,始終不變。
且看楊絳刻畫「他們」的臉嘴:

我說:「給人吃了也罷。也許變成一隻老母狗,揀些糞過日子,還要養活一窩又一窩的小狗……。」




乾隆年間工部尚書裘曰修的賜第,在西城石虎胡同;這所大第爲前明宰相周延儒的故居;以後又爲吳三桂之子,額駙吳世璠的府第。周、吳皆死於刑戮,所以此屋爲京師兇宅之一。有一間屋子常鬧鬼,只有琴工「錢生」不畏,獨居於此。「錢生」極醜,所以有人開玩笑地說:「鬼亦當畏錢生。」換句話說:錢生比鬼更可怕。
我補了一條袴子,坐處像個佈滿經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龜殼。默存(按:錢鍾書自署默存)倒很欣賞,說好極了。
這又是甚麼道理?我想「閱微草堂筆記」中的一個故事,可以解釋。
中共最大的罪惡,就是能將知識水準較低的人,泡製成不識人間甚麼叫廉恥的「狗樣兒」的「人」。在「小趨記情」的結尾中,楊絳與她的丈夫,有這樣一段對話:
散場後大家紛紛議論,都推許這個節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練,搬上台去,現成是戲。


楊絳由極怕鬼而變爲「一點不怕」;正以經歷了「三反」時,中共幹部比鬼還可怕的猙獰面目;相形之下,鬼就毫不可怕了。所謂「曾經滄海難爲水」,正此之謂。


這明明是將中共幹部以及一切諂媚共幹、出賣自己人的人,劃爲「他們」。不僅如此,甚至沾染了共產黨的臭味,明明做盡了壞事,却能振振有詞地指責他人的人,也劃作「他們」;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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