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歷史是我們的宗教

兩千年來,《史記》堪稱中國歷史敘事的峰巔,其敘事之良美有據,思想之微露深藏,被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諸子又一家。司馬遷的人格風範,孤立特行而堅韌高節,起伏曲折而獨領風騷。他體察生死有不同價值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他相信生的價值要到死後才能確定:「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偉大的司馬遷,他將生命注入歷史,在著述立言中求得永生,歷史是他的宗教,他是歷史的司祭。

司馬遷生當後戰國時代,列國並立,諸子百家的流風遺韻尚存,他繼承家風遺訓,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觀望歷史變遷,體察興盛衰亡,成就一家之言。他是孔子的繼承者,他引孔子之言自述心志:「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他著《史記》,是延續孔子整理《易傳》、《春秋》、《詩》、《書》、《禮》、《樂》的諸子傳統,寓義理於歷史,五百年後自成一家。
多少年來,耳邊都是無神論,喧囂著人定勝天,人是萬物之靈,人是自然的主人的鬧聲、如今看來都是虛妄之心,狂放之言,顛倒了主客,倒置了本末。花草一季,樹木百年,千萬年的河山,永恆的星空,人何以堪?在偉大的自然面前,人類渺小如同螻蟻蛛絲,短暫如和_圖_書同雪花飄落。
古來中國人精神的空白,往往由歷史來填補,千百年來,歷史成了中國人的宗教。我們沒有聖經而有古典,我們沒有神殿而有宗廟,我們沒有神的教諭而有歷史的教訓,我們沒有最後的審判而有歷史的裁決。我們沒有永遭懲罰的地獄,而有遺臭萬年的歷史恥辱柱,我們沒有進入天堂的永恆至福,而有寫入青史的千古留名。孔子說:「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在歷史的殿堂中接受審判獲得位置,成了今生中國人的來世追求。」
多年來,我一直在外國教授中國古代史。我有一門思想史的課,用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做教材,講授古代中國人的死後世界。對於死後世界的思考,是催生宗教的源頭。各種宗教,無一不產生自對於死後世界的超越關懷。天堂、地獄、人間,前世、今生、來世,都是宗教的觀念。在佛教傳來以前,古老的中國缺少對於死後的關懷,諸子百家關注生,迴避死,追求生命的延續,逃避生命的終結,古老的中國文化,成為一種重生避死的世俗文化。因此之故,古老的中國,有哲學而沒有宗教,有天而沒有神,有追求而沒有信仰,關注興盛的延續而忽視衰亡的新生……
我讀《論語》,「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https://www.hetubook.com.com未知生,焉知死。」智慧的孔子,以應當致力於人事的理由,迴避了對於神事的傾注,以應當關注生的理由,迴避了對於死的追問。以孔子為代表的諸子百家,在生與死之間選擇了生,在神與人之間選擇了人,創造了廣及宇宙自然、道德倫理、社會政治的東方理性文化,卻與宗教失之交臂,留下了精神的空白。
「人生無常」,是父親在生命結束之前對於生命的終極關懷,關懷的是個人的生命,關懷的是人的生命,飄搖的生命在永恆中短暫無定。對於這一點,我很能理解。「萬物有主」,是父親在生命結束之前的另一終極關懷,他關懷萬物,關懷萬物的主人,使我深感意外。
父親是文史學者。我步入史學之門,父親是引路人,我開始寫作,父親是最忠實的讀者和最細緻的批評者,也是最貼心的鞭策者。二〇一〇年,父親滿了八十八歲,失去了對於塵世的眷戀,聲言大限已到,去世前告誡我說:「人生無常,萬物有主,慎之敬之,留名於世。」
西元二〇一三年四月十三日校畢於京都宋本願寺涉成園,重聆父語天聲。m.hetubook.com.com
我讀聖經,瞭解人類的原罪。我讀佛經,知曉人欲的虛妄。我讀《周易》,明瞭福禍天降。我讀《老子》,體會萬物自然。我讀司馬遷撰寫《史記》的宗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心領神會,鑄為心中的模範豐碑,奉為史家的最高境界。
無常,變化不定。無常,短暫不久。人生百年,幾近極限。人生苦短不定,來時不想,去時常思。來時觀望未來,去時回首往事。觀望未來,多是歷程的展望;回首往事,常是終極的關懷。
這本書,是獻給父親在天之靈的紀念。
中國自殷周革命以來,天取代鬼神,成為心靈的皈依和精神的敬畏。天是自然化的神明,天是規律化的主宰,天是歷史理性化的本源。運行的天道,主宰著宇宙萬物,主宰著歷史和人類、國家和個人的命運。歷史學家遊走在星空和大地之間,在天道和人道之間求索。歷史學家觀望星宿的移動,推演大地的分野。歷史學家觀察天道的變化,預測人世的變遷。
二〇一〇年七月,我送父親的骨灰到青城後山墓地與母親合葬。祭祀之餘,環視群山,仰望雲天,空谷絕響中,再次聽到父親的訓誡:「人生無常,萬物有主,慎之敬之,m.hetubook.com.com留名於世。」小子須臾不敢忘。古聖先賢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經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小子無德無功,唯立言以不辱先人。
唐代詩人陳子昂寫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面對久遠的歷史、無限的空間,詩人感嘆生命的短暫,認識的有限。面對此情此景,歷史學家另有感悟:前不見古人,歷史可以復活;後不見來者,歷史可以預測。念天地之悠悠,歷史綿延不絕。獨愴然而涕下,歷史慰藉心靈。
叔本華說,立言者的天空,有流星、行星和恆星。流星閃爍,轉瞬即逝。行星借光,與時並行。唯有恆星,矢志不渝地放射自身的光芒,因其高遠,需要多年才能抵達地球人間。
如果說,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歷史學家就是司儀祭師。先師司馬遷說:「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遠古的史官,正是上觀天文、下察人事的卜師,也是溝通神與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先知。史官真實地記錄人事,虔誠地上達神明,謙虛地傾聽天聲,忠實地下達人間,如此得到神意、作為行動指南。不真實的紀錄,不忠實的傳達,無異於欺騙神明,必將遭受災難懲罰。歷史學家秉筆直書的法規,植根於正確預測未來的必需,來源於人類對於神明的敬畏。
也不是天人合一,而是天主www.hetubook.com.com人客。人與自然,不是對等,而是主客。自然是永恆的主人,人類是短暫的過客。人來作客要感恩,人來作客要知足,乾淨地來,乾淨地去,保持美麗的環境,留給後來的新客。自然是超越人類的存在,不管是在時間的永恆,還是在空間的無限。自然是君臨人類的神明,不管是在未知的無限,還是在力量的無窮。自然是人類應當感恩的主,自然是人類應當敬畏的神。
萬物有主,關注的是宇宙萬物,相信宇宙萬物之上有更高的存在,這是明確無誤的宗教關注。父親不是教徒,生前對於各種宗教都有關心,卻從來沒有深入。他一生沉浸在中國的古籍古典中,最關心的是歷史,特別是古代中國,古書成了他晚年最高的精神慰藉。對於父親來說,歷史是宗教,古典就是經書。費解的是:在父親心中,誰是萬物的主人?
「殷鑑不遠,在夏后之世。」中國文化中歷史意識的覺醒,也在殷周之際。殷滅夏,正是周滅商的鏡鑑。以水為鏡,可以知容顏;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自己看不見自己,需要借助於鏡子,當代不能認識當代,需要借助於歷史。司馬遷說:「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已經參透了今借助於古,當代借助於歷史以自我認識的奧妙。
承先父遺訓,有幸學史的我,已將立言的價值,交由時間審量。悵望無垠長空,能留幾絲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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