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是寫宮庭中的歌舞。美女如雲,魚貫成列,演奏霓裳羽衣。蔣一葵在《堯山堂外紀》中說:「李後主宮中,未嘗點燭,每至夜則懸大寶珠,光照一室如日中。嘗賦玉樓春宮詞云:『晚妝初了明肌雪……待放馬蹄淸夜月。』王阮亭南唐宮詞云:『花下投籤漏滴壺,秦淮宮殿浸虛無。從玆明月無顏色,御閣新懸照夜珠。』極能道其遺事。」又王世貞說:「『歸來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淸夜月』,致語也。『問君能有幾多愁,卻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情語也。後主直是詞手。」又沈際飛說:「此駕幸之詞,不同於宮人自敍。『莫敎踏碎瓊瑤』、『待踏淸夜月』總是愛月,可謂生瑜生亮。」又說:「侈縱已極,那得不失江山!浪淘沙詞卽極淒楚,何足贖也!」
「李後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爲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白雨齋詞話》。
李後主是位極富情感,而且率眞膽大的人。他的詩文,都充滿了純眞的感情。有血有淚、有歡笑、有愁苦。而這種歡笑愁苦,都發自內心。這當然與他的生活有密切關係。他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又身爲一國之君,享盡人間之樂。因此,把他身邊的瑣事,隨意寫來,就足以叩人心絃。但他後來又國破家亡,成了階下囚,失去了江山,失去了享樂,更失去了自由。這時他對今昔的感受,真有天淵之別。他每日以淚洗面。在這種情況之下,他一言一行,一沈思,一感懷,一凝眸,一和*圖*書蹙額,一投手,一頓足,一心酸,一落涙,一呻|吟,在在都會惹人同情,引人悲傷。例如明人王世貞說: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鑪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浣溪沙。
浣溪沙,是寫宮中徹夜的燕舞,紅色的地氈,隨著舞步而皺起了波紋。許多美女,雲髻偏垂,金釵墜落,又因狂歡酣飮,有點惡心欲醉,所以拈花蕊而嗅。簡略數語,把狂歡的情形,充分描繪出來。尤其「酒惡時拈花蕊嗅」句,最爲傳神。例如賀裳說:「有寫景之工者,如尹鴞『盡日醉尋春,歸來月滿身』,後主『酒惡時拈花蕊嗅』,李易安『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劉潛夫『貪與蕭郞眉語,不知舞錯伊州』,皆入神之句。」(《皺水軒詞筌》)又如陳善說:「帝王文章自有一般富貴氣象。國初,江南遣徐鉉來朝。鉉欲以辯勝,至誦後主月詩云云。太祖皇帝但笑曰:『此寒士語耳,吾不爲也。吾微時,夜自華陰|道中逢月出,有句云:「未離海底千山暗,纔到中天萬國明」。』鉉聞,不覺駭然驚服。太祖雖無意爲文,然出語雄傑如此。予觀李氏據江南全盛時,宮中詩云,『簾日已高三丈透。金鑪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將花蕊嗅。別殿時聞簫鼓奏。』議者謂與『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者異矣。然此盡是尋常說富貴語,非萬乘天子體。予蓋聞太祖一日與朝臣議論不https://m.hetubook.com.com合。歎曰『安得如桑維翰者與之謀事』。左右曰『縱維翰在,陛下亦不能用之,蓋維翰愛錢』。太祖曰『窮措大眼小,賜與十萬貫,則塞破屋子矣。』以此言之,不知彼所謂金爐、香獸、紅錦地衣當費得幾萬貫。此語得無是措大家眼孔乎。」(《捫詩新語》)又如魏慶之說:「歐陽文忠曰:詩原乎心者也。富貴愁怨,見乎所處。江南李氏據富有,詩曰:『簾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歩皺。佳人舞徹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微聞簫鼓奏。』與『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異矣。」
這種豐富的情感,是後主詩文的一大特色。這一特色,正是感人心酸,使人喜愛的原因。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眞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人間詞話》。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郞邊去。剡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敎君恣意憐。」——菩薩蠻。
「雲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長相思。
長相思,寫大周的容貌、服飾、神態,及想念之情。
「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無人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屛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www•hetubook•com•com」——菩薩蠻。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菩薩蠻。
「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阮郎歸。
「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箇,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淸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浣。繡牀斜凭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郞唾。」——一斛珠。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眞,李後主是也。」——《人間詞話》。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雨雲深繡戶,未便諧衷素。讌罷又成空,夢迷春雨中。」——菩薩蠻。
「『歸來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淸夜月』,致語也。『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情語也。後主直是詞手。」——《弇州山人詞評》。
一斛珠及長相思,都是寫大周。一斛珠寫她晚妝後的情形,淸歌、妙舞、暢飮,最後嬌羞的倚着繡床,向愛人調情。這首詞以丁香喩舌,櫻桃喩口,以「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寫大周嬌憨多情的神態,令人叫絕。例如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說:「詞家多翻詩意入詞,雖名流不免。吾常愛李後主一斛珠末句云:『繡牀斜凭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郞唾。』楊孟戴卷繡絕句云:『閒情正在停針處,笑嚼紅絨唾北窗。』此卻翻詞入詩。彌子瑕竟效顰於南子。《堅瓠集》詩詞中多用檀郞字,檀喩其香也。」又如沈際飛評論m.hetubook.com.com
這首詞說:「描畫精細,似一篇小題絕好文字。」又說:「後主煬帝輩,除卻天子不爲,使之作文士蕩子,前無古,後無今。」
「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浣溪沙。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歸時休照燭花紅,待放馬蹄淸夜月。」——玉樓春。
亡國以前,生活在深宮之中,從心所欲,盡情的享樂。每天有最美麗、最敏慧、最溫柔,最多情,並且能歌善舞的大周或小周陪伴,飮酒、賦詩、度曲及狂歌漫舞。所以在這一階段,他的作品都是寫花前、月下、談情、說愛及歌舞的事。例如:
「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浣溪沙。
「鍾隱(後主別號)入汴後,『春花秋月』諸詞,與『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一帖,同是千古情種。較之長城公、煞是可憐。」——《花草蒙拾》。
「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無人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菩薩蠻。
「一曲淸散,暫引櫻桃破。」——一斛珠。
所舉三首菩薩蠻,都是寫與小周偸情暗戀。見本書第二章第五節。
又如淸人王士禎說:
又如淸人王國維說:
又如淸人陳廷焯說:
此外後主詩文,自然率眞。心裏有什麼就寫什麼。怎樣想,就怎樣寫。不管古往詩人的避諱,不管當代世俗的笑罵,大膽的,把心靈的喜樂哀怨,形之於筆墨。不講求文字的美醜,不考慮事情的善惡,有什麼,就寫什麼,無拘無束,隨心所欲。他愈hetubook.com•com不修飾,愈顯出自然的美。愈不避嫌,愈顯出純眞的可愛。所以淸、周濟評論他的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又把他的詞,比作「麤服亂頭」的毛嬙與西施,眞是一點不錯。
例如一般常人,誰肯把自己與情人偸偷摸摸幽會的事,吿知他人。而他竟然把與小周私愛的事,形之於筆墨。又如一般常人,誰肯把自己醜惡的事,使人知道。而他竟在國破出降時,不揮淚對社稷,卻揮淚對宮娥,公之於世人。他不怕他人的譏笑辱駡,這種率眞大膽,也是他人所不及的。
後主的詩文,在內容上、情趣上、格調上,可分爲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這兩個階段,以開寶八年爲分水嶺。開寶八年以前,是快樂的帝王生活,所寫的詩文,都洋溢著幸福、快樂、笙歌、愛情的氣氛。開寶八年以後,是悲慘的階下囚生活。所寫的詩文,充滿了痛苦、悲傷、愁思、悔恨的情調。
又說:
由以上這幾個例子,可以說明他用字不講求美醜,這也是他的率眞與大膽。後主有這許多超人的地方,自然爲後人所喜愛,所稱頌。
有許多不雅或不美的字或詞,一般常人,多棄而不用。例如破裂的「破」字,唾棄的「唾」字,皺紋的「皺」字,顫抖的「顫」字,拋棄的「拋」字,醉酒後惡心欲吐的「酒惡」,錯亂無章的「狼藉」。這些字都不雅不美,可是李後主用在詩詞裏,不但使人沒有厭惡之心,反而更眞切可愛。例如:
以上所舉雖寥寥數首詞,但已可得知後主在這一階段的作品,內容是什麼,格調如何了。
「爛嚼紅茸,笑向檀郞唾。」——一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