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話 流與轉的幻夢人生

敏子首次踏回馬烈巴時,這座山不停的崩落成危險地帶,全村早已遷居新望洋(馬烈巴)部落了。我們在親戚協助下,找到崩落數公尺母親的墳墓,撿拾其遺骨,暫時改葬於兩個阿姨昔時住處,希望等我死後,由我的兒女們將家母的遺骨,接迎回歸「下山家之墓」共同安眠。
各自擁有自己的房子,生活都小康的五個孩子,開始積極籌劃我滿八十歲(七月一日)家族成團返日本探親旅遊。我心知主將恩召我回歸安息,親自到眉原——阿武、操子、阿誠所購養老之地,選中靠賓士不甘溪(北港溪)畔的懸崖台地,為我們下山家族安息之所,那兒視野極佳,有三棵高大巨松。我還特別囑咐孩子們:屆時要去馬烈巴接迎其祖母遺骨,其祖父的骨灰罎貼其全身照,三個罎子放在面向馬烈巴那一邊。
民國六十年,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下山佐治男夫妻和其女到霧社探望我們。他自信滿滿的說:「以我們黑龍會和蔣介石、蔣經國的關係,我隨時可以把大哥全家人帶回日本。父親不知你們尚存活於台灣,臨終沒給你們遺產,只要你和阿宏回日本,家母交代,至少要各送一棟房子給你倆當補償。」但是文枝依然堅持,絕不接受施捨。
馬烈巴的親戚除了瓦利斯舅舅、阿金表妹等少數老人外,幾乎沒有人認識敏子了。她便鼓勵成立「親戚會」,每年一度,分別在馬烈巴、埔里舉行,讓分散各地的親戚藉機相聚,連絡親情。
耶穌御靈教會首次在我家樓下舉行台灣大聖會。由村井屯監督帶著伊藤、吉康巴夫等三十多位日本來的牧師、教友,和我們台灣十數位共同祈禱之下,將我家的神龕和祖宗牌位焚化,我被任命為兼職牧師。

下山一業餘最愛以倉庫的防鼠板雕刻泰雅族生活圖。下山宏任職臺灣省政府農林廳山地農牧課,每當到高山指導改良蔬果,發現防鼠板即帶回來供其兄雕刻。
這時曾兩度流產的操子,從肚腹又流出兩塊肉團而住院,安東醫院的張進乾醫師驗血驗尿後宣布:「胎死腹中,必須刮除。」操子不聽醫師勸言,回家休養,伊藤牧師趕去為她禱告,並說:「耶穌是又真又活之神。請看〈撒母耳記〉上二章六節:耶和華使人死,也使人活;使人下陰間,也使人升天國。」結合你們家人和我們教會的眾弟兄,為操子禱告,求主保守她肚內的胎兒起死回生吧!
回顧我選擇當專業牧師的心路歷程,腦海立刻浮現胸懷寬大,以愛報父仇的基督徒公醫井上伊之助。當我和他初和*圖*書邂逅時,是個充滿恨世憤懣的鬱卒人。若沒被他的言行感化,可能一輩子活在仇恨中而成為不仁不義的惡人。

下山一老師滯留臺灣的消息至民國54年初,才被青年學校開理髮店的潘姓學生證實。這些孩子大部分功成名就,成為社會菁英,從此一直以待長輩之禮恩報師長。

自從下山家有自己的房子後,研究歷史的日本學者、作家、記者電視臺人員……等,接續來拜訪下山一,不知不覺中他變成埔裡霧社的終生義務解說員。
真是世事多變化,昔時泰雅族人口最多的村落,現在已經變成公墓了。
有時我捫心自問:為何要選擇傷害妻心,得不到愛妻諒解的苦路呢?
民國八十三年,我滿八十歲、文枝虛八十歲,我倆已無體力回日本。想辦八十壽宴,邀請我倆想見個面的親朋好友聚聚。日期我要求兒女定在文枝的生日,六月十二日。

下山一家族最珍貴的全家福照
他重挫於愛妻背叛之痛,一直沒再娶,很羨慕世上有如文枝這般顧家、相夫教子的好女性。對我說:「我好嫉妒你呀!娶個願隨夫孝順母親,到台灣深山受苦受難的好老婆。真幸福!其實她內心一定非常期望回故鄉。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雖然你們已拿到了中華民國國籍,只要願意,我絕對有把握帶你們全家回去日本。」
啊!日本父親這顆落花生種,播種在台灣母親這塊土地上,落地生根,漸漸拓展散落各處。我深深地感觸到「久居之地便成家鄉」的道理。我愛我的父母和兒孫後代,我愛我的故鄉和家鄉。我真心希望居住在這地球村的人們,能惜緣惜福,和平共榮,共同愛護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因為這一切的流轉,都是出自多麼難得的緣分啊。
「耶穌御靈教會源起於日本,創教監督村井屯原本是真耶穌教會的傳教士,他深深為了www.hetubook.com.com自己受洗得永生死後將升天國,但是在天國見不到父母至親而苦惱,於是跳海想自盡。不料一道光芒阻擋,無法落海,耳中響起耶穌的聲音:你因何自殺?回去精研《聖經》,照自己領悟,另創『御靈教會』。村井屯細心研究《聖經》,發現許多章節可使已死的至親好友,由我們替代洗禮得到永生。例如:〈哥林多前書〉十五章二九小節、〈約翰福音〉二十章二二、二三小節、〈撒母耳記〉上二章六節……等。耶穌的聖光開啟村井屯,讓他創立耶穌御靈教會,希望將此福音傳向世界各國。」

終戰三十週年,井上昌三病逝。文枝和下山一決定回睽違三十六年的故鄉。看到門鈴上尚掛著“井上昌三”,想到摯愛的雙親和昌三弟已天人永隔,文枝悲從中來,不禁痛哭。
(文枝、弟媳美智子、下山一於家門前)

耶穌聖靈教會的佈道儀式
(左日本總監むういすわ,右臺灣總監下山一)
和代和操子擔任國小教師,阿武是電力公司正式職員,阿誠擔任台北文化大學教官。雖然典子受其養父母限制,只有國小畢業,但現在嫁給從小學、高等科、青年學校一直由我當級任的好好先生林燕騰。五個孩子的生活都安定美滿,又十分孝順。且讓我甜蜜的將文枝託付孩子們,讓我投身成為博愛之主耶穌的僕人,終身奉獻傳揚信、望、愛的福音吧!
民國四十五年的某一天,他突然現身我家(郵局宿舍),當時歸化中華民國國籍的證書到手不久,赤貧如洗的我們,對於回歸日本之事早已灰心喪志了。不料他又點燃希望。
從此敏子、春代、佐和子、晃男……等親友頻頻到台灣來。我們是到民國七十六年,政府開放出國旅遊,我的兒孫才能先旅遊再滯留日本探親。
而說到親人分散各地,隨著交通的發達便利,我們下山家也成為國際家族,除了泰雅族人、日本人,還有:鄒族人、布農族人、閩南人、客家人、山東人、廣西人、上海人、日本人、韓國人、法國人、法越混血、德裔美國人……,我感慨這世界已成「地球村」了。
民國五十七年初耶穌御靈教會牧師伊https://www.hetubook•com•com藤勝治、彭高陽突然找上我家傳教。伊藤牧師說:

下山一夫婦八十歲生日,在兒女以壽燭、壽桃、壽麵佈置的中式壽堂上,接受晚輩的跪拜祝壽禮。
一個月後,操子終於止血了,她到安東醫院,張醫師十分震驚:「奇蹟!操子的胎兒活著!在成長!不可能!我行醫四十多年,首次遇到如此神奇的病例。」深受感動的我和文枝於是在霧社濁水溪畔,接受伊藤勝治牧師的洗禮,成為基督徒。民國五十七年十月,操子神奇地生下完全健全的舜泰。
兒女們每次看到黃其萬,興奮難抑的直叫:「想回去日本!」誰也料想不到不肯接受黃善意資助的,只有出身日本武士世家的文枝,她都回以:「無功不受祿。我們終有一天會靠自家人的努力,達成全家一起回日本的心願。」
民國六十四年,妻舅井上昌三病逝,我和文枝怕親友漸逝,終戰三十年,首度在如川(和代之夫)相陪下,申請回去日本。從此,我的異母弟弟們,要我約每隔兩年帶著全家人回日本旅遊兼探親,費用完全由他們支付,當成對沒分到遺產的我的補償。但是因為受文枝影響,兒女們都不接受他們的好意,每次幾乎都是我一個人去,惟有一次是由孫女莉萍、外孫虹芸作陪回去日本。
我們日夜虔誠禱告求主。

雖然曾經貧困潦倒,雖然經歷千辛萬苦,只要父母成為堅強的精神支柱,兒女就能幸福成長。母親在那裡,全家團聚在那裡,幸福也就在那裡。
(順時鐘文枝、和代、典子、武、操子、誠、下山一)

昔日霧社公學校的內田賢吉回霧社來,下山一以“愛諾米”泰雅之禮歡迎老同事,大家相見歡。
(左起:下山一、內田賢吉、下山宏、乃先生)
猶記得台北療養院的日本信徒高啟子送給我《聖經》,在牧師引領下共讀〈創世紀www.hetubook•com.com〉第一章第一節「起初上帝創造天地」、第二十七節「上帝就照自己的形像造人」,我深深受到感動。向來疑惑人類始祖到底源自何處?頓時找到答案。若非受家父影響自幼篤信佛教;若信教能自己選擇,我會信奉創造天地萬物的唯一真神。
民國五十八(一九六九)年七月,我依政令以臨時雇員身分滿五十五歲退休了。退休後有兩條路供我選擇:其一,當時的南投縣縣長林洋港答應,台中師範學校畢業,已歸化為中華民國國籍的我,回歸教育界服務,這是一條康莊大道,文枝和孩子們都期盼我選這條路,和代和操子也為此拚命教我中文。其二,日本耶穌御靈教會監督村井屯和伊藤勝治牧師等,請求我做專業牧師,為教會在台灣做開路先鋒,拓展教會宣揚主耶穌福音的事功。台灣光復已二十四年,我的中文實在很差,假如用日語宣教勢必崎嶇難行。
當天,阿誠的客廳布置紅布金「壽」字的壽堂,一對壽燭、一對壽麵、一對壽桃,充滿喜氣,接受兒孫中國傳統式的跪拜禮和祝壽語。我倆以紅包回禮時兒孫都很開心。
後來阿宏不告而別回日本後,他們真的送阿宏一棟東京鬧區的房子,他先在那裡開餐飲店。後來因為敏子、佐塚晃男都在橫濱,於是賣掉房子,改買橫濱市戶塚區的「古都」餐飲店,那兒尚有一片空地,讓阿宏自得其樂的繼續「拈花惹草」。
文枝說:「嫁給你後,我只享受過六年正常安定的日子。請你選擇回歸教壇,從現在到勒令退休還有十年,退休後能領足夠養老的退休金,我想依賴你一輩子,不希望給兒女添加負擔。」可是我在文枝殷殷期盼的眼神下,仍選擇了當專業牧師之路。我這孬種,似註定要一輩子對不起至愛的妻子了。
我隨阿武搬到台中市,黃春華捐地蓋南豐聖靈教會,教會年度大盛事「台灣大聖會」改在南豐舉行,中、日、韓……等各國信徒,聚集共享福音的信眾越來越多了。
他們如此重視親情的作為,是受到仲子阿姨高風亮節的家教所影響的吧!我由衷地感動,臨老才想改口叫她「媽媽」,但是一見面卻喊不出口,是我終身的憾事。

偶爾下山一牧師得入深山主持婚禮、喪儀:偶爾來自遠方的信徒專程到三女操子的家庭聚會所結婚,完全只會用日語的下山一牧師,若無操子事事協助,他的傳教之途會難上加難。
民國六十二年,下山治原本要和其妻到台灣探視我們,飛機一發動,有懼高症的阿治便暈倒送醫。我們在松山機場只接到弟媳久子和_圖_書,其留學美國的兒子聞訊,很快地到台灣陪伴其母。
日本父親這顆落花生種,播種在台灣母親這塊土地上,漸漸拓展散落各處。我深深地感觸到「久居之地便成家鄉」的道理。我真心希望居住在這兒的人們,能惜緣惜福,因為這一切的流轉,都是出自多麼難得的緣分啊。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偏偏人心很脆弱,這時若能善用《聖經》話語慰勉,往往可引領走出迷途。換句話說:世上有許多受災受難如我的人,藉宗教力量,憑博愛之主,信、望、愛(誠信、希望、關愛)的光明福音,為主耶穌所揀選的迷途羔羊,照亮回歸主耶穌懷抱的崎嶇小路,我認為這就是我該走的路。
當我和文枝首次重回故國時,彼此想見的親友太多了,於是和阿宏等成立「霧社會」,廣邀曾住過霧社、埔里的親友和我們相聚。大家一致希望「霧社會」持續成為年度會,分別在日本、霧社兩地,每年讓昔時親友和其家眷朋友,共聚敘舊。
伊藤牧師多次到霧社,求我受洗成基督徒,甚至請求我當牧師,共同拓展御靈教會廣佈福音。我和文枝始終遲疑不決。
獨居荒無人煙的高峰瞭望台五年半,除了兒女和工作夥伴,只有基督徒偶爾肯移步山頂,傳講主耶穌的大愛,唱聖歌,禱告、安慰孤獨的我。
另外,民國六十一年中日斷交時,霧社事件殉難者的紀念碑遭毀壞,為安撫一百三十二個罹難熟人之靈,我收藏桃狀紀念碑之頭部,為他們求主耶穌憐憫,若魂魄無去處的就永居桃狀碑頭。這個一定要豎立在下山家族的墓邊。
接著到三樂飯店包廂和親戚、同學、教友、學生、朋友共十桌,歡聚敘舊。啊!年已八十,尚能為教友服務,尚能和親友相聚。真的!我已經追尋到光明的一生了。
御靈教會的《聖經》、教義、讚美詩都是日文的,我從曾教過的學生中,揀選杜欽龍、黃春華、賴炳華和其夫人當牧師,他們一致要求把《聖經》、教義、讚美詩改成中文,才能在台灣推展。還好操子一直為教會做翻譯事工,並提供其住家作為埔里聖靈教會。同時,操子也堅持「御靈」兩字不適宜,中文非改成「聖靈」不可。黃春華牧師的家也成「南豐聖靈教會」、施清林(依韻.哈波)的家則成「中原聖靈教會」。這三個家庭聚會所,我風雨無阻,每週去佈道。
民國八十二年台灣大聖會後,我把台灣的監督權交給黃春華牧師。年老體衰的我,每週末就只在中原、埔里佈道了。
猶記得師範學校畢業時,因為台語成績贏我,以第一名畢業的黃其萬同學,自幼是基督徒,畢業後,甜蜜地娶青梅竹馬初戀女為妻。萬萬沒想到,愛妻出軌,且對象居然是師範同班同學。。他傷心的離婚後,棄教職從商,從此奔走於台灣、中國大陸、香港、日本各地經商。從報上獲知這位昔日好友已成日本大富翁,回饋母校數十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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