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像個慈祥的祖父般摸摸她們的頭髮,說:「你們就要動身往波斯去了。我教這個拉丁人同行護送,他叫馬可波羅,是個機智忠信的人,你們要尊重他、信任他。」
闊闊真忙道:「我捨不得和你分開。剛才說的我可以起誓,你做正妃,我做側妃。就說是大汗的欽命好了。」
馬可連連搖頭,說:「詔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怎能胡亂更改?再說歷代相傳,蒙古汗的后妃必定由翁吉拉部選出。阿魯渾雖然君臨波斯,終究還是大汗的臣屬,何況又是他悼念亡妃,遣專使求大汗為他選取翁吉拉美女補位。在情在理,正妃必然是闊闊真公主,怎麼也變不了的。」
「我倒不怕死,」她淒然一笑,「但不希望生病,生病比死還可怕!」
忽必烈大笑,說:「你看我是怎生模樣?阿魯渾是我的孫兒,豈有大異?」
他心中驚疑,走上一家茶樓,坐下問那茶博士,可曾見如此這般的人來往。
馬可先撫慰闊闊真,告訴她怎樣順著波浪之勢放鬆身體,這樣會感覺好一點。她試著照做,其實還是一樣,卻說:「果然,果然這樣子舒服多了!」
老者卻打著官話笑道:「我潮州府的字音別具一格,無法與外人交談。老朽壯年時在湖廣一帶住過,學會官話,倒還不曾忘記。在這潮州城中,除了衙門裡的官兒,恐怕只有老朽能說能聽了。客官看來似是西域人,倒說得好一口漢話。」
馬可在旁看著她,又鼓勵闊闊真和侍女們學樣。但暈過船的人都知道,那感覺真比患上重病還要衰弱,莫說站起行走,有時連轉身都轉不成,尤其嘔吐得渾身無力的時候,所以她們個個不理。
銀燈向馬可回望一眼,想了想代答道:「既然這樣,我也留宿驛館好了。」
銀燈十分聰明,早已會意,正色道:「我本大宋公主,既然回到故國,那裡還有再去波斯的道理?你若怕大汗怪罪,我親筆寫封信給你帶去就是了。」
銀燈公主獨倚一榻,離眾人約有丈許,雖然一樣躺著,卻無痛苦之狀。
久困舟中,見了陸地分外覺得親切,因此人人搶先。馬可見狀,立時傳下嚴令,教所有人分兩班輪流上岸,一班仍須守在船上。蒙古軍令素嚴,兵士們不敢違反,只得遵命。
知府道:「公主蒙塵,自是大小官員護駕不力。如今邀天之幸,鳳輦歸來,這護駕之責全落在小臣身上,萬望公主體察下情,使小臣將來免獲罪戾。」
那闊闊真生長大漠,雖說逐水草而居,所見的無非幾條到夏天才有流水的小河,自然更難抵受風浪。她眼見銀燈居然下地行走,好勝之心陡起,渴望學樣,甚至走到艙面上去,但手、腳、身體都不聽使喚,不禁啜泣起來,道:「我不到波斯去了!送我回大都,送我回翁吉拉部落去!」
如此這般,一行人悄悄前行,沿途出入要道隨時留下十個八個扼守,竟然神不知、鬼不覺,順利來到內院。
不想茶博士目瞪口呆,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不知那一國的話,便走了開去。
馬可沉吟了一會道:「兩位公主年輕嬌嫩,這一路上寒暑風沙,只怕禁受不起。我看不如改走水道,雖然時間上要慢一點,卻可保得萬全。大汗尊意如何?」
馬可離開西方十幾年,一切生活習慣和趣味全已染上了濃重的東方味。記得當年在揚州,女道士靈雲的全然東方風格曾使他驚詫,因為那時還不大習慣。如今卻豈但不以為詫,而且頗能欣賞了。
這裡馬可請父叔留守,自己伴著兩位公主和四名侍女先乘小船登岸。
這是最後的一個難關,連馬可也覺有些患得患失。他越過眾人,深深吸了幾口氣,上前敲門。只敲了兩三下,裡面有人聲傳出:「是誰?」
馬可便出來和驛丞說,教他去報告知府,闊闊真公主不願多留,要回船去了。
馬可聽出大汗對阿魯渾的口氣甚好,就知自己此行並沒有什麼危難。
銀燈笑道:「我並不是怪你。但我堂堂天朝公主,豈可位居側妃?」
「自然有,只是我們誰也沒有到過。」他說,「我們那裡有一個西海,也像這東海一樣無邊無際。大約兩海邊緣,也就是世界的兩個盡頭了。」
闊闊真想了想忽道:「我是無所謂的,到了波斯就把正妃讓給你好了。」
馬可見她面色泛青,才知她實在也為風浪所苦,只是勉力支持而已!暗暗誇讚,道:「公主高見,只是這海浪實在難抵,即使那些船戶也在叫苦呢!公主能夠起坐下地,那已是難能可貴了。」
馬可連連點頭。
銀燈笑道:「我已在大都宮中住了七年,日夜都與夷狄同處,朝廷怎麼不來救我?如今我要和這班朋友分別了,自該各親近些時。怎麼?你不許嗎?」
馬可遲疑了一會,問道:「潮州府是不是忽必烈大汗的國土?貴官是不是蒙古的臣子?如果不是……」
馬可看那地方官是個蠻子,而且仍作大宋衣冠,心中疑雲大起,接上大船,劈頭問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貴官又是什麼職銜?」
這時已漸漸駛入南海,天氣愈過愈暖,倒像初夏光景。船上儲水不多,女孩子們個個要乾淨,洗澡成了大問題。
忽必烈又說:「這少女名叫闊闊真,年纔十七,我已經賜她公主的封號。為了使我那阿魯渾姪孫的忠順獲得補報,我又把蠻子的銀燈公主加賜給他,一併由你護送西去。」
又是三天平平穩穩的航行,然後天氣突然變了和圖書,海上風雨大作,船身擺動如搖籃。
銀燈微笑著坐起,緩緩伸足踏下,掠鬢說:「是有一點難過,但是受得了。」
兩位公主究竟是少女性情,並未真正把遠嫁絕域這件事看得太重,不上三天,就和侍女們擁在艙面上玩耍,想出種種稀奇古怪的法兒遊戲,倒把海行的寂寞消解了。
馬可也無暇多說,命五十人留下守船,把其餘兩百五十人盡數帶走。臨走吩咐:此去不是攻城,目標只在劫回兩位公主,暗進明出,行動越隱密越好。
少女的幻想很美,在銀燈口中說出來尤覺無邪。她此時側著身子,一手扶住船舷,一手緩緩整理鬢絲,宮裝的袍袖盪漾如水波,那神情,那韻律,是一幅純東方的圖畫。
馬可看在眼裡,也覺此是人之常情,不好相勸,每日只說些南海異事與她解悶。
馬可起得遲了些,走上艙面時,只見女孩子們已在熱熱鬧鬧地玩著,闊闊真帶頭,銀燈仍如平日站在一旁看。這羣女孩子分屬不同的人種,但有相同的遭遇——背井離鄉。她們現在很少有人不快樂,只為年少,容易適應新的環境。只有銀燈不同……
府衙中筵宴排開,那知府方道:「我大宋幼帝出狩南疆,不日就要起兵復國。看在你並不是韃子的分上,也不來為難於你。但我朝公主豈容你們遠嫁異邦?其餘凡我大宋子民均須留下,其他諸人仍准原船離去。」
馬可一怔,笑道:「原來公主什麼都懂,大概是不怕風浪的了?」
馬可也不把自己所想的和她說,只推知府苦留,為了免他起疑,已答應留住一夜。
此時天昏地黑,萬籟無聲。馬可見那條長索兀自掛在牆上,心中略安,當即策馬跳入護城河中,幸喜秋冬水淺,涉過不難。他起身站在馬背之上,輕輕一躍抓住索端,手腳並用的爬了上去。隨著有幾個身手矯捷的也跟著爬上,兩面一看,城頭上杳無人跡。
銀燈聽說,抹著眼淚回頭,說道:「你若不依,我還是同船到波斯去!」
銀燈大袖一揮,叫道:「且慢!」退後幾步,遮在闊闊真和馬可等人面前。
馬可道:「兩位公主暫請安心住下。我出去走走,看情形如何,再作脫身之計。」
這一晚有星無月。二更時分,馬可用一條長索翻過幾道牆頭,居然並沒有被人發現,偷偷的出了驛館。幸喜街上行人稀少,也沒遇見巡邏的兵士,由他認定方向急走,來到東城腳下。
「是的,風平浪靜。」
院門未破之前,驛館中人已然聞聲驚起,但被阻於如狼如虎的蒙古兵士,闖不過來。迨院門撞坍,聲震內外,整個驛館勢如鼎沸。
馬可用盡最後一分氣力叫喚了幾聲,一個踉蹌跌在地下,便再也爬不起來。
「世界真有盡頭麼?」
馬可早已放了驛卒,往門洞裡一鑽,大叫:「兩位公主快請出來,我們回去了!」
馬可聽著她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明白她們彼此都捨不得分開,這時走近一步說:「銀燈公主,事急了,你必須馬上有個決斷。衹要你說一聲和我們在一起,我會千方百計,不惜任何犧牲來帶你出去。但我也尊重你的心意,如果你決定留下,我寧負大汗也不強你同走。我離開故國已久,能夠瞭解你的心境。」
闊闊真與銀燈早已驚醒,尋不見馬可,正慌作一團,聽他在外面呼喚,連忙披衣奔出。馬可一手一個扶住,大叫:「先派一百人去佔據東門,走!」
馬可苦笑道:「你們蠻子常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先要公主決定去留,方能籌劃對策。這時教我憑空如何說起?」
兩百五十人悄悄掩入,仍把大門關好。馬可見懷中人只是個驛卒,用刀在他頸間比了一下,低叱道:「快帶我們到蒙古公主的院子裡去!只要一出聲,就把你宰了!」
來到街上,站定略想了一會,立時趕回驛館,把情形向兩位公主約略一說,道:「事已至此,闊闊真公主非立刻回船不可。委屈銀燈公主暫留,待我回船調齊兵力,不論明攻暗取,都要來劫你回去。」
銀燈聞言嘿然,再加上闊闊真再三慫恿西去,她左思右想,嘆了口氣道:「好吧!就依你們,只是怎樣脫身呢?」
這個說法剖示了人類對土地或事物的觀念,凡失去已經太久的,縱然本屬自己,也不再求取了。
院門上了大鐵鎖,那驛卒並無鑰匙。馬可估計這個雖然堅牢,撞破不難,即命氣力最大的二十個人分兩班破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速戰速決。那二十人奉令向前,各舉手中兵器狠命砸了一陣,然後迅即退下,第一批十個人和身撞去,接著是第二批,撞到第四次,那門轟然坍下。
「公主。」馬可輕悄悄的走到她身邊。
她們見了他就和見到親人一般,人靠在床上不能動,以乞憐的眼色望著他。那些侍女或坐或臥,東倒西歪地擠滿艙房,偶有幾個還能走動,其餘哼聲不絕。
銀燈離席走出,問道:「朝廷就在這裡嗎?舊日大臣有幾位在此?」
「你也一樣,銀燈。有我就有你,我們不是說過千遍萬遍,盟了誓的麼?」
原來自從馬可伴送兩位公主入城,那城門隨即關閉,以致第一批上岸的百餘人到遲一步,只得怏怏回船。接著又分批試了幾次,都不得入城,又問不出一個所以然,卻也未敢妄動。波羅兄弟拿不起主意,只等馬可回來。這時他單身回來,知道公主失陷,誰都猜不出其中玄妙。
馬可https://m.hetubook.com.com嘿然坐下,這才知處境甚險,莫說帶了銀燈離開,拖下去只怕連闊闊真也會一齊失陷在此。霎時連轉了幾個念頭,也忘了回答那老者的問話,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出茶樓。
老者想了想說:「你和他們一起進城的麼?」
麻合謀聞訊來迎,聽說馬可西去後不再回來,依依惜別,直送他們過江到四明搭上海船,方珍重而別。
然而,他的任務在於把兩位公主平安送到波斯,決不可讓她們中途損折。至於到了波斯以後又如何,卻非他所敢想像的了。
那人笑道:「蒙古大汗一統寰宇,還有什麼地方不是大汗的?將軍是看了我的衣冠見疑嗎?實告將軍,我們南方諸地,直到如今仍未更衣易俗,那是大汗特許的。」
銀燈笑道:「那你怎知是我來了?再說留我雖是好意,若不奏知朝廷,只怕反有不是,你要想明白了!」
銀燈只笑著搖搖頭。
馬可向她的背影搖頭嘆息。蝴蝶只能活在春天的花叢裡,而前途卻是風雪,無論怎樣振動翅膀,難免逐漸凍僵。偏偏自己對此無能為力,而且正扮演著幫兇的角色。
她又說:「你的故鄉在那一邊?」
兩個少女四隻烏溜溜的眼珠向馬可臉上滾了幾滾,並沒有說什麼。她們一個漢裝,一個蒙古打扮,一樣年輕一樣美,但風韻全然不同,看起來闊闊真比較強壯活潑,而銀燈公主的一雙眼睛簡直會說話。
闊闊真歡喜得抱住她一陣搖,說:「既然這樣,自然和我一起到波斯去。我要波斯汗對我們同樣優遇,否則我就跑回蒙古,不做他的妃子。」
馬可大喜,白巾一揚,當先走向驛館。後面兩人一排,悄沒聲息地隨行,不消一頓飯時,已到驛館門外。
兩個少女緊緊相抱。銀燈的視線從闊闊真肩上越過,投向沉思中的馬可。
馬可一怔道:「他出城去做什麼?」
更深夜靜。這幾聲叫喚立刻把船上人驚動,紛紛跑上艙面,有四五個便跳下小船划來。他們扶起馬可,正待把他送回大船,馬可卻已緩過氣來,嘶聲道:「快!快調齊人馬,隨我進城搭救兩位公主……」
他一馬當先,兩百五十人跟在後面快跑,約莫四更天時,已來到城牆腳下。
這一天,天氣特別好,萬里無雲,水波不興,船身像游魚般往前滑去。
她也覺得了,苦笑著舉手一指,說:「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她發現他對自己瞪視,不覺微嗔地紅了臉。
馬可知他膽怯,故意道:「我死之後,大汗自然會派兵報仇,怕什麼?」轉向銀燈說:「公主的意思怎樣?」
馬可已把當前局勢迅速地盤算了一遍,乃囑咐闊闊真和四個侍女聚在一堆,自己走過去靠近他們,這才抗聲道:「我奉蒙古大汗之命,送兩位公主到波斯與阿魯渾汗完婚。你憑什麼橫加阻攔?」
老者向馬可看了幾眼,說:「晌午已關了城門,來遲一步的就關在門外了。」又道:「你也不必瞞我,你們是蒙古韃子的使者,送我朝公主到西域去的,是也不是?」
「你說是不是?」她收回視線,突然說。
忽必烈笑罵道:「有什麼好笑的?」
那人道:「這裡地名潮州府,我就是知府。聽說將軍要去波斯,前途遙遙,何不在這裡暫歇,添些糧秣淡水。」
他一頓,說:「是行在?」
乒乒乓乓的一陣兵刃交接之聲,大夥兒從驛館殺出,那些驛卒如何抵擋得住?迨駐軍得訊趕來,兩公主與馬可已出東門,而且把吊橋毀去,阻住追兵。
銀燈搖頭:「不要為我一個人興動干戈。我雖然不願留下,但這裡終究是我的故國,若藉外力用強出走,後世會把我看成何等樣人?」
宴罷,由知府送到驛館安置。馬可這才暗地問道:「公主,你究竟怎樣打算?事到於今,我不管什麼蒙古大汗和宋朝皇帝,只憑你一言而決。」
銀燈詫異道:「你問得奇怪!難道若我不願留下,你就有法兒把我弄走嗎?倒要聽聽你有什麼妙計。」
果然忽必烈繼續道:「前些時阿魯渾派了個使者來,說他的愛妃故世,身邊再也找不出一個遂心的女人,他要求我在盛產美女的翁吉拉部中揀選一個少女送去,填補那個故世愛妃的位置。自從成吉思汗娶孛兒帖兀真以來,我們黃金氏族的后妃一直都在翁吉拉部物色,其他種族的女子縱然美艷動人,也只能作為側室,生子不得繼汗位,以保全皇族的純粹血統。我告訴你這些,為的是要你明白,你護送的雖然只是個少女,卻是貴人。」
馬可取出一條白巾揚了幾揚,示意城下眾人靜候。他帶著這十幾人踅向東門,輕手輕腳的打開城門,放下吊橋。
其時天才吐曙,比夜間易走得多,不消半個時辰,大夥兒都已上船。遙望前路,數百人吶喊追來,卻已遲了一步。
「啊!什麼?」
銀燈緩緩點頭,眼色中大有感激之意。
知府道:「公主但請放懷到內堂歇息,待我將這干人打發回去……」
闊闊真在大漠生長,初見海洋時又驚又喜,也稍覺暈浪,這幾日習慣了便行所無事。她在部落中活動慣了,跑得跳得,歌舞更是出色當行。船中無用武之地,她就興興頭頭的教侍女們舞蹈,唱草原的牧歌。
驛丞只推不知。馬可估計對方必有圖謀,甚至把闊闊真也留下作為人質。他為人深沉,想也不想就說:「既然太尊好意相留,我去勸公https://m.hetubook.com•com主留下就是。」說著便走了進去。
那銀燈公主雖然如願脫身,但曾與本國軍民為敵,心中甚是不安。得闊闊真善言譬解,略覺好些,總是鬱鬱不樂。
馬可早晚兩次過船探望兩位公主,為她們送去沿途各地最好的吃食,並解說風土人情。他視她們為妹子為女兒,可憐她們的萬里遠嫁,去嫁與一個素未謀面的君主。
闊闊真迎上道:「走吧!」
次日一早,三艘大船齊向岸邊駛去,直到水淺處停泊,另乘小船登岸。
兩位公主退去後,忽必烈又交代了一些話,無非要馬可隨時報告西方的情形,以備將來交涉或用兵的參考。他說:「你可以繼續西行,代我向教皇問好。我另備禮物相贈,再附國書,一併託你轉交。」
馬可便教那班侍女照做,告訴她們,堅持不吃東西,盡可能起坐走動,逐漸就會習慣。她們雖然信他所說,無奈此時頭昏目眩,胸腹間又特別難過,那敢動彈?
銀燈一手拉著馬可,一手拉著闊闊真,皺眉道:「你們代我想想,該去還是該留?」
「最好不要躺著,要來去走動是不是?」
「我天天起來就運動的。」
他已想定,緩緩說:「公主到波斯去是嫁與波斯汗,不論將來苦樂如何,也是人生的一個結局。若然留下,蠻子國王不論是你的兄弟還是姪兒,終要把你嫁出去的,就不知嫁給何等樣人了。我再說一句老實話,蠻子所保留的國土定然只是一隅,不知怎的還沒遇到蒙古兵掃蕩。我們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局面是不會長的,將來公主二次被俘,見到大汗,拿什麼話來交代呢?」
那知府正待命衙役驅眾回船,見銀燈阻攔,念頭一轉,道:「遠來是客,終席後請在驛館盤桓數日如何?」
馬可便向那知府道:「看兩位公主難分難捨,就讓她們再多聚幾天吧!」
現在船身被強烈的東風吹得偏向右方,一拋一拋的滑進。然右方靠近陸地,沿岸有許多小島和礁石,碰上了真是不堪設想。馬可用傳呼的方法告訴其他三船的舵手,盡力把舵掌正,維持著原來的航線。
「不,我對汴梁沒有感情,那是我祖先的故鄉,離開我太遠太久了。」
馬可這纔弄明白她們為什麼突然發笑,除下氈帽說:「我天生這樣,黃頭髮,藍眼睛。我們那裡這樣的人很多。只要到了波斯,也就偶然會發現黃髮藍眼的男女了。」
四艘大船泊在岸邊不遠,燈火稀疏,想是留在船上的人都已睡了。
那知府回道:「朝廷離此一百餘里。隨駕大臣中雖有舊人,只怕公主也已未必認識。」
適逢潮漲,馬可下令啟碇。人多手眾,四艘大船緩緩盪開,接著一排亂箭射向岸上,把追兵又阻了一阻,揚起風帆去了。
銀燈試著走了幾步,果覺頭昏目眩,搖搖欲倒,忙著就要回到床上,卻被馬可阻止,勸她繼續支撐下去。人體果然奇妙,疾病危難來時,若能撐得住一口氣,往往就能化險為夷;如果自己認了輸,那就真的一敗塗地了。現在銀燈摸著板壁多走了一會,不但並未跌倒,居然不再感覺剛纔那樣難過了。
然後,他下艙去探望兩位公主。
「啊——」銀燈抬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天氣真好,是不是?」
兩女吃了一驚,闊闊真忙道:「大汗,波斯汗也是這個模樣嗎?」
「那是因為你相信,到了波斯,必定會得到後半生的幸福。但是我……」
銀燈公主還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腰肢一扭,輕飄飄的向大夥兒跑過去,日光底下,就像一支鵝黃色的蝴蝶。
馬可也勸道:「闊闊真公主說得對,你看她比你強壯多了。公主,此去波斯,少說也要走一年甚至兩年,船居最是消耗精神,你若是全不活動,只怕……」
馬可也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細想有此可能,便答應下來,道:「去便去,只是須問過公主,請稍待。」說著下艙去了。不一會上來,就請那知府先行回去,準備明晨接待。
時當深夜,恰好東北風起,揚帆南駛,疾如奔馬。這一條航路貼近陸地,這時節又沒甚風浪,因此坐在船上甚是舒服。
也許,只有一個銀燈是例外。她既是宋朝公主,國破家亡的沉痛猶未盡除,在大都住著已經是委屈了她,何況又送她到那更遠、更陌生、更格格不入的地方去!他想:「這位小公主可憐,或者我……?」
「自己一個人?」
馬可定定神,欠身為禮道:「兩位公主,我以這一次任務為一生的光榮。」
「是的,公主,但願我們的船能一直駛向世界盡頭,看著究竟是怎麼個樣子。」
這城牆不比普通牆頭,長索固然夠不上,且也不易偷過守衛城門的兵士。他相度地勢,穿越幾條小巷,離城門遠遠的,才爬登民房,再由民房屋頂登上城頭。城頭離外面的護河約有三丈,他援索而下,只下了二丈多一點,已到盡頭,乃放手下墜,「撲通」一聲掉在水中,然後泅泳上岸,向海邊飛奔。
銀燈無限歡喜,說:「那你們就快離此城吧!再遲,我怕事情有變。」
馬可走近她,彎腰說:「公主覺得怎樣?其實最好……」
「自然,我怎麼好跟公主們混在一起呢?」
馬可恍然大悟,也不暇和他研究為什麼潮州語音獨異,忙道:「我們乘船販貨南來,有百來個同伴一起上岸遊玩,彼此走失。老丈可曾見過他們?或者這裡有什麼特別好玩的地方,把他們迷住了?」
馬可和-圖-書把刀鋒移開,一手仍然扶著他的頭頸,低喝道:「帶路!不要弄鬼!」
海風吹拂,她的大袖飄飄落下,聲音也一直往下沉,說:「不錯,是行在。我在那裡出生,卻在大都和上都長大,你說我應該懷念那一處?」她自己回答:「行在。」他無話可說,想了一會方道:「但你是宋朝公主,真正的故鄉在汴梁。」
馬可坐在轎子裡有些提心吊膽,一路留意觀察,完全看不到一個蒙古人,心中大疑,但事已至此,逃也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前去,心中暗暗打著主意。
那些人也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馬可奉有金牌,誰敢延誤他所發的號令?當下大聲招呼,把三百兵士盡數喚了上岸。波羅兄弟聽說公主待援,驚得呆了,只在艙中打轉。
銀燈緩緩道:「小時坐船遊西湖,那水真清柔得可愛!又有一次到海寧觀潮,卻又如此驚天動地。一樣是水,剛柔的分別這樣大,後來我就不甚怕水了。」
眾人都知任務重大,轟然應諾。馬可實已無法奔跑,幸喜船上帶了幾匹蒙古種馬,遂牽了一匹上岸乘坐。
馬可奮然道:「我答應你,公主,我一定使用和平的方法,不殺一人帶你走。」
馬可有過經驗,黃昏時覺出東風加強,馬上就命各船下帆,嚴加戒備。不一刻,天昏地暗,大雨如傾,望出去只見水霧濛濛,彷彿真是到了世界的盡頭。船戶和軍士們固然著慌,兩位公主和侍女更是呻|吟啼哭,又是難過,又是害怕,躲在艙裡,縮成一堆。
馬可說:「我們有七個人第一批進城,現時並未失散。那百來個說是隨後就來,至今半日,卻未見來到。」
那匹馬還在。馬可忙叫闊闊真與銀燈騎上先走。好在闊闊真騎術甚精,與銀燈一鞍雙騎,飛也似向東掠去。
現在他有權放走這一群女孩子,改變她們老死於沙漠宮廷的命運,那不但是義俠行為,而且是向蒙古大汗的無比威權挑戰。然大海茫茫,她們能往何處去?除非他帶她們直趨地中海,那邊方是蒙古騎兵鐵蹄所不及,但東方的花卉能在西方土地上生長嗎?
「可是,闊闊真,你到了波斯等於仍在蒙古,而我卻是被征服的蠻子女人!」
馬可被一陣嬉笑喚醒,定了一會神,心裡啞然失笑。怎麼忽然會起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那只有青年人才有的幻想,不應該在他心中滋生。他只應安安分分當完這一次差使,在大汗和波斯汗心中留下個深刻的印象,以備他日或有重來的機會,也就是了。
馬可放下心來,先率一半人隨後急跑,教另一半人緩緩退卻,以禦追兵。
他憐惜這瘦怯怯的女孩,又佩服她善於掩藏感情。仔細看,她儘管面對著遊戲的一群,眼神卻飄向西方的隱隱陸地,更為之搖頭嘆息。
銀燈避開馬可的眼光,說:「我不能屈居闊闊真之下,為什麼要到波斯去?」
馬可暗暗叫苦,偷眼看銀燈公主時,見她滿面喜容,轉念道:「既然有人救她,再好沒有,反正波斯汗並沒有指名要她,到時也有話說。」主意打定,便道:「原來如此。我原是公主的僕從,衹憑公主吩咐。」
照馬可的估計,這裡沿岸仍然是忽必烈統治的土地,攏岸取水自然無妨。他船上載著兩位公主,使他連萬分之一的險也不敢冒,想了又想,傳令最後的一艘攏岸探路,其餘三艘便在原處游戈等候。
他伸手遙指,說:「西方的盡頭。」
這潮州府雖非名城大邑,因海疆居民善於經商,時有海舶出入,倒也相當繁榮。馬可因欲召集登岸遊玩的兵士和船戶,直往鬧市走去,誰想兜了個圈子,竟然一個也沒有見到。
銀燈公主望著海面,輕喟一聲,道:「若能見一見世界盡頭,那多好!」
兩個少女很快就感覺到這個拉丁人的善意與可親,又愛聽他說周遊天下的見聞,漸漸有了非他不歡之勢。
半月以後,兩公主由三波羅護送起程,走的是運河水道,前後十餘艘大船,啣尾南下。
這一日間,兵士們雖未進城,已從岸上汲取了不少淡水,足夠一月之用。自此沿途不停,轉入南海,折向西行。
忽必烈道:「這個由你。此時兩人都在宮中,先讓你見見她們。」說著輕輕拍了一下手掌,教人馬上到後宮傳喚。
銀燈「噗嗤」一笑,跌腳道:「剛才當著那知府的面,我故意這樣說,你們怎麼都當真了?我此刻為難的是:留在這裡和大宋皇帝打交道呢?還是跟闊闊真一起去和波斯汗打交道?這邊雖說是我的故國,但皇帝和他的整個宮廷於我完全陌生,無殊於異國波斯。所以你們為我代決去留時,不必想到什麼故國異國之分。所以我自己也沒有要一定留下。」
知府急道:「公主金玉之體,怎可屈居驛館,與這些夷狄同處?」
從上午直等到夕陽西下,岸上駛來了一艘小船,兩個這裡派去的人陪著另一個人回來,說是本地的地方官。
現在莫說須為整個基督教世界打算,與蒙古朝廷建立良好的關係,不值得因幾個女孩子冒此大險;即使不理會這個,那些女孩子是否願意跑掉,也著實是個疑問。以闊闊真為例,在大都宮中初次相見時,她就喜上眉梢,沒有半點愁苦之狀,下船後也沒有改變情緒。那些各個種族的侍女,起初似乎有點不慣,幾天來也就逐漸開朗了。
一共是四艘大海船,兩公主與三波羅及侍女等合乘一艘,一艘專載財貨粧奩,另外兩艘是奉命護送的三百士兵。
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個少女又是爭又是讓,彷彿這波斯王妃之位可由她們自己決定。纏了一會,不知怎的兩人已坐在一起,手拉著手,流下淚來。雖然相識不久,彼此的家世,生活也完全不同,但這一年來在大都相聚,兩人已把自己的命運和對方結合在一起;如今忽然面臨分別,軟心腸的少女自然禁受不住。
那闊闊真生長漠北苦寒之地,來到大都,已覺氣候溫暖,聽說還有更熱的地方,真是不能相信。她倒不是怕熱,漠北的盛夏也苦熱,她是為了忽然發現外面的世界這樣廣大,滋長了無比的好奇心。
闊闊真到大都不過數月,還是銀燈教她的宮廷儀注,兩人一直相處甚好。這時銀燈語侵闊闊真,教她甚是難過,忿然道:「並不是我要搶正妃做,是大汗規定的。」
馬可見她羞怯怯的樣子,清柔的聲音中藏有恐懼,一想到她以金枝玉葉之身,國破家亡後又要萬里遠嫁,名為公主,實只以色事人的女奴,不禁對她甚為憐借,因道:「波斯雖熱,也非處處都是沙漠,尤其王宮所在必然是水草豐盛,氣候宜人的地方。公主放心好了!」
那知府見馬可手按刀柄,兩目光燄灼灼,不覺嚇了一跳,道:「府衙內外,我早已伏下了三百壯士,城中還有五千精兵。你可別胡來,那對你們沒有好處。」
銀燈公主一直只是笑而不言,這時卻問馬可道:「你去過波斯沒有?聽說那裡很熱,到處是沙漠,那怎麼過日子呢?」
銀燈雖很會出主意,但卻是靜坐旁觀的時間多。
潮州城離海不遠,雖然天黑路險,跌了幾跤,總算在午夜方過已到了海邊泊船之處。這時馬可精疲力盡,全身由濕而乾,又由乾而濕,也不知是汗是水,黏成一片。
不多一會,兩個少女來到黑玉宮,參拜了忽必烈,就坐在他足邊。
驛館中人不疑有他,拔開木閂。馬可做了個手勢,自己當先闖進,一伸手已挾住了那人的頭頸,使他出聲不得。
看看天晚。闊闊真和銀燈同睡一房,四個侍女在隔室陪伴,馬可自在外廂歇宿。他們七人在一個院子裡,其餘驛丞驛卒倒也不曾進來囉唣。
闊闊真卻說:「我們生為女子,誰都沒福氣長留故土,你不見連大汗的女兒也嫁得很遠很遠!我們後半生是否幸福,和身居何地無關。譬如我是道地的蒙古人,在翁吉拉部落有少年情郎。但他們要我離開,我也就只好離開了!」
闊闊真比較膽大,向馬可一指,說:「大汗,看他的眼睛,怎麼是藍的?」
那驛卒認得他正是蒙古公主的侍臣,再也想不出他怎麼會從外面進來,只呆得一呆,已覺冰涼的刀鋒在頸間一碰一碰,忙道:「大王饒命!我——我這就帶你去。」
驛丞不久回來,卻說:「太尊出城公幹去了,臨走留話,請各位務必盤桓一二天,等他回就餞行。」
馬可遲疑半晌,說:「公主若決意留下,我自然不敢有違。公主可想定了嗎?」
後船奉命轉舵,向隱隱可見的陸地駛去,不久只賸下一個黑點。
馬可安慰了她們幾句,又囑咐侍女們不要貪玩走開,才獨自走出驛館。
闊闊真在那裡揚手招呼:「銀燈,你為什麼不來?你天天吃了就睡,一點也不活動,這樣會生病的。」
到揚州捨舟登陸,已然建立起深厚的友誼;三個種族,三樣身分,那友誼真是奇異!
馬可見他明明是個蠻子,心中奇怪,一眼瞥見鄰座有個葛巾儒服的老者,便過去問訊。
大夥兒一擁而入。這些都是久經訓練的精銳戰土,個個膽大心細,身手矯捷,全未漏出半點聲音。
尼古拉與瑪竇已老,且也不如馬可學全了四種語言,諸事便讓馬可為主。他兩人歸心如箭,只巴望早一點衣錦還鄉。這些年來,他們已積下不少金銀,在東方各城自算不了什麼,但回到威尼斯卻已可算一等一的財主了。
她舞起一對大袖,笑道:「我聽你的話。但你自己呢,怎麼也老是不活動?」
馬可檢點人數,有十餘人受傷,失陷的也有十餘人,幸喜兩位公主無恙。他下令犒賞,就在船中飲酒作樂,續向南駛。
闊闊真已習染漢人風俗,領頭向馬可交涉,要他攏船靠岸,裝運淡水。
世上原有天然不畏風浪的人,那也不足為奇,但銀燈連恐懼之色也沒有,卻教馬可覺得詫異佩服。
知府率官員在岸邊迎候,備有轎子,把一行人領至城中府衙,設宴接風。
銀燈長嘆道:「我自然願意和闊闊真和你們在一起,這裡雖有我自己的臣民,但我們彼此並無情意。我不願你為了救我,率兵來攻打此城,如果你有和平的方法帶我走……」
「就是這話了。」他乘機接口,「你金枝玉葉般的貴體,怎禁得疾病折磨?船上沒有好醫生,藥料也不齊全。」
如此折騰了一夜,直到次日黎明,總算風浪過去了,四艘船也沒有受到損失。馬可一夜未曾合眼,心力交瘁,回艙整整睡了大半天。
知府無法,心想六個都是少女,只得一個男子,也不怕他們弄什麼鬼,就答應銀燈在驛館同住三天,一面派人飛奏朝廷去了。
馬可連忙趕過安慰。此行以闊闊真為主,莫說有什麼三長兩短,即使玉顏瘦損,蠻橫的波斯阿魯渾汗也會不依的。
銀燈卻說:「我為什麼要搶你的?」
「我是府衙來的。」
兩人同聲說:「你可得早點回來,別把我們撇下不管了!」
兩個少女你看我、我看你,忽然忍俊不禁,笑得抱住忽必烈的小腿扭來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