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淡泊、寧靜、安詳而快樂的人。和他在一起,一點兒都不想家。但是離開了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思鄉病便會一犯再犯。於是,我和佩德通話,告訴他認識麥老爹的經過。他說,不錯,麥老爹的確是個親切的老傢伙——但是,現在我必須閉上嘴巴上床睡覺去,因為明天將是工作很繁重的一天呢。
「換一個呀!」
我到達蘇里克的時候,只剩下心靈感應通訊員沒有上船了。第一批上去的是船長、航行官和船員們,然後是一些專家和幕僚人員。除了我們,所有的「浪遊者」都上船了。我簡直連認識一下其他同行的通訊員都來不及。
事實上,分計劃主持人布倫教授就說過,一個心靈感應通訊員在登上太空船以前,所需要知道的事並不太多;訓練中心的主要目的只是要把船員們召集在一起,共同生活,藉此可使心理學家們能夠找出在試驗時沒有發現的個性上的差異。
根據我的印象,他一定能看得見她,不過我不願意問。總之,石牆圈不住他們,光年隔絕不了他們。慈悲的上帝既然已經讓他們在一起了這麼久,便也會讓他們繼續在一起,直到他完成了他的心願為止。至於以後如何,那就要看主的意旨了。
「當然在,我哪兒都不會去。有什麼事?」
「少廢話,早得很呢!我還想去看看駕駛艙呢。」他竟連頭都不回。
我略一躊躇,就趕忙告訴佩德這件事,卻忘了他早已見過他們。
「他們又換鏡頭了。他們在月望遠照相追著你們照。湯姆,你真該看看——你們看來就像個太陽,把整個畫面都照成一片白。」
(「我也說不上來。大概原來我以為會有軍樂隊啊,演說啊什麼的。不管怎麼樣,今天總是個大日子。但是除了昨天晚上在坎頓珊瑚礁他們替我們大照其相以外,還有不少小題大作的事,比我們當初入童子軍營還要麻煩得多。」)
(「佩德,怎麼啦?」)
「這不就結了嗎?我們都是零件。只要心靈感應任何一端的人死了或是出了毛病,就等於是『收音機』燒壞了,永遠壞了。於是他們就從我們之中挑一個,換上去。他們要確有把握,一直到行程終了時至少仍有一對雙胞胎可用——至少他們希望如此。」
我正想問問毛娣的近況,擴音機中又一個陌生的聲音響了起來。「歡迎各位大駕蒞臨本船。本人是船長。我們即將以『三注引力法』輕易地起動;不過,我還是要提醒各位,請儘量放鬆,手臂不要伸出床外。這種昇空法只需要六分鐘的時間,然後各位便可起床。我們是第二艘昇空的船,第一艘是『亨利.赫德遜號』。」
佩德咯咯大笑。「在你們那個地方,軍樂隊還怕受潮哩——更甭提和圖書
會吸進多少中子了。」
「你最好是永遠保持聯絡別斷!否則的話,當心你的耳朵!我想知道的消息可是一點兒都不准遺漏。」
「我們已經輕到了地心吸力的百分之一百一十,」船長愉快地說。「我們還要繼續往上衝一段,不過,我們要先讓初次搭乘本船的乘客有一點適應的時間。」他的話氣一轉,隨即精神抖擻地說:「所有各站請注意,暫停上衝,第三組開始值更。」
佩德不再問我什麼了,反為我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他把從電視裡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理查.拜德號緊跟在我們後面昇空。我沒有什麼話好說,因為我什麼也看不見。再說我根本也不願意多說話,就是要受罪,也希望能安安靜靜地受罪。
「你還不懂?我們也許會解僱一位船長,只因為他飯前的血糖太低。因為在他沒吃早餐以前,便潛伏有脾氣容易暴躁趨向。船上大多數的職位,我們都儲備了二十倍以上的人手,並且將他們換來換去,直到他們彼此之間配合得天衣無縫為止。但是你們不同,你們都是千中選一的人,所以我們必須容忍你們的一切癖性,只要不至危害到船的安全就行。就算你相信占星術我都不在乎——你不信吧,信不信?」
他一副可憐我的模樣:「為什麼不用用你的大腦,湯姆。假使一架收音機,真空管燒壞了,你怎麼辦?」
我正想說,既然想去就趕快,一位官員卻來巡艙了。「小傢伙,你給我進去。」口氣就像吆喝一條狗似的。德士的嘴張開又闔上,一聲不吭地爬上了床。那位官員就像縛嬰兒一樣地把他五花大綁起來。
我起先說什麼也不肯相信,最後,他拿出一張照片,那便是他的搭檔——一個小女孩,雙眼含笑,甩著兩條小辮子——我的笨腦袋瓜至此方明白他們是一對非孿生的心靈感應的搭檔。她名叫蔣雪麗,是他姪女的女兒,他叫她「小糖餅」——給我看過了相片,就把我介紹給她了。
這時一個女聲響起了,「各位特別通訊員請注意,立刻和你們的心感伙伴聯絡。」
「是我們全家啊!信義和杜玻斯剛進門。」
(「我人在它裡頭,怎麼看得見?」)我一肚子的彆扭。
(「好啦,好啦!不過佩德,情形好像和我原來想像的不大一樣嘛。」)
(「她以為我能怎麼樣?我現在只能躺在這兒,身上綑得結結實實的。」)
船長下令:「全體船員請注意。現在馬上就要發射了。計數開始。」這時另外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六十秒——五十五秒——五十秒——四十五秒——四十五秒——在四十五秒上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我已經準備大叫了。
(「你倒好,看見的東西比我多得多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現在除了屋子裡的天花板以外,什麼也看不見了。」)
「就像屁股上被蜜蜂螫了似的,她一下子就衝上去了。只看見水裏一個洞和一抹閃光。等一下——他們正在把發自太空站的轉播換成發自月球的轉播呢。」
佩德笑得咯咯地,「我曉得呀。好了,你這個走狗屎運的傻瓜,他們要來抽梯子了。」
我有一樣方便:「行星聯盟輔助語文」是我們高中一年級的必修科,而星盟語文正就是生存空間計劃所使用的語文。我到瑞士的時候,還不敢說我一定會講,但是它並不難,它和我們日常所用的語言差別很小,過不久便會習慣,當然,所有的技術用字都是國際性的日內瓦話,而且一向都是如此。
(「那還用說。」)用不著別人告訴,我也知道發射火炬船昇空必須要有一大片足夠的空地。即使他們能夠想出辦法,使火炬船可以直接從地球發射而不需要另設一個太空站,但是幾千平方哩的海洋還是不可少的——縱然如此,你還是免不了要聽到多少無知的讕言,像什麼後衝的氣流正在使氣候發生變化,政府應該設法避免等等。
德士朝我叫起來,「喂!過來替我把帶子解開,那個傻瓜蛋打的結子我夠不著。」
從天空上看下去,劉易斯——克拉克號就像浮在水面上的一隻籃球;再也想不到它實際上活像一根胡蘿卜。它浮在水面上,尾部朝下,能見部分只是它那半球體的上半部。我只看到它一眼,四周圍著可潛水的運輸船,和它相比之下,顯得極小,然後我們的巴士就在它上面盤旋了。他們告訴我們,登梯的時候要小心腳下,同時不要把東西忘記在巴士上。這時我心裡在想,假使真忘了東西在巴士上,就是在報上登尋物廣告也沒有用了。我現在依然有些想家,不過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很興奮。
第十二位是麥先生,(「叫我『麥老爹』」)一位老好人。他是黑人,年紀總在六十五以上了。一般老年人如果性情不變乖僻,不變得唯我獨尊,就會成為聖人——看到他,孺慕之情油然而生。
德士一付失望的神情,看來他倒希望能吵一架。他這時不但不上床,而且還把頭伸出門外,左張右望,我叫他:「趕快躺下來吧,他們已經廣播過了。」
據我估計大約不過六分鐘的樣子,但是感覺上卻像有一個鐘頭。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以為機器正在拼命加油,我們還要繼續往上衝,直衝到超過了光速才止。這時壓力突然消失了,我忽然覺得輕如鴻毛——要不是有帶子綁著,我說不定會飄到天花板上去。
(「大概還有十分鐘就要昇空,他們叫我和你聯絡。」)
船長說,「亨利號已經在作最後的倒數了,十和*圖*書秒——五秒——到了!」
雖然是關在房間裏,我還是看到了像閃電一般的東西。然後,擴音器裡傳來一種就像遠遠地有冰雹打在玻璃窗上似的嘶嘶聲,大約有數秒鐘之久,然後是佩德一聲喊:「哇!」
「你好像說不出話似的,你沒事吧?」
我既沒看到閃光,也沒聽到任何聲音。只身上覺得非常之重,就好像打橄欖球時被壓在人堆底下似的。
我在瑞士只停留了兩天。我只匆忙地看到一眼蘇里克湖,僅此而已。時間排得緊緊的,他們要把佩德學習了幾星期的東西,一古腦兒塞給我。這事當然辦不到,所以他們給了我成卷成卷的迷你錄音帶,讓我在旅途中學習。
(「呃,不用費心了。你說的『我們』倒是誰啊?」)
我走錯了幾次才找到我的臥室。這時擴音器在叫:「全體船員請注意,本船即將加速。無工作人員請將安全帶縛好。各推進站請依順序報告。現在離開船時間還有十四分鐘。」廣播的人熟練自然,就好像是在宣佈「當地旅客請在伯明翰換車」一樣。
臥室尚稱寬大,有一個雙人衣櫃,一張裝有影視錄音機的書桌,一個洗臉架和兩張活動床。它們都放下來了,所以地面空間不大。我四顧無人,於是選了一張床,躺下來,把三條安全帶都縛緊了,就在此時,小傢伙駱德士探進頭來,「喂!你幹嗎睡我的床?」
「湯姆,出了什麼事?」
「不過,軍樂隊和演說還是很多,我們現在正在聽蛋頭議員演講呢——要我唸給你聽聽嗎?」
因為三胞胎比雙胞胎要罕有八十六倍,所以,長程基金會居然能找到既能心靈感應、又願參加的三胞胎四組之多,實在是神通廣大,也難怪他們連性情古怪的老處女都要了。我猜福家的這三位小姐,阿爾法、珈瑪和貝塔,是受了愛因斯坦的時效論的吸引才來的。她們大概以為參加了探星之旅就不會變老,而那些不願娶她們的男士卻會先她們老邁而死,這也就等於是出了氣了。
「老天,當然不信!」他的話使我嚇了一跳。
「小伙子,你絕對沒有問題。我們有你哥哥的紀錄,而且從測驗中我們可以瞭解你們之間簡直一模一樣。除非你們心靈感應通訊員變得比既定的標準有了很大的偏差,我們不會任意取消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資格。」
劉易斯——克拉克號停在坎頓以東數百哩的太平洋上,一片從來沒有人跡的水域裡。我從來也想像不到那裡竟有那麼多水。我們從空中看見了才曉得,但是所看到的也不過是一個尖尖而已。如果他們能想出什麼辦法來利用那片洋面,就像他們利用密西西比河流域一樣的澈底,我想,他們也許就暫時用不著別的星球了。
(「我怎麼知道?」)
我和他所以相熟,https://m.hetubook.com.com是當我抵達蘇里克的第一晚,我想家想得厲害,他注意到了,就在晚飯後約我到他房裏去,盡情地寬慰我。我原以為他和布倫教授一樣,是基金會的心理醫生,結果不是,他不但是心靈感應通訊員,而且還不是側聯雙胞胎,他的那一方就留在地球上。
「啊——怎麼不一樣啦?」
「四!——三!——二!——一!」
他們是奇怪的一群。這時我才開始體會到布倫教授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們一定得讓我們這些畸型人能稍微有一點自由活動的餘地。像我們這樣的人大概有十來個——我指的只是劉易斯——克拉克一條船。整個船隊十二條總共約有一百五十人。差不多所有能和基金會簽約的雙胞胎都來了。
麥老爹退休後就成了他外孫姪女——當時還是嬰兒——的主要的玩伴,因為他曾寄住在他的姪女家,他教她說話。等到她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雙雙去世之後,為了不願別人收養她,他才又出去工作賺錢。
我解開安全帶,先坐起來,又試著站起來。也許我們只有增加百分之十的重量,但是又不像,我覺得還挺不錯的。我朝門外走去,打算多觀察一下船上的情形。
另外有三位,年紀都比我們大:福珈瑪小姐、華卡斯和麥文佛。福小姐性情古怪,是一位永遠也不承認自己已經年過三十的老處女。她是三胞胎。基金會一共網羅了四組三胞胎,他們將被用來把這十二艘船聯成一體。因為這十二艘船被編成了四個小隊,每小隊三艘,有了這四組三胞胎,就可以將這四個小隊聯接起來了。
我轉過身來看著他:「你得說『請』才行。」
我問其中一個叫范豪登的,一條船上為什麼要載這麼多的心靈感應通訊員呢?
「四十秒——三十五秒——三十秒——」
「我發現即使我不在小糖餅身邊,也一樣可以照顧她。她一向都是乖孩子,也就是說,當我有事非出去不可的時候,我也可以監護得到她。我知道這是天意,是上帝的恩典,賜給我這種非常的能力,讓我好照顧我的心肝寶貝兒。」
「看吧,你果然是一個正常而又聰敏的孩子,你不會有問題的。要不是這樣,我們就會用擔架抬著你的孿生哥哥跟我們一起走了。」
我早上醒來的時候便和佩德通過話了。當我第一眼看到劉易斯——克拉克以及登船以後,我都曾把它的情形告訴他,不過我還是問了,(「佩德,你在嗎?」)
「很難過嗎?」
我們這條船是「小隊長」,華卡斯是我們負責側聯的雙胞胎,他透過他的孿生兄弟和伽馬號連絡,就可以將各有三艘船的兩個小隊聯到一起。別的側聯雙胞胎又去聯絡別的「小隊長」船。從事船對船工作的雙胞胎和三胞胎不一定要年輕人,因為他們的同胞hetubook.com.com並不留在地球上,不會比他們老得快,死得早。華卡斯有四十五歲,是個安靜沉默的好伙伴,他好像很喜歡和我們這群小伙子在一起。
(「雖然不很難過,可也不好過。不過,我猜大概不要緊。」)
我沒回答他,我只覺得透不過氣。
我本想叫他少囉嗦,想想昇空之際實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我回他說,「就依你吧。」於是我鬆開帶子,跳上另一張床,然後再把安全帶縛緊。
他又過來檢查了我的帶子。我的膀子雖然露在外面,他也沒說什麼,只關照我:「等一下昇空的時候,把手臂擱在床墊上。」然後就出去了。
「現在你們那兒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一團霧。」
唯一令他揪心的是,他唯恐活得不夠長,更怕老得太快,不能做事做到她自立成人。後來,生存空間計劃解決了一切問題。他不怕離開她,因為實際上他沒有離開她,他是無時無刻不和她在一起的。
「怎麼說?」
我將船長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傳給了佩德;這是他在訓練中心時我們練習的項目之一:讓你那受督導的思想能將別人說的話,像回音一樣複述出來,使這一對心靈感應者能像麥克風和擴音器一般地合作。我猜那一端的佩德一定也是一樣,在我把船長的話複述給他之後,不到一秒鐘的功夫,他就複述給家裡的人了——練熟了,一點也不難。
於是他們把我們射入南太平洋。出發前夕,我們在坎頓珊瑚礁上停留一宵。山姆安排了一次野餐,有我,有美玲,有露莉和他自己。他們甚至不准我們在礁湖裏游泳,因為他們認為游泳是「非必要的冒險的一種」。我們只好早早上床,害得我們第二天早上離天亮還有兩小時就醒了。這正是一天當中最難過的時刻,特別是你在極短的時間裡,歷經那麼多的時區,你的時間感根本來不及適應的時候。我竟至開始懷疑,不知我在那兒究竟做的是什麼,又為的是什麼了。
連他們的名字都還沒弄清楚,我們就被帶走了。除了我自己和范豪登以外,還有一位名鍾美玲的中國、秘魯混血女孩;哈魯卜;何安娜;杜露莉;羅山姆和馬白璐。他們的年齡都和我相彷彿。另外還有一位駱德士自稱十四歲,但是看樣子頂多也不過十二歲。我真不明白長程基金會究竟是用什麼方法說服他的父母,竟讓這麼小的小孩子去的。也許他太惹人嫌了,那就難怪。
(「說不出話!假使用多少個沙袋堆在你的胸口上,你說得出話?」)
「湯姆,媽叫我告訴你,千萬要小心。」
德士沒有說「請」,不過我還是替他鬆了綁。我真該逼著他說「請」的,因為這樣一來,也許可以免去日後的許多麻煩。
女聲又響了:「華先生,福小姐!開始對你們負責聯絡的心靈感應通訊員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