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時代與變化

「算了吧!巴萊特!我退休不是太年輕了嗎?」
事實上,除了麥老爹以外,我們幾乎都沒有人來接。當然,長程基金會派來接我們的職員不算。時間已經過了七十多年,有誰會來呢?只是我覺得很代厄船長難過。當我們大夥兒聚在檢疫所外面,等待基金會為我們安排的翻譯人員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別人都忙著話別,只有他沒有朋友——我猜他在船上根本就不能有朋友,即使他還是候補船長也不行。
不知為什麼,船上好像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是「李伯」,女侍應生更堅持要送我到白沙地方換車。不過他們的態度友好,也不嘲笑我。有一個小伙子直在打聽在卡貝拉第八上新開發的殖民地的情形。他說他想不通我既然在太空待了那麼久,為什麼連那兒都沒有去過呢?我盡力向他解釋,卡貝拉在天上雖然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它距我到的地方還有一百多光年遠。可是說來說去,怎麼也沒能讓他明白過來。
「哎呀,佩德,別緊張。我只是——」
(全書完)
他的樣子不太愉快。「也許我真該去唸唸書。也說不定拋開這一切,乾脆去移民算了。他們說,現在有好多好多地方可以儘我們挑呢!」
他抬起頭來,「你不會這樣對我的。」
「但是你該不會對孩子們也這樣吧?特別是小薇琪。」
他們把我們關在里約熱內盧的檢疫所,一關便關了一個禮拜,如果不是有長程基金會的人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恐怕還出不來呢。不過他們對我們還不錯。巴西的彼德大帝第三並代表聯合組織頒贈給我們每人一枚李查遜勳章,他並且發表談話稱,雖然他不敢確定我們是些什麼人,曾去過哪些地方,但是對於我們的貢獻,他還是非常的感謝。
他沒有站起來,我也不敢說他究竟還能不能站得起來。我當然知道他很老了,但是卻想不到他老到這步田地!讓我算算看,他今年應該八十九了。不錯,是八十九,我們不久就要過我們的九十大壽了。
當他們將我們放行以後,雪麗果然來了,不過我沒有認出她。我只看見一位亭亭玉立,風度優雅的老太太突然出現,伸出兩臂環抱看麥老爹,差點把他抱離了地面。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去救麥老爹,她的眼光投了過來,朝我微微一笑,我才幡然醒悟,大聲叫了出來,「小糖餅!」
「家裏人呢?」我不安地問。
「我想聽你說的就是這些了。我馬上就通知孩子們下來。明天我帶你到工廠去,把各部門的主管介紹給你。我不要求你馬上接事,你儘可以先去渡個長長的假。可是,也別太長,湯姆——我老了,我已經大不如前了。」
(「趕快啊,小寶貝兒!」)
「一點也沒有。我簡直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
不行。
(「小雀斑——」)
我仔細端詳看他。我從來也沒覺得他特別老。而且事實上他也並不老,至少和船長——我https://m.hetubook.com.com說史璜生船長——比起來他不老。我猜他大概也不過四十歲吧——我指的是船上的年齡。「那麼,船長,您何不也回學校去唸書呢?您又不是唸不起。」
一個人倚仗蠻強,甚至藉口衰弱來迫使別人接受他的旨意,根本就是錯誤。我就是我——而且我還要再回星球上去。突然之間,我醒悟了。先去復學,也許。但是我終究是要走的。我欠這位老人的是感激之情,但是我的生活形態並不欠他什麼。那可是我自己的。
「也許我會去,不錯,也許我會去。」他說是這樣說,但還是一臉的不知何所適從。
我突然明白了。佩德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就像以前一樣。「且慢,佩德,我當然很高興去看你的工廠,而且至感榮幸。但是請你不要指望什麼。第一,我要先進學校。唸完書以後——唉,還是到時候再說吧。」
(「好吧。」)
他兩手握著椅子扶手,傾身向前,「只求你告訴我一件事,倒底好玩不好玩?」
「有什麼怎麼辦呢?喬治只不過是個『備用』罷了——如果等我老了,而你還沒有回來——現在,別再提他了。」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他的肩膀縮了下去,雙手捧著臉。我猜他恐怕是哭了。我不免自責,就像一個惡棍在欺負一個無助的老頭兒。於是我拍拍他的肩,希望就此打住,以免逼人太甚。
典禮過後,我看見佩德一方面斜著眼睛在瞟我,一方面在動腦筋,妄想如何利用當前的新形勢。只是佩德還沒有看透個中奧秘:如果我心甘情願,願意受制於人,這個人也一定不會是他。薇琪誇過海口,她說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弄得我服服貼貼,百依百順。我雖然並不樂意,但是我相信她一定說得出,做得到。果真如此,我想我一定很快便能適應——我原是個很懂得隨遇而安的人啊!
我當即答應他們,一有機會我一定去拜望他們,然後我就走了。他們一家人團圓的時候,是不會需要我這個外人的。誰也沒有來接我;佩德已經老得不能遠行了,薇琪又太年輕,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出門,至於茉莉和凱撒玲,我猜大概是她們的丈夫認為無此必要吧。反正他們兩個都不喜歡我。我並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和他們的太太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利用心靈感應交談了,但是,我願再說一遍,我並不怪他們。假使心靈感應日漸普及,這一類事情很可能造成不少家庭料紛呢。
「不准再開口!」他的聲音尖而細,仍舊充滿著命令的味道。「年輕人,我不會由著你亂來的。你離開很久了,你也有過你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如何為人處世,我無意批評,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是從現在起,你給我好好地安定下來,負起你對家庭事業所應負的責任。」
凱撒琳狡黠地睨我一眼,沒有開口。我相信她一定不是有意要偷聽。她回答說,「薇琪一會兒就下來,湯姆,你是知道m.hetubook•com.com的,女孩子見人總愛先打扮打扮。」
我坐在那裡正在想,無論如何,你非要適應這一切不可,女侍應生走過來,放了一個東西在我腿上,我拿起來一看,它竟對我說起話來。原來這是送給旅客的紀念品。
他深深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會,因為你一向就是個討人厭的傢伙,總是跟我作對。」
「如果你逼我,我也會。」
「當然,我們不是一向一起住的嗎?」
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堅決地說,「佩德,我是說真的。假使你不能接受,我立刻離開這裡,永遠不再回來。」
(「可是喬治怎麼辦呢?」)
再拿天氣來說吧。我早知道長程基金會一直在這方面努力,但是我也一直沒有寄予厚望。可是只有晚間才下雨,人們不會嫌太沉悶、太沒有變化嗎?再說車子吧。你對車子的要求是只要它能載貨載人就行,但是車子沒有輪子,看起來總覺得它不大穩當。
「我會的。」
她臉上光溜溜的,雀斑已不翼而飛。她牙齒上的整形器也取掉了。她的嘴一點兒也不嫌大,而且配在她的臉上可以說是正合適。那一頭一向令她煩惱的紅頭髮,現在看來恰似戴著一頂火紅的后冠。
「是啊,真不算短。」
我拉起他的手:「佩德,真對不起。」
麥老爹一點也不在意,我看他壓根兒沒有看。他一心只想見雪麗。他半真半假的說:「我真希望那孩子有他媽媽那一套烹飪的本領才好。」
厄船長簡直沒有可以立足之地;他是一個時代的犧牲品。
「你難道忘了嗎?我從小就知道你心裏想些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現在還是不斷在測啊!」
「不錯,這個世界的確改變了很多,」他表示同意。「我們大家都要補習才行。」
「薇琪呢?」
於是我謝過了瑰拉小姐,和她說了再見。我把手裡的票向一位快睡著了的剪票員揚了一揚,他回答我的是葡萄牙話。看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於是又改口:「進去向前一直走,沿路問問就行了。」我就進去了。
茉莉下樓來了,後面跟著凱撒琳。雖然沒有見過她們,但是不論她們走到哪兒,我一定認得出來。茉莉已是六十多歲,將近七十了,依舊風姿綽約。凱撒琳也有四十上下,真看不出來——其實,不是看不出來,而是她的衣著華麗極了。茉莉踮起腳,握住我的雙手,親吻了我的面頰。「湯姆,你回來了,我們真高興。」
我回味了一下。戴醫生——歐托爾媽媽——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可憐的小白璐、史提夫舅舅。然後我擺脫了這一切,把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告訴他。「不錯,好玩,很好玩。」
不過,我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我們成不了大新聞了。移民星球已經成了時髦玩意兒,每天都有新星球發現,因此,誰會為了六十年前我們找到的一顆星星覺得新鮮呢?就是幾個月之前發現的也不及現在發現的那些更值得興奮吶!至於探星船——看最近派出的那些新聞好hetubook.com.com了,多的是!
「湯姆,我在,我馬上就下來了。」
他起先好像還不敢相信,後來才拼命擠出一絲笑容。他抓住我的手說:「巴萊特,那也是我的榮辛呢。祝福你們大家萬事如意。嗯——你有什麼打算?」
會中派來照料我們兼充譯員的人所奉的指令是要護送我們到家,或是去任何我們要去的地方。但是我一拿到我的票,就請我的這位譯員自便了。她雖然態度和藹,卻令我心煩。她一方面把我當作過馬路都需要攙扶的老祖父,一方面卻又把我當作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不斷地教我這教我那,而所教的又不是我真正需要學的。我只要有了一套不算是奇裝異服的衣服,我就要自行其是了。
他很熱誠的樣子,我突然發現他也是很需要有個人談談話的。
「船長,您有什麼計劃嗎?」
我們的「求愛期」前後不過二十秒鐘。薇琪仍舊拉著我的手,朗聲宣佈說,「湯姆和我現在要進城結婚去了。歡迎你們大家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嗨,湯姆,」他摸摸他輪椅的扶手一下,輪椅就向我滾過來。「別動,站在那裡讓我好好看看你。」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疑惑地說:「我明明知道你這麼多年來沒有變,但是親眼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是不是?」他連聲音都老了。
我沒有再往下看。
至於薇琪,我倒還是隨時可以和她通話。我囑她忘掉過去這一段,免得引起無謂的麻煩,我覺得還是不見面的好。
「你要去和她一起住嗎?」
他的面色蒼白,落寞而憂傷。我走向前去,伸出手。「船長,現在要和您說再見了。能追隨您真是我畢生的榮幸——也是莫大的快樂。」最後一句可不是瞎恭維,而是我那時心中確實的感覺。
我們又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後來,他吩咐管家替我倒咖啡,他自己則喝牛奶。最後,他說,「我來叫孩子們吧。」他在輪椅的扶手按了一下,一盞小燈亮了,他對它說起話來。
「我也許可以退休,」他繼續說,眼光望得遠遠的。「我算過了,這些年來累積下的薪水倒也很可觀了。」
我不知道還有多久,車輪子這個東西就要在地球上絕跡了。
幸虧先父沒有活著,親眼看見這些,當初若是姐姐們不帶帽子,他根本不准她們上桌吃飯,即使只有佩德和我,這兩個未婚男子在場也不行。
只是我們所引起的轟動並不如想像中的熱烈。哦,我並不是說新聞署忽略了我們;他們替我們照了相,並且各別地訪問了我們每一個人。但是我看到的唯一一篇新聞報導,它的標題是:第三批「李伯」今日抵此。
(「你說什麼?薇琪,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決定嫁我的?」)
我想起當我第一次飛到尖峰速度的時候,這位脆弱的老人曾經不顧他的健hetubook.com.com康,冒著可能神智受損的危險,只求能和我保持聯絡。現在他既然希望得如此殷切,我又為什麼不能遷就他一點,反正他也不久於人世了。
這句話合情合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然後我們交換了地址。這件事雖然也合情合理,但是卻也有點可笑——我們所有這些人的地址都是一樣的,都是艾爾茜號。不過我還是和每一個人交換了地址,並且在上面記明我要去看看德士的同胞兄弟,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我要告訴他,有德士這樣一個兄弟,他是太值得驕傲了——我也許可以透過基金會找到他。
我又再想到復學的問題。我決定過一陣再說。世事和我原來的想像相差太遠了。就拿女士們來說吧——我雖然不是清教徒,但是以我當年的眼光來看,她們竟可以說是沒穿什麼東西。女孩子們來來去去,頭上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甚至於連上身也是,就像個畜牲。
寫這篇東西的人自以為寫得很幽默,我卻恨不得把他掐死。他似乎是說我們的衣服看起來怪怪的,我們的說話聽起來怪怪的,我們古板得可笑,頭腦又十分的簡單。圖片的說明是:「一體脫帽致敬!鄉下的阿公阿婆來了。」
「船長,我還沒有一定的計劃。我準備先回家,然後也許會繼續讀書。我想進大學,不過恐怕我有很多東西要先補習。這個世界變得太多了。」
「本來就是嘛。」
我不知道我們這樣對立了有多久,最後只聽見她說,「等我們結了婚,我們就不會一分別多少年了——你不懂嗎?我是說,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假使你真的想去巴巴古灣,我就也去。」
茉莉愣了一下,隨即像小女孩一般咯咯笑起來。「好吧,湯姆叔叔,我會記得你的年齡——也會拿你當長輩待的。」
他根本不理那一套。「你還年輕,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想幹什麼。不要緊,我們先不談這個,今天應該是個快快樂樂的日子。」
「很可能我自己將來也會走上這條路的。要是你問為什麼,我想,是因為這兒實在太擠了。我以前就曾經想到過康士丹絲,巴巴古灣太美了!」在檢疫所的那一個禮拜,我的確不止一次的想到它。就拿里約作例子吧,地球上能夠降落的地方實在不太多了;我們降落的地方本是聖度士區,可是他們卻還是叫它里約。「假使我們回到巴巴古灣去,我們就是那裡的開山始祖了。」
「大家都是。」凱撒琳隨聲附和。她的聲音一直在我腦子裏迴蕩。「這就是我那又老又年輕的爺爺啊!湯姆,看見了你,不由我想起該生個兒子。你一點也不像老爺爺,我再也不會叫你爺爺了。」
她沒有吻我。她只是筆直地走到我面前,旁若無人的,拉起我的雙手,微仰著頭,眼睛看著我的眼睛。
說我知道我倒還真不知道,不過薇琪已經下來了。
她笑得更厲害了,我頓時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哈囉,湯姆。再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佩德在城裏的住宅比我們當年一家七口所住的公寓要大上八倍之多,我想hetubook.com•com他至少運用了一部分我的錢。他的管家接過了我的衣物,領我去見佩德。
「好吧,我自己也不覺得有爺爺相。不過,茉莉可不行。」
「什麼?少胡鬧。別叫它『我的』工廠,那是『巴萊特兄弟公司』。是我的,也是你的。我有責任,你的責任也不比我輕。」
我儘量裝得自自然然的,「嗨,佩德!」
「我想也是,長官。」我自己卻沒有算過,因為都是佩德在經手。
於是我們就這樣結了婚。
「佩德,別這樣。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是個堂堂男子漢,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我寧可走錯路也不願意再受旁人的支配。」
他仍是低著頭。「好吧,湯姆,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不管怎麼樣,你回來我就很高興了。」
他說來簡單,都是不爭的事實。他是一艘火炬船的船長,一項再專門不過的工作——而現在,火炬船已經淘汰了。這種情形就像哥倫布第一次航海歸來,發現只有輪船,沒有帆船了一樣。他能不能再回到海上?他甚至連駕駛台都會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現在還是一樣——假使你認為那就是討厭的話。」
他停了一下,劇烈地喘息,然後又接著往下說,聲音低了很多,幾乎像在喃喃自語:「我沒有兒子,沒有孫子,千斤重擔就我一個人挑。現在有了兄弟,有了自己的親兄弟——」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終至聽不見了。
我們將來會在歷史中佔有小小的一席之地,科學書籍中也會提到我們;但是新聞裡卻不會有我們的份。我自忖能有一席之地也就心滿意足了,還有什麼好想的呢!
一星期中她已經教了我許多聯合組織的語言,足夠我應付簡單的事務。事實上,依我看,聯合組織的語言不外是生存空間計劃的語言改頭換面而已。換句話說,也不過是把英語略加增刪,使它成為世界通用的商業語言罷了。
我走到他面前,雙手扶著他的肩——接著又立刻放開了。那種感覺活像摸著一根火柴棒。我決定還是一次解決掉,我自己告訴自己,長痛不如短痛,這樣也許反而更好。「佩德,你聽我說。我並不是忘恩負義,我只是希望有什麼說什麼。今後我的生活要由我自己來安排。請不要誤會,我所謂的安排,其中可能包括『巴萊特兄弟公司』在內,也可能不包括它在內。多半是不包括,但是要由我來決定。我再也不想受別人的支配了。」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就好。我雖然早就不後悔了,但是如果不好玩的話,那損失可就太大了。」
「湯姆叔叔,湯姆。」
「我已經吩咐那些女孩子們等一下,我要先單獨見見我弟弟。假使你問的家人也包括葛瑞格和漢斯,那麼吃晚飯的時候你一定見得到他們。可是,小伙子,且莫管他們了。我們先談談。這段時間可真不算短啊。」我可以看到眼淚,老年人經常有的那種眼淚,在他的眼睛裏打轉。我難過極了。
我最好現在一口氣把這篇日記寫完,好讓它有始有終。因為以後也許再也不會有功夫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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