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試圖喚起我的情感。他談到我馬上就要返回的日內瓦,談到伊莉莎白和恩尼斯特;但這些話語只惹得我鎮日長吁短嘆。不錯,我確實不時會感受到追求幸福的渴望,帶著傷感的喜悅,思念心中鍾愛的表妹:懷著思鄉病,渴望重見孩提時代深深依戀的蔚藍湖泊和滔滔怒奔的隆河。但大致說來,我的感情總是處在對於置身牢獄、或大自然最美妙的風光之中一樣甘之如飴的麻痺狀態。除了陣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哀慟和絕望,這種情況鮮少受到干擾。而在面臨那些強烈的消沉情緒時,我常會拚命想要結束自己深深厭棄的生存,必須靠著持之以恆的照料和戒備,才能防止我做出某種可怕的激烈行為。
但命中註定我要存活下來,並且在兩個月後發現自己恍如大夢初醒,置身監獄,躺在一張破破爛爛的床上,周遭全是獄吏、牢頭、門栓,還有牢房裡頭所有粗劣的器械。我記得,當我在這種環境之下清醒過來時,時間是早晨。對於發生過的事我已忘記個別情節,只覺得彷彿突然之間被遭受重大不幸所淹沒。但等我環顧四周,看見一扇扇的鐵窗,和我所在的小室那骯髒兮兮的樣子,所有細節都從腦海中一閃而過,使我哀痛地呻|吟起來。
「近來發生的一些奇怪際遇的確比什麼都倒楣、痛苦。你被某樁令人驚訝的意外,推到這片夙以殷勤好客聞名的海岸,隨即被捕並控以謀殺罪。首先映入你眼瞼的畫面是你朋友的屍體;你的朋友被某個凶神惡煞以如此令人費解的方式殺害,並且放在你必經之途上……」
呻|吟聲音吵醒一個坐在我旁邊椅子上睡覺的老婦。她是一名被僱來擔任看護的獄卒之妻,臉上佈滿在那種階層身上時常看見的不良特質。她的臉部輪廓嚴峻粗暴,就像所有習於見到悲慘場面卻從不動惻隱之心的人。她的態度顯露出她十足的冷漠;她用英語對我說話,而那聲音帶給我一種在苦難之中曾經聽過的印象。她說:「先生,你好些了嗎?」
就在飄浮於我眼前的影像變得較為清晰時,我又發起高燒來。一片黑暗在四面八方擠壓,身邊沒有人用含帶愛意的溫柔聲音安慰我,沒有親愛的手來扶我一把。醫生來過並且開了藥,那名老媼替我把藥準備好;但看得出來前者全無半點關心,後者臉上更帶著強烈的冷酷表情。除了將要得到賞錢的劊子手,誰會在意一個殺人犯的命運?
我不曉得自己腦海中為什麼會跑出那種念頭。總之,我驀然想到一定是那殺人凶手跑來奚落我的慘狀,並利用科勒佛的死亡笑罵我一頓,做為刺|激我同意他那些邪惡願望的新手段。我捂住眼睛,m.hetubook.com.com
激動地大吼:「噢!把他帶走!我不能見他;求求老天,千萬別讓他進來!」
我的態度讓法官既驚又喜;或許他以為先前的大叫大嚷是一時回復的狂亂囈語吧!因此立即恢復原先的慈眉善目,站起來偕同我的看護離開牢房,不一會兒我的父親就進來了。
我厭惡地扭過頭去,不理會那在一個剛從瀕死邊緣救活過來的人面前,能夠說出如此無情言詞的婦人。但我感到虛弱無力,無法深入思考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我的整個人生過程對我而言就像一場夢;有時我懷疑那究竟是不是全都是真的,因為它從不曾帶著現實的說服力呈現在我腦海中。
很快的,我被帶到舉止溫文、態度平和的法官面前,對方是個慈詳的老人家。然而,他還是帶著幾許嚴峻的看我一眼,然後將目光投向那些將我帶到此處的人,問有誰是這場事件的目擊者。
這些是我最初的想法,但不久之後我便得知柯文先生始終對我極為仁慈。他曾囑咐為我準備獄中最好的一張床(雖然破舊,但的確是最好的);提供醫生、看護的人也是他。誠然,他難得來看我;因為儘管他渴望解除所有人類的苦難,卻不希望現場目睹一個殺人犯的痛苦、和悲慘的精神錯亂。因此,他偶而來探望一下,以免我被置之不顧,但逗留的時間總是很短,而且久久才來一趟。
在聽完這段證詞後,柯文先生盼望先將我帶進停放那具等候安葬屍體的房間,以便借機觀察我看到屍體之後的反應。這個主意,大約是在見了我因聽說命案模式之後所呈現的極度激動,因而才興起的吧!於是,我由法官和其他幾人帶往旅舍去。這個多事的夜裡所發生的奇怪巧合,固然使我的心情不得不大受影響;不過在明知屍體被發現那段時間左右,自己正好在和原來居住的島嶼上幾名居民交談情況下,我對這件事情的結局心頭相當篤定。
這份口供的前半段絲毫不引起我的任何興趣,可是等我聽到有關指痕的陳述時,卻猛然回憶起弟弟的命案,不由得悲憤萬分!我四肢顫慄,眼前一陣迷濛,迫使我不得不靠在一把椅子上才能撐住身體。法官目光凌厲地望我一眼,自然因我的態度引發一股極不以為然的徵兆。
在我那孱弱的狀態中,不幸慘遭殺害的好友名字對我是種難以負荷的巨慟。我淚流滿面。
「我毫不在乎那些。我,在歷經一連串的奇異事件後,變成全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像我這般飽受迫害、折磨的人,死亡對我難道會有什麼害處嗎?」
然而我還有一個未盡的責任;想到它,終於使我戰勝自私的頹喪。我必須盡速趕回日內瓦,以便為我所深愛人們的生活加強防範,同時好整以暇地等候凶手出現。只要讓我碰上任何找到他藏身之處的機會,或者假如他膽敢再出現在我面前、帶給我衝擊,恐怕我會懷著永不終止的企圖,結束那醜惡怪物的生存!家父見我形銷骨立、瘦得不成人形,深怕我難以支撐長途旅行的奔波勞頓,原本還一心希望延緩出發日期。我的體力完全流失,全身只剩一把骨頭,晝夜不斷的高燒更帶給衰弱的身體無情的摧殘。然而,在我百般焦慮、萬般惶急地催促著要離開愛爾蘭的情況下,家父認為最好還是順從我的意願。我們搭乘一艘開往哈沃港
的大船,在和風送爽之中從愛爾蘭海岸啟航。時間是午夜。我躺在甲板上遙視天上的星辰,聆聽海浪拍打的聲音。我為將愛爾蘭隔絕在視線外的黑暗歡呼,我的脈搏在想著就快回到日內瓦的亢奮情緒下強烈跳動。往事在我眼中恍如一場駭人的夢!然而我所搭乘的大船,從討厭的愛爾蘭海岸吹來的風,還有環繞於我四周的汪洋,在強而有力地告訴我並未受幻象欺騙;而我的朋友,我最親愛的同伴科勒佛,已成為我和我那醜惡創作品手下的受害者。我在記憶之中重歷自己的一生——和家人一同住在日內瓦時平靜的幸福、母親之死、還有我的離家前往英格蘭史泰德之行。我打著哆嗦,回想起那股催促我創造出萬惡敵人的熱情,他剛剛活起來時的那一夜也浮現在我的腦海。我無法追上這條思路;無數的感受壓迫著我,讓我難過得滾滾淚流。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知道對於一個像你這樣,莫名其妙地天上飛來一場橫禍的人,陌生人的同情無法帶來多少寬慰。但,我希望,你很快就會離開這淒涼的住處,因為確切的證據可以使你輕易無罪開釋。」
另一名婦人證實三個漁夫確實曾將屍體搬入她家中;當時屍身還未冰冷。他們將屍體放在一張床上加以推揉,丹尼爾則跑到鎮上找個藥劑師,只是那具屍體早已沒有任何生氣了。
在我漸漸康復之際,有一天,坐在一把椅子上,雙眼微睜,面色有如死灰。憂鬱、悲哀擊垮了我,使我常常考慮自己不如尋死,好歹強過繼續留在對我而言處處充滿不幸的人世間。一度,我曾想到不如可憐的佳絲婷那般無辜的我是否該認下罪名,承受法律的處罰。就在這時,我的房門開了,柯文先生走進來。他滿臉悲憫和同情,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我身旁,用法語對我說:「這個地方恐怕會讓你相當厭惡;是否有什麼我能效勞之處,以便使你覺得舒服些?」
我用同樣的語言,虛弱地回答:「我想是的。但假使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假使我不是在做夢,那麼我很遺憾自己還活著感受這份痛楚和和_圖_書
驚恐。」
家父再三保證他們全都安好無事,撫慰我的情緒,並且儘量談些我很感興趣的話題,好提振我頹靡的精神,但很快便發現我住在監牢裡,絕不可能開心得起來。「兒子,你住的是什麼樣的地方啊!」他傷心地望著那一扇扇鐵窗和牢房淒涼的外觀。「你出門尋找快樂,但一場災難卻似乎對你緊追不捨。而可憐的科勒佛——」
接踵而來的是一場高燒。我在命案發生之地臥病長達兩個月。事後聽說,我精神錯亂的情況很是嚇人;我自稱是謀害威廉、佳絲婷、和科勒佛的凶手。有時我會央求件護我的人協助毀滅折磨我的惡魔,有時又會覺得那怪物的手指已經扼住我的脖子,因此又痛苦、又驚恐地高聲尖叫。幸運的是,由於我說的是母語,只有柯文先生聽得懂內容。但我的表情、動作和心酸的哭喊,卻足以嚇壞其他的目擊者。
巡迴裁判庭期到了。我已經下獄三個月,縱然身體依舊羸弱,而且還有間歇復發的危險,還是不得不跋涉將近百哩路程至開庭的鄉村小鎮。柯文先生親自審慎挑選證人,同時為我安排我的辯護。由於該案並非訴諸判定生死的法庭,使我免去以罪犯身分公開亮相的恥辱。根據證實,在我的朋友屍體被發現前幾個小時,我人還在奧克尼群島上,因此訴狀為大陪審團駁回。在這趟遠行的兩週之後,我由獄中獲釋了。
「關於這個,」老媼回答:「如果你指的是那位被你謀殺的紳士,我相信真的死了對你倒是比較好些,因為我想那將會使你受苦!不過,那不關我的事;我是被派來看護你,讓你康復的;我憑可靠的良心盡自己的責任;如果人人都像這樣就好嘍!」
法官又另外傳喚幾人,詳問有關我上岸的情形。他們一致同意,我很可能是在海上被那陣強烈的北風衝擊了好幾個小時,不得已回到出發的地點附近。此外,他們認為屍體顯然是我從外地搬來的,而我又看似不認得那海岸,因此很可能在不知道小鎮和我棄屍之地間的距離情況下,將船開入那碼頭。
我走進停屍房間,被領到棺木旁。該要如何才能形容看到它時的感受?直到現在,我還覺得驚怖莫名,只要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刻時便顫慄不已,哀慟逾恆!當我看見亨利.科勒佛生氣全無的身體直挺挺地躺在我面前,審訊、還有法官和證人的在場,全像場夢一般從我記憶中消逝。我倒抽一口冷氣,猛然撲倒在屍身上:「我最心愛的亨利,莫非又是我那帶有謀殺性的設計奪走了你的生命?我已害死兩個人;還有別的受害者在等著送命。可是你,科勒佛,我的朋友,我的恩人——」
柯文先生不顧我因這回顧承受的悲痛說著;而我察覺他似乎對我擁有某些瞭解,因而大感驚訝。我臉上大約流露出些許錯愕吧?因為柯文先生急急忙忙補充:「在和_圖_書你病倒之後,你身上的所有文件馬上被遞交到我的手上。我詳細檢視,以便從中找出某個可以向你親人說明你的不幸遭遇和病情的管道。我發現幾封信件,而其中有一封是由令尊寄來的。我立即寫信到日內瓦去;從那封信寄出到現在大約有兩個月了。但你正生病,就連現在人也在顫抖。你不適合任何一種激動狀態。」
「父親!」我大叫著,面目、肌肉登時放鬆下來,由原先的悲憤遽轉為開心。「我父親真的來了嗎?多好,多麼多麼好呵!可是他人在哪裡,為什麼不趕緊來看我?」
柯文先生滿面困擾地打量著我,禁不住將我的叫嚷視為犯罪的推測,以十分嚴厲的口吻訓示:「年輕人,我原以為令尊的來會大受你的歡迎,而非如此激烈的反感。」
大約五、六個人走上前來;法官指派其中一人發言。那人聲稱,昨晚他帶著他的兒子和妹婿丹尼爾.努根出海釣魚,到了十點左右,忽然察覺一陣強烈的北風吹起,於是連忙將船開回港口。當時月亮還未升起,天色十分黑暗;他們沒有在碼頭登陸,而是依照慣例,泊靠在大約兩里以降的一個小港灣。他帶著釣具走在前頭,兩名同伴落後在幾步之外。正當他沿著沙灘走著走著,腳下忽然踢到某樣東西,整個人絆倒在地。他的同伴趨前攙扶,在兩人手中的提燈照明下,發現原來跌在一個外表看起來已經死掉的人身上。最初他們推測那大概是某個在海中溺死後,被潮浪推湧上岸的屍體;但仔細查看卻發現那人身體猶有餘溫,衣服也沒溼,於是立即將他抬到附近一名老婦的小屋裡盡力施救,不過卻已經救不回來了。那是一名相貌英俊的青年,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左右。他顯然是被人勒死的,因為除了脖子上瘀青的指痕外,全身上下找不到什麼明顯的傷痕。
「這種猜疑不定要比最恐怖的事件還糟上一千倍。如今又出了什麼新命案?我該為誰的死亡懺悔!」
疾病離身之後,我終日沉埋在怎麼也揮之不去的陰鬱暗淡愁緒中。科勒佛慘遭殺害的魅影時時浮現在我眼前。不止一次,這些思慮使我陷入亢奮焦慮的激動中,讓我的朋友們擔憂那是危急的復發。天啊!他們為何如此珍惜一條可憐、又復可惡的生命?很顯然,我就快完成即將接近結束的命運。很快的,噢!非常非常快,死亡就會消滅這些悸動,將我從壓得我無力喘息的千鈞苦痛之中解放出來。在執行過正義的判決後,我也將進入安息。儘管那願望時時鑽進我腦中,死神的面貌依然遙不可及。我常一語不發,寂寂不動地枯坐好幾個小時,期待一場能夠將我和我的毀滅者一起埋葬的天搖地動。
「天啊!是的,父親,」我回答:「某種最可怕的命運糾纏上我了,而我必須活著去完成它,否則必定早就死在亨利的靈柩上了。」
我為何不死m.hetubook.com.com
?悲哀、悽慘,人所未遇,我為何沒有陷入遺忘和長眠?死神攫走許多活蹦亂跳的孩童,摧毀愛子如命的雙親們僅有的希望。多少新人和年輕的情侶僅僅擁有一天旺盛的健康和希望,隔天便成了屍蟲的獵物和墳穴裡的腐化物!莫非是我用來作為防止這許許多多震驚的原料,竟像輪子的轉動一般,不斷更替苦惱與打擊。
「你的家人都非常好,」柯文先生和顏悅色地說:「而且有人——一個朋友——來探望你了。」
自從精神恢復以來,我已習慣每天晚上服用少量鎮定劑;因為唯有憑靠這種藥物,我才能獲得維持生命所需的休息。這時,在種種不幸回憶的折磨之下,我吞下平常的兩倍份量藥物,馬上就沉沉入眠了。但睡眠並無法使我免除思想和悲哀;我的夢中出現無數嚇壞我的東西。將近早晨時候我被一種夢魘糾纏上了;我感覺自己的脖子被惡魔勒住,再怎麼掙扎也無法掙脫;我的耳中響起呻|吟和吶喊。正守護著我的父親注意到我的睡不安穩,於是把我叫醒。周遭是滔滔沖激的浪潮,頭上是雲層密佈的天空,四處不見那惡魔的形影;一股安全的意識,一陣夾處於此時次刻、與那無可抵禦的災難未來間的暫停,帶給我一種人類心靈極其罕見的平淡與遺忘!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什麼比父親的來到更教我高興的了。我對他伸長了手,大叫:「那麼,你——還有伊莉莎白——還有恩尼斯特,都平平安安了?」
在發現我擺脫刑事控訴的苦惱,又可以再次呼吸新鮮空氣,返回故鄉後,家父欣喜若狂!我並未分享這些欣喜;因為對我而言土牢的四壁和皇宮一樣可厭。生命的酒杯永遠被摻入毒液,縱然太陽在照耀幸福愉快心靈的同時,也同樣照在我身上,我卻只見四周都是一片濃霧和駭人的黑暗,除了兩道燐燐逼視我的目光,任何光線也無法滲透,有時那是亨利意味深長的雙眸,在死亡狀態中帶著切切的渴念,烏黑的眼珠幾乎全為眼瞼和長長的黑睫毛掩蓋;有時又是那怪物溼答答的混濁雙目,恰如我在英格爾史泰德的住處初次見到時一模一樣。
人類的軀殼再也承受不住我的哀慟,在強烈痙攣中,我被撞出那房間。
「謝謝你,不過你所提到的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麼;無論走到世上任何角落,我都無法感到舒服。」
我們不能交談太久;因為我那不穩定的健康情形促使萬事都得倍加小心,以便確保安寧。柯文先生進來,堅稱我不該太過費力傷神,以免虛耗體力。但父親的出現就像善良天使降臨一樣,使我漸漸康復起來。
那兒子證實了父親的供詞。可是等到丹尼爾.努根被傳喚上前後,他卻信誓旦旦地表示就在他姊夫摔倒前,他在離岸一小段距離外,看見一艘只載著一人的小舟;就著當時天上的一點星光,他判斷那和我剛剛靠岸的小舟正是同一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