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懷著這樣的心境,回覆伊莉莎白的信。信上口氣平和、深情款款。我說:
「絕對沒有。我愛伊莉莎白,而且欣然期待我們的婚事。就讓婚期快快敲定吧;在那一天,無論死生,我將為表妹的幸福奉獻!」
在我坐牢期間,家父常常聽到我喊出同樣的言語。當我如此自我指控時,有時他很想得到一個解釋,有時又考慮到那應是一陣狂亂的囈語。而這種囈語的產生,是源起於我生病期間無端幻想出來的意識;而它的記憶則一直殘留到我的復原期。我刻意迴避解釋。對於自己創那名怪人之事,也始終保持緘默。我一直堅信說出之後只會被人當成瘋子,單憑這個信念就足以教我永遠守口如瓶。再說,除此之外,我也不預備親口揭發這樣一個足以教我的聽者滿腔驚愕,心中常留恐懼和無比驚駭的秘密啊!因此,我強忍著博取同情的急切渴望,在眼看就要將那天大的秘密公諸世人之際噤口。然而,像我剛剛敘述過的那段言語,還是時常不由自主地衝口而出。我無法針對它們提出說明;但這幾句話的真實性,卻多少抒解了我那秘密哀愁的負擔。
我們為這樁大事進行種種準備,賀客笑容滿面地臨門。我儘可能將折磨人的滿懷焦慮深埋在心底,表面上興沖沖地參與父親的計劃;儘管最後它們很可能只是成為我那場悲劇的裝飾品而已。透過父親的努力,奧國政府已經歸還一部份伊莉莎白的繼承物。科木湖畔有片小小的產業是屬於她的。我們一致同意,婚禮完成之後立即動身前往拉凡薩別莊,在那附近的美麗湖畔度過最初的幸福日子。
那是我今生之中享受到幸福感覺的最後時刻。我們飛快前航。驕陽炙熱;但我們在流覽沿岸秀麗風光之餘,頭頂上方有種類似頂篷之物遮住陽光。有時,我們在湖的一側望見沙勒維山、阿雷格勒山景色宜人的山坡;還有在遙遙遠方鶴立於眾山之上、美麗的勃朗山;以及環繞周遭、奮力想要與她一爭高下、卻又爭她不過的白雪皚皚山群。有時沿著對岸,我們看見宏偉的侏羅山脈用它那神秘的山坡,牽制即將離鄉背景的萬丈雄心;又以幾乎無法攀登的屏障,對抗渴望降服它的入侵者。
遇到這種時候,家父就會帶著一臉無限懷疑的表情,說:「我最親愛的維克多,這沒頭沒腦的自責是怎麼一回事?心愛的孩子,我求求你千萬別再說這種話了!」
「天!父親啊,」我說:「你是多麼不瞭解我呵!假使連我這般不堪的人都還感到自負,人類的感受和情操就著實被作賤了。佳絲婷,可憐不幸的佳絲婷和我一般清白,也遭受到同樣的指控。她為此而死;而我是這件事的禍首——我害死了她!威廉、佳絲婷和亨利——全是死在我的雙手下!」
溫柔親愛的伊莉莎白呵!我一遍又一遍反覆展讀她的和*圖*書信,幾許柔情悄悄爬上我的心頭,鼓起勇氣覬覦愛與歡欣的天堂夢;可是蘋果已被吃去,天使裸|露手臂將我的所有希望揮走。不過,我寧死也要帶給她幸福。倘若那怪物執行他的威脅,我是必死無疑。但是,話說回來,我又考慮到結婚是否會加速我的命運?說不定,其實我的死期早在幾個月前就到了;然而萬一讓我的迫害者發現被我拖過,在惡性的影響下,他必會另找機會,而且說不定用的是更可怕的報復手法。他曾立誓,在我的新婚之夜與我同在,卻並未將那威脅當作約束他在這段期間不生事端的保證。因為,彷彿為了向我顯示他的殺人欲還沒得到滿足似的,在剛宣布完那個威脅之後,他就動手殺害科勒佛。因此,我下定決心,倘若立即與表妹完婚能帶給她或家父快樂的話,我就該一刻也不遲延地完成我的終身大事!
最後這段結論使得家父確信我是神志不清,馬上改變話題,竭力移轉我的思路。他希望儘可能徹底勾消那些發生於愛爾蘭之事的回憶,永遠別再提及它們,或者讓我再消受重提自己不幸的痛苦。
太陽西沉;我們路過德蘭斯河,望見它一路穿越高山深谷和低短丘陵的谷地而行。在此處,阿爾卑斯山系與湖更接近,而我們也抵達了形成湖泊東界的山腳平地。在周遭林木環抱下、一山還比一山高的連綿群峰俯瞰中,艾維思的尖頂兀自閃耀著光芒。
「莫非,你的心中另有意中人?」
此時我所享受的平靜並未長久留存。回憶帶來狂亂。每當我想起歷歷往事,一陣真正的瘋狂便攫住了我;有時我憤怒狂暴,胸中燃燒著怒火,有時又變得頹喪消沉。我既不說話也不看任何人,只是靜靜地坐著,在無數的淒涼不幸之下恍恍惚惚、精神昏亂能夠將我從這些發作之中帶回現實的只有伊莉莎白一個人。在我因狂亂情緒而恍惚失神之際,她那溫柔的聲音帶給我安慰;而在我陷入呆滯麻痺時,她也會抱著豐富情感激勵我。她陪我流淚,為我痛哭。等我恢復神志清明時,又會苦口婆心地規勸,並且盡其所能、逆來順受地為我打氣。啊!這對趕走不幸雖然有效,但對於永無寧日的內疚卻完全不產生作用。
我握著伊莉莎白的手。「妳很憂愁,吾愛。啊!倘若妳明白我遭受過些什麼苦難,還將經歷些什麼,必定會竭心盡力使我在這至少允許我享受的一天中,拋開絕望,品嚐自由與安寧。」
老天哪!要是當初我曾大致臆測出那萬惡對手的凶狠意圖,就算只是瞬間一念也好,我會寧願浪跡天涯、孤獨無依自我放逐,永遠從自己的故鄉消失,也不願答應這樁淒慘的婚事。但,彷彿受到魔力驅使一般,那怪物對我隱瞞了他真正的打算。當我以為只是在為自己的死亡鋪路時,其實卻加速了一個更可親可愛得多的和_圖_書受害者之死!
航程結束。我們上了岸,繼續前往巴黎。不久我便發現自己體力已透支,必須稍事休息,才能進行以下的旅程。父親的關懷和照料固然片刻不曾鬆懈,但他並不瞭解我苦難的根源。為求治癒我那不治之病,苦心訴諸種種不對症的方法。他盼望我能在與人交往之中尋得樂趣。我憎厭人的面孔。噢,不是憎厭!他們是我的弟兄,我的同胞,即使當中最討人厭的一個,我也覺得像具有如同天使般的個性、十全十美的身心之人一般地吸引著我;但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和他們交往。我把一個以看他們淌血為樂、聽他們呻|吟為歡的大敵釋放到他們之間。若是他們得知我罪孽深重的行為,瞭解因我而導致的罪行,將會一個個對我多麼深惡痛絕,恨不得將我趕出這世界。
在結婚日期一天比一天接近這段期間,不知是出於懦弱或是不祥的預感,我感覺自己的心不斷往下沉。在家父面前,我裝出一派歡樂樣子,帶著微笑和喜悅,掩飾內心的感覺。但卻難以瞞過伊莉莎白那時刻留心、密切關注的視線。她不受一絲往日悲劇造成的恐懼擾亂,愜意安詳地期待我們的婚姻。在此刻看來,過去那些不幸、擔憂,很快就會被篤定、明確的幸福趕進幻夢中,除了恆久而深沉的遺憾,一絲痕跡也不留。
日內瓦,五月十八日,一七一一
只是我依舊害怕一年前讓你滿懷哀戚的感受,至今依然留存在你心中,說不定甚至還與日俱增。在你身心承受這麼多不幸的重負情況下,這段期間我不願煩擾你。只是姨父在這趟出門前和我有過一番交談,促使我必須在相聚之前對你做番剖白。
接到姨丈由巴黎寄回來的信,使我感到莫大的喜悅;我們已經不再相隔遙遠,真希望能在兩週之內就見到你們。我可憐的表哥,你一定受了好多的苦!想來見到你時,你的樣子必定比當初離開日內瓦時更不快樂了。這個冬天,我在憂心惶惶的痛苦之中度日如年;然而我盼望在你臉上看到安詳的神情,以表示你的心並非完全缺乏安慰和平靜。
就在我們準備離開巴黎、直返瑞士前幾天,我收到一封伊莉莎白的來信:
千萬別因這封信而心煩;假使回答會使你痛苦的話,明天不要,後天不要,甚至直到你回來都不用回答。姨父會捎給我關於你健康的消息。當我們相會之時,只要看見你因此、或以為我的其他任何努力而露出一個笑容,我將不復需要別的快樂。
大約在收到伊莉莎白的信一週之後,我們返抵日內瓦。那溫柔的姑娘深情地迎接我,然而當她目睹我消瘦的身材和紅燙的雙頰,眼中https://m.hetubook.com.com卻是熱淚盈眶。我在她身上也看出一項變化。她瘦了一些,從前令我深深著迷的活潑愉快也失去許多。但她的溫婉態度與柔和的同情表情,使她成為一個更適合像我這種羸弱、不幸之人的伴侶。
父終於順從我避免社交的意願,努力借助各種議論來掃除我的頹喪。有時,他以為我是因為被迫面對謀殺指控才如此消沉,因此又竭力向我證明沒有必要懷抱這麼強烈的自尊。
返鄉不久,家父提到讓我盡快與伊莉莎白完婚之意。我保持沉默。
「快樂起來,我親愛的維克多,」伊莉莎白回答:「我希望你不受任何憂愁困擾。但請務必相信,即使我的臉上沒有洋溢喜色,心情也是快慰滿足的。我的耳邊有個聲音在竊竊低語,叫我莫要太過倚恃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展望,但我不會聽信這種陰險的聲音。瞧瞧我們的船航行得多暢快,時而遮蔽、時而冉冉飄到勃朗山顚上方的雲朵,又為這美景憑添多少趣味;再看看那無數優游水中的魚兒,清澈的水色讓我們可以清楚辨識躺在水底的每一顆卵石。多美妙的一天呵!天地萬物看起來是何等快樂安詳!」
婚禮完成之後,父親身旁賓客圍繞,但大家一致同意伊莉莎白與我應當即刻由水路出發,展開我們的蜜月旅程。我們夜宿艾維恩,隔日再繼續以下的航程。當日天氣清朗、和風送爽,萬物都在為我們的新婚展露喜色。
直至目前為止始終暢快相送的風勢,此時隨著日落而轉弱成一陣微風。就在我們抵達湖岸之際,輕柔的和風吹皺了湖上的漣漪,也吹起林木之間一陣愉快的氣息,更吹動了最芬芳動人的稻麥花草香。我們上岸時候太陽已沉到地平線上。就在踏上湖岸的一刻,我感到那即將緊抓著我、終身糾纏不放的千般煩憂、萬種恐懼又重新湧上心頭!
你出過遠門;你在英格爾史泰德生活好幾年。我對你坦承,好朋友,去年秋天當我看見你那麼悶悶不樂,離群索居,逃避與任何人來往時,我便忍不住猜測說不定你是後悔我們之間的關係,卻又自認為縱然本身並不願意,仍有義務實現你雙親的心願。但這種道理是錯的!我的朋友,我向你坦承,在我對未來懷抱的幻夢中,你始終是我恆久的朋友和伴侶。但除了自己之外,我同樣渴望你能得到幸福。因此,我向你表白,除非我們的婚姻是出於你本身自由的選擇,否則只會造成我終身的悲哀。縱使現在,只要我一想到遭受那麼多最無情悲劇打擊的你,很可能因為「名譽」二字,而使你完全喪失唯一能使你完全康復的愛情和幸福希望,就不由得淚流滿腮。我,一個始終無法吸引你付出真情的人,很可能因為阻礙你的心願而增加你十倍的悲哀。啊!維克多,請務必相信你的表妹兼玩伴是真心愛你,不要因為這番臆測而哀傷。要快樂,我的朋友;只要你肯聽從我這個要求,就請放寬心情,不用擔心世上有任何事務擁有擾亂我平靜的能力。和_圖_書
維克多,你非常清楚,自從幼年時代,我們倆的結合就一直是你雙親最喜愛的計畫。我們從小被告知此事,同時被教導著將它視如必將發生之事般預期。孩提時,我們是對要好的玩伴,而且,我相信,長大之後也是一對感情很好、互相珍惜的朋友。但兄妹之間總是常常在並未懷抱更密切結合的渴望情形下,彼此分享豐富真摯的感情。我們之間是否也是如此呢?告訴我,最親愛的維克多!我以我們雙方的幸福懇求你,實實在在回答我——你是否並不愛對方?
剖白!你或許會說,伊莉莎白會有什麼需要剖白的?倘若你真的這麼說的話,我的問題就都已經有了回答,我的疑慮也都能夠放下了。但如今你我相隔遙遠,很有可能你的心正惴惴不安,這番表白還是可以使你開心。既是如此,我便不敢再拖延寫下自你出門之後、我常盼望對你表達、卻又一直提不起勇氣動筆的心聲。

這封信喚起在我記憶中遺忘已久的那個惡魔的恐嚇——「在你新婚之夜,我將與你同在!」那是我的刑罰;就在那一夜,惡魔會千方百計消滅我,在我瞥見多少可以撫慰創痛的幸福之際強行將我拖走。他早已決定要在那一夜,用我的死亡成就他的罪行。很好,就是這樣吧;一場殊死搏鬥屆時必定會發生。倘若他贏了,我就將安息,而他對我的影響也將宣告終止。如果是他吃了敗仗,我就將成為一個自由人了。老天!什麼自由?就像那親眼目睹家人被屠殺的農夫;他的小屋被燒,土地閒置荒廢,自己遭到驅逐,漂泊無依,無家可歸,孤孤單單,身無分文,但——自由。而我所將擁有的也將是這樣的自由;只是我還多了伊莉莎白這珍寶;另外,相對的,還有將要追逐我到死方休的懺悔以及罪惡感!
這段時間,我採取種種措施進行自我防衛,以防萬一那惡魔公開攻擊我。我隨身攜帶一把手槍和一支匕首,並且隨時留心防備機關,借這種種措施獲得相當程度的鎮靜。事實上,隨著佳期漸近,我心中對結婚抱持的幸福希望披上更篤定的外衣,那威脅看起來也就更顯得得像個迷妄的幻想,不值得將它視為足以擾亂我安寧的因素。婚禮的日子就快到了,我不斷聽到人們用一種絕不可能被任何意外阻撓的口吻,談論這樁事情。
親愛的朋友:
隨著時光流逝,我的心情慢慢穩定下來。悲哀雖然長駐心頭,但我不再以同樣語無倫次的情狀談論自己的罪行,只是暗暗掛記在心底。我總在最強烈的自我克制之下,在緊要關頭硬生生攔m.hetubook.com.com下偶而衝到口邊、渴望向世人昭告的苦惱言語!自從展開冰河之旅以來,我的態度已經比起當時鎮靜安詳得多了。
我心愛的女孩,恐怕我們在這世上已難得到多少幸福;然而若我能享受一天,就必是集中在妳身上。快快趕走那些無謂的憂慮;我只為妳一人的滿足奉獻我的生命和努力。伊莉莎白,我有個秘密;一個可怕的秘密。一旦透露給妳知道,它會嚇得妳渾身冰冷,不但不會對我的悲哀感到訝異,反而只會奇怪我在經歷這些之後竟然還能殘活下來。我將在我們結婚之後的第二天,對妳和盤託出這悲哀、駭人的詳情。因為,我可愛的表妹,我倆之間必須完全互相坦白。但在那之前,我請求妳不要提它,也別暗示到它。這是我最誠摯的懇求;我知道妳一定會答應。
伊莉莎白顯得很快樂;我平靜的舉止態度對於安撫她的心靈大有助益。但就在那個實現我的心願、完成我命運的日子,她卻悶悶不樂,一股不祥的預感盤據她的心頭;或許,她也想起那個我承諾過要在隔天她透露的秘密吧!在這同時,家父因為大喜過望,又忙於進行各種準備事宜,因而將甥女的憂悶誤當成是種新娘子的嬌羞。
「我親愛的維克多,千萬別說這種話。我們已經遭遇太多沉重的不幸;讓我們更加緊緊依靠倖存者,把對已過世的親友之愛移轉到活著的人身上。我們的圈圈將會很小,但也會藉著真摯的情感和共同的不幸相繫,緊密相偎依。而等到時間慢慢緩和你的沮喪,新的、親愛的關愛對象又會誕生,取代那些從我們身邊被無情奪走的人。」


這是父親對我的訓示。但對我而言,那個威脅又重新回到記憶中來。無須懷疑;神通廣大如那惡魔者還在從事他的殺戮行動,我自然當他是幾乎無往不利的;而在他宣告過「在你新婚之夜我將與你同在」後,我更該將這即將來臨的命運視為無可避免。在和失去伊莉莎白相較之下,死亡對我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因此,我帶著滿足、甚至開心的神情,答應父親只要我表妹首肯,婚禮將在十天之內舉行。而,在我想像之中,這也決定了我的命運。
就這樣,伊莉莎白努力將她自己和我的思緒,從種種誘發憂鬱省思的話題中引開。不過她的心境始終不斷波動;一會兒眸中閃耀著短暫的喜悅,但又不時被沉思、迷惘所取代。
伊莉莎白.拉凡薩
「我不是在發瘋,」我力氣充沛地嚷著:「日月和星辰,曾經觀看我操作,可以證明我的所言不虛。我是暗殺那些無辜受難者們的刺客;他們全是因我的陰謀而死亡。我願意,一滴一滴,流盡自己千倍鮮血來挽救他們的生命!但是我不能,父親,我真的不能奉上全人類為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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