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短篇小說縮寫)
蕭蕭

嬌妹洗碗碗重碗,
照習慣,沉潭多是讀過「子曰」的族長愛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讀「子曰」不忍把蕭蕭當犧牲,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這也是一種處罰,好像極其自然,受損失的是丈夫家裡,可以在發賣上收回一筆錢,當作賠償。伯父把這事情告給了蕭蕭,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不說一句話走了。
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蕭蕭做媳婦就不哭。這小女子沒有母親,從小寄養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終日提個小竹兜籮,在路旁田坎撿狗屎挑野菜。出嫁只是從這家轉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這女人還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婦了。
那時節,丈夫走到山下採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後卻向蕭蕭唱:
「你身個子也大。」
不是為你為哪個。
工人中有個名叫花狗,年紀二十三歲,抱了蕭蕭丈夫到棗樹下去打棗子,落棗滿地。蕭蕭不許小丈夫多吃生棗子,說:「吃多了生東西肚子痛。」她要他幫忙捏緊帽邊,便於添加新木葉。丈夫照她吩咐作事,口中唱歌,說這是花狗大告給他的山歌。蕭蕭要他唱一個,他照所記到的歌唱: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谷雨,蕭蕭十五歲時已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
夏夜光景說來如夢。大家飯後坐在院中心歇涼。蕭蕭抱了熟睡的丈夫,在草料堆上輕輕的隨意唱著自編的四句頭山歌。在院壩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還有兩個幫工漢子,散亂坐在小板櫈上,擺龍門陣學古,輪流下去打發下半夜。
花狗不再做聲,過了一會,便走開了。不久丈夫拿了大把山裡紅果子回來,還把從溪中撿來的小蚌、小石頭陳列到蕭蕭面前,蕭蕭淚眼https://m.hetubook.com•com婆娑看了一會,勉强笑著說:「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到後這件事情家中當真就無人知道。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蕭蕭想步花狗後塵,收拾一點東西預備上城去。但沒有動身,就被家人發覺了。於是把她兩手捆了起來,丟在灶屋邊,餓了一天。
「花狗大,我們到城裡去自由,幫幫人過日子,不好麼?」
到摘瓜的秋天,蕭蕭過丈夫家已有一年半了。
别人走少郎走多,
末了卻向蕭蕭說;「我為你睡不著覺。」他又說他賭咒不把這事情告給人。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麼的蕭蕭,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對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後一句話。末了花狗大便又唱了許多歌給她聽。她心裡亂了。她要他當真對天賭咒,賭過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是一切盡他了。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大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隻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塗,才彷彿明白自己作了一點不大好的糊塗事。
蕭蕭做了拳頭丈夫的小媳婦,一切並不比先前受苦,風裡雨裡過日子,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麼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
天上起雲雲重雲,
想起白天場上的事情,祖父開口說:「我聽說,前天又有女學生過身。」大家都哄然笑起來。
花狗是起眼動眉毛、一打兩頭翹、會說會笑的一個人。聽蕭蕭帶著歌羨口氣說:「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說:「我不止膀子大。」

嗩吶後面一頂花轎,兩個伕子平平穩穩的抬著,轎中人被銅鎖鎖在裡面,雖穿了平時沒上過身的hetubook.com.com體面紅綠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
蕭蕭次年二月間,十月滿足,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洪壯。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送到遠處去也得有人,因此暫時就仍然在丈夫家住下。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規矩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誰定的規矩,是周公還到周婆,也沒有人說得清楚。

一個夏天過去了。蕭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還織了細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蕭蕭站在瓜旁,手拿樹上吹來的大紅大黃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小的笠帽玩。
鐵打草鞋穿爛了,
蕭蕭還不大懂得這個話的意思,只覺得憨而好笑。到蕭蕭抱了丈夫走去以後,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叫啞巴的,開了平時不常開的口,「花狗,你少壞點。人家是十三歲黃花女,還要等十年才圓房!」花狗不做聲,打了那伙計一巴掌,走到棗樹下撿落地棗去了。
歌中意義丈夫全不明白。蕭蕭聽說花狗會唱歌,就叫他唱一個好聽的歌。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黃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在山上碰到花狗,問他怎麼辦。討論了許久,花狗全無主意。到後,蕭蕭捏著自己那條烏梢蛇似的大辮子,想起城裡了,她說:
「你這沒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年紀十歲,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過了半個月,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祖父問同住的長工啞巴,知不知道hetubook.com.com他為什麼走路,走哪兒去?啞巴只是搖頭,說花狗還欠了他兩百錢,臨走時話都不留一句,為人少良心。為此這一家稀奇一整天,談論一整天。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情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了。

(1929年作,原作載《小說月報》二十一卷一期。)
花狗穿山越嶺來到蕭蕭面前了。見了花狗,小孩子原要為他編草蟲玩,做竹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找材料,便坐在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開心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像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終於有一天,蕭蕭就這樣給花狗把心竅子唱開,變成了婦人了。
「我全身無處不大。」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嗩吶吹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鳴鳴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會祖父。
地下埋墳墳重墳,
蕭蕭做媳婦時年紀十二歲,有一個小丈夫,年紀還不到三歲。丈夫比她年少九歲,還不會斷奶。按地方規矩,過了門,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應做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樹下去玩,到溪邊去玩。餓了,喂東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頭上,或者親嘴,一面說:「弟弟,哪,啵。再來,啵。」在那骯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孩子於是便笑了。孩子一歡喜興奮,行動粗野起來,會用短短的小手亂抓蕭蕭的頭髮。有時候,垂到腦後的那條小辮兒紅絨線結也弄鬆了,生了氣,就撻那弟弟幾下,弟弟自然哇的哭出聲來。蕭蕭於是也裝成要和圖書哭的樣子,用手指著弟弟的哭臉,說:「哪,人不講理,可不行!」
鄉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會有的事情。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了丈夫,也幫同家中作點雜事,能動手的就動手。又時常到溪溝裡去洗衣,搓尿片,一面還拾拾有花紋的田螺給小丈夫玩。那丈夫本來夜裡在母親身邊睡,吃奶方便。有時半夜大哭,哭到婆婆無可奈何,於是蕭蕭睡眼迷濛,走到床邊,把人抱起,給他看月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啵啵的親嘴,互相覷著,孩子氣的「嗨嗨,看貓呵!」那樣喊著哄著,於是丈夫笑了,蕭蕭和他一起上床睡了。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長得很不正氣,知道蕭蕭要聽歌,人也快到聽歌的年齡了,就給她唱「十歲娘子一歲夫。」那故事說的是妻年大,可以隨便到外面作一點不規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讓他吃奶。懂一點兒的蕭蕭,聽過後,裝成「我全明白」那種神氣,生氣的說:「花狗大,這個不行,這是罵人的歌!」花狗先是分辯,後認罪賠禮,他把話支吾開,扯到「女學生」上頭去,還把從蕭蕭祖父那裡聽來的事情胡謅一通,說見過四個女學生,拿旗子,走長路,流汗喘氣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這故事把蕭蕭樂壞了,因為花狗說這叫做「自由」。
嬌家門前一重坡,
女學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這樣一種人:她們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讀洋書。他們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隻水牛。他們男女在一處上課,人熟了,隨意同那男子睡覺,名叫「自由」。她們年紀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還好意思嫁人的。
蕭蕭不大明白,她不笑。老祖父說:「蕭蕭,你長大了,將來也會做女學生!」大家於是便哄然大笑起來。和圖書
嬌妹床上人重人。
打豬草,帶丈夫上螺絲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山大人小,到處是樹林蒙茸,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小孩子不知事,聽別人唱歌也唱歌。一開腔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
經祖父一說明,蕭蕭倒覺得不管好歹,女學生並不可怕。她說:「爺爺,明天有女學生過路,你喊我,我要看看。」從此蕭蕭心目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常夢到和她們並排走路。
因為有這樣一段經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的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另一個人搶先下了種。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件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份亂下去。懸樑、投水、吃毒藥,被禁困著的蕭蕭,諸事謾無過際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紀太小,捨不得死,卻不會做。於是祖父從現實出發,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照規矩,看是「沉潭」還是「發賣」?家人把蕭蕭的伯父請來了,弄得這老實忠厚的家長手足無措。
家中的事也多了一點。丈夫早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像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丈夫跟在身邊。他們倆實在感情不壞。
蕭蕭仍然是往日的蕭蕭。但肚中東西總在動,使她常常乾著急,盡做怪夢。到九月,她更擔心,引丈夫廟裡去玩,就私自許願,吃了一大把香灰。她又常到溪裡去喝冷水。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沒有能夠使她同自己不歡喜的東西分開。
「你想逃到城裡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討飯也有規矩,不能隨便!」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楡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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