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短篇小說縮寫)
丈夫

從那說話的聲音,以及乾漿衣服的風味上,這水保一望就明白這人是才從鄉下來的種田人。「你從什麼地方來?」他問他。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親的和平的樣子,望著這年青人。他想了一下,好像也並不認得客人,就回答:「我是昨天來的。」又說老七同掌班同五多上岸燒香去了,要他守船。還告給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漢子」。
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隻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
在街尾卻遇到女人同五多正牽了手說著笑著走來。五多手上拿一把胡琴,嶄新的樣子,這是做夢也不會遇到的一個好傢伙。
「怎麼,他們走了?」
「大爺,這是我們自己家幾個人玩玩,不是外人。……」
並且即刻聽到用石頭打篷船,大聲的辱宗罵祖,一船人都嚇慌了。不一會,醉人已經進到前艙了,一面說著野話,一面還要爭奪同老七親嘴,同大娘、五多親嘴。男子夾了胡琴就往後艙鑽去。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慾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會,「巡官就要來的!」
「甚麼人唱,報上名來!老子賞你五百!」
因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乾爹」這乾爹第一次認識了女婿,兩人皆爬進了艙中了。年青人為客找煙卷,找自來火,毛手毛腳打翻了身邊那個貯栗子的小壇子,圓而發烏金光澤的板栗便在艙裡隨處滾去,客人毫不客氣,把栗子拾起咬破了吃,且說這風乾的栗子真好。年青人說這是屋後栗樹上長的,因為老七喜歡吃,他一個個選出來的。
上了船,化錢半塊到五塊,隨心所欲吃煙睡覺,同婦人毫無拘束的放肆取樂。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青鄉下女人,就用一個婦人的好處,熱忱而切實的服侍男子過夜。
「睡了——?」
有了脾氣,再來燒火,自然更不行了,於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裡去了。「雷打你這!要你到洋裡海裡去!」那柴在兩三丈外被別個船上人撈起了,用廢纜一引火,火就帶著小小爆烈的聲音燃好了。眼看這一切,新的和_圖_書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走路。
因為栗子,正苦無話可說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這個人太需要說些家常了。昨天來一個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燒煙,把自己關閉在小船後梢,今天一早上,女人又上岸過七里橋燒香,他坐船上等了半天,還不見人回,到後梢去看河上景致切新奇不同,只給自己發悶。
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癡。
年青人聽到前艙彷彿安靜了一會,在隔壁輕輕的喊大娘。男子還不大分明是什麼事情,問大娘:「甚麼事情?」大娘說:「營上的副爺,醉了,像貓。等一會兒就走。」年青人記起早上來的人,吩咐說:「他晚上要來,不許留客。」大娘聽年青介紹這個人的穿戴,知道是水保。她想,難道水保要來歇夜?難道老對老?……想不通,她悄悄回到前艙,看新事情不成樣子,罵了聲「豬狗」,又轉到後艙來了。
兵士胡鬧了一陣走去,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艙燈下說笑,說那兵士的醉態。男子留在後艙不出來。大娘到門邊喊過了二次,不答應,不明白這脾氣從什麼地方發生。五多第二次走過去叫姐夫,老七像是想到了什麼心事,拉著了五多,不許她說話。
過了一會兒,老七輕手輕腳爬到後艙去,但即刻又回來了。大娘問:「怎麼了?」老七搖搖頭,嘆口氣,「牛脾氣,讓他去。」大家去睡了。
明白排列在河下那些船隻的數目、秩序的,是五區一個老「水保」。水保是個獨眼睛卻能辦到兩眼不能分明的事。他的權力在這些小船上,比一個中國的皇帝、總統在地面上的權力還統一集中。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但人一上了年紀,有了錢,成過家,生兒育女,生活安舒,慢慢的轉成一個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職務上幫助官府,在感情上卻親近船家。他受人尊敬不下於官,卻不讓人害怕厭惡。他做了河船上許多妓|女的乾爹。
老七問他:「你不是答應過乾爹,到他家喝酒嗎?」
「大娘,大娘,你和-圖-書告老七,巡官要回來過細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漲了河水,水保似乎比平時忙多了。且岸上這幾天來出過三次小槍案,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說謊話的公安局辦事處通知,要他半夜會同水面武裝警察上船去搜索「歹人」。
「是我的錯。」陪男子在艙裡的女人坐下來。對面是男子漢。她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換時,露出極風情的紅綾胸褡,胸湧上繡了「鴛鴦戲荷」,男子覷著不說話。有說不出的什麼東西,在血裡竄著湧著。他靜靜的坐在艙裡,望著那一把新買來的胡琴。
1930年4月13日作,原載《小說月報》二十一卷四期,1934年7月21日改于北京,1957年3月重校。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後艙先還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聲音,這時手也離開那弦索了。
大娘很歡喜的樣子,使男子奇怪,因為他不明為什麼巡官還要回來考察老七。但這時節上半晚的氣已經沒有了,他願意講和,願意同她說點家常話,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
「你走哪裡去?」
「……」搖搖頭不作答。
年青人還是第一次和這樣尊貴的人物談話,他不會忘記這好印象。她猜想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老七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他忽然覺得愉快,就輕輕得唱了一首山歌。
他告訴水保許多鄉下情形,說到小豬搗亂的脾氣,說到新由石匠整治過的那副石磨,他甚至希望明年來一個小寶寶,這樣只合宜於同自己媳婦睡到一個枕頭上商量的話也說到了。說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記得問客人貴姓。
「不怎麼,他們睡了。」
醉鬼用腳不住踢船,篷篷篷發出鈍而沉悶的聲音。又叫嚷:「不要賞麼,婊子狗造的!裝聾,裝啞?甚麼人敢在這裡取樂?我怕誰?皇帝我也不怕。大爺,我怕皇帝我不是人!」
「『滿天紅』的葷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籠,那是你歡喜的包子!」
水保來船上請遠客吃酒時,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及www•hetubook.com•com時,才明白兩夫婦一早都回轉鄉下去了。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憤怒,飢餓重複揪著了這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緒,在這個年青簡單的人情緒中滋長不已。喉嚨為妒嫉所扼,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按照一個種田人的脾氣,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水保用他那大而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躍上岸,走到別一個船上去了。
另一個喉嚨發沙的說道:「騷婊子,出來拖老子上船!」
「……」
先是不作聲,到後把琴擱在膝上,查看琴筒上的松香。調弦時,生疏的音響從指間流出,拉琴人便快樂的微笑了。
男子一早起身要走路,沉沉默默的一句話不說,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煙袋。一切歸一了,就坐到床沿,像是有話說又說不出口。
查夜的在半夜時,由水保領來了。四個全副武裝警察守在船頭,水保同巡官晃著手電筒進到前艙。男子被大娘搖醒揪出來,嚇得不能說話。那巡官裝成很有威風的神氣問:「這是什麼人?」水保代為答應:「老七的漢子,來走親戚。」
「我一定要來。我還要請你喝酒。我們是朋友。」
船上人,把這件事也像其餘地方一樣,叫這做「生意」。在名份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和道德相衝突,也並不違反健康。她們從鄉下來,跟隨了一個同鄉熟人,就來到這船上做生意了。所以在本市大河船上,决不會缺少年青女子的來路。
「戲也不看看麼?」
他這時節正從一個跳板躍上一隻新漆過的「花船」頭,一上船就喊「七丫頭」。沒有聲音。過一陣,他又喊了兩聲,又喊伯媽,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頭,年紀十二歲,平時大人上了岸就守船,買東西煮飯。喊過五多後,也仍然得不到結果。因為聽到船裡似乎又實在有聲音,他向暗處詢問「是誰在裡面」。
「是朋友,是朋友。」
(全書完)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要回去。」
到了晚上,前艙蓋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燈罩子有紅紙剪成的遮光帽,全艙燈光紅紅的如過年辦喜事。年青人在熱鬧中心上開了花。可是不多久,兩個喝得爛醉的兵士踉踉蹌蹌到了船邊,兩手全是污泥,手板船沿,像含胡桃那麼混混胡胡的嚷叫:
裡面琴聲戛然而止,沉靜了。
裡面一個很生疏的男子聲音,又虛又怯回答:「是我。」接著又說:「都上岸去了。」深恐開罪了來人,這男子於是從暗處爬起來,在艙口,小心小心板著篷架,非常拘束的望著來人。看來人穿的似乎是柿油塗過的豬皮靴子,手上有其大無比的黃金戒子,他明白這是有身份的主顧了。
「不用不用。你只要告他有這麼一個大個兒到過船上,穿這樣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
「怎麼?」
大娘雖看不清楚這時男子的臉色,但她很懂得這語氣,就說今夜三元宮夜戲,請他坐高臺子。男子搖到不語。
巡官看了一會兒男子,又看了一會兒女人,隨意在前艙各處翻翻,隨後一伙人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剛要蓋篷,一個警察回來傳話:
「……」
女人說:「弦早配好了,試拉拉看。」
這樣的丈夫在黃莊多著!那裡出强健的女子同忠厚男人。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幹做,一年中四分一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和糠灰拌和充飢,總還是不容易對付下去。地方雖在山中,離大河碼頭只三十里,由於習慣,女子出鄉討生活,男人通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人名份仍然歸他,養得兒子歸他,有了錢也總有一份歸他。
事情非常簡單,一個不亟亟於生養孩子的婦人,能夠每月把從城市裡兩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留在鄉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過了好日子,名份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許多年青的丈夫,把媳婦送出來,自己留和*圖*書在家中耕田種地,安份過日子,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
「人家特意為他辦了酒席!四盤四碗一火鍋,大面子事情,難道好意不領情?」
「回到船上去!」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皺皮柑!快叫拉琴的來!」一面說一面想向後艙搜尋。大娘慌了,老七急中生智,拖著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這個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錢。老子今天晚上要到這裡睡覺!……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這一個在老七左邊躺下去後,另一個也在右邊躺下去。
「……」

「不要接客,您要來。」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為難,走出船頭呆了一會,回身從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個兵士給的票子來,點了一下數目,一共四張,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裡去。男子無話說。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張也把我。」大娘將錢取出,老七又將這點錢點數了一下,塞到男子右手心裡去。
到午時,各處船都已有人在燒飯,老七還不見回來。船上燒濕柴的本領年青人還沒有學會,老半天還是燒不著。人餓了,坐到小櫈上敲打艙板,個不安份的估計在心上滋長了。正似乎為裝滿了錢鈔便極其驕傲模樣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現時,把原來的和平失去了。他記起那囑咐,是當到一個丈夫面前說的!「今晚不要接客,我要來。」該死的話,是那麼不客氣的從那吃紅薯的大口說出!為什麼要說這個?有什麼理由要說這個?……
看看媳婦,樣子比說話更硬勁。並且看到那胡琴,明知道這是特意買給他的,所以再不能堅持。摸了摸自己發燒的額角,幽幽的說:「回去也好,回去也好。」於是一道回船了。
「不怎麼。」
落了春雨,河水漲大了。平常時節泊在河灘的煙船、妓船,全繫在吊腳樓下的支柱上。在樓上的四海春茶館喝茶的閒漢子,俯身臨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船上婦人陪客燒煙的情形。因為那麼近,上下都方便,從上面或從下面喊叫後,便可互相見面談話了,於是樓上人會了茶錢,走到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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