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默。
父親張口答著,但聽不清在說些甚麼。
「噢——找哪位?」
他逐漸輕微不安,父親出去委實很久了,祇趿拖鞋該不至去太遠,不應天都晚了還沒看到回來,他把桌上的書燈捻亮。
他瞪睇她:
「我會和你一齊找,我在這一帶先找看看,你在台北也找看看,沒甚麼太嚴重我看,一定能找得著。」
「爸爸忽然地找不著了。」
「回來了,好了,你們不用再牽掛了,唉,我一天沒有在這些鞋面上的灰塵就蒙上這許多,」他如舊曩地傴腰擱齊各雙皮鞋,「我來把這些皮鞋先抹拭一會。」
他拿起了書,讀了三數行,將書放回。他走到廚房門呼道:
她報出名字。
「聽到了。出去!」
他哥哥住新竹,在一個人壽保險公司做職員。他們幾乎已兩年沒會見面。他有他哥哥的電話號碼,那是他哥哥上一次寫給他的。
他抬起頭,把書放下:
「你看到爸爸了嗎?」片晌後,她再問,她白棉似的細髮下憂傷的眼睛注望過來。
他尋了八個地方,父親均不在。
仍是他出來去公共電話亭。
「請等一等。」
「沒有。」
「沒別的事了,我要你知道的事就是這事情。」
「好了?」電話小姐問,「兩分半,沒有超過。」
聽筒歸放鈴鐺聲。
「幾點了?」
他決定出去尋找父親。他擬先到父親舊日友人們的家看看。惟他不宜教他們知道內情。他想出一個藉口:他父親要他代詢一位朋友的近址——張伯伯,數年前離開台北上高雄去的。父親不在那家,或對方未說父親來過時,他就用這藉口。
「職業是甚麼?」
「哪個地方人?」
「范閩賢。」
「職業。」
他登上了床。
「日字旁,中華的華字。」
他即時了解出父親出外的原因:他父親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
「昨天下午四點。」
但他對父親忽然離辭的原因殊覺費解。昨天在父親離走前他跟父親間並無任何的爭吵。前天,他顧察,也無爭吵。(但他知道日常的冷寒足以驅追得他奔亡)。但導致突然行動的近因呢?是甚麼近因?
「毛毛,我回來了……」
「是我……二哥!」
「上穿一件白色襯衫,下著條紋睡褲,腳上趿著拖鞋。」
他出門衣著已穿畢,但未出發,躇坐於紗門處。他不安地等待晨報。一種動物般的機警促命他要檢查一下報上的死傷消息。他面對籬門佇候著。
他仰身伸躺在床上,眼鏡摘掉拎掛手裏,張口輕喘臥息著。
「啊,啊,好啊!」他點著眼鏡腳,「不—要—在—看—書—時—打—擾—我,我講多少遍了。你一次接一次,侵犯過多少遍了。你——還有他——從來不屑聽我開口,祇當我在放屁。天,我過的是甚麼生活,誰會知道我過的甚麼生活!你看書,才看到第三句,hetubook.com•com𡃒,有人進來拿東西,不就是掃地,不就隨便問你一句。你們就不能給人一點不受干擾,可以做一會兒自己的事的起碼人權嗎?你們為甚麼要侵犯我,我侵犯過你們沒有?天,這所房子簡直是間地獄。沒有一天聽不到爭吵,沒有一天不受到他悲哀面容的影響。他是個大悲劇演員,他免費請你看悲劇。別站在那兒像上絞架一樣,你不配扮這張臉,扮這張臉的人該是我,知道嗎?該是我,是我!你還要我對你說話恭敬,敬愛的母親,您怎不看清,恭與不恭敬,我根本不想說話!一句我都不想說!我可以像蚌蛤一樣閉咀從天明閉到天暗,廿四小時,四十八小時,都沒痛苦。痛苦?那才樂哩!祇是我知道我別妄想,我別想得到。」
他站起,戴上眼鏡,即刻摘下,高舉起雙臂呼道:
「在桌燈罩裏。」
「Mm.」
桌上擺出了碗盤碟筷,桌中央放著兩盤菜餚,一盤為醬油煑四季豆,一盤鹹菜燜肉。桌上祇按了兩副筷子。她拿出一隻碟子挾菜,留下小小一碟子。
「六十七。」
他匆掠讀畢,從頭又再讀一遍。沒有甚麼堪疑的,他吐口氣。
「我沒別的了,再見,二哥。」
那端漏進的人語。
「長途電話,」她說,「你幾號?」
他又去搜察一番他父親長褲的口袋(希望能找到甚麼留字的紙條),見其中沒有這類東西,祇有一張一塊錢的票子。他想他的父親離走時未攜分文。(父親平日時袋中皆僅有一元)。他向母親探問父親有無帶走其他錢幣,母親答說沒有,皮包裏的藏錢無短少。依此推探,父親似就在房屋四近。但他的襯衫消失了,他顯然前赴了某一地。
「真好,爸爸回家來了,」母親笑吟吟,容貌極年輕的唸聲說。
「幾號?」
「好的。甚麼時候他才出去的?」
「你就喜歡杞人憂天,這麼自己嚇自己到底得到那類快樂?他晚點早點回來有甚麼可異?他沒先告訴你,不過他為甚麼每次出門都要先跟你講?他是一個人,有他的心思意志,你不要把他當需要照顧的孩子看!你白心慌,他回來了!」
「廿七。」
「C大歷史系助教。」
他騎進大街上。他那嚒做的是尋覓拋家逃逋的父親底任務!他不信這災禍會成為真的,酷像有次鄰家著火時他不肯相信下一步燒的就是自己的屋子。他覺得災禍太大,所以很可能不致發生——也許是大得他無法瞭解。他向尋覓的路騎踏。
「噢!甚麼事情?」
籬圍外響著有人輕叩籬竹的聲音。他即起立去給他開門。門口站著楊太太。
笑靨展現臉顏。醺醉地眯笑。笑容忽滅。對荒誕玄想的極端憎噁!
「他沒到你那裏去過吧?」
許久,他仍睜著眼。不,方才他想的通不可能,父親這幾https://m.hetubook.com.com年來一個接近的友人都沒有。即便他去了某個友人家,他也不致從所未有的留下渡夜。他也不會反常的不道一聲逕出了門。而且他怎會穿那種衣服出外?
「放那邊斗櫃上。」
「是嘛?」靠坐椅上的警官問。
「哦,在桌燈罩裏,」他頷頭不斷,彷彿對這句答話極滿意。
「噢,老太太在家嗎?我來向她討個燒過的煤球渣。你們今晚有多的嗎?」
他雖未尋及父親,但他反倒滿心欣奮,他想這時父親可能已回去坐在屋中了。是呀!現在中午十二點,父親在外一夜後今天早上該已回來了,就在他出門尋他的時間裏回來。他迅急馳奔回去。
「喂?」細小的聲音。
「你進來問過三次了。他怎麼啦?誰看到他沒有?我是我,他是他,根本拉不上關係,我飯吃多了,管到他人在那裏!他不在,好,去他的!」
片停後:「哦。」
「范曄。」
「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他歡呼道。
「你找不著他,要我們幫你找他?」
在黃燦燦的燈泡下,他默默進食。四季豆露著沉鬱的黑色,鹹菜肉上凝一層灰白。他把碗放下,問道:
「Mm.」
「你來下,到我房間來下,」母親在房門口說,轉身走向隔室。
他看見籬笆門未關,讓風吹得一下關一下張,關上的砰蓬聲不安的響出。這扇籬門是臥室房門了,室內他睡著的黑暗無亮,室外則光亮,門給風吹得一開一關。有一個人影進來。他躊躇片刻,之後他走往他臥著的床前張探著。他識認出這個人是父親。
「是的。」
他跟隨在後進入。
「福建福州。」
「幾歲?」
「請進來看看好了。」
「奇怪,怎會去得這樣久,」他輕說。
他的臉清癯俊秀,在鼻樑的左邊頰上有一顆醒目的黑點;他的黑髮濃重地斜斜遮住他蒼白額面的上半:他的目光這時洩露仇恨的光閃;他揀起鏡腳張開的眼鏡戴上。
沾了一沾筆,他再問:
「請等一等……長途電話!……長途電話!……」
「你怎麼不吃?」
「你叫甚麼名字?」
「醒醒,醒醒,毛毛,」他張眼見母親站在床前:「已經半夜一點半了,你爸爸人還沒回來!」
「我不知道啊!」
「顎?」他問。(原書:「顎」有口旁)
「你一直都去哪兒了啊?」母親笑吟吟的問。她極為年輕,也祇二十三十,耳際還貼一朵玉蘭花。
「請接長途電話,要新竹市。」
「鵝嗯……?」(原書:「鵝」有口旁)
他低頸刷牙。父親昨天走之前的一切情形且跟以往的一式一樣,他返顧尋不出絲毫的異跡。他昨天一天都在家中,學校近日正在春假時期。父親昨晨仍照以前在五點鐘時就起來(跟從前一樣在夢中被父親吵醒)。六點鐘時父親亦一如往常的幫母親生https://m•hetubook•com•com火煑粥。早上父親掃了會地,後又曾揩拭了一會桌椅,之後便衣著睡衣睡褲在房內蹀巡。午飯後父親曾照慣常的作他漫長的午睡,遲到近四時才起。其後還曾將晾晒的衣服收入,每一件都予整摺好。而自此以後他人就不曉到那裏去了。他記不出父親有何要出走的跡象,更記不出有何在收完晒衣後陡然出走底理由。父親會不會患罹精神分裂?不會,沒有任何現象,他祇是常常腦筋迷糊混淆而已。
「……在不在?……」
他回自己的房間,掩門坐檯燈影側。他確實不懂父親會去那裏,穿那樣隨便一身,這般黑了還沒回家。他靜坐聆聽,走廊上數次響出腳步聲,酷像他父親的腳步,但須臾後都認出是母親走動的聲音。他踱出又入父母親那間,母親愁坐床頭,目光跟隨著他,他為了避免和她的眼睛相對望,又回自己房去。
「我知道。」
「哦?他到那兒去了?」
「謝謝你,吃過飯了嗎?」
「我給你端。」
他的母親剛不久前即已退出,他走到門口將門關上。
五點鐘天亮了,晨光亮明了走廊,但見衣服狼藉於各向,廊邊的桌子上玻璃杯錯列著,還有一把銅茶匙,一條揉起的手絹。他走過父母親房間時窺見室中床褥摺疊周正,沒看到睡過的痕跡。他們收輕手腳地移動,好像大聲一些會被鄰居知道秘情。
「不曉他為甚麼要跑。」
「你到哪去了呢?」母親笑問著他。
他忽聽見一陣悲泣。他的母親破聲啼哭了。
「喂?」中年的,冷嚴的一個聲音發話。
「你睡褲拖鞋跑哪去了,爸?」
「再見,有消息時記得給我來電話。」
「姨媽好嗎?」
他已不耐再苦候房內,便逡徊在籬門前巷道上候看父親返來否。他曾數度停下,希望這是夢,希望他緊霎一下眼睛後能蘇醒,夢裏的一切都已隱失。
「……在,在樓上……」
一條淺而且寬的灰河蜿蜒伸繞在他的眼界中。但見河軀在朝霧和朝暉相交柔下面閃光緩動。河的緣岸有兩台滿集竹篁的三角半島,水中露著許多狀似魚羣的小島羣。童年流沿起的長河!過去十八年來每次見到它都會有心神怡曠之感,雖則是今天,他也覺得靈魄一醒。但瞬後他勃生恐懼。歷來各年間均有三幾人自殺於此河流,淹溺在河裏深水之處。父親是否也身在此河道裏?例常體身均要過三天後始上浮。他今天起要嚴緊釘梢這河流。
父親的去向續惑困著他。既出去這樣久,不會僅是走走,當是到某處去,猜想應是上友人家。父親自從退休起,年許都留在屋內,他必定甚覺窒悶,他要找人聊下天,乃是他去了友人家。友人跟他許久不見,必留他同桌用飯,以是他晚飯未歸。他們用飯時必傾酒助興,談談喝喝,不覺夜靜,父親許喝多了些,那一家就留
www.hetubook•com•com下他,所以他這晌了還沒回來。這樣簡單的答案,這樣淺顯的理由,他莫非受甚麼蠱了,到現在始想到!這樣的話今晚不需直等他了。他便開門閃出來告訴其母親。
「假如他到你那兒去,你和他講我們都等他快點回家。」
楊太太進入廚房,火鉗鋏著一個廢煤球出來。
「我這麼想。」
他告訴他哪幾字。
「等下吃。」
她露現難堪和慍怒。
另個驚怵發現:他已怠惰掉一整天,何以整天裏未作任何積極行動,為何現今不就去警局報請偵究,哦不,他還不能全然的肯定父親真的已失了蹤。
一聲籬笆外剎車的聲響。正方形的一個物體從外面飛入,跌在地上。他心胸狂跳著,走向地上的那物件,彎身取拾。他忽又直立起身幹,闔瞼默禱了一下。他拾捻起,飛速打開。他的眼睛張瞪著。
「他,那嚒,真走了!」他恍聲呼出。
「是的。」
「先登記下,」他打開一簿簿冊,筆沾進墨池,「他甚麼名字?」
他見床上散遍了大攤的照片跟證紙。
「已經退休。」
他來回了數十匝後再踅回房子。
他母親回過臉望他。
「他人矮,瘦削,左腳帶點拐。」
「你幾歲?」
「喂?電信局。」
三點鐘時,他偶忽想到父親出外已一整夜又一個上午另半個午後了,他不禁猛地一驚,父親出走已成無可否認之明確事件了:父親不會祇借宿,今日午後都快完了,父親確確已出走了。
「哦。」
他的母親悲悽著臉顏迎立起:「找到了嗎?」
父親神采煥發四顧著,他記得父親從離家起迄今快有六年了。
「你看到爸爸了沒有?」
一點半時,他感覺也無妨去問下他的哥哥。雖則他深識父親去那兒可能性幾何。
他想像著父親若這時已歸返當多歡喜,「唉——」父親熟悉的嘆喟聲響,「……秋芳,毛毛,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早就想回來的,可是脫不開,弄得這時候。唉、你們想我到哪去的?你們猜、猜猜看,猜猜看,」他又在玩他那習慣的要人猜他的戲嬉。(原書:「吧」上方有廾部)
「找哪一位?」
「二哥……是我!」
天色已黑,房間中更為黑暗,他退歸原座,因為疲倦,他不再看書,默坐黑暗中。
「七點。」
「他上哪去了?毛毛,夜這樣深了啊!」
到電話亭之前他先到電話亭對面的一家小店那兒換易一攤一元銀幣。
「是啊,毛毛,我回來了呵,」父親臉色煥悅,且狀極年青,僅卅餘,且穿著新挺的西裝。「回來了,毛毛,我回來了,回來了……」
「他出去快兩點多鐘了,」她說,「奇怪沒有說一聲就出去,且連鞋子都沒穿,祇穿了拖鞋。我是聽見有人開門的,以為是你出去,不久我喊他去提水,幾聲都喊不應,才知他不在屋裏。我到打水機那兒找,也不在,又上隔壁樓上找,hetubook.com.com
也沒見,想到可是出門去了,但回頭察察鞋子還在。我又到巷口小舖子裏看了,又到街上張了張,四下又再找過,但一直就沒找到。你說這奇不奇,他跑那兒去了?」她注視著他,再繼聲道:「他祇穿了拖鞋,應該就在這附近的,但是沒有——就在附近不會兩個多鐘頭了仍沒回來。他要走遠——他趿著拖鞋,會走遠了嗎?不過他是走遠了,附近找不到他。他出門的話也該說一聲,一向他出門時都說的。」
他附守著聽筒。
「六九八。」
「四六一二,」他說。
「現在沒甚麼可擔心的了,我要預備登床睡覺去了,」他囊括道。
「廿四塊錢。」
「爸爸!你回來了!」他在床上坐起。
他扶著腳踏車出來。騎過小巷後,他轉右騎上斜坡。
他也到籬門口,見到巷子中空坦無人行,祇有街燈下瀰著夜霧。他讓籬門張開著,轉身走進屋裏。進房間後他說:「楊太太。」
他未再吃飯,她移挪下盤碗。他起立踱步,在父母親二人的臥室中,他見到父親的長褲猶掛在牆上,以是父親是穿著睡褲出去的。他果未能尋見睡褲。他尋本來掛在長褲旁邊的上裝襯衫,但這件衣裳卻不見了。
她走出籬門。
「我就放。…………好了罷?」
母親是個白髮蒼茫的老嫗。
他們陋簡的食了午飯,她就買了兩個菠蘿模印的麵包餬一頓。他們均僅嚥掉一兩口。
「開飯!該吃飯了!我肚子好餓。你可以先給他留一點菜,等他回來再熱給他。過了吃飯時間,不等他了。我們先開吧。」
「喂?——」
「你在同你母親說話。」
無回答。
取下眼鏡,他重拾起書。
「他相貌甚麼樣?有什麼特徵?」
「走時穿甚麼衣服?」
這樣一件難見而嚴重的災禍發生在他頭上了,他想,一件可以轟動全省的社會新聞,一件無法不外揚的家庭恥事。
他還不能接受去報呈警局的意念,那好像太凶噩,他未敢去逢晤它。他一直希望能避免跟它會逢。現在他固已漸白報投警所已呈勢不可免,但他仍闇冀有甚奇跡生出,轉化這情境,他猶握著這根茅草伸頭漂露激湍中。
「我們必需報告警局。」
到電話亭裏邊了。投幣,撥動。
「天太暗,做不了甚麼,我們坐等天亮罷!」他微聲道。
他把名字告她。
「我正找他的身份證,」她道,「就在這裏。但是我覺查兩張相片不見了。一張是你大哥的,一張是你大哥二哥倆的媽媽的。」
「停住,給我停住!」他怒哮,「你要把我吵瘋!」
「范……?」
「好,」他奇怪這時居然答好:他從來不肯稱母親做媽媽——他想。
一件仇殺案,三輪車伕砍傷主人;一青年無故自殺;一件車禍,司機二人均亡。
他到的最後兩家甚至記不起父親的姓名,斷止往來過久了。
「好,現在請你把經過從開始詳備地報導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