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還有門字,爸!爸!你看,好多門,爸。」
聽著父親預言的話,他眼睛注投地上,而後含仇恨地盯視他們。
………「啊——張開嘴,對了,」醫生是個長著青鬍渣,臉白淨而溫藹的人。爸爸媽媽對他非常之尊敬。
1
「毛毛,來,進來,別同那些孩子玩一道,」她禁阻他。
那女人說著拉拏起他手來。
然後媽媽速出,些兒後再進入:
「帶了。」
「去,去媽媽那兒啊!」
「……鍾太太那家醫得不壞!——就去這家看?」他媽媽對爸爸道。
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五歲。」
他闔關上報紙,放進打開衣箱的夾袋中。
「大,大,門,人,人,」孩子指著街傍的店招認呼。
「爸輕親下,」父親近上觸吻他頰。
「走!」她說,抓住他的腕骨像鐵鉗子一樣叫他痛楚,「跟到!可惡的鬼東西!」
緩緩地他漸康癒。復休養數日之後他一個上午站在臨街窗前,望著長久未見到的街象,靜觀街中來往滑馳的車馬。他聚神觀省時,聽及背後一個聲音——
他忘了。
7
父親將壺中的熱水瀉注盆中,而後取下毛巾攤張放入。父親幾乎全身隱在熱騰騰霧汽之中。繼之父親屈腰在盆中浼洗毛巾,發出間歇的琅琅聲。
8
他們到了學校。那樣靜寂,那樣巍偉。綠樓舍分在光和影的多面割劃中。過去點兒一座翹翹板,兩個鞦韆蕩。一個白頭老公公走上來,媽媽和他說著話。他領著他們進正廈。長方面大明鏡。老公公手裏有一拎水捅及擦地布。媽媽駐歇了足,那老公公獨自走下空廊。他們站到,葉子影和花影畫在壁原上。小頃然,一個著綠色長衫的女人近前,老公公落在後方。那女人和媽媽立刻親熱地談話,並拍慰他頭,向他和氣嘻笑。她們說著,說著,那女人不時向他悅然投笑。他甚喜歡這姨媽。然後媽媽說道:
「上學哩他!已經九點十分多了!」
「不要緊納,媽媽她會跟上教室找我們底。」
「沒有,沒有,」那老師說。
這父親言後,將孩子摟起來,抱在臂膀上,向下行。
父親底身體上佈遍點點黑痣,母親身體上繁生著紅痣,他的身體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紅痣。
他攜提起箱,掛上旅行袋,撿起傘。他步出房宅,向巷尾啣街處邁去。
他某夜見到一隻奇大的怪物,像牛一樣,慢踱過他所在的二樓窗外,向三樓登去。他並未作夢。
「屬龍。」
妹妹三個月之後病肝炎死了。媽媽捶打著胸號聲痛哭。
「我們再等幾天哈毛毛,等病好時爸爸就給你買,」父親說。和_圖_書
父親復呷飲下茶。
「沒有關係。第一天遲點沒甚關係,」父親道。
「走快些,媽媽在家等著我們。」
「本來都遲了,太晚去報名,這都開課一個禮拜久了。」
他的父親在他生病期內每天下午都請假家裏,或幫母親照護他,或到醫院去拏藥。父親每當他熱度竄高的夜晚皆通宵不寐,有一夜他醒時見父親坐在椅中睡盹,兩穴的髮腳刺扎蓬立。
「喜歡誰?快說啊!」
「不行,不行,不能喜歡爸爸。」
「他奉養你?別做夢噢,幾個兒子真的奉養過父母親的?」
3
「…扁桃腺…扁桃腺,」他默唸這新聽到的名詞,他想不久前吃過的桃子,他今晚可以吃到香蕉。
「爸今晚就為你去買,買隻黃色的給你。」
「扁桃腺發炎了,」醫生宣道。
「在後山路,鍾太太給了地址,每天上午都有。」
「我們走很遠了,該回去啦,」這父親道。
他覺她比前似老許多,弱許多,她是共犯之表徵?
13
次一節課鐘再響時他則再也不要回反教室裏了。他媽媽祇好向老師說對不住,未上完一天便帶領回家。她去前還回教室中把他的那隻書包拏出來,他衝出時甚麼都扔拋,現在他怎麼也不要再進教室裏去拏。
「你的傘。」
他大為喫驚,嘴張開得要掉下下嘴巴般的。
「寫信回來。」
父親在上床前先熄掉燈,開啟床几夜燈,節韻地上著錶弦。而後父親嘆聲長舒的息,關暗夜燈,躺下就寢。他皆臥睡臨牆之邊,父親睡外周。這是個安適恬甯的角隅。他彷彿臥在人間最最安全的地域,父親偃臥之身像牆垛般阻住了危險侵害。父親和母親的情形不一種:父親的身體較暖,呼吸聲也粗嗄悠緩,全夜並甚少轉側。未嚮他呼吸的聲響便隨他父親的鼾聲共同昇伏。
「真不好意思。就是離不開一步。老師剛才被他一定煩得氣死啦吧?」
「誰講?」母親道。
他這夜比平時早的去睡覺。他做許多多跳來跳去,變得好快好快的夢。他覺得身上跟靠偎火盆般燒。有幾次他醒了過來。他不懂為甚麼爸媽皆要站在床前焦急地望他。他曾起床拉尿,他的尿和平常不同,現在是桔紅色。他的大腿裏側發燒,他看見他的雀雀收小,緋紅,吊著兩顆掛下的彈球。拉了尿他又回到床去,再做跳得飛快飛快的夢去……
他便過去,父親于是便把熱騰騰的面巾掩蒙他臉上;要掩達半分鐘。父親然後自己也揪絞一把,蓋蒙他自己臉上。父親說這樣掩蒙于身體很好。
他們轉回來走。
母親寢室窗頂氣窗上的彩色玻璃。
「快吃!快點兒!來不及𪢘!」
16
他病得有十數日之久。他這些日子,受羈www.hetubook.com.com在床上,是煩懨的。白日長段的時間他注視著帳頂的雨迹。有的時候一隻小蚊子飛入帳內,他就呼叫母親來趕逐它。天黑亮燈時應是他一日中感覺最抑鬱的時刻,他抬高手在帳上摸他自己的手影子。或者他轉身面壁,漫想著香蕉。
「廈門堤尾路五巷六號。」
他第二天吃飯祇可以吃醬瓜和稀飯,他的燒比較前晚要低落點兒。媽媽不時鑽身帳內,以手按摸他的足掌,測察溫度。母親不在床旁時,他便度想著香蕉。到午後四五時,他的體溫又增長了。
尋父
「要,」他說。
他在適才數分鐘撼震後大哭了出響。他萬沒猜到,他原以為她……原來她……他的哭聲都給他的驚心壓掩了下去。這時刻她用粗力把他一拽,直拽向教室去。他高聲叫:「媽——快點——媽——快點……」好像他被頑童毆打時一般的。
父親手中提起一大叢香蕉。
4
晚上他熱燒似又增高了,他看房屋裏的物件似都黯慘些,他的雙頰發燒,他的耳朵似乎聽覺不大清楚。這時他問起了那早上的香蕉。
他蝸鎮在小竹凳子上,他父親坐在他對面給他剪修指甲,他自己會用右手剪左手的,但是左手不會剪右手,剪刀總是剪不達盡。
他父親呵笑,告他聽。
6
妹妹在他上學的半年前生下了。他原與母親睡,便改為和父親同眠。
他微聲匆叫:「媽……」
他堅不要。父親再給他掩上。他哭了。
他忙抓緊他母親的衣裾。
「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說,「醫生說的你不能吃,他說要等病好才許吃,你不聽醫生的話?」
「好,那麼我走了,我放學再來接你,好好跟著梅老師,不准騷鬧。」
「小孩拔節,他拔節的時候了,」父親說。
「哎,是,很多,廈門公司,廈門百貨行,廈門飲冰店。」
他苦痛且哀傷,極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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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呢?」母親問。
黃金的陽光照在廳房各處,有一印水光動游在頂壁上。父親肩搭毛巾梳洗著髮頂。媽媽又疾掠跨入,催呼他快把粥喝掉它,並且把他喜喫的油條斷節沾醬油也先行拿走,他覺非常的惜介。
他胳膊夾著體溫計,冰冰涼涼的。
「過來‼」她咤喝一聲,臉驀地沉下:「過來,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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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底父親底小指端指甲留得細而又長。
「矮——,不知那時纔享得上兒子養伺的福。」(原書:「矮」有口旁)
「毛毛,你看這是甚麼?」
每頓中飯或晚飯吃過,父親便向圓椅凳上的洗面盆步去,呼喚道:和圖書
父親稍後遂去上公,囑交母親帶他去開學。
他沒能決定。終於,他走向父親。
17
范曄決定出發往南尋索父親。警局兩天來毫沒消息,其他也沒有任何發見,他遂決定自己來尋找。日前他到學校裏請了假,並借一個月薪。他謹慎地不讓同事知道他的因起。他在住宅四鄰間也亟力掩蔽,障幕說他父親到新竹他的二哥家小住。雖這樣掩飾,仍封閉不住真象外透的。不是?這兩天就時有人在籬笆外伸頸朝裏邊望,彷若望一座遭凶的屋子。有人甚至於朝著他當面問起,那時他仍回道:「他上新竹我二哥家去。」
「媽,」他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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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最大的聲音嚎叫。沒甚麼可以補償他對香蕉的遁失的悲痛。
「不能不遮,要受風了!」媽媽說。
「我不會,不會的!」
「不哭,」父親說,「現在披了,今晚爸就給你買香蕉;毛毛要香蕉的吧?」
「毛毛今天起上小學嘍——」父親延長著唱道。
「討厭。來!來媽媽這裏!毛毛今年幾歲了,說給媽媽聽。」
他給拖入教室裏,「坐下,」她指著牆沿一張椅道,「不准哭!在這裏坐住不許動。」她隨即轉向教室前首。他坐到,但是他照樣張嘴大哭。孩子嘻笑的臉蛋都面對他。老師停頓了重續的演堂,向他又走上前。他噤住了哭,嚇得停剎。她溢著難以抿藏的笑色,中途折回。他自以祇敢低聲暗唏。可是天上菩薩來護他了!媽媽站在窗門那兒!她露著慚疚的表情,怯怯地含笑瞅著老師。他欣喜若癲!可就他惜的不能呼聲高叫,祇有拿眼睛熱烈向她呼叫:「媽,我在這裏。媽,我在這裏。」這時老師發現媽媽站窗那兒,她皺了眉頭乜媽媽,媽媽忙愧色退卻。是多嚒可歎,媽媽又失去了。他等著媽媽再現,張大眼看睜各窗兒。但媽媽始竟未再出。他瀏望了一下四邊,看見每一個孩子都直直望著前邊。他也望前邊,沒什麼,祇有那個老師在那裏。這時一陣齊發的呼嘯響騰,孩子們望著前邊瞪瞪地喊聲停聲,他睜圓著眼窺見鄰邊那刮和尚頭的孩子坐得挺直如板凳,且露著一朵喜笑。他們轉為一片騷動,不久他聽聞老師似乎叫他已好多聲:「……把筆跟紙拿出擱桌上!」他迷然浮幻地從書包取出紙和筆,但不知須做什麼。鄰旁那個和尚頭的孩子友誼地將紙露予他看。他看到上邊許多單字,他挑了一箇「大」字寫紙上,後來再挑了個「牛」字抄在紙下角。鏗噹清朗的鐘聲忽響起,他詫驚諦聽。教室孩子有動的有交喋的。媽媽忽然又出現在窗口了!他這一趟拋顧一切地飛衝室外,高叫:「媽——!媽!」
「現在說容易,將來看會不!那時候安得不是嫌父母醜陋,礙目,拖負,把父母趕https://www•hetubook.com•com逐出屋。我們這兒子是不孝順的沒話說了。你注意他底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們這個兒子準扔棄父母的了,這是個大逆、叛統、棄扔父母的兒子!」
他生病了。前個下午起鼻子下便有點熱烘。父親夜時以桑葉冲了杯熱茶他喫,說:「睡一夜出身汗就好了,」他一夜出了身汗水,可是醒起仍舊鼻底乾烘的。
他的媽媽進來喊道:
「我不。」
一個年輕相貌的父親,牽攜一個小孩的手,沿街漫步。
他在媽媽懷裏哭得眼皮都睜不開。那老師又再來了,臉顏上又帶著笑態。
原來他們騙他!說假話騙他好披上那被單,他張口大哭了起來。
「媽媽也親一親,」母親說。
「媽媽不是回家,她還會回我們這裏,我們稍稍等她一忽兒她就折回來了。」
范曄擬計停住的城鎮計有桃園、新竹、竹南、苗栗、台中、彰化、嘉義、台南、高雄。他將尋覓半個月。他尋找的重點放在佛寺中,因為他的父親曾數度在家庭爭吵後說想出家修度去。他另外將訪詢各處的警局,教會,和貧民收容所。他的父親未帶錢身上,教會和收容所也是他可能去的處所。
母親歎聲說:
「他記得。家住甚麼地方?要是給拐婆拐走了,遇到警察,要跟警察怎說的,說家住那兒?」
自從他病恙以降,他一直祇能隔著窗簾竊聽街中的動聲,他深想能看見街景。
「不是澆尿長大的,好,那麼你澆的是米田共,」她笑搖著。
他息了哭——他喜歡香蕉。他便讓父親用被單把他遮上,他想著要見的香蕉。
「生病還哭!更難好啦。」
「媽媽叫葉秋芳,」他的母親道,「忘哪?」
他納之。
「你把他相片帶箱中了?」她說。
在上學的路上有個孩子站在路邊望他,忽對他扮出猙獰之面,且在空中舉起小拳頭恫嚇他。他急忙望旁的地方。他直為著手裏攜的書包覺著非常的羞恥,他乃把有玫瑰的那面貼著腿腹前進,免給人眇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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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兒子還太小了,我們人都已經老人了,怎地用根吹管把他立刻吹大大地。」
「又爆了一隻嗎?還要再爆?」母親道。
「人人商店,廈門大茶行,那個字呢?毛毛。」
「毛啊,洗臉,來,洗臉——」
還有母親的一隻梳妝匣,匣蓋畫有湖濱風景,一隻鷗翅形白帆的小船綻泊岸旁。他也常數時辰邀遊于畫界裏邊。
「他的手腕頭縮了一大節呢,」她和合道。
「你聽!爸爸叫甚麼名字?警察要問你爸爸叫甚麼名字,你怎樣答他?」
「他真的最近又長了些些吶,」父親提杯飲啜一口茶道。
「還慢吞慢吞!不喝下去?」
父親溫敦煦融的笑著,他的小手舒憩適恬的臥在父親煖和的大手之中。
「來嘛,來啊。」www.hetubook.com.com
她一把將他搶回:
「唷唷,好好,看你,媽媽不走,不走。但是媽媽現在要上下廁所,媽媽不是走,是去廁所,你不可以跟來,是吧?」
「媽——啊!」
「媽!」他擂他母親。
「不!」
「好ㄌㄚ,我們可以進教室裏去啦,」那個女人說著。
他瞪瞧她:「不。」
他也忘了。
「他的身份證你也放好了?」她道。
「真是,真是,」父親傷色地搖頷,「都一樣,這孩子必也是那種叛逆兒子。」
「不——」他尖叫著,察悟了這是怎一回事。
他們就去了。父親用一條被單把他從頭到腳罩下,他推扯下,他羞於那奇形裝扮。
「衣服掀起來,聽下心口看,」醫生道,他冷冷指端觸到他肋上,還有聽診器撳上的冰浸。
「𡂿……香蕉!」父親望著母親,輕聲道,「……好貴,不是季節」
他回返父親那裏。
「………」
在椅上坐太久,膝以下會有輕微麻𪢘,動彈不來的感覺。
「屬甚末?」
他們回到家裏。「藥粉和藥水先吃,然後上床,靜靜的養神,三五天一定會好,」他媽媽說。她並讓房間裏的窗子照樣的關著,並且將深藍色的窗簾拉上。
「放了。」
母親關上了門窗,拏出一隻新的書包出來。這是像女人提的一樣,有兩支提把,白綢布疋,且繡有兩朵紅色玫瑰。他對這書包沒一些好感。然而母親催他快點提起走,他祇得提起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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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牡鹿是暗紅的,另一隻黑色,黃釉茶壺的圖飾。那畫是浮彫的,紅色那匹昂著頭,其側懸掛葡萄和葡萄葉。鹿身是片狀影子,見不到眼睛,也沒口鼻。他常數十分鐘的凝注這壺腹。
她一向禁止兒子同巷子裏的孩子共戲。她心中總覺得比四鄰要高等頗多。她喜向她孩子講說他們這家是數代大家,他祖父曾任清朝巡撫,他叔祖是福建道臺,他的外祖也做過廣東知縣;他們是這代才離開福州遷居到這他地居住。他們以前是詩書大宅,他勿忘記掉。
11
5
人力車拍拍地從他們身邊跑過。
「還要催!來,小討厭,你喜歡你爸爸還是媽媽?」
子曄
「『糞坑旁的莧菜——又長高了!』」她笑謔他,「『糞坑旁的莧菜』,誰給你澆尿澆上這樣大的?」
12
在圓椅凳那兒牆上掛的有洗面毛巾,椅腳的踏木上有一隻白的鐵製肥皂碟子,在椅旁放著一隻煤黑滾水壺。
母親已走開。他跟望著。
風彎了樹。他在窗框密閉的室中,迎對窗子。背後響著父親與母親的動靜。房中一亮一晦,風把窗外遮護的桂花樹颳開的原故。枯葉讓颱風橫向吹刷。在桂樹深枝間,有頭文絲不動的鳥鵲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