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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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媽又曾不讓他蒙罩白手帕在頭上,指稱白的色彩是死人的色澤,不屬吉利。
「好嚒?怎不說話?哦,不要刺|激媽媽,媽媽有發暈的毛病……」
他們常常說話轉進另外其它方面。好比父親在揩著腰時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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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最弱。」
在竹製書架上按有一本舊古的書本,「秋水軒尺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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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後的廊間有一本電報號碼代字指南,不曉得這本書如何會在家裏面。
父親一隻手貼牆,一隻手擦乾腳姆趾。
他的哥上一個漁會做事,並在漁會的樓房上層一個房中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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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 有:——我祇唸一年就回國。」
「美國新近剛造好一種死光,只要一開,所有的人類都要死個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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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江裏的浪,
「公公生病,他叫我回家。」
「哪一國是最弱?」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世界上哪一國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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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每每在他打悶嗝的時刻稱道:「快拏筷子交著擱在水杯上,從每個格裏喝口水下去!」可是記得他從未有一次做了能立即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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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從前我在法國那時候無論什麼全都用機器去做,例如洗衣有種洗衣的機器,燙衣也有燙衣的機器,擦皮鞋有擦皮鞋機,洗臉也有一種洗臉機代你洗,」父親洗腳道。
他睜大了眼睛虔敬地點頭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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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身幹在他看來非常高,他祇及父親的腰間,須得抬起頭面來纔得看見他顏容。
「美國第一,法國第二,西班牙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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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曲拗的坐在桌旁。
總都是父親先替他洗好,而後方自己洗。常是在父親擦抹身軀的時候父親溯述他前在巴黎留學時的事。他聽了覺得異常驕溢。他常要他爸爸講幾字法文他聽,譬如他問道,「我們院裏有棵木瓜樹和一棵香蕉樹,怎麼講?」他爸爸斯時就會有些靦靦地,說他全忘了,去了太久了,長時沒有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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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底書桌的抽屜中排安得整整齊齊,放著齊齊的十行信箋,名片盒,印泥盒,和毛筆。
那誦聲宛蜒而哀感,但聽來異常的甘美。
他爸爸回得家來時的笑貌極為溫煖,口型彎彎的,眼睛瞇離,面頰紅紅的。
他怒睜地坐于大桌傍。桌面儘是油污膩垢。因天雲欲雨屋內陰黯濃鬱。桌上攤佈著許多紙摺的東西。媽媽正以欲裝愉悅而其實並不歡樂的聲調謂:「好多猴子,看猴仔跟猴孫在排隊,你看。」這般尖頭直身的紙叠叫「猴」「子」。它們與送葬時孝子戴麻布孝帽一樣。母親眼瞳望前方曰:「看多少猴子。……那一隻你歡喜,拿向你前邊耍玩。」他瞪睜下不稍稍動。她聯接稱曰:「媽來替你叠一隻最大最大的玩,做猴王。」他摺一張舊報紙做了一隻有缽盆大的大紙猴。龐鉅,愚蠢,醜怪的傢伙。其他大大小小的奇形古怪的猴族齊睜對住他,他嚥津直坐。她動手摺起另外一隻紙猴,瞬後看一看他,嘆口氣說:「委實可惜還太小了;要能用吹管吹得立刻大起該多麼好。」她看他一下繼睽前頭道:「日子真難,你不知道家裏頭現在多窘,你爸爸自從上次機關裁員被遣散後,到今天幾上兩個月了還沒尋到工作。這樣下去真不曉怎麼辦好。就是因為這麼你纔休掉學的。啊,乖孩子,」她眼環紅了起來,「書學得這樣好竟使他停了學,初初的時刻我曾勸你父和_圖_書親讓你不停學地唸下去,但你的父親沒肯。哦,不要難過,媽定要設法讓你唸下去。一定讓你唸下去!媽就是給人出去做洗地的工媽也會使你讀下去。媽很早就想跳出去做事嘞,也去辦公(閉封著上下嘴唇說)。……可惜的就是媽媽教育受得太少,這都是你外婆害的,外公本來都把我放進洋學堂裏了,外婆又將我收回宅,說女兒家犯不著讀書,會識些字就彀了。古時候人的頭腦多硬!因而媽媽現下不能說官話,要做事底地方先是就要會官話。辦公的事有些也輕鬆好做的,那些女辦事員都做得來,量會有好難!不過收收公文,登記登記,保管一下,媽媽也會,——可惜的就是媽媽不會說官話。」她停片刻道,「我有好幾次要你爸爸教我說,你爸爸都不答應。你爸爸這人不好!他一直都是瞧不起我‼他是個心很狠的人,你要先知道,不要和他反對,他真會扔下你掉!你妹妹一條命就是他害的,假如他那時候肯出去借債,他就怕沒有錢來還,但那能夠管到錢去呀,——假如他那時立刻把你小妹送到醫院去,她今天都還活著。她要是現在還在的話一定很漂亮,她底一對好看的眼睛確實猶使我,」她哽噎起,眼淚又汪漫滿眼,「哎,媽媽的命真苦,……你看媽媽的現在這雙手,呃,泡得像爛胰皂一樣,陳嫂被辭退了,一個月纔幾個錢,但現在也僱不起,我祇好自己下水洗衣,媽媽那身上風痛的毛病還沒有好。唉,做女人最值不得了!媽媽,你看,現在連一身像樣的衣著都沒有!還有那些首飾,媽媽從前的嫁粧,也被你爸爸全變賣光了。唉,做女人就是命苦。我該要燒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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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天以來他都在詠這首詩。他發覺鄰旁的孩童們原跟他一樣放著寒假的都已經路經去上課若些日了。媽媽告他說今後他暫不上學,暫等將來爸爸找到新的事做時再唸。
「那麼爸爸中m.hetubook.com.com國大學畢業的,是麼,爸爸,」他又崇敬底稱。
……………
熱血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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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法國多久?」他常又問,雖是他已經聽過,但他還喜於問。
他二哥回家嘞。他著藏青學生裝,媽媽說他在學校裏住宿,現在回來幾天。他總是蝸隱在他房中,他若經穿他二哥門限便看見他收眉怒目。媽跟他講說二哥不是她親生的,他才是她親肚皮產落的。她并言大哥也不是她生的,他們的是另外一個媽媽,那已經死了的,她是他大哥和二哥的後媽。大哥,他問,他人呢?他很早時候就住宿到遠遠的一個寄宿學校去了,她說,他祇予很小時候見到他大哥。他不久會回來嗎?他問。他寄宿的學校太遠,媽媽說,這幾年他大概不回來的。
他患了咳嗽了。夜中間他也喀,聲音很有趣,像金鐘鳴聲。他食麥芽飴糖治喀,以一根筷子頂一大陀透明軟糖啖含之。
父親喜於憩閑時詠唱詞曲。他常唱的有蘇東坡,李清照,同李後主。他常引哦的一首是蘇東坡的江城子:
「——是的,」他遲緩答,「快穿衣服,當心受涼,」他翻叠著潮手巾稱曰。
爸爸和他時在夜晚就寢之前時一齊學唱歌。他們仰臥於榻榻米上面的床蓆上,父親把錶和扇子擱在黑光漆皮硬枕側,對著天花板,彎起腿,他也和父親一樣姿勢。父親教他唱的歌都是父親在三民主義訓練團受訓時學來的。父親教他唱:
父親的裸體教他驚騃住:他的裸身純白得像百合花,且從來少有見過這般圓而結實的肉肌。同爸爸一樣,他亦除掉衣服,一身細纖的小白體在一身雄魁的白體旁。
父親在洗澡底一刻長多是他和父親談話最多的時間。他須得父親來為他洗,所以他跟父親一齊洗。
尋父和_圖_書
爸在心境舒閒的時候慣於常說:「他媽的。」像如他在搖扇趁夕光的時候常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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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榻榻米旁的木頭平床上擺有甚多底小擺設,例如一隻小鬧鐘,一隻花瓶,兩隻鵝蛋形梳粧鏡(這是媽媽的粧嫁賸留),以及一隻淺磁盤上放擺許多塑膠壓製的小動物平面,有小鳥,小兔,小象,翠色的,淡淡紅,純白顏色…
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有時教他唱:「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或,「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
子曄
「天氣熱,偏偏我那辦公室西曬,一到下午,他媽的——!簡直像是火爐…」
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
熱血滔滔,
「一年多,」應道。
他突然跳起,舞蕩胳臂把桌上的諸許紙猴子揮得到處旋飛。
他們一家遂在一個瞥得見海的房地住下。房門前有彩色鮮麗的黃色紅痣的花舌,及生刺的矮棕櫚。村人常瞪大著眼在舍外望他們,蓋因外地人來這島國地帶的還很少。此後他底爸爸常穿著一身新新的黃色中山裝去鎮公所辦公。
常在我心頭……
像海裏的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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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親教他唸木蘭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他一遍一遍的背它,但總不能背得整首。
那笑顏常教他見時感覺歡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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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寫二十四為:
https://www.hetubook.com.com𡂿,」——他為父親沒曾畢業深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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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大了明徹的眼睛聽。
「喔,爸爸你在法國大學畢業,是啵?」他崇敬的仰諮。
母親每日記那日賬單的時候率用種特殊的數目字號:
他不出聲。
他因之在外頭等住爸爸。他頸項看遠首都抬酸了。等了不知多久,來的人每回都不是父親。天都不覺變黑了,他只得返回屋裏。母親面部似乎亦凝重一點,但他心裏卻焦急遠過,此刻房裏電燈已經亮起。他走到廚房後向的窗口那兒望窗外的路拐彎處,只是漆黑一片,甚麼也看不清楚。時間過得好像一點一滴遲緩地渡著。末了他聽到門口有人的聲音,并聽出是他的父親發話之聲,多麼溫暖,多覺安全!他立刻奔向門口投入父親的懷裏呼嚷:「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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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上班之時候也一個樣,拎著個公事皮包,帶著那笑容離去。

爸爸在某一日傍晚相當晚了還沒見回家。他走到門外路上守等父親。平日父親下午五點多些便已回來,獨惟今天已是六點了還沒有回返。他忡憂地問他母親:「怎麼爸爸還不回來?」祇見他媽媽臉黃的道:「我怎麼曉得的啞!你何不到外面去瞧瞧去。」
他和他爸爸媽媽跟二哥在開向台灣省的海船中。艙裏擁擠混亂,都各佔位置地舖睡在地面上,艙頂和艙牆搖傾歪斜,各人在地上噢吐,燈泡搖晃掛著。
「今天科學最進步是美國,美國現在有一種機器,你只要想去那裏,他會立刻使你人已經到那處兒。」

「你要和我到廚房來嚒?廚房煙很大,我看你不要來,好吧?」
他走在中午炎日酷晒下的街道中,街因酷熱空蕩無人影。道兩側翼是水泥方形樓建,底層沒在黯陰中。他向前走:手中攜著報紙圓捲——他剛拜訪過一家教會,毫無所得。他向前進,身後一道短身落影。他的背後天空有一隻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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