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焦二菊說:「我這兩隻腳還累得著哇!」
蕭長春把韓百仲拉到屋子裡,又把他推到炕上坐下,這才坐在他的身邊,慢聲細語地說:「大舅,說實在的,我一聽到這件事兒,比您還要惱火,惱火可頂什麼用呢?要是惱火、暴跳能夠解決問題,咱們倆一塊到大街上吵去,跳去!」
他激動地貓下腰,從櫃底下摸出油瓶,就往燈裡加油。
馬翠清說:「麥子豐收了,全都忘了累啦!我媽多會兒也等我回去才睡,躺炕上還跟我叨咕半天:麥子收來了,咱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啦!又盤算著給我買這樣、置那樣,絮絮叨叨,我都睡了一覺,她還在那兒叨咕。我當她說夢話,一捅她,她醒著,說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心裡高興睡不著。嘻嘻……」
韓百仲說:「長春你回來的正好,我得跟他馬之悅見個高低上下;村裡整不了他,我們倆手拉手上縣委,這回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有一回碰上了大雨,兩個人跑到一個大土坎子旁邊的胡桃樹下邊躲避,天南地北地說開了知心話兒。說著說著,小伙子朝閨女身邊靠靠,楞沖沖地說:「二菊,咱倆成兩口子吧。」焦二菊聽了這句話,像挨了一針,噌下子跳起來了,連聲喊:「不,不!」小伙子吃驚地問:「你看不上我?」二菊兩隻手捂著臉說:「看的上。」「那你為什麼不呢?」「我腳大。」「我不嫌。」「人家笑話你。」「我不怕。」焦二菊挺奇怪:「為什麼呀?」韓百仲說:「我們成兩口子,是為過日子,又不是娶你當擺設,腳大有力氣,咱們好一塊兒幹活。」焦二菊一頭紮在小伙子懷裡,哭了。
焦二菊一陣旋風似地刮出去以後,蕭長春又蹲在炕沿上捲了一支煙,一邊抽著,想著這一陣工夫聽到的反映和呼聲。從焦二菊這番話裡更加證明,馬之悅跟這件事情的確是有關聯的。那麼,現在擺到眼前的問題是如何對待這種局勢,明天一早,是先找鬧事的那幾家富裕中農再證實一下呢,還是先找馬之悅談;是等他們提出這個問題再反駁呢,還是主動地揭蓋子……到底怎麼辦有利,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焦二菊是當莊焦家的閨女,排行老二。小時候死了爸爸,瞎媽拉扯著她們姐妹倆還有個小兄弟過日子。那年頭婦女還興裹腳,說婆家的時候,男人那頭第一條先問這頭閨女是「蠻裝」,還是「旗裝」;就是說,是小腳,還是大腳。要是小腳,閨女就算長的醜點兒,也算有了幾分姿色;要是大腳,長的再好看,也減了人才。寡婦家的孩子不幹活兒日子難過,沒有工夫一天到晚地收拾兩隻腳,加上焦二菊從小任性,地裡、場裡、山坡、河邊跑慣了,受不了裹腳條子的約束,裹上她就悄悄地鬆開,裹了一二年,腳不見小,自費了半天事。村裡多嘴的婦女說閒話,瞎媽說:「算了,就當小子養她了!」沒想到,到了十四、五歲,該是找主的時候,這兩隻腳可就成了大問題,說過的人,一見模樣全樂意,一見那兩隻氣死男人的大腳就搖頭。大腳焦二菊這個名字,一下子傳開了。瞎媽受不住人們的恥笑,硬要從頭給閨女裹腳,五尺長的裹腳條子把腳纏住,再搬個大捶木石壓上,把兩隻腳搞得像針扎、刀割一般疼。
「挨刀的,總是沒大沒小。什麼時候從地裡鑽出來的呀?」
焦二菊見蕭長春把丈夫穩住了,兩個人說得入了隴,也就放心了。便說:「長春。這麼晚了,你也不用回去了,就睡在這兒吧。我替你舅到麥子地裡轉轉去。」
蕭長春聽了這句話,心裡怪不好過,就說:「舅媽,您得空跟她說說,讓她放心,咱們農業社。總要往頭走,別人想拉回來,那是妄想!」
接著焦二菊的聲音:「人家克禮帶著人看麥子去了,把他叫回來,麥子還看不看呀?」
這個屋子很矮小,坯座泥頂,看樣子蓋上總有四、五十年了,還沒有吊頂角,柁檁椽架全被煙火蒸氣熏得油黑油黑的。一盞小煤m•hetubook•com•com油燈放在隔山牆的燈窯裡,一燈兩用,又照裡屋,又照外屋。油壺裡的油大概是不多了,正燒著燈捻子,昏昏暗暗,還不住地爆跳。
「憑什麼不看?麥子是咱們社員大伙的血汗澆出來的,我看誰敢動它一個粒兒試試!」
蕭長春把最後一口湯倒進嘴裡,一邊用大手抹著嘴角,一邊說:「別聽這一套鬼話!」
焦二菊一邊大笑,又羞又氣,想上去給蕭長春兩巴掌,手上又端著湯碗,只是笑個不停。
「有話家裡說不行嗎?大街上吵吵什麼呀?」
不管舊社會、舊禮教怎麼迫害這個女人,焦二菊倒佔了她那兩隻腳的便宜,而以後,她那雙腳,幫她踩出一條她應當走的道路。
焦二菊說:「你也回家歇著吧,蹦了一天,還不累呀!」
韓百仲跳著腳說:「我算越來越把他看透了,他壓根兒沒有跟咱們窮人一條心過。長春,你是支部書記,不要說我講怪話,我說呀,上級對他太寬大的沒邊兒了!他的罪過還小哇!去年是誰給東山塢砸的鍋,是他馬之悅,沒開除他黨籍就便宜了!別人把個要躺倒的農業社扶住了,把個麥收拚命拚出來了,他跑回來吃現成的就夠不要臉了,又轉著腰搞邪門歪道的事兒,這,這,這不是騎著人家脖子拉屎嗎,我到縣委告他去!」
這個韓百仲在東山塢算是老資格了。解放戰爭時期的民兵隊長、治安員,土地改革時期的貧農團主席,農業合作化以來,也一直是走在前頭的人。可是他有個特點,這一點跟馬之悅是完全不同的。什麼特點呢?他從來不擺資格。上邊來的同志也好,本村的同志也好,只要你正確,不論你的資格嫩還是老,職位高還是低,他是無條件地服從;你不正確的話,資格再老,職位再高,他也不聽調。拿馬之悅來說吧,資格比蕭長春老的多了,韓百仲就從來沒有完全服從過馬之悅,遇到不合理的事兒,他就要跟馬之悅鬥一鬥;雖然因為他性子直,辦法少,這十幾年裡一塊兒共事,鬥來鬥去鬥不過馬之悅,可是,在東山塢溝南有個他,溝北有個馬同峰,馬之悅辦事就得提防一點兒,小心一些,不敢明目張膽按自己的心思大幹。
「你個挨刀的貨,鑽山了,進洞了,上天了,入地了?讓我跑折了腿,踩爛了腳,繞世界找不到你!」
蕭長春用一張廢紙團蹭著手上的油,笑著說:「行了,行了,耳聞不如眼見,這回我可知道您的厲害啦!」
蕭長春說:「您太急躁,馬之悅是犯過錯誤……」
焦二菊這麼喊著,用胳膊肘支開門簾子,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進來了。朝蕭長春遞過來說:「來,趕熱喝了,先找找馬主任,要是說不好哇,我看你就連夜到工地上找長春去。」
這會兒,月亮都歪了。她們剛邁大門檻,就聽溝北邊傳來狗叫聲。
「嗨,陳糧還不少哇!」
韓百仲打斷他的話說:「依著我,那會兒就不該讓他當副主任了,可你跟王書記全支持。怎麼樣,又出事了吧?」
「算了,算了,先聽聽長春的再說吧。」
聽了這句話,蕭長春忍不住地笑了。
韓百仲笑笑說:「好,聽你的。還是那句話,反正,以後共事,你對他得留個心眼兒。」
焦二菊、馬翠清兩個人就又喊又追。到了大門口把他追上了,怎麼拉也拉不回來。
這會兒,兩個人坐在炕上抽了袋煙,又爭論開了。韓百仲說:「長春,我跟你說,這個馬之悅不整整是不行啦!淑紅跟我說,有人背後講你不尊敬馬之悅,我看你是過火了!」
「街上怎麼著,我坐到他家炕上吵去!」
焦二菊受不了這份罪,一邊哭著跟媽說:「媽,我不裹腳了,不找主了,家過老,炕頭埋,當一輩子姑奶奶。」瞎媽心一軟,只好由她去了,兩隻腳又自由自在地長起來,從此,也就很少有媒人登她家的門檻子。那會兒,韓百仲正給溝北地主馬小辮扛小活,每天起早貪黑到山上放羊。斷不了在山前山後碰上挖野菜、拾柴禾的焦二菊。頭次見面點點頭,二回見面問個早,一二連三地混熟了,你吃我一口乾糧,我喝你一口水,你替我拾把柴禾,我幫m.hetubook.com.com你縫縫窟窿,慢慢地就有了感情。
過了幾天,馬小辮的豬棺馬老四到焦二菊家替韓百仲說媒。他對瞎媽說:「百仲這個人直心眼,好心腸,力大能幹,二菊跟他受不了罪,你也有了靠山。」三言兩語,婚事訂妥了。可惜,過了「小帖」沒半個月,出了場事:韓百仲往山上放羊的時候趕上大雨,丟了五隻綿羊。馬小辮哪裡能饒他呀!拿鞭子抽他要他回去找,找不回來輕著罰五年工錢,重著得打個八分死。韓百仲冒著大雨回去找羊,剛進山川,山洪下來,一個大浪頭把他給捲走了。好心腸的馬老四後邊跟來,一句話沒喊出,人沒影了。回來跟馬小辮一講,馬小辮把眼珠一眨巴,說:「夫債妻還。」硬拉焦二菊給他當了使喚丫頭。當丫頭做活算了,腳礙你什麼了?嗨,東家偏在她的腳上挑毛病。馬小辮喊一聲:「端水來」,焦二菊就渾身打顫,慢了要挨罵,快了還要挨罵,腳步一重還要挨罵。開口就是:「妨家的貨,兩隻腳扇搭扇搭的,像個娘們走路嗎?」或者:「走道如擂鼓,一輩子白受苦!」東家來了客人,先要焦二菊藏起來,連廁所都不讓去,為什麼?怕客人看見馬家奴才的兩隻大腳丟人!
外間屋鍋勺撞擊聲響起,一會兒又聽著喊:「嗨,別出來,別碰著我呀!」
「對啦。」
焦二菊急了,一縱身,跳過河,撒腿就跑。馬老四那會還是個壯年漢子都沒跑過她,給狗腿子捉住,挨了一頓揍。焦二菊就靠她兩隻不屈服的大腳,跑進北平,跑到情人的懷抱裡。
焦二菊說:「真可惡!你怎麼不言語一聲呀?」
「不聽是不聽,鬧的人心裡怪不落實的。才一天,村子裡就嚷嚷動了。你志泉表嫂一聽這個風傳,都吃不下飯去啦,還跟我哭了一場。難怪呀,這一冬一春她可真不易,扯著一群孩子,起早掛晚地幹活兒,不就為的多撈點工分,多分點糧食嗎?她家土改就分了三畝地,頭入社又賣了一畝掛零,按地分紅,不把她給坑了!」
馬翠清差點兒笑出聲來,趕緊摀住嘴了。
蕭長春又走到屋門口,朝院子裡喊了幾聲,依舊沒人應,這兩口子到哪去了呢?他又轉回屋子裡,想坐在炕上等等。撩門簾子帶進風來,小油燈上的火珠兒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滅了。他用火柴棍撥了撥燈捻子,見裡邊的油真乾了,就又回身從櫃上摸了個瓶子,拔開塞子聞聞,是香油;又摸了個聞聞,是豆油,第三個瓶子剛拿到手,門簾子呼啦一下撩開了,跳進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又粗又壯,站在那兒像一根柱子。她的一隻大腳剛邁到門檻子裡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吼吼地叫開了:
焦二菊笑著說:「快回去聽她絮叨吧。」說罷,披上了大羊皮襖,找一條棍子拿上,便出去了。
蕭長春點著頭說:「我也聽您的。這件事到底怎麼樣,是對他一次大考驗。」
蕭長春跳下炕,連忙迎出來。
這女人喊著,一抬手,把一團又大又軟的東西扔過來,扔到蕭長春的懷裡,差點兒打掉他手裡的油瓶子,虧他眼疾手快,一抄手把那團東西接住了,原來是一件老羊皮襖。沒容他開口,那邊又吵架似地喊起來了:
「船破有底,陳糧食總還有點,芝麻可就這麼一升了。我總沒捨得吃,昨天換了香油。不是到麥秋了嗎,磨了麵,好烙頓香油餅吃呀!唉,他媽的,光跟咱們窮人過不去,看見咱們要吃頓餅了,又紅了眼,專走邪門兒!」
蕭長春說:「大舅,您忙什麼,還愁沒會開呀,咱們商量商量再說。翠清你去吧,告訴克禮他們,該怎麼看還是怎麼看。」
韓百仲對這個新任支部書記蕭長春卻不同。去年整風,馬之悅被撤了職,馬同峰和幾個黨員有意思讓韓百仲當支書,韓百仲說自己工作能力不強,保舉蕭長春接手。他挨個兒到家裡說服同志們,又去請求鄉黨委批准。他說:「讓長春掛帥吧,他年輕,有辦法,走社會主義道路堅決,我跟大夥兒在一邊m.hetubook.com•com使勁兒,服從他領導,保證農業社能辦好。」這八、九個月來,他真是這樣做的。不論大事小事,蕭長春怎麼指,他就怎麼做,一時想不通,也能服從;他們也有爭論,越爭論越貼心。
「還是大前年剩下點芝麻,前年馬之悅不讓種芝麻,去年又讓雹子給平了,一個粒兒都沒見著。」
焦二菊和馬翠清已經把韓百仲推進院裡。
馬翠清也跟著走出來。
他說著,甩開了焦二菊和馬翠清就朝外跑。
蕭長春說:「我怎麼言語,進門您就突突突,一陣子機關鎗,打得我頭也抬不起來了。」
幾句話,把個火氣沖天的韓百仲說軟了。
蕭長春接著話音說:「舅媽,我這不是來了!」
一提這種事情,蕭長春的舌頭就笨了。儘管他結過婚,有了孩子,臉皮卻特別薄,還不如當下的大姑娘開通。任憑焦二菊很認真地說,他一句也不吭。
「真香,放這麼多油。」
他撩開門簾子朝裡屋一看,韓百仲夫妻倆都沒在家,只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子,脫得精光光地躺在炕上睡覺。小子總不如閨女安穩,睡覺都不老實,這個頭朝東,那個頭朝北,這個壓著那個的胳膊,那個壓著這個的大腿。蕭長春朝他們看一眼,忍不住笑了:「這兩個淘氣鬼,睡覺還折跟頭打把式哪!」說著,把他們拉開了,又給他們枕上枕頭。
大門口外邊,有人吵嚷起來了。
蕭長春繼續說:「這件事兒,馬主任到底參加沒參加,我們先得把情況弄清楚,就是跟上級匯報,也不能大概怎麼樣怎麼樣,聽見風就是雨不行啊!咱們守著的這個攤子是八百口子人的,咱們還得想到幾萬萬人呀!我看哪,咱們先跟馬主任碰碰頭,聽聽他的口氣,再開個幹部會,大家擺擺思想,最後再看看社員的態度,三頭都弄準了,怎麼辦,怎麼解決,就能想辦法了。你說我這個意見怎麼樣?」
首先傳進來的是韓百仲的高嗓門:「翠清,去叫淑紅、克禮他們去,馬上開幹部會。」
蕭長春敲打著韓百仲家的大門板,彭彭彭地敲了好久沒人應聲,使勁兒一推,大門吱扭一下開了。他進了門,繞過一座爬滿金籐花的影壁,就見北房西屋裡點著燈。他衝著窗輕輕地喊了一聲:「大舅,睡下了?」邊喊著,邊往前走,推開虛掩著的堂屋門,就進來了。
「唉,我大舅要是讓您這一罵,不是早跪地求饒了。」
焦二菊這麼說著,那股子氣忿勁兒又冒上來了。不過,她是個快活的直心腸人,不論遇著什麼樣的事情,都擱得下也放得開。看著蕭長春吃得那麼香甜,神情又一轉說:「長春哪,我跟你爸爸整天叨念你,總算把你叨念來了。舅媽這回要給你辦一件好事兒。三十大幾的人了,對家裡別總是吃涼不管酸。早起我還跟你大舅說那個人呢,他怕我沒眼力,怕我給你拉個落後分子來。他可真會糟改人。我這兩隻眼可厲害了。多進步不敢保險,保險不給你添病。不信,咱們明天就去瞧瞧,一定讓你心滿意足。怎麼樣,咱們明天起早就去吧?」
焦二菊的大腳很出名,這是她的榮譽。蕭長春從心眼裡敬佩她,頭幾年就主張選她當婦女主任,馬之悅說,一門兩個幹部不合適。焦二菊說:當幹部不當幹部一樣辦事兒,不如不掛牌子幹得痛快,離點弦走點板,惹不出大事來,因此,她是東山塢婦聯組織裡不是主任的主任。
韓百仲在東山塢溝南辦起第一個農業社,是一個有名兒的「窮社」。地薄、人多、資金少,幹部們要想著法兒給社員增加收入。春季裡正是抗旱搶種的時候,縣供銷社給農業社找一個掙錢的路子:搞短途運輸,把供銷社的貨物運到山村裡去。溝北馬之悅那個富社車多、馬壯,鞭子一搖,票子到手了。這個窮社呢,幾頭毛驢走路打晃,還得靠它們架耛子種地,社幹部乾著急,沒辦法。焦二菊挺身而出:「沒牲口、沒車,咱們有人,男的不夠,有女的,用肩膀子挑,挑不動,抬!」於是,她招呼了一群婦女,背的背,抬的抬,追著溝北的大車跑,大車跑一趟,她們跑兩趟;溝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們一天不丟。到結尾一攏賬,掙的工錢大大地和_圖_書超過了溝北。虧了焦二菊兩隻勤勞的大腳呀!
馬翠清是韓百仲的乾閨女,她對外人舌尖嘴快,在乾爸爸跟前特別的老實。她朝著迎出來的蕭長春說:「表兄,我爸爸說今夜裡就開會。」
「嘻嘻,我當是你大舅哪!」
焦二菊拿過一雙筷子,用手捋捋遞給他說:「人好不如命好,讓你趕上了。喝吧,鍋裡還有哪。」
……
焦二菊說,「我是為你想,也是為咱們這個農業社想,你屋裡要是有個人,往家奔著也就心盛了,哪會一個多月連趟家都不回呀!」
他有個習慣,不論在炕上、地下,吃飯或開會,總得蹲著;他的蹲功夫很厲害,一蹲可以兩三個小時不動窩,站起來的時候腿腳不酸麻。
蕭長春被她鬧得昏頭轉向,直到聽了後邊這句話,才聽出是發生了誤會。不由得暗笑起來。平時,這個老小輩斷不了鬧著玩;韓家是蕭長春的姥姥家,韓百仲跟他親舅是沒出五服的弟兄,這個門他是直出直入,比到自己家裡還要隨便。於是,就想逗逗這個急性子人,一氣不吭,把羊皮襖一團,低下頭,一屁股坐在春凳上了。
焦二菊說:「我這不是也找他嗎!我說長春,你看咋好,頭兩天光聽到個荒信兒,說是有人吵吵著要按土地分麥子,沒見實際,也就沒往心裡邊去;誰想到馬主任也贊成這個,還說是上邊的政策變了,是真變了還是沒變呀?」
蕭長春走過來,扯住韓百仲的手。他感到這只帶著厚繭的手上在冒汗,渾身都在顫動。急性的人哪,你怎麼不會冷靜一下呢?蕭長春難道不比你急,不比你激動?別看他還在說,還在道,有時候還開上幾句玩笑,他是在用這些控制自己,不讓自己暴跳起來,不讓自己蠻幹呀!
馬翠清說:「我去吧。」
「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怎麼連個冷熱都不知道?半夜裡野地外邊又是露水又是風,光穿個小單褂子,真行?哼,要光是為你,我缺不著,凍死你我也不心疼,我連個眼淚疙瘩都不掉。我不是光為給你送皮襖跑瞎道的,我是有重要的事兒找你。我看你這黨員主任白當了,村子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你連個味都沒有聞出來,你的耳朵塞上雞毛了,快去找找馬主任吧,快去吧,那件事原來是他搞的,這還得了哇!你整天紮在生產隊裡不行啊,長春不在家,你得多擔點呀……」
蕭長春打岔問:「舅媽,大舅到哪兒去了?」
這會兒,他被別人推著一邊往裡走,一邊扭著脖子對馬翠清大聲嚷:「你這丫頭怎麼著呀!快點告訴淑紅去。」
焦二菊急的不得了。她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在自己家的屋子裡她對自己的男人十分厲害,兩句不投就喊就叫,可是到了公開場合,到了大門口外邊,她總是給男人留一點「傳統性」的面子,常常不知不覺地變得很溫順。另一層,她也清楚丈夫的根底,這十年裡邊,丈夫跟馬之悅兩個人到一塊兒就吵,吵來吵去沒頂大用,反倒找了不少的麻煩;平常日子,只要丈夫辦的事兒沾上馬之悅的邊兒,焦二菊就有點過份小心。這會兒她一面往屋里拉丈夫,一面連說帶勸:「有話慢慢說,別叫喚了,叫喚一溜遭也不管用啊!」
蕭長春說:「沒那宗事兒!」
蕭長春沒有追他,站在院子中間,大聲喊道:「支部還沒討論研究,您往哪走?快回到屋子裡去!」
焦二菊半倍半疑:「沒變,怎麼這些人鬧得楞衝啊?」
韓百仲是個矮墩墩的個子。四十五、六歲,方臉,淡眉,兩隻眼睛總是又紅又亮,像喝過酒似的;走起路來胸脯子挺得很直,說話的聲音很高很重,就是說平常話,也帶著幾分命令的口氣。
蕭長春說著,接過焦二菊遞過來的湯碗,一邁腳上了炕,往炕沿上一蹲,就吃起來了。
「哈,哈,哈……」
一九四五年他們回到家鄉,韓百仲一回來就當上了民兵,第二年入了黨,又當了村公安員,他這三間小土屋成了民兵隊部、交通站。焦二菊倚仗著女人家少有的優越性,替丈夫站崗、放哨、找人、送信,周圍十幾個村,她全跑過。有一回,兩個傷員轉到東山塢。那會兒國民黨反動派大舉進攻解放區,村裡的男人早就藏到山裡去了,聽說頑軍到了三里遠的大灣,連小孩子毛都跑光了,到哪找人去呀!急得韓百仲滿院子轉。焦二菊不慌不忙地從屋子裡走出來說:「別急,咱倆送同志進山。」韓百仲說:「送走一個,把一個扔給頑軍呀!」焦二菊說:「嗨,咱們一人背一個呀!」在爬山越嶺的時候,焦二菊不喘不歇,一直跑在丈夫的前邊。焦二菊用她兩隻勇敢的大腳,保護了我們的同志。m•hetubook.com.com
這句話立刻生效,韓百仲雖說沒有那麼痛快地回到屋子裡去,也不再掙著走了。
大腳焦二菊更急眼了:「嗨,我說的話你聽著沒有哇?你別光鬧個人意氣,兩個黨員見面不說話像個什麼樣子,別人要跟你們學習哪!長春怎麼跟你講的,沒說讓你肚量大一點兒嗎?我看你呀,小心眼像個酒盅兒!不為他,你也得為咱們這個農業社想想啊。苦著熬著,好容易到這一步嗎?嗨,你聽我說沒有哇!馬之悅又往泥裡領東山塢哪,那些人要按地分麥子的事兒,他當後台啦!告訴你說,我可不是為自己打算,按地分紅,咱們地少,工分多,當然吃了虧,要是為咱們的農業社好,為社會主義奔,別說吃點虧,就是掉脖子殺頭,我也心甘情願;不是為這個,往邪路上走,拉東山塢的後腿呀,吃針尖那麼點兒的虧,打破了腦袋我也不幹。」又放低聲音,「我跟你說了,是要你辦事兒,不是讓你去發脾氣去吵架;也別像去年那個樣,一見事兒就趴在炕上。要心縫寬著點兒,像人家長春那個樣子,別看人家比你年紀輕,論心術,你仨捆一塊兒也不頂個。」說著聲音又高了,「還楞著什麼,往燈裡添點油哇,燈要滅了。油瓶子在櫃底下,瞎摸什麼呀!我給你做湯了,吃上一碗,肚子熱呼呼的,快去找找馬主任。」說著,一撩門簾子出了屋子。
蕭長春說:「一個同志犯了錯誤,也批評了,也處分了,總得等個時候,給他留個轉彎子的後路哇!他又犯毛病,那是他的事兒。無論怎麼樣,咱們先別想到整他,眼下最要緊的,是把問題弄得明明白白。真有這麼一回事兒,想不整也不行。」
「剛到工夫不大,餓極啦。」
蕭長春從炕沿上跳下來,說:「您歇著,我去。」
焦二菊嚇了一跳:「啊,是你?」
焦二菊當奴才的第二年,忽然接到韓百仲託人帶來的口信,說他沒有死,在北平拉洋車,讓馬老四幫忙解救焦二菊,到北平找他。那天傍黑他們商量好,三更天大門外的石頭碾子旁邊集齊。到時候兩個人遇上了,就往村外跑,剛過小橋,馬小辮的護院子的狗腿子追上來了。
蕭長春本來想跟舅媽開個小玩笑,不料想,聽了她這一番話,被震動了,從心裡頭發熱。
韓百仲一天到晚拉洋車,累死累活顧不上兩個人的飯碗,第二年又添了孩子,日子更難過。「屋漏又遭連夜雨」,韓百仲一天出車,碰上「炸市」,奔跑不迭,把一條腿摔折了,躺在炕上不能出去掙錢了。兩天揭不開鍋,耿直的韓百仲對焦二菊說:「你別跟我受罪了,把幾件子衣服當了,湊幾個盤纏,帶著孩子回老家去混口飽飯吃吧。」焦二菊一句話沒說,抱著丈夫的衣服、帽子、鞋襪就走了。早起走的,過午沒回來,晚上沒回來,把個孩子餓得哇哇哭,把個韓百仲急得團團轉。快半夜,焦二菊回來了。韓百仲說:「我當你自己跑了。」焦二菊說:「上不了天,入不了地,窮人往哪跑哇?我給你掙錢去了。」說罷,一把票子摔在炕上了。原來,焦二菊穿上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裝拉洋車去了。焦二菊就靠著她那兩隻堅實的大腳,養活了一家人,還給男人治好了傷。
焦二菊點著頭,還有幾分不放心:「馬主任說話頂事兒,他要扭著勁兒,可就難辦了;你跟你大舅可得設著法兒勸勸他呀。等著,我找你大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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