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焦克禮朝門板上踢了一腳:「官不大,僚不小,躺在被窩裡辦公啊!」
……
小個子女人在一旁說:「這是什麼線,什麼場。唉,什麼世道,六親不認,連親骨肉都想拆散!」
馬鳳蘭說:「總這樣啦?什麼也得有個頭兒。」又對站在一邊剜指甲的馬立本說:「快走吧,馬主任在家裡等著你哪!」
馬立本站不敢站,跪不敢跪,像個傻子似地看著馬之悅,嘴唇乾抖,說不上話來。
馬立本告訴他在大廟的空大殿裡,他便笑嘻嘻地走了。這個小伙子剛結婚不久,走路都踩鼓點兒,比他大幾歲的馬立本還打著光棍,總不免有點眼熱。
馬之悅說:「要我看哪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這還不是很明白的事嗎!」
馬之悅說:「罵我,還是罵蕭長春呀?」他朝炕沿挪了挪,「蕭長春回來,要是贊成了咱們的做法,咱們的功勞就讓他分了多一半去了,反而不好,當然他不會贊成;不贊成,正好,咱們就將計就計,順水推舟,捧他,激他的火,讓他跟群眾去講。誰家沒有地,誰家怕糧食多。你拿耳朵沾沾去,溝南的溝北的,贊成糧食統購統銷的有幾個,不願意土地分紅的有幾個。蕭長春一講,群眾準不聽,再找個人帶頭跟他頂,他是頑固分子死硬派,總認為自己對,準得壓服跟他頂的人,這場官司就打起來了。咱們就裝作無可奈何,兩頭不傷。最後當然會壓下去。這更好了。咱們就可以說:『我們是想給你們謀點幸福,老蕭不幹哪!』等到整風運動傳到鄉下,鬧起大民主,挨整的是誰呀,有功的是誰呀!你們瞧瞧……」
馬立本兩手發顫地拿過來一看,一五一十,一卯一星都不差,上邊寫著。馬立本整整貪污了五百五十元。超過五百元就是大貪污犯,不殺頭也得坐牢。馬立本的魂兒都嚇飛了,撲通一聲跪在地,哭著說:「大叔大叔,您救救我吧,我這一輩子也不敢了……」
馬之悅說:「怎麼是逗你呢?大叔的肚量你是知道的,還容不了你呀?我這個人最愛惜人才,將來,咱們東山塢全靠你們年輕有為的人建設哪!再說,我跟你爸爸又是老交情,不提攜著你,我提攜著誰呀。你瞧瞧,辦了農業社,我又是支書,又是主任,沒個幫手不行啊!你有文化,又見過世面,將來一定有前途。先出來當幾年會計,你看行不行啊?」
馬之悅最後又給他指出一個具體的方向:「立本,照你這一肚子文化,照你這份聰明勁兒,又年輕力壯,甭說別的,只要熬上個黨員,什麼事兒都好辦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光當支書,主任這個差事由你來,那該多好。立本哪,從今以後你就聽我的,保險有你好路走。」
有人來支款,馬立本也按著規定辦事兒;領的款多了,他就對人家說:「你讓馬支書開個條子簽個字兒,我再付款。」
馬立本說:「就這麼丁點小事兒,隔窗戶就說不了?你的官僚架子還小哇?」
今年麥秋豐收,看形勢搞個土地分紅,在群眾裡也建立一下威信,這是「進步」的機會,偏偏遇上蕭長春這麼一個「破壞黨」,看樣子,又是一場麻煩,搞好了,還可以,搞不好,說不定又是一副後悔藥。唉,後悔呀,後悔!
外邊人搭腔了:「我。太陽曬屁股還趴著,你才真討厭哪!你不趕快起來,我把窗戶給你敲碎它!」
這一清早,表面看是一番家庭內部的小口角,實際上對馬立本這樣一個青年,是一場深刻的「階級」教育,一場前途教育,儘管這些話都是信口而出,雜亂無章,似乎是「毫無目的」,馬立本一時片刻還理不出一個頭緒,但是,他昨夜的懊喪的情緒完全沒了,以後,在他說來,再不會有這種懊喪了。用他的話說,他的「立場」堅定了——他不能再這樣猶猶豫豫的了,他要好好地學習馬主任的樣子,一心一意地跟著馬主任走!也就在這個時候,馬主任的老婆馬鳳蘭,從她大伯馬小辮的茅屋草舍裡出來,帶著「老參謀」批示後的通知,來找馬立本。
馬立本不敢相信地望著馬之悅,苦笑著說:「大叔,您別逗我了。」
馬立本說:「你們自己沒錢啦?」
他在被窩裡翻了個身,心裡邊暗暗地咒罵了一句:媽的,都死絕了倒乾淨!就扯著被子,蓋上了腦袋,又開始不出聲地數著數兒,一、二、三、四……忽忽悠悠地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睡著。他心裡邊還在後悔,後悔昨天晚上自己說的話辦的事兒。頭一宗不該把心裡想的話全都掏給焦淑紅:城市正在大鳴大放不假,是不是像馬之悅說的那樣,因為上邊犯了錯誤要和圖書糾偏呢?說這種話,會不會影響自己入團的事兒呢?第二宗,後來不該又立即跑去給馬之悅報信,像個小偷似的爬牆跳院子,多不像話!跟馬之悅一起辦的既然是好事情,為什麼又一天到晚總是把攥著心呀?土地分紅這件事兒,是不是給群眾辦好事呀?自己老是這樣跟著馬之悅跑,到底兒有沒有前途哇?
小個子女人還在一邊敲鼓邊似地嘮叨:「變化是變化,也別鑽進腦袋不顧屁股。瞧人家馬主任,那心勁,真叫行啊!鬼子在這兒,人家吃香,改成共產黨了,人家不照樣是東山塢的大拿呀!我看哪,再換個三朝五代,人家也倒不了架。」
馬立本想說「劃清界限」,不知怎麼,現在他連這句空話也沒有勇氣出口了。
馬立本皺著眉頭,想不出,就笑著搖搖頭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小胡同裡,數馬之悅這個門口大。原來是走大車的門,兩扇門並一起足有炕那麼大,黑漆剝落了,四個紅方塊裡的大字兒還挺清楚,刻的是「神茶譽壘」。
六指馬齋說:「就衝他不是孩子了,我才要罵他!不論什麼人,一忘了本,就不值錢了!」
為什麼就偷偷摸摸?這件事會不會不對呀?不對,馬之悅怎麼能一心一意要搞呢?他是個有經驗、有心術的人呀?真是有點猜不透。到底是小心一點好呢,還是大膽一點好呢?自己這種猶猶豫豫,是不是也算浮呢?焦淑紅為什麼說自己浮呢?
馬立本忘了擰手巾,水珠兒從他那蒼白的臉上往下滴噠,兩隻耳朵伸著聽。
馬之悅笑笑說:「咱們幹部搞工作,是為人民服務的,該辦不該辦,好事還是壞事,得有個尺子;這尺子就是對群眾有沒有利益,有利益,就該辦,就是好事兒。還有一條,你得看清楚,誰是咱們的群眾。你分析分析東山塢的實際情況,不就明白了!」
韓道滿連忙說:「不支就算了,我就是討你這句話,回家我就能交代了。」
馬立本見是真的,他又高興,又膽怯,說:「您想拉拔我,就怕群眾不贊成。」
馬立本說:「土地分紅這件事兒,到底兒好不好,到底兒該辦不該辦呀?」
有一天,馬之悅親自到家裡找他,說:「大侄子,你這是怎麼的了?」
他住的是東廂房;他爸爸住在西廂房,兩層廂房一個院,門對著門,窗對著窗,當中間倒夾上了秫秸寨子,分成兩半兒,非常難看。這是他當上會計那年夾的,為的是跟他那個富農的爸爸劃清界限。他爸爸跟別人說兒子跟他把界限劃清了,他媽在背後說,界限不界限,倒添了麻煩,飯菜要從寨子上傳遞,連打盆洗臉水也得由天上走。
馬立本想買一把新算盤用,請示領導。
馬立本哭了:「大叔,沒臉見人了。」
馬立本眨巴著眼,又搖頭:「我還是沒聽明白。」
馬立本接過粥碗,坐在地下的春凳上,一面吃,一面望著馬之悅,心裡邊犯嘀咕:「馬主任,馬主任,你是個有本事的人,這一回怎麼把蕭長春對付住,全靠你了,馬立本能不能立個功勞,也全靠你這一手了,你可有什麼高招妙方呀!」見馬之悅只是眨巴眼睛不吭聲,光顧心跳,飯也忘了吃。
馬立本氣忿地說:「我早晚跟你們徹底決裂!」
韓道滿說:「不慌的,等等吧。」說著,轉了個彎兒,就又敲窗子,「馬會計,還沒起來呀?」
馬之悅說:「立本,你怎麼不接受教訓呀?年輕輕的,放著光明正大的路不走,為吃點花點搞這種事,不是故意斷送自己的前途嗎?古語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在舊社會行,新社會就吃不開。我像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做過發家創業的夢,什麼全不顧,一個心眼往錢裡邊鑽。怎麼樣呢,到頭來,碰得頭破血流,兩手攥著空拳頭。我還是個我。經一事,長一智,後來我把這條道認清楚了。在革命陣營裡鍛煉了這麼多年,我才慢慢地覺悟了。人生在世,不能光為金錢二字。這東西沾不得;只要你總是想它,沾不上是禍,沾上了也是禍。還是先離它遠著點好。要我看哪,最要緊的,是趁著自己年輕力壯,多給東山塢的群眾辦點露臉的事情。人家一見你的面,敬著,人家一聽你話,從著,出了東山塢,一提名,人家全知道——這個榮譽,金銀財寶是比不上的。為什麼放著這條路不走呢!舊社會你想幹一番事業,要擔驚受怕,如今這是多坦然;只要你想幹,你就幹吧,共產黨給你撐著腰,東山塢的老百姓給你當後盾,你還怕什麼呀!……」
六指馬齋說:「屁,立場,你是誰生的,誰養的https://m.hetubook.com.com?誰的骨頭,誰的肉哇?你覺著當上個酸會計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別給我丟人了!井裡的蛤蟆,你見過多大的天呀!要不是趕上這年月,你這個爸爸不供你上大學念洋書哇?你不是北京城裡一待,坐的軟凳子,吃的是洋飯!頂不濟,在咱這個莊稼院裡,你也是個少東家,一呼百應,用得著你一天到晚坐在辦公室裡勞神熬眼,讓人家圓就圓、扁就扁的呀!要不是趕上這年月,我能看著你二十好幾的人打光棍呀!我在你這個歲數,出門都抱著你兄弟領著你的手了!我給你說倆娶仨,挑著樣的選,可門擠,還用得著你嘻皮笑臉地追一個臭莊稼丫頭哇!」
寨子那邊,風匣聲停了,嘮叨聲止了,罵人的也住了;這邊的馬立本也梳洗打扮完了,一腦袋瓜的睏倦之意,也消散了。整個破落的小院子裡出現了暫時的安靜。
「別叫苦啦,快開開門,我有急事兒。」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外邊忽然傳來了蕭長春的喊聲:「老馬在家嗎?」大黃狗這下可找到了為主人效勞的機會,噌地從春凳底下躥起來,撲了出去。
馬之悅說:「選個好點的。農業社嘛,不能缸裡點燈外邊黑。我就不待見小裡小氣的。」
馬鳳蘭拿過一隻洗乾淨的碗給馬立本盛上。
一進大門,就見兩個壘著基石的廂房地基,如今一邊空著,一邊是冷灶棚子;沒有二道牆,進了大門就直通到了北房。北房一連五間,全是明樁廂,小挑簷,寬窗格子,上邊可以大扇支起來,又寬敞,又豁亮。
馬鳳蘭用手指頭拄著馬之悅的禿腦門子說:「挨刀的,你的腸子就是比別人彎彎多。」
焦克禮說:「其實,不用你我也能找著,為的是要整整你。到底放在哪啦?」
馬之悅說:「買吧,順便再買塊玻璃板,省得桌子上麻麻稽稽的不好寫字兒。」
這個團支部的組織委員,是原來黨支部書記焦田的兒子,性子直爽,敢說敢幹,總帶著一股子威風凜凜的氣勢,馬立本從外表到內心全怕他。他緊忙瞪上褲子,一邊揉著發脹的眼泡子,心裡想:唉,我要是個黨支部書記,你決不敢這樣子對待我。嘴巴卻帶著笑模樣問:「什麼事兒,這回該說了吧?」
馬鳳蘭說:「別高興了,高興太早了不好。」
她移動著兩隻肉滾滾的腳,走進馬立本家的院子。
當時的馬立本多麼感激馬之悅這個老革命幹部呀!他把馬之悅的每一句話都當聖旨來唸。他下定決心要從頭來,要給自己開一條新的生活道路。他小心謹慎,又加上他的確很聰明,把個賬目搞得一清如水;天天結,月月總,一時一刻不拖延。馬之悅到會計室來了,他就小心地把賬本子捧給馬之悅,讓領導檢查。
馬齋說:「我是閒著沒事兒,他是忙人。」
馬之悅早就把這個年輕人的心看透了,不過是故意轉個彎子。他哈哈大笑一通,說:「你說的是那件事兒呀?快放寬心吧。那個縣銀行的信跟材料轉到村裡,到手我就燒了,離這麼遠,我不說,你不講,別人誰知道你的底細?我要保護你過關。只要你從今以後聽我的話,好好地為人民服務,咱們把它壓在舌頭根子下邊,算是沒有這宗事兒。得,從今天起,你就提起精神,重打鑼鼓另開張!」
韓道滿說:「有是有,我爸爸說先從社裡支著花。」
外邊的焦克禮等得不耐煩,就使勁搖晃門,裡邊的馬立本越喊別搖晃,他越搖晃得厲害,頂著門的棍子到底被他搖倒了,屋門嘩啦打開,一個二十多歲的壯實青年,跳到屋裡,一把揭開了裹在馬立本大腿上的被子。
大黃狗也看出主人不高興,它沒有滿屋子走,也沒有滿院子轉,老老實實地臥在春凳下邊,搖著尾巴,悠悠地轉著藍眼珠,盯著炕上。
韓道滿一見叫醒了,就趕忙靠近窗戶說:「我爸爸讓我支倆錢,託人到集上捎點零碎東西。」
馬之悅又笑了:「同志,這叫智謀、策略。搞工作既要有膽量,又得有智謀。蕭長春是個野心家,想獨攬大權,他正是你說的那個大鳴大放的靶子呀!不跟他鬥爭,將來民主運動就難開展,咱們爺們可就算不顧群眾利益,算是犯罪了。」
馬立本低著頭說:「您的威望我知道,就是,就是我這個人的名聲……」
馬之悅說:「咱們爺們還有什麼不過的話兒,你就隨便說嘛!」
這工夫,馬立本也從寨子那邊繞過來了。
馬之悅說:「唉,你真是娃娃的見識。大叔在東山塢支這個攤子是一天的了?吐口唾沫一個丁,說什麼不算數!」
馬之悅笑笑說:「你是科班出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農業社這點小賬目還有搞不清楚的!不用查了。」
小個子女人趕忙舀了瓢子水,隔著寨子倒進兒子手上的紅銅洗臉盆裡;就勢朝兒子使了個眼色,讓他別還嘴,免得又吵起來。回來之後,又從缸裡舀了瓢子涼水添到鍋裡,見男人還在不乾不淨地罵,就隔著門簾子小聲說:「他爸爸,別吵了,該說的,說兩句就得了,別沒輕沒重的,立本不是小孩子了。」
馬立本冷笑一聲:「瞧瞧,自己有錢掖著,朝社裡借,社裡有壓票子機器呀!」
一來二去,馬立本的老毛病又犯了。剃去的分頭又留起來了,煙袋鍋扔了,叼上了煙卷兒。錢從手上過,手指頭縫就掉下一點兒;日久天長,撈著了甜頭,越來越膽子大,後來,花插著就動起大傢伙。馬之悅對他不聞不問,反而越發地信任他,他也就越發地放手幹了。
馬立本翻了個身,又一糊塗,「通通通」,屋門被誰敲得震山響。真叫氣人,就欠著頭吆喝:「嗨,誰這麼討慶呀?別攪亂人家睡覺行不行啊?」
馬立本聽出是焦克禮,聲音就柔和了:「得了,得了,老弟,修修好,讓我再睡一會兒。你有什麼事呀?」
六指馬齋也從屋裡出來了。他昨天晚上跟瘸子喝了點酒,醉成爛泥,睡一覺才醒過來。
他又想:去年蕭長春搞救災的時候,為什麼那麼理直氣壯,今年馬之悅要搞土地分紅。
馬鳳蘭說:「你起的也不晚。人家都說你這幾年變懶了,我看你比我家那個勤快的多,我不把飯碗端到桌子上去,他都不起來。」
爸爸說:「早該了,你們當幹部的全黑了心,專門剝削人,還喊消滅封建!消滅了半天,人家祖傳八代的好土地你們給窮人分西瓜,一個小子兒不給,還得笑著說樂意。留下那麼屁股眼一點兒,還不死心,硬要人家歸伙聚堆,長出麥子你們還要霸佔!不是這個樣子,我兩所新宅子蓋上了,三套車拴上了,五個長工使上了,倉房的糧食大囤滿小囤流。老子一伸腿,誰的?你的!決裂,你早該決裂了!要我看哪,說不定誰應該跟誰決裂哪!小子,別他媽的血迷心竅了!」
回頭馬之悅就對他說:「咱們爺倆是君子之交,誰還信不住誰。這種事情,趕上我沒空的時候,你就辦了,過後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馬立本懷著複雜而又混亂的心情,慢慢地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參加了入黨儀式大會,焦淑紅親自給他戴上一朵光榮花。剛要跟她握手,窗檑的敲擊聲,把他驚醒了。同時,外邊有個輕悄悄的聲音傳進來了:「馬會計,還沒起來呀?」
馬之悅坐在一旁,繃著臉,皺著眉,一氣不吭。過了好半天,他突然哼了一聲,從腰裡掏出一個小賬本子,往桌子上一摔,說:「你算這個吧!」
會計馬立本一夜失眠,清早想睡個懶覺,又不得安靜。先是寨子那邊的大公雞喔喔地啼叫,接著是破風匣呱達呱達地怪響,隨後,他的爸爸六指馬齋一聲接一聲地咳嗽,他的小個子媽媽一句連一句地嘮叨,他的小兄弟一陣高一陣低地哭喊,真氣死一台戲。
馬齋說:「心裡邊高興,喝了一點兒。」
馬鳳蘭瞧見他那腫起來的眼泡子,說:「你又喝酒啦?」
六指馬齋說:「什麼世道潮流?我看哪,眼下全是逆天行事,沒一宗是正當的,兔子尾巴,長不了。壞事幹到頂,也就算到頭了。不信我這話不行。你看看『二十四史』,再看『三國』、『中華民國大事紀』,朝朝代代,變化無端,不要說別的,就說我吧,先是花制錢,後來花大銅子兒、銀大頭,這個票子,那個幣,變了多少,這就是準。從今往後不變啦?沒那宗事兒。瞧著吧,說不定是誰的天下哪!」
小個子女人又嘟嘟囔囔地說:「世道變了,萬事不由人呀,也不能光按著老理兒辦事情。什麼立,什麼場的,我不懂,反正行一步,走一步,得機靈著點兒,得左右前後全都照看點兒,得順著大流奔騰。」
馬立本的覺頭給混過去了,也無心再睡,穿上衣服,胡亂地把被子一卷。抬眼看看這個空蕩蕩的小屋子,到處亂七八糟,櫃上放著的那幾本舊書,什麼「啼笑姻緣」、「三劍俠」啦,也落滿了灰塵。他拖拉著破鞋,彎腰從櫃底下掏出一個圓不圓、扁不扁的紅銅盆子,想打水洗臉。
馬立本點頭會意,丟下飯碗,就先躲到西屋裡去了。
馬之悅趕快對馬立本說:「你別在這兒陪著了,這兒很簡單https://m•hetubook•com•com,我幾句話就對付了;你快去找幾個中農戶,給他們通通信。記著,別直筒筒的,動點智謀。」
窗戶外邊站著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年輕小伙。細高的個,一臉的老實氣。他叫韓道滿,是溝北老莊稼把式韓百安的獨生子。這會兒他受了他爸爸的差遣,來找會計支錢的。在會計室撲了空,就找到這裡來了。他已經在窗根前站了兩袋煙的工夫,過一陣敲敲窗戶,過一陣敲敲窗戶,輕手輕腳,本意是叫人,又好像怕把人家驚醒,臉上露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寨子那邊燒火的馬立本媽瞧見他了,覺著他怪可憐的,就探身子說,「道滿大侄子,你是找立本呀?他在屋哪,大點聲叫吧。」
馬之悅說:「唉,這算什麼!年輕人,沒經過事,少鍛煉呀。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呢?跌倒了,再爬起來,過去錯了,咱們從頭來嘛!你要瞧得起你大叔,就出來跟我搞工作吧。」
馬立本說:「嘿嘿,你還是入團積極分子,這點集體主義思想都沒有哇?」
「昨天忙的一夜沒睡。」
「媽,來盆水!」
馬立本一邊往發熱的臉上撩水,一邊衝著發黃的窗戶紙說:「我怎麼忘了本啦?真是豈有此理,你說這種話,純粹是立場問題!」
炕上坐著一個五十二、三歲的瘦個子人;身子雖瘦,骨架很大,顯得很彪悍,那張有幾顆俏麻子的臉,總是白淨淨的,黑眉亮眼鼓鼻梁,可以看出,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滿風流的男子。可是近二年,那張臉上總像有一種要下雨的陰雲,漸漸地變化著,越來越灰暗。兩隻很精明的眼睛佈滿了紅絲,眼皮子也時常憂愁地眨巴不停,使人感到他有許多苦惱,說不出來。現在他坐在炕上,手端飯碗無心吃,不住往窗外邊瞧,——他就是馬之悅。
馬之悅說:「再好的事情,也有人反對。婚姻法好吧?媳婦要打離婚的人家準反對;義務兵役好吧,不願意讓兒子走的人反對;土地改革好吧,你爸爸就不贊成。你光聽這個,什麼事情也甭幹了。」
……
韓道滿說:「我也不想借,他一個勁兒說。」
這個四十歲剛出頭的女人,早就開始發胖了。本來就不大好看的臉上,兩個大胖腮幫子往下嘟嚕著,細眉毛,三角眼,嘴唇兒薄得像張窗戶紙兒;頭髮用一個鐵絲卡子卡著,家雀子尾巴似地搭在脖子後邊。渾身肥肉,越肥越愛做瘦衣服,瘦褲腿繃得緊緊的,隨時都有崩裂開的可能。這女人整個看去像一隻柏木箕,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情人眼裡出西施,馬之悅說,他愛的就是這身膘。
從那以後,馬立本處處都追求「進步」。可惜得很,他總是「進步」不到正地方,也「進步」不到節骨眼上,還是斷不了吃後悔藥。就拿去年東山塢遭受災害以後的事兒來說吧,那是個多好的立功機會呀!馬之悅跑了,韓百仲病了,自己要是像蕭長春那樣,趁這個空子把大權攬過來,領著大夥兒幹一場,臉露了,前途有了,馬立本也不會是今天這個馬立本了。
臉色蠟黃蠟黃的,兩隻眼泡腫的像一對鈴擋。剛才罵兒子那些話,多少帶著點酒意,要不然,他這個時候不輕易招惹兒子。他估計,兒子要跟他發火吵鬧的,沒想到,馬立本連個大氣都沒出,心裡不免有幾分高興。是呀,不管怎麼著,骨肉總是親的。他一邊扣著破白褂子的紐扣,一邊用六根指頭的手擦眼上的眵目糊,大聲地咳嗽著,吆喝小兒子給豬圈上墊腳。見馬鳳蘭進來,帶有幾分哭相地笑笑:「他嬸子,起得早哇!」
過了會兒,馬之悅忽然冷笑一聲,問馬立本:「我先問問你,你說蕭長春這次回來,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一下子馬立本可傻眼了,渾身打抖,手指頭連筆都拿不住。他又只好假裝鎮靜,低著腦袋算賬,一筆賬,一頭汗,吭吭吃吃。那股子聰明麻利勁兒全都嚇沒了。
爸爸衝著窗子罵開了:「你他媽拉個巴子的不是富農思想,自己的肩膀子連個扁擔都不挨,一天到晚撲激水!純粹是剝削人!」
馬鳳蘭說:「蕭長春回來了。」
馬之悅一伸手把他拉起來,哈哈大笑了一陣,說:「唉,真至於嚇成這個樣子,大叔故意教訓教訓你呀!」
馬立本心裡明白,不起來,這個主兒是打發不走的。就坐起來披上衣服,慢慢騰騰地找襪子。
馬鳳蘭跟馬立本一起走進來。馬立本問馬之悅:「大叔,找我有事兒?」
有一天,馬之悅忽然變了臉,按著馬立本,要他就地剜坑,馬上把所有的賬目都拉出清單來。
馬齋眨巴著肉眼泡子問:「這是怎麼個話?」
馬鳳蘭說:「立本,你瞧瞧,親父和-圖-書子,搞這麼一道牆隔開幹什麼呀!」
馬立本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常後悔」,他的日記本子上邊就寫著不少的後悔事兒。土地改革第二年,他正念初中,那會兒,馬之悅對他說:建國初期,到處都需要人,早參加工作比晚參加工作吃香,應當抓住時機進步。他覺得這話很對,又因為家裡的日子垮了,他要報答父母養育之恩,就退了學,到一個山溝裡當小學教師。教師的薪金低,不能滿足需要;一天到晚哄一群孩子,熬到白頭,頂多能當個校長,頂什麼用!他後悔不該退學了。他要求退職。當時區裡人好心勸他,給他講人民教師的光榮,他不聽,不讓走,就偷著跑了。他跑到保定附近一個小縣城裡投考了銀行,當上會計員。當會計員工作累,前途也不大,他又後悔不該離開教師的崗位。他要求調動工作。銀行的領導幫助他認識金融工作對恢復國民經濟、建設社會主義的重要,他聽不進去,工作疲沓,追求享受。沒幹一年,因為貪污和亂搞男女關係,被開除了,自然又挺後悔。回到家裡,衣裳換了,頭髮剃了,七天沒出院門。
馬之悅用筷子敲著碗邊說:「先盛粥吃。」
過了一會兒,馬立本試試探探地說:「我有幾件事兒想不明白,想問問您,也許是錯誤的……」
「唉,我的事交給你,一天你也幹不了,不信就試試。」
六指馬齋倒挺讚賞老伴這句話:「要不我就說了,你得好好跟馬主任拜拜師。別看眼下好像不大得意,其實呢,人家那才叫大丈夫,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不要跟蕭長春這幫子人瞎哄哄,成不了大氣候。他有什麼本事?先前那會兒,他給我打小半活,我都不要他,不就是穿了幾年『二尺半』呀,他經過什麼陣勢,動真的,差遠啦!唉,馬主任就是老了,挑水的回頭——過景(井)了!」
馬鳳蘭插言說:「昨晚上你一走,他就高興地拍手樂,硬說蕭長春回來是好事。怎麼會是好事呢!他一來,保管不會贊成你的主意,你又放空炮,說空話,讓那些中農戶白白高興一場,瞧你挨罵吧!」
沒借到錢,他好像比借到手還高興,就擦著寨子根,走出院子,回家了。
馬立本擦著臉,呆呆地聽著。不知不覺地讓這些話給粘住了。這些書他沒讀過,這些錢他也沒花過,他倒想起了這幾天在耳機子裡聽到的事兒。
一聽蕭長春這三個字兒,馬齋也顧不上再打聽別的了,趕緊回屋裡吃飯,準備馬上出去找點活做。在東山塢,韓百仲,馬齋最怕蕭長春,這個人整起地主富農心可狠哪!
馬立本沒有動,眼也沒睜。
馬立本對著鏡子整理衣服。鏡子裡映出他那總會引起自豪的小白臉。聽到爸爸這句話,他忽然一震,心想,蕭長春不行,馬之悅老了,自己呢?能文能武,年輕力壯;最缺少的是時機和心力了。
屋裡的爸爸在被窩裡發話了:「鍋裡的水不是等著熬粥嗎?等等汆子裡的水熱了再使不行嗎?」
兩個人越聽越有意思,眉開眼笑,不住地順嘴叫好。
焦克禮說:「我們今兒個要澆苗圃,閘板放在哪了?」
馬立本點了點頭:「那倒是。可是,咱們為什麼又要這樣偷偷摸摸地幹呢?我想不通……」
馬立本乖乖地跟著胖女人,朝馬之悅家走來。
馬立本明白了一點兒,又想起昨天晚上焦淑紅那套話,便說:「土地分紅,有人反對……」
馬立本本來就一肚子不快沒處消,這回碰到茬上了,就挺不高興地說:「真是富農思想,連使點水都心疼啊!」
小個子的媽媽趕緊拿過瓢子要在鍋裡舀。
第二天,馬之悅把個不聽話的會計韓小樂調到大廟裡搞副業,馬立本就走馬上任了。
馬立本像讀了啟蒙課本的第一篇,兩隻眼睛都給馬之悅說直了;他覺著,那些話,是從一個老幹部的心裡湧出來的,一字一句,都像甘露落在土上,星點兒不漏,全都吃進肚子裡去了。
「去你的蛋吧,什麼事情忙成這個樣子呀?」
馬立本被馬之悅這一套說得心裡豁亮了,讚歎地說:「昨天把我愁壞了,這步棋再不知怎麼走了。您這一說,我全明白了。您這條計真是太妙了,頭頭是道,條條走得通,不管怎麼走,咱們都是對的,對咱們都有利。」
馬立本想在辦公室安個耳機子。
馬立本很煩躁,一撩被子,不高興地問:「什麼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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