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丹接著自己話茬兒說:「我相信你剛才講的情況都是真實的……」
蕭長春仔細地聽著李世丹的「高談闊論」,使勁兒捕捉著每一個字兒,想從這裡邊得到辦法,得到力量。他不很瞭解李世丹的詳細底碼,只是從別人嘴裡聽到一些散言碎語,知道李世丹的作風不好,看問題不如王國忠穩當、準確,處理起事情來,常常出差錯。可是,他想著李世丹是個領導幹部,是個老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總是能夠堅定的;況且,這會兒李世丹是鄉裡的唯一負責人,是自己直接的上級,處理這件事情,又非得通過他批准決定不可!所以他對李世丹有點說不出來的擔心,又抱著極大的希望。當他聽了李世丹肯定了自己匯報的情況,懸著的心才稍微穩定了一些。
李世丹又噴了一口煙圈兒,說:「不過,看問題不能站在狹隘的立場上,要站的高,要跟全國總的形勢聯繫起來,這才不致於作出錯誤的判斷。」
李世丹看著這個年輕的黨支部書記氣呼呼地走出去,又在背後加了一句:「等等,我再重複一遍:在上級黨委沒作最後處理的時候,要好好團結合作地搞工作,不能再亂鬧,更不能對任何人採取組織處理手段,這是紀律!」
他聽到蕭長春又寫了材料,又要打電話,心想;要是讓他跑在前邊,對自己是極為不利的,不能不過問。想到這兒,他又覺著這個蕭長春真可惡;自己的作風不正派,把東山塢搞成一團糟,一點自覺沒有,還要找靠山,給別人走黑信;而且,剛剛當半年支部書記,眼睛就長到腦門子上去了,出來進去地找王國忠,自己這個鄉長,他都沒有用眼夾一夾,難怪馬之悅說他驕傲自滿,目空一切,真是不假!
小張說:「剛打通,還沒人接哪!」
這樣的人,怎麼能夠當一個大村子的黨支部書記呢?公平地說,這個同志還是有兩下子的,要是有點理論水平,再虛心一些,將來也能成為一把好手。真是可惜。這不能不怪領導,特別是王國忠,對下邊光使用,不教育,光寵著,不批評,多好的幹部,也會變壞。照這個支部書記的樣子,大鳴大放到了農村,他一定會幹出壓制民主、阻礙鳴放的事兒;一定會犯錯誤!不行,不能眼看著一個有前途的下級幹部就這樣倒下去,得抓緊幫助他。
蕭長春說:「哪解決了?王書記臨走還再三囑咐我們,說問題一件也沒有根本解決,得留心觀察,多摸情況;還說要從鄉裡派人幫助我們,他不會匯報說解決了吧?」
天一亮,他蹲在小河邊撩著水洗了一把臉,就往鄉裡跑。他要把連夜趕寫出來的報告材料,通過內部交通,立刻轉到縣委去;就地再給王國忠掛個電話,把支部的考慮、安排作個詳細匯報,聽聽領導上的具體指示;如果他們的打算被批准了,那麼,趁著假日,先黨內、後黨外,對馬之悅作一個初步處理;然後,再一邊搞麥收,一邊發動群眾,對他作徹底的揭發和鬥爭。他一邊小跑著,一邊想。不論怎麼掂份量,也得這麼辦了,要來一個堅決的、徹底的揭發,來個面對面的鬥爭;先把蓋子打開,把馬之悅的髒東西先初步地晾出來,讓大伙兒看看,就會鼓舞積極分子,堅定中間分子,瓦解那些跟在馬之悅後邊的人,打擊那些安壞心做壞事的傢伙們!這場鬥爭,一定能夠推動麥收的順利進行,對麥收後的社會主義大辯論,也一定會發生重要影響。對啦,這一次當機立斷地下了決策,是非常及時又非常正確的,年輕的支部書記信心非常足!
蕭長春蹲在椅子上,一邊捲著煙一邊說:「就是呀,先頭我們看問題就是窄多了。您不知道我剛從工地上回來的時候哪,把什麼事都想得挺簡單,結果碰了釘子。後來跟王書記一塊兒處理矛盾,心裡才開了縫兒。那會兒覺著自己思想水平提高了,其實,還差的遠哪!這幾天的事兒,又把我的眼睛擦亮了;特別是又經縣委一指點,才懂得看問題得跟全國的形勢聯繫到一塊兒想。」
蕭長春憤怒而又痛苦地沉默著。他看出;李世丹是有意包庇馬之悅,又抬出縣委和監委來壓自己,這是不能忍受的;可是,他也覺著,李世丹要請示縣領導這個思想還是對的。他想:自己既不能在原則問題上遷就讓步,也不能不顧組織手續。於是他把要說的幾句話掂了掂沉重,很有分寸地說:「好吧,我同意請和*圖*書縣委等領導批准之後,再對馬之悅作組織處理。您馬上就請示吧。可有一件:您得把我們支委的意見和您個人的意見分著寫,一條一條地寫清楚!」
李世丹說:「我是跟你探討問題,不是抬槓,也不忙著下什麼結論。結論要等整風的時候,由群眾來下;群眾的意見,是一切真理的試金石,聽群眾的沒有錯兒。」
「就算是少數的富裕中農,他們是我們應當團結的力量吧?搞生產,沒有他們的積極性不成吧?就東山塢來說,這樣的戶不是一家兩家吧?這就是群眾!群眾鬧土地分紅,很可能是我們的工作上有缺點,我們的制度方面有不太合理的部分,我們應當虛心、冷靜……」
李世丹苦笑一下說:「你可以保留,我也可以保留,行吧?你坐下,我的意見還沒有講完哪!關於個人的生活作風問題,我不想去追究,這不是原則問題,有點問題,也不一定影響他革命。我勸你心胸開闊一點兒,照顧一點大局,特別是要注意團結。現在你支書也當上了,還想怎麼樣呢?……」
年輕的支部書記想到這裡,立刻鼓足了勇氣。他又對自己說:「我跟李世丹雖是上下級,我們又是同志,對自己的上級、自己的同志,為什麼不可以爭論呢?」
儘管蕭長春對這道突然橫到面前的「關卡」還不能完全看透,可是,有一點他是不能動搖的:鄉長對東山塢問題的結論,對馬之悅的看法,都是完全錯誤的。他想:自己跟領導爭論的時候,雖然態度有點生硬,火氣有點大了,可是自己堅持的問題是對的,是正確的,東山塢的鬥爭結果,不是自己一個人爭取來的,是同志們,是貧下中農積極分子們的心血,是上級指導的結果,自己要是軟弱了,動搖了,就等於把同志們、把上級全給否定了。不能,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對原則問題寸步也不能讓!不論李世丹這個領導對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印象,要往自己身上施加什麼壓力,再給自己多少委屈,也不要怕!烏雲遮不住太陽,真金不怕火煉。真理是誰也掩蓋不住的!
李世丹說:「我瞭解他,也沒有忘了他;我瞭解他的過去,也沒有忘記他的過去。他就是變化了,也不至於變到像你說的那步田地。具體地說,我認為他對黨、對革命事業,還是忠心耿耿的……」
蕭長春就把東山塢鬧土地分紅、鬧糧之後,馬之悅如何拉攏中農搞投機倒把,如何串通地富散佈變天謠言,如何陰謀打擊幹部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講出來;除了擺情況,還加上他和韓百仲、喜老頭等人的看法。他說得很清楚,很激動,到後來粗脖子紅臉,好像這會兒就面對著那些興風作浪的人,正在開展著鬥爭。
小張問:「怎麼通知呢?說開什麼會呢?是傳達什麼,還是匯報?」
「我,蕭長春。」
小張打開抽屜,拿出信來,遞給李世丹。
「唉,我過去就是這麼想的,覺著這些鬧事的人不過是自私白利,想多分點麥子,想爭權。雖說不是那麼明明白白地認為沒有兩條道路鬥爭,實際上是這麼一回事兒。等到王書記一提醒,我又把村裡發生的事兒一掂,可不是嘛,全是兩條道路鬥爭,是要不要社會主義的事兒。」
「怎麼不是兩條道路鬥爭呢?」
李世丹回到屋子裡,兜了個圈子,心裡邊氣惱的不得了。他遇到過一些不聽話的下級,可是還沒有遇到過這麼敢抗上的人!他受過下級的輕視,還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敢於大膽損傷自己的人。他想馬之悅說的不錯,蕭長春這個傢伙真是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無組織無紀律,沒有上級領導;跟一個一鄉之長都敢這樣粗暴無禮,對群眾,對被他領導的同志什麼樣子,那還不是可想而知嗎!群眾怎麼可能對他沒有意見呢?東山塢的工作怎麼可能搞好呢?
李世丹忍住心裡的火氣,說:「當然要寫清楚。連我對你瞭解的情況,包括你今天對我的態度,全要寫清楚!」
蕭長春說:「兩條道路的鬥爭,在我們村可厲害啦!事情複雜的很……」
二里路,他一袋煙的工夫就跑到了。平時他打電話來,總不大好意思驚動晚睡的電話員,可是今天這件事兒,不能不驚動他了。他敲著電話室的門板:「小張同志,小張同志,又來麻煩你了!」
蕭長春把神經衰弱的李世丹驚動了。他住這間房子跟電話室是一排,只隔一間小會www.hetubook•com•com議室,那邊兩個人說的話兒,他全聽到了。開始他倒沒有怎麼往心裡去,聽到蕭長春一再叮嚀,又要去打電話,這才犯了疑。
小張也沒有把這事兒往心裡去,就又要上床。
「多會回來?喂,縣委有人嗎?」
「不是都鬧,是少數幾戶富裕中農鬧的。」
「事實明明白白地在這兒擺著呀,這根本不是保留不保留的事兒!咱們得弄清楚是非,不能魚目混珠……」
蕭長春結束了他的匯報後,末了又強調一句:「我們幾個人一研究,覺著這個問題非馬上處理不可了,馬上處理比推到麥收以後好處多,可以打擊壞人陰謀活動,還可以教育我們的人,準能推動麥收,鞏固農業社;特別符合縣委的指示,……」
蕭長春氣憤地離開鄉政府,沿著金泉河邊,順著金黃的麥子壟往東山塢走。
李世丹說:「你就給他掐了吧。叫他到我屋去,有什麼事兒,找我說說不行呀?我辦不了,再找王書記也不晚哪。」說罷,雙手抱著被晨風吹涼了的肩膀子,回自己的屋子裡去了。
李世丹慢悠悠地爬起來穿衣服,細聲細語地說:「東山塢是王書記的重點,什麼事情他摸頭;他也願意親手處理,就等等吧。這一程子,我是抱著病在這兒撐著,忙的簡直不可開交,有些小事情,能拖拖,就拖拖。」
夜裡馬之悅到鄉裡來,他聽到許多過去沒有聽到的情況,覺得下邊的幹部和群眾的情形很亂,心裡鬱鬱悶悶,好久睡不著,吃了兩片安眠藥也沒有頂用。他想馬上給縣委打個報告,呼籲一下,又想王國忠這會兒正在縣裡參加整風,這報告一定很快就會讓王國忠見到。王國忠是個「紅人」,縣委對王國忠有言必信,有計必從,而蕭長春又是王國忠的「紅人」,怎麼看著怎麼好,沒有丁點毛病。這樣,報告寫去了,不光不會解決問題,說不定還要惹下一些麻煩。況且,現在農村裡既沒有整風,也還沒有鳴放,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弄個水落石出的。如果縣委接到報告,讓自己去處理,那可怎麼辦呢?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萬一偏了,跟上邊的政策弄擰了,趕在浪頭上,不是又要犯錯誤嗎?得接受過去的教訓了。……他想來想去,還是暫時壓下、「掛」起來,對自己對運動都有利。
李世丹笑著打斷蕭長春的話:「那會兒的事兒,我雖沒插手,情況倒還知道一點兒,別扯那麼遠了,扯遠了扯不清;許多事情,用今天的眼光看看,用今天的政策量量,都有重新研究的必要,還是掛著它吧。」
李世丹想到這兒,心裡一動,伸手從抽屜裡拿出蕭長春帶來的那份材料,在手上掂了掂,又想:按說,這個材料等自己摸摸情況,再往上轉為好,可是,蕭長春這個同志太任性了,看樣子沒有讓自己說服,也不會一下子把他說服,他要知道他的材料被扣住了,一定又得胡鬧。……他想來想去,最後決定趕快寫一個材料,先送到縣委,把蕭長春這份推遲一天。自己要寫這樣一個重要材料,照理說,應當馬上到東山塢去一趟了,把情況調查的更清楚一些,回來再動筆,不然,真要有點出入,自己又得負責任。只是自己那個翻案材料還沒搞完,鄉裡的整風準備工作也沒搞妥當,實在脫不開手,還是先往縣委報告,過後再到東山塢去訂證一下就是了。他衝著窗戶喊:「小張!」
「嘎登」一聲,電話斷了。
蕭長春從椅子上跳下來說:「我看李鄉長您把問題全弄顛倒了。用您這套理論一量,我們以前的作法全錯了是不是?連他們罵我們農業社搞錯了,社會主義也搞錯了這些話,也算對的了,是不是呀?」
「什麼,這麼早就走了?」
蕭長春笑著說:「我再到黨委會打去,你給我掛上,還接著睡吧。」他說著,就匆匆忙忙地奔後院了。
李世丹又來回踱了幾步,不慌不忙地說:「你有一些想法,不論對與不對,能夠及時向上級匯報,這是很好的。經你這一匯報,證明我的估計不錯。東山塢存在著嚴重的問題,是要解決。形勢所迫,不開展一個整風運動,不把一切是非曲直明確了,是不行了。」
這會兒,蕭長春正緊張地抓著電話喊:「喂,喂,我找大灣鄉的黨委書記王國忠同志!」
他想到這兒,翻身下床,衣服都沒穿,拖著鞋,打開門,走進電話室。
蕭長春聽到這句話,猛地打個楞:和_圖_書「怎麼不對?您說說我聽聽。」
「著急發火頂什麼用,由著性子辦事兒怎麼行呢?馬之悅是個老幹部,是縣裡管理的於部,懂嗎?動他的工作,特別是給他處分,得通過組織手續,請示縣委和監察委員會調查、研究、批准之後,才能決定,不是你蕭長春一句話就能處理,也不是我李世丹或某一位鄉裡領導同志可以隨意處理的。」
蕭長春弄不懂他的這套「妙論」,可是他已經聽出、或者是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認識存在著很大的差別,不僅沒有對上碼,而且從根子上不一樣。年輕的支部書記對待他接觸過的領導,一向都是無保留地信賴,又是毫不講價錢的服從。因為他們彼此的心思總是一樣的,雖說水平高低有所不同,卻是朝著一個方向,沒有擰著過,更沒有反著過。現在這位領導,看的、想的全都跟他擰著、反著,也跟東山塢的實際情況擰著、反著。這就擺在這個只有不到一年歷史的支部書記面前一個新問題:跟李世丹頂嗎?這會不會傷害領導,犯反對領導的錯誤?老實說,同領導吵起來,跟他的感情、習慣都是不合的,會使他感到痛苦。那麼,對李世丹唯唯諾諾地應付一下完事兒嗎?蕭長春不是這樣一種人,他不能違背自己的思想說話,也不能違背他的黨性……他想起了韓百仲這位老同志,想起喜老頭這一夥老貧農,也想起焦淑紅、焦克禮,甚至韓德大這一群年輕人。他問自己:「你是幹什麼來的?」自己回答:「保衛真理,保衛社會主義!」他又問自己:「你是代表誰來的?」自己又回答:「代表東山塢的黨組織,東山塢的廣大群眾!……」
蕭長春高興極啦!這會兒,正是自己需要領導點撥,需要上級支持的緊張時刻,自己的領導就在跟前,馬上就可以談談心思,擺擺情況,一塊兒拿拿主意,想想辦法,這是多可心的事情啊!他三步兩步地邁到前院,連招呼都忘了打,一撩門簾子進了屋,興沖沖地說:「哎呀,李鄉長,我當您不在家哪!」
李世丹說:「你不要著急嘛!事情的真相怎麼樣,我要去調查研究,真理總是真理;眼下,我是作為同志勸你,不是作為組織批評你。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馬之悅同志是有些毛病,可是你要看到他主導的一面……」
蕭長春還在叮嚀:「千萬別寄,要交給內部交通,讓他交給王書記。對啦,我再給王書記掛個電話。」
李世丹扯開牛皮紙信封,抽出來,裡邊還有一層報紙信封,又扯開了,裡邊還有一封牛皮紙包著。他展開厚厚的一疊子材料,只見標題寫的是「關於馬之悅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活動情況報告」,嚇了一跳。瞧瞧,這位同志夠多麼厲害,給一個老幹部扣這麼大一個帽子,這未免太不像話了。幸虧讓自己發覺了,不然,到了縣裡,立刻批下來讓自己去處理,這可怎麼掌握分寸?這不明明擺著又要把我李世丹做到裡邊嗎?他想到這裡,又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把信封、材料往手裡一卷,笑了笑,對小張說:「啥大事兒,就是麥收準備情況,也值得這麼鄭重其事的。我正要瞭解瞭解東山塢的情況呢,先放下我看看再給他轉。你不用對他說,小伙子急性子,又該逼我快看了,我可不會一目十行。嘻嘻!」
李世丹又打斷蕭長春的話:「這件事,王書記不是在你們那兒幫助處理了嗎?詳細情況我不摸底兒,可是他回來匯報說,處理得很好,問題全解決了……」
蕭長春著急地說:「王書記不在家,巧巧碰見您,正好。咱們一邊等王書記的意見,一邊先商量著吧。」
小張說:「他說頂重要的,我鎖在抽屜裡了。」
李世丹光穿著背心,披著汗衫,拖著鞋,一面聽著,一面在屋地下來回地踱著步子;一會兒點著一支煙,仰著臉吐著煙圈兒,一會兒又用手指頭縷一縷鬆散的頭髮。他在思索著、分辨著這些話,想用自己的觀點來肯定一些,否定一些,而且想盡可能地看得「高一些、深一些、正確一些」。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蕭長春列舉的這些罪惡跟他心裡邊的那個馬之悅聯繫起來。他想:馬之悅既沒有過多的土地,也沒有囤積著糧食,他怎麼能夠主張土地分紅,怎麼能夠搞投機呢?馬之悅是一個曾經為革命出生入死的人,又怎麼可能盼望變天呢?這是萬萬不可能的事兒,也是不可理解的事兒。「打擊幹部」hetubook.com.com嘛,倒可以沾邊兒,但是,又要看從什麼角度來認識……
小張打開了房門,接過信,說:「屋坐吧。」
李世丹冷笑著,搖了搖頭,說:「沒那麼嚴重,不應當用教條主義方法硬套,硬套就套錯了。所謂兩條道路的鬥爭,是階級對立的矛盾,懂嗎?可是現在有意見的,都是勞動群眾,都是莊稼人。哪一個地主、富農站出來向我們進攻了?你別急,等我說完嘛!當然,你可以懷疑後邊有地富壞人鼓動,懷疑總是懷疑,不能把懷疑當成事實來處理問題。老蕭哇,眼下,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實事求是呀!」
小張一邊往回走一邊說:「昨晚上回來的。」
李世丹又笑笑:「我好像聽他這麼說了。不要緊,這不是原則問題。生活裡總是有矛盾的,問題總是要反覆的,特別是沒有從根子上挖,處理的不當,更要反覆……」
這個笑和這句話,使李世丹更加惱火。
蕭長春明白李世丹這句話是嚇唬人。他根本不在乎,就笑了笑說:「好哇,越寫全了越好。」
「依我看,主要是關係問題:是黨群之間的關係,是幹部與幹部之間的關係,也包含著上下級之間的關係,這些關係不正常了;不正常之後,就產生了不正常的矛盾,這是辯證的矛盾論……」
那邊回話說:「開會去了!」
如今已經把亂麻一團的東山塢搞出一點頭緒,認清了貫穿所有問題的一條黑線,又找到瞭解決問題的辦法;同時,在這個過程裡邊,他跟東山塢的領導骨幹、貧下中農的積極分子們,又都提高了認識,鼓起了勁頭,也團結成一體了。可是,鄉長李世丹,一點都不把這些放在眼裡,還來了一頓亂棒子,把他們的鬥爭成果給敲了個七零八碎,把一切都給否定了。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說,僅僅因為李世丹不瞭解下情,官僚主義作風在作怪嗎?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對,問題不會是這麼簡單……
他想到這裡,心裡邊豁亮多了。他停下來,抬頭看看碧藍色的天空,低頭看看黃金般的麥地;心裡又想:下一步到底怎麼走呢?半路上又殺進來一個李世丹,鬥爭更要複雜了!得趕快回去,趕快找韓百仲拿拿主意!
蕭長春又一次打斷李世丹的話,說:「李鄉長,您別說了。對兩條道路鬥爭還要虛心,還要冷靜?那我們就該讓他們拉著退回去了!」
蕭長春在李世丹的臉上瞥了一眼,覺出李世丹這幾句話裡別有用意,就又跳起來了,用更加堅定的口氣質問李世丹:「噯,李鄉長,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張放下信,要搖電話。
李世丹拉著長聲說:「什麼事等王書記回來再說吧!」
李世丹既感到對面這個「小幹部」的傲氣逼人,又覺察到此人不好對付;為了不讓自己沒個台階下,他還是用軟和的口氣說:「剛才不是說了嗎,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可以保留嘛!」
李世丹想了想說:「就說整風預備會吧。」又朝窗戶喊,「老孔,弄點吃的呀!」
李世丹被蕭長春這幾句嘎巴響的搶白和質問弄的張口結舌;他的「尊嚴」受到侵犯,怒火頂了腦門子;他要發作,又忍住了,依舊拿出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神態,走過來,一手扶著蕭長春肩頭,又用一種親切而又耐心的語調說:「同志,你想想,社員們為什麼都鬧土地分紅……」
「對真實的情況作出正確的判斷也是不容易的。因為一個人立場不同,那就不用說了,水平不一樣也不去講了。就是稍微有點個人打算,也會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從你反映的情況看,真實,還是不真實,我現在還不能馬上下結論,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你對一些問題並沒有判斷對……」
李世丹轉著身子在桌子上、信袋子裡搜查著問:「蕭長春給你那信呢?」
蕭長春扔掉了煙頭,說:「我走啦!」
一夜沒睡覺的蕭長春,兩隻眼睛都熬紅了。
蕭長春說:「我從麥子黃梢以後說……」
「不要把經濟問題硬跟政治問題拉扯到一塊兒!」
李世丹又說:「你這孩子,怎麼什麼事兒也不懂呀?縣裡整風是多緊張,讓他用這種小事情打攪王書記幹什麼呀?快,快給他把電話掐斷!」
電話員小張跑進來了:「吃飯嗎?」
蕭長春說:「這個事非常緊急。」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往李世丹的床跟前一放,往上一蹲,就準備長篇大論地匯報了,「我從頭給您說說。從打去年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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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丹說:「我哪有工夫吃飯哪!你先幫著我搞一份材料,我說你記,趕快抄清楚。下午再通知下鄉的同志,馬上搜集各村幹部和群眾的關係情況,三天後回鄉開會。」
蕭長春沒吭聲,頭也沒回,他氣沖沖地走著,腳步卻有幾分慌亂。
李世丹注意地聽著,說:「具體點兒。」
李世丹說:「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蕭長春使勁兒地搖了搖,又喊了幾聲,一點兒響聲也沒有,急的他滿臉通紅,把電話筒一放,就要往電話室跑。小張迎住他了:「蕭支書,李鄉長讓你到他那兒去。」蕭長春一樂:「噢,李鄉長在家呀?他不是休養去了嗎?」
蕭長春並沒在意地說:「要不是有要緊的事兒,還沒空來哪。李鄉長,有一件重要的事兒,跟您匯報匯報,快幫我們拿拿主意。」
李世丹故意一楞:「噢,你也知道會要出大岔子?有什麼根據呢?」
叫了好幾聲,熟睡的小張才被驚醒:「誰呀?」
「昨晚上就走了,到北京……」
小張剛睡著又被驚醒了,睜眼一看,是李世丹,一邊往起爬,一邊問:「李鄉長,這麼早就起來啦?」
蕭長春又蹲到椅子上說:「我是堅決不能贊成您這些說法。群眾,群眾,得看什麼樣的群眾嘛!不擁護社會主義的人,成不了群眾;讓他們下結論,社會主義不搞才合適。我們決不能聽他們的!」
李世丹在那繡花的方枕頭上動了動腦袋,帶著笑容說:「呵,你好早哇?今天怎麼想起往鄉裡走走啦?」這話裡多少帶一點刺兒。
傍晌午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從麥地裡蒸發出來的熱氣,不住地朝人撲過來。他脫下小褂子,褐色的脊梁背上往下流著汗水。他像喝多了白乾酒,兩隻眼睛發紅,水汪汪的,又有點發直。剛才鄉長李世丹的那一套話,如同朝他身上潑了一盆子冰水,又像在他身邊打了一陣子亂槍,在那片刻之間,他真有點茫然了。從打麥子黃梢,村子裡起了那場波動起,這個年輕的支部書記跟上級、同志和貧下中農一起,作了複雜而又艱鉅的工作呀!
李鄉長也開口了:「您的話我沒有懂。直說吧,我不贊成。您說不是兩條道路鬥爭的問題,這話不對。他們鬧糧、鬧土地分紅,跟好商勾結,跟地富扯伙,槍口全對著農業社,對著糧食統購統銷,黑著心要搞垮社會主義,讓資本主義死而復生;您說,這不是兩條道路鬥爭是什麼?您還說這是關係問題。是他們不跟咱們搞社會主義,不讓咱們搞社會主義呀!只有他們向咱們投降了,才能搞好關係呀!要不然,這個關係怎麼個搞法呢?」他越說越激動,滿臉漲紅,脖子上的青筋不住地暴跳。
李世丹哼了一聲,說:「長春同志,我的水平再低,也總不會低到你所想像的那個地步!東山塢的情形我沒有你知道的多,可是,我不一定沒有你看得準。作為同志,我也要再具體地誠懇地給你提個意見;如今是整風,是大鳴大放,這是黨的壓倒一切的政治運動,我們可不能阻礙鳴放,成了運動的絆腳石,這可最危險哪!」
「我這兒有封信,頂重要頂重要的。今天縣裡交通來嗎?你千萬讓他給帶走,交給王書記,再轉給縣委。」
蕭長春說:「對啦,我們支委會研究,這一回得下這個決心,一定要從根子上挖挖了;不然,工作就不能順順當當地開展,還會出大岔子……」
「噢,蕭支書呀!等我給你開門。」
李世丹武斷地說:「這裡首先不存在什麼兩條道路的鬥爭……」
蕭長春馬上問:「他的主導面,您說是什麼?」
蕭長春沉默著。他對這位領導,又失望,又惋惜,又沒有辦法。他發覺自己竟然冒了汗,用手背在臉上抹了一把,緩和一下口氣說:「李鄉長,從行政上說,我們是上級對下級,可是從黨內說,我們是同志。我得給您提個意見:我覺著,您對東山塢的看法,從根子上錯了,這很危險;我建議您到東山塢去一趟,住下來,站在貧下中農的這一邊,把真實情況摸透了再下結論。還有,李鄉長,眼下正是鬥爭的火頭上,每一個真正的黨員,都得拿出腦袋來保衛黨,您可得留神呀!」
「群眾眼光亮,群眾幫了我們……」
蕭長春喊叫起來了:「他領頭鬧土地分紅,搞投機倒把破壞糧食統購政策,跟地富奸商勾搭,處處陷害同志,挖社會主義牆腳,這一大堆事情全算對革命事業忠心耿耿了?您說的是哪一家子的革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