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九十二章

蕭長春笑著逗她說:「什麼,作詩?太濕了,麥子怎麼軋呀!你可別在這裡呼風喚雨啦,麥子要是淋了雨,發了霉,你可得負責任呀!」
拉麥子的大車衝出村子,一輛、兩輛、三輛……車後邊捲起一股子黃色的煙塵。鈴聲叮叮,馬蹄噠噠,紅纓鞭子劈啪響;趕車人唱著河北小調兒,男子漢捏著嗓子唱女腔,招笑極啦!
焦淑紅朗誦完畢,激動得好久都沒有動一下。
麥粒兒飛到天空,又灑落下來,微風把麥魚子、土屑和麥粒幾分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
蕭長春拾起一塊土坷垃朝那個小伙子投過去了,咧著嘴笑著,抬起拿鐮刀的那隻手腕子抹了抹腦門上的汗水。
「從打去年秋天起,我光知道他壞,沒想到他這麼壞!」
韓百仲吹開了哨子,搖著胳膊朝大夥兒喊:「嗨,休息了,喝水了!」
焦淑紅心裡特別高興。這個念過中學的莊稼地的閨女,在團支部會議上,自己教育了自己;昨天跟馬之悅和彎彎繞那一場面對面的鬥爭,對她的影響也是相當大的。她覺著自己思想境界又提高了一步。勝利鼓動著她,鬥爭召喚著她,熱烈而又歡樂的勞動場景,忽然激起她要寫一首詩的衝動。一邊幹著活兒,句子就一個一個地從心裡朝外蹦;不一會兒的工夫,一首詩醞釀個差不離了。休息的時候,她把馬翠清拉到大麥垛的陰涼裡,兩個人就地一坐,就一邊叨念著,一邊修改起來了。
焦慶媳婦不知怎麼也插上一句:「別怪主任摔跟頭,今年的麥子個兒份量就是重。」
蒙著眼的騾子轉著圈兒,
昨天傍晚,他求焦振茂給他剃個頭。青白的頭皮,襯托著他那俊氣的紅臉膛,腦門和眼睛都在太陽下邊閃著光。他換上了焦淑紅給他新補好的汗衫,那是從軍隊上帶回來的;洗得白淨,補得細密,穿著可體;敞著懷,露出結實的胸膛。他下身穿著青布褲子,繫著一條皮帶。腳上穿著一雙藍帆布球鞋,還紮著一雙襪苫。在這金黃無際的田野裡,這個年輕的莊稼漢子,顯得特別威武,透著一股子蓬蓬勃勃的氣勢。
馬翠清說:「管它韻不韻的,實情理是這樣嘛。不信你摸摸!」說著,一把拉過焦淑紅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天色由黃變成銀灰,又變成乳白,在人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東山梁吐出了一縷嫩紅。
小石頭一看見爸爸,就顧不上聽「指揮」了,撒開小腿就跑,一口氣跑到大柳樹下邊,撲到爸爸的懷裡:「爸爸,我們拾麥穗來啦!」
糠皮舞,
人群先奔山坡下早熟的麥地裡去。在田間的小路上,形成了長長的、一串串的隊伍。腳步聲、低語聲,驚醒了沉睡的田野。
蕭長春只顧樂,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批下來呀?」
「又不燒火,著哪家子,全是汽油,坐在那上邊,跟坐在炕頭上一樣穩,上邊還有個篷子,日頭都曬不著……」
小石頭又搖搖頭:「也不是,再猜。」
這邊超過了古廟的高牆,
韓百仲指點著焦振茂說:「好個牛皮大王,這回可吹破了,快縫縫去吧。」
剛剛停下鐮刀的社員們,都自動地跑過來,幫著搬麥子、歸堆和裝車。
焦二菊呵呵地笑了起來:「這個現成,你什麼時候摘,我就什麼時候接著;接過來,我就不掛著,賣什麼,吆喝什麼,幹什麼得像什麼。」
在說笑聲裡,兩頭大騾子套上了碌碡,在那攤著金鋪著銀的場板上,轉著圈圈兒奔跑起來;堆得厚厚的麥穗兒,在「吱吱咀咀」的響聲裡跳動著,越變越薄,越薄越平滑;麥粒兒在碌碡的滾軋之下,從穗子上脫落下來,漏到最底層……
社會主義的光芒啊,
他弓腿挺胸,
「嗨,真是邊收、邊打、邊人倉啊!」
就能摸太陽。
那個孩子也乖乖地回到隊伍裡去了。
權子挑,
那個孩子乖乖地回到隊伍裡去了。
拴柱喊:「喂,要遵守紀律,不許亂動!」
蕭長春又親自執筆寫了兩封很長的信。一封是向王國忠匯報李世丹對東山塢這場鬥爭的態度,匯報支部沒有完全按著李世丹的意見行事,而在支部內部把馬之悅鬥了一下子;他們肯定縣委會支持他們這個作法。另一封信是寫給挖河工地上的臨時黨支部的,把蕭長春回村後發生的一切問題,都作了詳細介紹,也談到他們對以後形勢發展的估計;他們讓工地的黨支部告訴那兒的全體社員: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不論還會發生什麼變故,家裡的人都會堅決保衛農業社,保衛總路線,保衛社會主義,永遠做硬骨頭!最後,他們又重新研究了幹部的分工問題。決定讓焦淑紅協助蕭長春專管兩個場和_圖_書院和處理日常事務;焦克禮協助韓百仲專管地裡的收割。
「那不是咱們支書嗎?」
焦振茂和韓百仲兩個人,分別站在兩個麥粒堆旁邊,開始揚場了。
在他身邊,
韓德大讓支書一誇,非常得意,剛想表示表示決心,又被村子那邊的一片響聲驚動了。
脖子下的銅鈴兒叮叮噹噹。
焦淑紅也抿著嘴兒笑笑,又使勁兒按著鍘刀。
蕭長春也搖搖頭說:「我猜不著啦。」
麥粒兒跳,
「哈哈哈!」
像雨點兒,不,
收穫時節開始了,複雜的鬥爭時代,風雲多變呀!年輕的黨支部書記,還要領著你的同志闖過多少關口?闖過什麼樣的關口?這是不容易推想到的。但是,他滿懷著勝利的信心,渾身是勁,迎接著雷雨的來臨!
蕭長春開導這個愣小伙子說:「別急。只要上級決定了,組織處理好辦,一個通知,一個會議,就解決問題了。最要緊的是,除了咱們真正地認識了他,還得讓更多的人認清他,也敢跟他鬥到底兒。要不然,光是我們這些人跟他鬥,好些人還都是非不清,還迷信他,還不願意走社會主義道兒,把一兩個人鬥爭倒了,又該怎麼樣呢!」
大夥兒扭頭看去,只見一群小孩子,排著隊,邁著大步,搖擺著胳膊朝這邊走過來。有的光著小脊樑,有的光著屁股,一|絲|不|掛。他們全都帶著傢俱,不是背筐子,就是挎籃子。
馬老四也笑著說:「甭忙,遲早有一天,買個真脫穀機擺在場上,歸你管。」
蕭長春一彎腰把小傢伙抱住,一邊親他的小臉蛋一邊說:「好孩子,小石頭真是個好孩子!從小愛農業社,長大了更愛農業社,當個好社員,對嗎?好好,快去跟小朋友們一塊兒拾麥子去吧,看誰拾得多;別亂跑,別打架,啊!」
蕭長春說:「現在兩條道兒都給他馬之悅擺好了,一條是徹底坦白悔改前非,一條是壞到底兒,隨他挑吧。看眼時的情形,他是假老實,真不認罪。他的鬼道道多啦。還有,要在我們農業社興風起浪的也不是馬之悅一個人,他左右前後,上上下下,都能找到扶手,鬥爭複雜也就複雜在這兒。我們得加倍警惕呀!你這一陣子做的事情都挺對,不愧是咱們貧下中農家門口出來的青年。往後,你好好跟克禮他們一塊兒工作;不光工作,還得在工作裡學本領、長知識,爭取當個青年團員。」

韓德大說:「撤馬之悅呀!」
蕭長春假裝認真地說:「這麥穗兒是丟下的,又是你們自己拾的,怎麼送給農業社呢?」
打麥場上比地裡還要熱鬧。
五月端陽好風光,
鮮亮亮的太陽跳了出來,笑嘻嘻地朝著人們問好。
蕭長春帶著一臉汗痕,披著一身黃塵土,轉到垛後邊來找她們:「嗨,鑽到這兒躲清靜來了?」
笑聲朗朗舞南風,
小石頭搖搖頭:「不是。」

韓德大也笑了:「馬之悅這傢伙就是軟的欺,硬的怕,昨個你們把他一鬥,蔫啦。今個早起,假充積極,到處橫張羅,幹這個,幹那個,還囑咐我:『德大,給地裡送水去吧,多帶上幾個碗。』我用得著你指使,跟你說話我都嫌髒。我說:『快好好地想你自己的事兒去吧,這比什麼都實在。』說得他乾翻白眼,屁也沒放。嘻嘻!」
割麥子和拉麥子的人互相喊著話兒,開著玩笑:
「我頭三天就高興得睡不著覺。要不是跟那伙子壞蛋鬥了一傢伙,按著他們的心思來個土地分紅,麥子全成他們的了,我們不就乾瞪眼啦!」
大腳焦二菊抱著個麥個子跟過來,說:「你甭不愛聽,你是胖得夠瞧的了。人不費心思,當然得長膘啦!」
「上西地給一隊拉去了。」
「好傢伙,他一個頂倆!」
碌碡聲一止,幾十個拿著杈子和木板耙的人衝過來,起花秸,推麥粒兒。
「不光鍘,還揀乾的軋哪!」
蕭長春說:「給淑紅姑姑?」
韓百仲,這個老莊稼把式,從打記事兒起,經過了多少個春種秋收,經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哪!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次收穫,今天這個夜晚這般高興過。他挽了挽袖子,彎下腰去,開了第一鐮;一簇麥子倒在他的懷裡,麥芒兒吻著他那圍著鬍子茬兒的嘴,好似有一股蜜水,流進他的心裡。接著,「卡嚓」一聲,那一簇麥子,就讓他給割下來了。
焦二菊哼了一聲說:「你沒想到的事兒還多著哪。往後再遇見事兒,把心限擺正一點兒,別夾在胳肢窩,多尋思尋思,也就不覺著怪了。」
焦淑紅問:「加句什麼,你說吧。」
蕭長春沒直腰,轉過頭來,朝著喊叫的人笑笑;又擰了擰鐮刀把,運了運勁兒和_圖_書,接著割起來。
焦淑紅笑笑說:「行啦,這件事兒包給我們得了,下午我們找小組長們問問,都有哪些人沒出來幹活兒,再跟百仲大嬸商量商量,分頭包人動員,行吧?」
焦慶媳婦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沒想到……」
有個小伙子看著又眼饞,又嫉妒,就大聲說:「嗨!你們看,支書好像下蛋哪!」
小石頭仰著臉,頑皮地笑著:「你猜吧?」
老飼養員馬老四牽來兩頭壯壯實實的大騾子:「振茂,趁著脆,快軋吧!」
大嫂們是翻場的快手,
他們小聲地嘁喳什麼有趣的話兒。
他那割麥子辦法挺特別,從地頭上插鐮起,割到另一頭的最後一鐮,一次腰都不直,割的時候不直,捆的時候也不直。別人割夠了一把,就直起腰,轉回身,放在地下,再割第二把,他是一把一把地攬在胳膊上,好像抱著似的;別人割夠了一捆,再割一小把,打個「要子」(把兩小把麥秸連接在一起,捆麥個兒用,俗稱「要子」),再捆上,他是割一把,抓著頭一擰、一分,再把胳膊上攬著的麥子往下一溜,攔腰一扭,再一扭,順著兩條腿中間朝後一丟,嘿,就是一個麥捆兒啦!

是這麥子比往年增加了份量。
焦淑紅說:「這個窩字不押韻了。」
在這收穫的季節,在這喜悅的日子裡,人們都變得愛說愛笑、愛管閒事兒,也變得特別和氣。
蕭長春說:「給飼養場的馬四爺?」
麥粒兒堆成了大堆,
婦女主任不高興地說:「我沒你費心思,我死心瞎肺半個肝,辦不了什麼大事兒,過了麥收,咱們改選,這個主任的牌子我要摘了,得你掛上了。」
一轉眼,
它裝著滿車的金子,
韓德大挑來一擔白開水,從麥地中間橫插過來。
婦女主任趕忙從地上爬起來,瞪他一眼,罵道:「爛嘴的貨,你媳婦瘦得像秫秸稈兒扎的!」
好多人從假日的第三天下午,就摩拳擦掌地待不住了。他們都知道,麥子收割、登場、打軋、人倉,每一節兒都是一個勝利;等到公糧交上去,口糧分下來,那就算把最後的勝利拿到手裡啦!在這個日子口上,誰還能夠安靜呢?特別是年輕人,好像要過年似的,高興得睡不著覺;一直到了半夜,還能聽見街上有人說笑,院子裡有磨鐮刀的聲音。
揚眉吐氣挺胸膛。
落在社員的心坎上。
焦淑紅立刻就覺到了——馬翠清那年輕的胸膛熱乎乎地動著……
小石橋那兒彙集了一大群人,奔麥地裡去了;又彙集了一大群人,也奔麥地裡去了……
焦淑紅往起一站,大聲地朗誦起來:
蕭長春說:「給爸爸?」
馬翠清故意說:「喲,你這支書,真會見縫插針,一個喘氣的空兒也不給人家呀?」
馬翠清拉開一個演員式的架子,仰著臉說:「加一句:社會主義的光芒,閃耀在每個社員的心口窩……」
「拉到場上就鍘嗎?」
拴柱喊:「喂,不許亂動!」
韓德大說:「那當然啦!我是怕不早點把他撂倒,他又使別的壞水兒;這個人肚子裡沒有別的,全是壞水兒!」
一個孩子叫了一聲:「嗨,大螞蟻!」趴在地下扑打。
「放心吧,丟不下;這是汗珠子,丟下還行!」
這是一聲進軍號,霎時間,銀鐮遍地飛舞,「卡嚓卡嚓」,響聲一片,多麼動聽,多麼美呀,這又好似迎娶新娘入門的樂隊……
開鐮,收割!
拴柱喊:「小石頭,不許亂動!」
正在一邊揀麥粒兒的蕭老大丟下小簸箕,走過來說:「我給你供。」
要算老隊長。
「我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麼好的麥子!」
焦振茂說:「那敢情好呢!老四你沒見哪,脫穀機那玩藝可棒啦!一個就頂百八十人。機器一開,糧食粒是糧食粒,糠皮是糠皮,分得一清二楚,連口袋都替你裝上,更不用做場了,在地裡一走,全完!」
支書擦著汗,笑對大伙講:
東方泛起魚肚白,月兒墜到西天邊,風兒不吹,樹葉不搖,雞不啼,馬不叫。
這裡邊大部分都是婦女。常年不出工的病號、孩子多的和使上了幾房兒媳婦的老太太,也都到場上來了,跟大夥兒一起分享豐收的快樂。
「振叢那個膠皮輪怎麼沒來呀?」
蕭長春摸著孩子的腦袋,故意逗著他玩:「拾了麥穗兒給誰呢?」
馬翠清咕嘟著嘴說:「誰躲清靜?我們作詩哪!」
兩盤大鍘刀綁在兩條又寬又長的凳子上,焦淑紅和馬翠清一個人把著一盤刀,並排安放在場中間。她們站在凳子上,一隻腳蹬著凳子,一隻腳蹬著鍘和-圖-書刀床子,一手叉腰,一手提著鍘刀把兒。婦女們排著隊,把車上卸下來的麥個子抱起來,在懷裡把頭順好,把「要子」擰鬆,放在刀床上;掌刀的人把刀一按一提,「卡嚓」一聲,麥穗頭跌落下去;早有人拿權子等候,麥穗一落,她們便用力挑開,攤曬在那平如鏡面的場板上。只聽得「卡嚓卡嚓」、「卡嚓卡嚓」的一片切麥子的響聲。焦淑紅的短髮像翅膀,隨著她那秀麗的身子靈巧地起伏,一扇一掀;馬翠清的大辮子,一會兒跳到胸前,一會兒又蹦到背後,兩個閨女真像登台跳舞似的。
這會兒,有人發現了一個快手,大聲喊:「嗨,割到前邊的那個人是誰呀?」
昨天晚上臨睡之前,黨、團支委又在獅子院開過碰頭會。他們把馬之悅這一夥人研究了一遍,推測他們在黨支部鬥爭了馬之悅,社員代表會鬥爭了彎彎繞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又會對動搖的中間派起到什麼樣的影響。他們還猜想鄉長李世丹聽到鬥爭了馬之悅的信兒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立刻到東山塢來;縣委什麼時候會討論他們的請示,什麼時候會批下來……
「喲,他割得可真快呀!」
小傢伙們全都站在地頭上了。
蕭長春說:「別那麼有心有腸地作詩了,還得給你們佈置一件任務。昨天婦女會開的不錯,要建立一個臨時托兒組,好動員百分之九十的婦女參加麥收。你們知道了吧?這件事兒都推給百仲舅媽一個人不行,團支部也得協助。你們兩個幫五嬸先把攤子擺起來;除了這件事,還得幫助婦聯動員婦女。得搶難的事兒幹,誰難動員,你們就包誰。」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跟著一個地走出來。他們每個人胳肢窩都夾著一把長柄的鐮刀;鐮刀都磨得飛快,在月光中閃著亮兒;有的人揉著眼睛,有的人繫著紐扣,跟走到一塊兒的人小聲地說幾句什麼,又朝著村西頭的金泉河邊上走。
那邊遮住了千年的白楊。
焦二菊故意刺她說:「是嗎?我怎麼沒覺出來呢?」
蕭長春點點頭,又朝馬翠清聳了聳鼻子,趕快忙別的事情去了。
韓德大說:「真慢呀!急死個人。」
蕭長春笑了:「好急的性子!就是打個電話,還得搖搖鈴、找找人哪,報告材料哪會走那麼快?送到了,縣委還得討論決定,回頭再通知下來,往少算,也總得個五六天時間。」
焦慶媳婦趕忙去抱麥子,躲開了。
閃耀在這能摸太陽的垛頂上。
左揚一個銀燕單展翅,
一場軋完了,另一場又攤上了。
小石頭還是搖頭:「更不是,再猜。」
「昨天把彎彎繞一鬥爭,一揭發,一臭,包管很多人都擦亮眼睛,他也得老實一陣子了。」
第一場麥子打下來了。
馬翠清聽完朗誦,也激動地說:「淑紅姐,後邊還得加一句。」
搖搖晃晃;
蕭長春說:「支部批評馬之悅,還是黨內的事兒,你不要到處亂講。」
在歌聲中,人們更加飛快地揮動著鐮刀。在他們行走之間,那麥海的波濤沒影兒了;身後卻出現了一個挨著一個的麥個兒,靜靜地枕著麥茬,躺在壟溝裡,好似為了鋪鐵軌擺下的枕木,又整齊,又壯觀……
「農業社就是出奇事兒嘛!」
每一個農家的門兒:大排子門、木板門、小柵欄門,都輕輕地、輕輕地打開了,「嘎吱吱」、「吱吜吜」,一片響聲。
「就跟汽車那麼大,跟,跟這場房這麼高,上邊還有個大煙筒……」
隨著他的喊聲,人們停住手,喊著,笑著,又搶碗,又舀水,大口地喝著;有的奔向地邊的樹陰,有的鑽進用麥個兒搭起來的小窩棚裡。
劈啪啪
焦振茂對這種活兒當然很拿手。他兩條腿分開站著,前腿弓,後腿繃,兩手把著簸箕邊兒,兩眼沉著而又自得地望著天空;先鏟一點兒麥粒兒,簸了幾下子,看看風向,找找地勢,簸箕朝後一伸,隨後說了聲「開始吧」,站在他背後的焦二菊剷起滿滿一木掀麥粒兒,扣在他手上的簸箕裡,他便輕輕地一顛,順勢朝上一揚。
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嗨,你們看,來隊伍了!」
簸箕揚,
跟車回來的小伙子拍著手喊:「快來看哪,大肚彌勒佛鑽被窩了!」
「按壟拉,可別丟下麥子呀!」
滿車的歡笑和希望——
石榴花紅麥子黃。
吱咀咀
站在垛頂上,
周圍的人議論著豐收,交流著喜悅,不斷地朝他這邊投過敬佩、感激的目光。
趕車的小伙子,
從地裡回來開碰和圖書頭會的韓百仲聽見焦振茂正假充內行地談論脫穀機,就打趣說:「聽聽振茂這一套,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我倒懷疑你見過什麼脫穀機沒有。」
是顆顆珍珠,
蕭長春給幾個年輕人解釋說:「馬之悅要想發壞,放在哪兒,也會發壞,怕是沒用的,也用不著怕他。一隊的場上有喜老頭,有貧下中農,人多,眼多,我們還怕他什麼!馬之悅的問題,要等著上級的決定,我們心裡得有個數兒就行了。」年輕人聽蕭長春這麼說,只好同意。
在月光的斜射下,金燦燦的麥浪上,籠罩著一層稀薄的霧氣,更增加了它那離奇神秘的色調。成飽的麥穗兒,像是就要出嫁的閨女,含羞地低著頭,又忍不住地發出微笑。
歡樂的說笑聲,一直沒有停止過。
婦女們都嘻嘻哈哈地笑開了。
「看樣子,昨天的黨支部會上把他整得不輕,從小窩棚出來的時候,就像卸架的黃煙葉兒——蔫了。」
有的用權子挑,有的用手抓著,掄起麥個兒往車上扔。不一會兒,每輛車都裝得像一座小山,上去幾個人在上邊擺,下邊幾個有力氣的小伙子,喊著號子搖著「絞桿」,那小胳膊一般粗的繩索,把麥個子緊緊地纜住……
超載的大車,
當然啦,東山塢也有少數人愁的睡不著覺,恨的睡不著覺;天不黑,他們就鑽到屋子裡,往炕上一躺,唉聲歎氣。馬之悅、馬齋、馬小辮這一夥子人,熱油煎心似的等著馬志新和李世丹快點兒來。因為他們已經看出,事態的變化,離著他們追求的目標越來越遠了,橫在前邊的關口越來越多了,心裡邊怎麼能夠消停呢……
小傢伙們全都直起脖子、咧著嘴喊起來:「一二三四!」
婦女主任說:「那好哇,我早幹夠了。」
社員們日日夜夜盼望的那個日子,終於來到了。
路上的鞭兒響,
太陽高高地升起,紅光已經普照大地了。
「哪兒?畫報上唄!」
站在凳子上的馬翠清跟站在凳子上的焦淑紅擠眉弄眼,又忍不住「嗤嗤」地笑。
(《艷陽天》第一卷(第一至五十一章),敘述了蕭長春帶領群眾,反對土地分紅的初步勝利;第二卷(第五十二至九十一章),講述了鬥爭形勢的進一步複雜,涉及全國反覆批鬥爭,又取得了進一步的勝利。本卷的鬥爭更加激烈……——編者註)
麥秸兒垛在一旁,
揚到天上一條線,
那個掛牌子的婦女主任,從打村裡發生了事兒,她就住娘家躲清靜去了,昨晚上才回來,也挺熱心地參加了麥收打場。她抱著一個大麥個子,移動著不太方便的胖身子,搖搖晃晃地朝鍘刀那邊走;剛走兩步,垛坍了,滾下兩個大麥個子,把她絆了個仰八叉。
「要我看哪,要沒有馬主任給他們撐腰,他們也不敢鬧得這麼衝!」
喜老頭和焦振茂是場頭,分別負責一、二隊打麥場的全面指揮。焦振茂管的二隊這個場,在村南邊,四面沒遮擋,風溜非常好。
整個打麥場上的人都笑了。
兩個姑娘又爭論一陣兒,打鬧一陣兒,一首紀事詩就寫成了。
一掀一個金波浪;
大車還在往場上拉著麥個子;鍘刀也跟著響起來了。
小石頭答應著,樂顛顛地朝隊伍那邊跑去了。
整個地裡都響起了笑聲。
「那是你們孩子媽拉拉的!」
焦振茂並沒有覺著不好意思,反而挺得意地說:「過了麥收,我就跟百安搭伙,到雙橋農場參觀參觀去!」
隨著陽光升起,年輕人唱起歡樂的歌子,這邊那邊,一邊剛落下去,一邊又響了起來:
不一會兒,大車開進了麥地裡,跟車的社員們,手裡拿著繩子和木杈,一個個從車上跳下來;有一個人跳下來沒有站穩,鬧了個屁股蹲兒。
「越說越神,請問你在哪兒看見的?」
「不是社會主義,去年那場大災,不要說收麥子,這會兒咱們說不定在什麼地方逃荒要飯哪!」

人們在隨隨便便地談論,蕭長春聽到了,卻覺得這是群眾對黨支部領導的這一段工作的鑒定;是提醒自己別再腦袋發熱,得多想想問題,也是給自己鼓勁兒。
平地立起兩座山岡:
蕭長春也拉開了架勢,一簸箕一簸箕地揚著。他這揚場的風格跟焦振茂完全不同,焦振茂把麥子揚上去是弧圈形的,輕輕地落下來;他揚上去好像一把刺刀那麼鋒利,落下來也特別有氣勢。支部書記的眼前像是一片金色的汗珠在降落,像是理想的火光在燃燒,像是鬥爭的雲霧在翻滾。他陶醉了……
收割,開鐮!
焦振茂直著脖子說:「誰說hetubook.com•com我沒見過?」
小石頭兩隻烏黑的小眼珠一轉悠說:「告訴你吧,給農業社!送到場裡去!」
忙收割呀收割忙,
世界上最美的情景,並不是在舞台上、繪畫內,也不在文章描寫的字裡行間,而在勞動裡。勞動是美的,百花齊放、豐富多彩,同時又變幻無窮。只有在勞動裡,才能顯示出入的美和我們今天國家的美。這是因為勞動不僅直接創造物質財富,也直接創造精神財富。勞動是一切美和藝術的源泉,勞動者是藝術家。我們五億農民都投身在驅趕災難、爭奪社會主義革命勝利的集體勞動,這不是世界上最美妙、最偉大的情景和形象嗎?
拴柱又喊一聲:「立正!」
蕭長春說:「我們活一輩子,就得忙一輩子,生活就是鬥爭嘛!別等著喘氣的時候。」
快打快軋快入倉。
別怪她們沒力氣。
蕭長春的兒子小石頭也在隊伍裡邊,他把那個小荊條籃子當帽子戴在頭上,空著兩隻小手,向兩邊張開,挺著圓鼓鼓的肚子,扭哇扭地朝前走。
落到地下弓一張;
右揚一個蛟龍出海鬧長江。
馬翠清跳起來,使勁兒推著他說:「你懂得什麼叫詩呀!快去吧,一會兒,我們作出來,給你一唸,保證把你嚇一跳。」
小石頭也跑出隊伍:「爸爸,爸爸!」
蕭長春跟著拉麥子的大車回來了,站在一邊,笑瞇瞇地看了一會兒,說:「換換班吧!來,我試幾下子;誰給我供掀?」
場裡的碌碡響,
小石頭依舊搖頭:「不是,不是,再猜。」
「你見過什麼樣?」
又一個孩子叫起來:「嗨,麥黃鳥!」搖著胳膊去追趕。
焦振茂應聲跑過來,一邊接韁繩,一邊笑嘻嘻地說:「老四,你這是給我們送脫穀機來了。」
這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汗珠子,麥個兒也倒了一大片,一壟一排,齊齊整整。
高興也罷,發愁也罷,仇恨也罷,豐茂的麥子還是遵循著大自然的規律,響應著流過汗水的人給它提出來的號召,按照時令成熟了!
北方的鄉村,靜極啦!
一車車麥個兒拉進場。
小石頭知道爸爸在考自己,就挺了挺胸脯子說:「你跟我說的,小孩子要從小學著愛社,一個柴火節兒也不能白拿集體的,拾了都得交農業社,對不對呀?」
一輛輛大車裝完了,裝得滿滿的,高高的,跟車的小伙子先把權子從車下扔上去,人也爬上去,趴在車頂上,還在上邊打了個滾兒。跟割麥子的人嘻嘻哈哈地說著笑話。車把式莊嚴而又高傲地搖著鞭子,順過長套裡的牲口,又靠在車轅子上,「駕哦」地一吆喝,大車便帶著響聲,順著大路往回走,晃晃蕩蕩的,像一個吃飽了粳米乾飯大燉肉的胖子。
汗水卻濕透了衣裳。
有個大點的男孩子是韓百仲的小兒子拴柱。他跟著隊伍一邊走著,喊著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在安排馬之悅這個「特殊」幹部的時候,他們還發生了一點小分歧。幾個年輕人主張把馬之悅打發到地裡去,不讓他沾打麥場的邊兒。蕭長春和韓百仲覺著,地裡的地方大,幹活分散,不可靠的人全在地裡,也顯得雜;把馬之悅打發到地裡去,反而不如場院裡容易監視。
焦二菊說:「你幹夠了,我們也看夠了。快抱麥子吧,別的事兒,先別擺在這張桌子面上。」
韓德大這會兒抱著扁擔湊過來,小聲問:「蕭支書,上邊得什麼時候批下來呀?」
男男女女起場忙,
揚場的把式,
快快交售愛國糧。
這樣,麥收前的最後一道準備工作,才算結束……
老把式的手藝高超,拿著權子等著再攤第二場的社員們,站在場邊上,不住地喝采、叫好。別人越誇,焦振茂越揚得起勁兒,汗水不住地順著脖子往下流。好多人勸他歇一歇他偏不肯住手。
蕭長春說:「給爺爺?」
焦二菊又呵呵地笑起來,搖晃著胳膊對大夥兒喊:「你們聽見沒有,這位先生也說良心話了!」又轉臉對焦慶媳婦說:「這是農業社的優越性嘛,怪什麼呀!」
剛剛停下鍘刀的焦淑紅,搶先從焦二菊手裡拿過木掀,說:「這是重活兒,我來吧。」
「那不把麥子都燒著了?」
「嗨,都歸歸堆,別羊拉拉屎似的,這兒一捆、那兒一捆的行不行?」
社員們一個個站在地頭上,望著麥浪,聞著清新的香味兒,聽著低聲細語,真如同小伙子見了新媳婦,心都醉了……
焦慶媳婦說:「從我懂事起,哪年也比不上今年的麥子好,真是怪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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