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〇六章

韓道滿也喊了一聲:「誰在那兒幹什麼呀?」
蕭長春回答:「我!」
焦振茂一聽要說服韓百安,立刻又有點犯愁地說:「眼下我也摸不準他的脈窩了。早先,他肚子裡有什麼話,都能倒給我;我說什麼,他也裝得進去。這一年多,也不知道怎麼啦,對我也不說十分話,我對他說點什麼,也是哼哼唧唧地不想聽。這到底兒是怎麼一個病呢,我摸不著。」
蕭長春說:「給我,我替您送去,順便看看那個騾子到底病得什麼樣了。」
馬翠清說:「準是進院子裡去了,我聽見好像門響著。咱們進去看看。」說著,又闖到焦慶家門口,用手一推,兩扇門緊緊地關著。
「等雨一住,你就馬上去一趟吧。麥地裡間作的苗子,讓麥子欺護著,都沒長起來,麥子割了,又加這場雨,正是叫勁兒的時候,我看得趕緊追追肥,再讓肥催催;要不然,坐巴死,就發不了秧子。」
「你說得一點不錯,今年天氣就是反常,摸不著它的準兒了。得快著點作準備,免得再來個措手不及。」
蕭長春說:「他的病根,就是對集體勞動不習慣,總留戀單幹,集體的好處看不到,三心二意,猶猶豫豫;加上壞人看到他的短處,就鑽了這個空子,總是拉他膛渾水。說一遭兒,是自私心把他害!……」
「還沒定准?」
馬翠清說:「你下決心了,我也不是沒下決心;要是這點決心都下不了,還算什麼青年團員呀!就是,唉,我跟你不一樣,你們是親父子,我是兩姓旁人;再說,上次我又當著他的面說了好多硬話,這麼冷不防地對他賠笑臉,不就好像……好像是跟他那落後思想投降了!」
焦振茂聽支書這麼信任自己,心裡挺舒坦。他想了想說:「嘿,我倒有個省錢的辦法,就用麥秸打草苫子。把麥秸鍘長一點兒,勒成薄片片,往垛頂上一圍,可隔雨啦。等用完了,拆巴拆巴,麥秸還能當柴火燒。」
馬翠清說:「算了吧。」
韓道滿也跟過來,也推了推門;濕淋淋的門板,一點響聲都沒有,就說:「是狗吧?」
韓道滿說:「別算了哇,剛說好好的,你又變卦了。」
這會兒,馬小辮又聽到一個他不願聽、害怕聽,但是又想聽到的聲音,這聲音響在東邊。
兩個人跑了過來,牆根、旮旯搜索了一遍,任何東西也沒有發現。
「那藥包我給馬老四送去了;我告訴他,下雨天不能遛,就不用灌藥了,等晴天再說。我回家來給他取一點兒燈油送去,我就回到場上,百仲在那兒哪。」
一個又說:「支書剛回來。」
有一把磨得明亮飛快的尖刀子,使勁兒攥在他的手裡,藏在屁股後邊www.hetubook.com•com。他那兩隻閃著凶光的眼珠子,瞪得一般大,盯著蕭家那個小柵欄門,兩隻小耳朵,直豎豎地伸著,聽著街上的動靜。
蕭長春來到自己家門口,伸手掏著門拉吊兒。
焦振叢披著雨衣,趿拉著雨鞋,打開了大門,見蕭長春渾身濕淋淋的,就說:「屋坐,屋坐,光是孩子們睡了,別在這兒淋著呀!」
蕭長春說:「敢鬧,一定敢鬧,也一定要鬧。東山塢出個馬之悅,不是光桿一個;沒有一些這樣的人,就沒有咱們這個馬之悅。開那麼一個小小的鬥爭會就把他們鬥倒啦?沒那回事兒。問題不在他早倒晚倒,最要緊的,是我們都擦亮眼睛,不再上他的當。你看見沒有,咱們東山塢的人可越來越齊心了。更用不著怕他們啦。我再告訴你一個底兒:我們黨決不會再留著這麼一個人禍害咱們,咱們一定要把他剷除!」
「騾子怎麼樣?見好嗎?」
「我正要找您。」
「好。反正地裡的麥子也拉個差不離了,抽出一輛車也沒事兒。我明後天抽空子去一趟吧。」電閃裡,焦振叢看見蕭長春手裡的小鐵掀:「又幹什麼去,還拿著家什呀?」
他心想:媽的,真怪,蕭長春不是到北場去了嗎,應當從西邊過來,怎麼從東邊過來了?誰跟他一塊兒走呢?是走一截兒,不等到門口就分手呢,還是一直跟過來呢?這可有點兒糟糕……
焦振茂雨傘上打著鼓點兒,走了。
蕭長春說:「不用啦,我問你一聲……」
一個說:「我都穿上了破棉襖。」
只有雷鳴雨潑,沒有回音。
又是一陣雷聲,一道閃電,雨又大了。天搖地動,滿街滾著波浪……
「我想著,這天氣說變就變,這場雨過去,可別鬆勁兒。得趕快想辦法解決苫席的問題,不能雨過去,一忙起來,又把這件事兒擱下,誰敢保險沒有第二場雨呢!」
韓道滿說:「還是說咱們的事兒吧。告訴你,從打那天開了團支部會,那天蕭支書到森林去又開導我一回,我是下決心要幫助我爸爸進步了;這幾天我拿眼看著,他也多少地開了點縫兒。我沒你有辦法,你不插手,我一個人不行啊!」
蕭長春又從家裡出來了,扣門拉吊的時候,鐵掀把兒撞到了牆上。
蕭長春在石壩那兒跟焦克禮、韓小樂和韓德大這六七個小伙子守護到傍晚。石壩經住了考驗,不會再出什麼事兒,只要花插著看一看,就行了,幾個人這才一塊回到村裡。他又到兩個場院看了看,準備再到大廟裡走一趟。他一邊走著,一邊琢磨著雨後的工作,不知不覺中走上了坎子,穿出小胡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就https://m.hetubook•com.com拐進南邊的小胡同,隔著牆頭喊:「焦振叢,睡下了?」
焦振茂說:「把油瓶子送給老四我就去。」
一個說:「黑夜在外邊可冷啊。」
「支書呀!」
韓道滿說:「兩個場我都找了,沒有。」
馬翠清說:「不會這麼早就睡,準是到場上去了。」
西邊又走過一個人,大聲問:「誰?」
陰雨還是一陣兒鬆、一陣兒緊地下著。
「噢,長春?」
焦振叢笑了笑。他明白支書話裡的意思。
焦振叢點點頭說:「你估計,他們還敢不敢鬧事兒呢?」
蕭長春說:「我全贊成。哎,對啦,我正要跟您說這件事兒呢。今天韓百安表現的可錯,咱們得來個趁熱打鐵,把他往高處拉拉。剛才我又跟翠清說了,讓她今晚上就動員道滿搬回去,順便坐在一塊兒談談心。我看哪,您也去幫一錘子。」
馬翠清說:「我聽著好像有人摔了個大跟頭。」
先一步來到門口的那個人回答說:「屋裡黑燈了。」原來不是蕭長春,是韓道滿。
蕭長春說:「這是武器,黑天雨夜,遇見活兒就幹,碰上狼就打呀!」
這一陣子雨又小了,雲彩在換班兒。還是那麼黑,刮起小風來了,嗖嗖的,吹著樹枝兒,搖著樹葉兒,發出低沉而又悲哀的「沙沙」聲;掛在樹葉上的雨點兒,嘀嘀嗒嗒地往下掉,給這黑暗的夜晚,增加了恐怖氣氛。
馬翠清說:「反正沒個領導人跟著一塊走,我不能進你家那個門兒。」
就在這個時候,兩個人聽見東邊牆根下「啪唧」「嘩啦」一陣亂響。
蕭長春站在門口外邊,說:「我還有事兒,不進去了。我問你個話,柳鎮的肥田粉訂好了沒有哇?」
馬小辮真想撲過去,先給這個搗亂的人一刀。
有兩個人小跑著過來了。
馬小辮剛要動,電閃一照,忽然瞧見蕭長春另一隻手上提著的鐵掀,心裡犯了思忖。
就在他剛剛移出一步,背後忽然躥上來一個人,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摀住他的嘴;「轟」地一聲雷響,「嘩」地一陣子暴雨……
走出來的是焦振茂。他出了門口,撐開了油紙雨傘,雨點子就像敲小鼓似的,熱熱鬧鬧地響了起來。他才走幾步,正好跟蕭長春碰了個對面。
馬小辮又運了運勁兒,從背後抽出那把磨得飛快的尖刀子,離開牆角,緊貼著牆根,輕輕地朝那邊移動……
剛吃過晚飯的時候,天色就完全黑了,像鑽進炕洞,對面都不見人……
只有雨潑雷鳴,還是沒有人回答。
忽然,對面的小排子門一響,走出一個人。
蕭長春關了手電,語氣親切地說:「我還想,能不能想一個又能解決問題,又能省錢的hetubook.com.com辦法。您是老把式,在這種事情上,得多給咱農業社出點子。」
蕭長春跟焦振叢借了一把舊手電,電不足,開關也不好使。他把小鐵掀夾在胳肢窩,一邊走著一邊擰手電,心裡邊又在猜想著:自己給王國忠寫的那份材料,最遲著昨天也送到了,王國忠收到就得有回音,人不能馬上回來,信也得來,人來信到,都會給他送來明確的指示,這個指示會給東山塢徹底解決問題,也會把自己的認識提高一步。在這緊張困難時刻,他是多麼需要領導,需要一個正確的領導。李世丹的另一份材料,一定會給縣領導在判斷這件事兒的時候帶來麻煩。李世丹這個同志是怎麼搞的呢?如果是因為他不瞭解東山塢的實情,不摸馬之悅真底兒,總可以下來調查調查嘛,聽聽群眾的,什麼都可以鬧明白,怎麼連個影兒都不傍呢?這個同志真怪呀!只要王國忠不能馬上回來,等到麥子大部分分下去之後,留下韓百仲他們在家裡處理麥後的事情,自己就跑一趟縣城,直接跟縣委談談;有了縣委的意見,心裡就能更有底兒,工作也就更有把握。眼下自己是不能離開東山塢的,一天也不能離開。
前邊,響起「啪唧啪唧」的腳步聲,又有人來了,是蕭長春,他回來了;他已經到了自己家的門口,停住了,在摸索,在開排子門,要進去了……
韓道滿聽著有理:「對!你不投降,我也不去跟他投降,咱們都不去!」
焦振叢說:「訂是訂了,人家說,貨物馬上就到,讓咱們過一天兩天再跟他們聯繫一下。」
蕭長春高興地說:「對對,這個辦法太好了,您真有點子。昨天晚上我還跟百仲大舅商量,過了麥收,咱們成立一個老農參謀部,把喜老頭、馬老四、馬子懷、韓百安這些人全得收進來,您也參加,專門給我們出主意。」
又是一片電閃,一股急雨……
院子裡的焦振叢搭話了:「沒,蕭支書?進來吧,等我給你開門去。」
馬翠清朝那邊喊了一聲:「誰?」
馬翠清急了:「這可不行。剛才蕭支書親口跟我說的,讓我們馬上趁熱打鐵,你不去,我怎麼交代,又讓他批評我個鼻青臉腫啊?」
焦振叢說:「韓百旺告訴我說,鄉裡的李鄉長對馬之悅挺好的。昨個我見李鄉長在鄉裡,他不會包著他吧?」
蕭長春停住,說:「我知道,你問馬之悅的事兒,對不?」
兩個人爭論來爭論去,不能有個結果,只好又冒著雨水,朝前邊摸索著走了。
惡毒的地主馬小辮,越想越美,越美越狠,殺人的欲|火統治著他的周身。他的身上、手上,全是火燒火燎的一般,往外冒著熱汗,又跟雨水混在一和_圖_書起,發出一股子臭味兒……
對,就在他推開門,剛往裡邁進第一步的時候,自己就噌地一步子躥上去,照著後脖子狠狠地一刀子。這一刀子一定要非常有力,讓他來不及哼一聲,就見了閻王爺,就一撲撲到院子裡去;回頭,再替他把門關上,再順著原來的路摸回家去,躺下就睡。這下子仇全報了,祖墳你挖不成,兒子你拉不走,禍害連根除!他媽的,明天早起來,鬧騰去吧,只要這件無頭案一傳出去,那些幹部、積極分子都得嚇破膽子,誰也不敢再幹了;死了這個死硬派,滅了領頭兒的,東山塢嘩啦一下子就算散了,誰還顧上什麼麥收、打場?那時候,兒子馬志新回來了,李世丹再跟上,馬之悅一出頭,就算鬧騰起來啦,東山塢就算變天啦!他還想:這個辦法比什麼都保險,場院有人看著,倉庫有人守著,總不會有倆站崗的給你小子看門兒!大雨泡天的,誰還出門兒,早就都鑽到被窩裡睡大覺了。真是老天助我也!
一個又說:「他更沒有白天黑夜。快走吧,棉襖要濕了。」
焦振茂心裡邊更樂了,嘴上卻說:「唉,我哪是那個材料,能夠當一個合格的社員,就不容易啦。你挑的那幾個人倒挺合適。要我看哪,打草苫子這件事兒就交給百安這老傢伙幹。你沒見他從家裡搬到場上那個,就是他自己打的,多結實,摔打幾個麥秋也壞不了。」
韓道滿說:「你不去,我也不去……」
這時又有一個人跑過來,跑到蕭家門口,大聲喊:「在家沒有哇?」這是馬翠清。
韓道滿一定要拉上馬翠清才幹。他說:「你不好交代,我也不好交代,要不咱們就一塊兒去。」
馬小辮見兩個人靠近了,小聲地說了幾句什麼,又一塊兒從眼前走過,聽到腳步聲越走越遠,心全涼了。怎麼辦呢,改日再說?不行,可成可止,全在今天晚上了,這雨天,老天爺保了險;再說,明天要是一晴,準得鬧騰曬麥子、收麥子,又美了他們啦。自己這口氣怎麼出?不管頂多大事兒,殺了蕭長春,解解恨,鬧個天下大亂再說。對,等著,反正你得回來睡覺。
馬翠清說:「你不去可不行!」
焦振叢在黑暗裡又笑了笑:「你這個人,我一張嘴,你怎麼就知道我要說什麼呢?」
這會兒,有一個人,正在著急地等著蕭長春。沒有在蕭家裡,也沒有在蕭家的門口,而是在離蕭家只有兩三步遠的一個牆角。這個牆角是蕭家和焦慶家兩家的。焦慶家的院子是個小縮脖,比蕭家的縮進去有一尺多,於是那兒正好有個小旮旯,正好藏住一個人。只要是夜間,不用說是陰雨,就是大好的月亮,貼在牆上不動,也瞧不見;就是從m.hetubook•com.com旁邊走過去,也甭想發現,太保險了。
這個人就選定了這個好地勢。他直挺挺地站著,像一張紙似的貼在牆上,紋絲兒不動。
蕭長春說:「那不明擺著嘛!我知道,你是咬著牙揭發他的,他到底還有多大氣候,未了要奔個什麼結果,你心裡還沒有底兒,對不對呀?」
馬翠清想了想,為難地搖了搖腦袋,說:「唉,真沒法兒,咱們還是找找蕭支書吧。」
他貼在牆上,紋絲兒不動;兩隻腿站麻了,肚子裡的酒也在往上頂——為了壯膽子,今天他喝了半瓶子燒酒。
蕭長春說:「這也很難說。不要緊,一個兩個人包著他,黨不會包著他。你放心吧!」牆角藏著的馬小辮,又聽到了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他使勁兒攥著刀把兒,憋著氣,緊張地辨別那邊走過來的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會不會再碰上什麼人。一直沒有聽到說話兒,光是腳膛泥水聲;遠遠的地方閃起一個亮兒,滅了,又忽地閃起一個亮兒,又滅了……
蕭長春說:「這會兒,翠清、道滿他倆准在家裡,晚上百仲大舅在場上,您就串趟門得啦。」
這一邊,馬小辮緊張的不得了。他憋著勁兒,提著心,如果一口氣上不來,立刻就可以倒下去挺腿兒。他朝東邊盯著,聽著,那「啪唧啪唧」踩泥踏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呀,就要到跟前了,再有幾秒鐘,就可以摸到門口了,自己就可以一步躥上去,一切完事大吉……
「他們說,反正來了貨,准給我們留下。」
蕭長春囑咐他不要忘記帶上錢,取貨回來,也別忘了要一張使用的說明書;因為會計新上任,又在忙著整理賬目,不論大小事兒,大夥兒都得替他想周到一點兒;說完了,就要走。焦振叢說:「等等,我還有個話兒問問你。」
焦振茂說:「對,對,就是自私心把他害了。振叢講話,人一有了私心,也就沒有了良心,更容不下集體了。好,好,得空我再勸勸他,從這邊給他開開竅……」這邊兩個人越說越熱乎,可急壞了要行兇的馬小辮,真恨不能一人給他們一刀。後來聽到個尾聲,想是他們要分手了,趕緊運了運勁兒。只要焦振茂一走,蕭長春兩三步就到門口了,就行了……
「輕多了。你不歇歇,還轉什麼呀?」
雨水落在牆頭上,又一串一串地流下來,滴在他的頭頂上,灌進他的脖子裡,冰涼冰涼的。可是,一種殺人行兇的毒火燒著他,他不僅忘了冷雨,也忘了一切生死的危險。他心裡邊暗想:蕭長春今天讓雨水泡了半後晌一晚上,不會老在外邊待著,準得回家來換換衣裳,睡睡熱被窩兒;等他到了門口之後,一定是先伸進手去掏裡邊的吊兒,隨後推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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