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三八章

「牽哪!」
馬連福聽到叫喊聲越來越近,更慌了神兒,因為這裡邊有馬之悅,有那個抓著他罪證的馬之悅。他跟老飼養員哀求著:「爸爸,爸爸,快救救我,他們來抓我!來抓我呀!」
「嗨,那驢是我的!」
連槽裡的牲口都被驚呆了,一個個豎起耳朵,伸出脖子,「灰灰」地叫著。
「屁,農業社散了,還隊長、還條子哪!」
馬大炮喊叫著:「反正是拼了!」
馬連福舉起一隻手,掄了個半圈兒,重重地打在馬之悅的臉上了。
馬老四說:「馬大炮呀,我看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呀,非得等馬之悅把你們領到沒脖子深的地方,灌一肚子渾水,眼看沒命了,你們才會醒過夢來。告訴你們,只要有我馬老四一口氣在,這牲口你們就動不了。這群牲口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這群牲口,你們敢動它,我就拼了!」
馬連福畏畏縮縮,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好,也不知道該對自己的父親說什麼好。他已經明白了他父親的心意,這個心意是正當的、高尚的,是充滿著熱情和期待的;每一個做兒女的都應當滿足父親這樣的要求,而不應當辜負他。可是馬連福有難言之隱,不能這樣做。
「什麼條子?」
街上沒有行人,遠處傳來嘈雜的喊叫聲;起了風,塵土在空場子上捲過來,又捲過去了。
馬老四聽兒子這麼說,就把口氣緩和了一些問:「拉你去搶麥子,你為什麼往我這兒跑?」
「那轅上的騾子是我的,也該還了!」
這幾個紅了眼的中農們,誰也沒想到這個老飼養員還有這麼一手;過去,誰把他放在眼裡呀!他們每個人心裡都燃燒起一股子古怪的貪心和慾望,要是一點兒不能得到滿足,就好像活不成了;就算馬上進刑場,也想撈到一點好處攥在手裡。他們原來估計,搶糧食不易,拉牲口是手到擒來的事兒,不料想,到這裡又碰上了硬的。這幾個迷了心竅的人,看著馬老四那副氣勢和手裡端著的槓子,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馬大炮還不服氣:「怎麼呀?」
馬老四橫端著木槓子攔著門,眼睛裡都冒火了。他拼出自己全部力量,鼓足了全身的勁兒攔擋著。可是,他畢竟年老體弱,又寡不敵眾,讓這些迷了心竅的人推著,不住地往後退。他是多麼著急呀!萬一這些人闖了進來,拉走了牲口,這個農業社不就算散了一半兒嗎?這是馬老四的恥辱,東山塢的恥辱,也是社會主義的恥辱!他決不能讓他們把牲口牽走,牽走一會兒也不行!他覺著,這一回,真到了拼出自己這一條老命的時候。他忽然又想起了屋裡的兒子,就大聲喊:「連福,連福,快來幫我一把呀,快來呀!」
馬連福看看爸爸那鐵板一樣的臉孔,差一點兒要哭了:「爸爸。您就一點信不住我啦?我過去是幹過錯事兒,蕭支書教育我,您教育我,王書記教育我,我全聽了,我認錯、認罪了;我往後一定黑夜白天加在一塊兒幹,還上這筆賬;您還不信我,還讓我把心扒出來給您看呀?」
馬之悅說:「這意思也不是我一個人發明出來的,是李鄉長從上邊帶來的,是群眾從下邊發動起來的;他們的意思就是合作化搞糟啦,一切事情都得從頭來,就是說,農業社得解散了!」
馬連福連忙地搖頭擺手:「不,不是。我,我是工地領導派回來弄面的。」
「隊長的,使牲口的條子!」
馬之悅、馬鳳蘭和六指馬齋推擁著那些朝後邊退的人,聲嘶力竭地喊叫:
馬連福說:「五臟!」
馬老四張開兩隻臂膀,堵住大門口,把這些紅了眼、發了瘋的人攔住了,衝他們喊:「不許往裡走,站住,你們要幹什麼?」
搗亂的人一齊叫嚷:「拉牲口!」
「行動?」
鮮血噴了馬之悅一身,也噴在前邊的馬齋和馬鳳蘭的身上。
馬連福也鬆了一口氣:「是呀,我就和-圖-書是這樣想的。在工地上,好多同志都幫助我開腦筋;他們的話,跟老蕭的話,跟您的話,全是一個樣兒,全盼望我敗家子回頭。跟著這伙子人幹活兒,幹的又是給兒孫創業、造福的活兒,心氣一下子就變啦。您沒見那河哪,好多段是從山半腰開出來的,真不得了哇!要不是組織起來呀,八百輩子也辦不到。河水馬上就要引過來了,好日子到門口兒了,我還能再幹壞事呀?那就連自己都對不起啦!」說著,就又朝大門口外邊瞧著,直奔小土屋裡走。
「我們是拉自己的牲口!」
馬連福哇馬連福,你快快挺起胸膛,抖起精神,參加到鬥爭的行列裡去吧;去跟大多數人一起,保衛我們的社會主義吧!這是你贖罪的機會,是你立功的機會,是你重新做一個階級戰士的機會呀!你為什麼沉默?你又為什麼後退?你想躲避?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充滿了階級鬥爭的時代,誰也躲避不了它。你躲到工地上,你又躲到飼養場,那只是肉體的逃避;你的靈魂,你的精神,已經被敵人俘虜了,被敵人抓著;你應當把你的靈魂和精神奪回來,讓它自由起來,讓它屬於你;要想做到這一步,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鬥爭啊!
馬大炮一時也嚇得傻了眼,驚慌地朝後退。
搶麥子的事兒垮了,馬連福跑了,被馬齋圈在溝裡的人,有的蔫了,有的溜了,只剩下七八個人,這對馬之悅的打擊真不輕。他又拚命地給這些還沒有完全「涼」下來的人打了一陣子強心劑。他說,只要把各家人社的牲口拉走,農業社就算倒了台,麥子也就保險到了手裡;還一再表示,這回搶牲口,馬之悅自己要領頭衝鋒,不讓大夥兒得到好處,命也不要了。……這樣,散了的班子,總算又對對付付地聚到一塊兒。
人群外邊有人喊了一聲:「不好了,溝南邊來了人!」
馬齋回頭一看,馬長山和玉珍幾個人奔這兒來了,就著慌地說:「真的來了,怎麼辦呀!」
馬老四在心裡邊寬慰著自己:不用慌,不用怕,沒事兒;有蕭長春、韓百仲他們在前邊頂著,壞人再厲害也不用想鬧出手去。他還給自己鼓勁兒:你就好好地餵牲口吧,把它們全餵得飽飽的,過兩天就要用它們套車送公糧了,還要用它們套耛子滅麥茬、種晚棒子了……
「從五臟裡都擁護社會主義嗎?」
「爸爸,您還不知道呀?彎彎繞他們鬧哄著要搶麥子,全年掏裡,都拿著口袋。我剛到家,他們就要拉我去領頭幹。馬之悅壞到家了,硬要拉我去……」
馬齋跟馬之悅這會兒是「同心同德」、同樣的處境;他更清楚這件事情成功和失敗對他的利害關係。他希望事情越鬧大越好,他好渾水摸魚,不光解解心頭之恨,也給自己打開新天下了;要不然,面目已經大暴露,再裝什麼樣子也裝不成了,那可不得了哇!
馬老四說:「你別怪我信不住你,眼下不是平常的時候;咱們對待的事兒也不是父子倆的事兒。每個人都有一張嘴,每個人都有一個舌頭,好聽的話兒誰不會說呢?馬之悅沒有說過好聽的話嗎?李世丹沒有說過好聽的話嗎?他們比咱們這些窮骨頭說的好聽得多,可是幹的實際事兒是啥樣呢?吃人飯,拉狗屎,口是心非,做的跟他說的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一個在陽間,一個在陰間,不是一回事兒!我要問問,你說的這些好話是從五臟裡說出來的,還是從胳肢窩掏出來的呢?」
馬連福朝裡走著,強作鎮靜地說:「啊,啊,回來了……」
馬齋明白馬之悅的意思,也跟著喊:「反正也鬧起來了,不鬧也不行啦,幹吧!」
這是一個父親的召喚,一個階級的召喚,是戰鬥的召喚,革命的召喚!
馬大炮恨不能一口把馬老四吃了:「馬老四,今天不是那天了。我們使m.hetubook.com.com半截兒碾子,你就讓我們卸了。我們讓你欺負夠了,你別想那日子了!」
馬之悅這會兒急得不得了。他想:如果這一手不來個真的,又給撞回去,這幾個人的一股子熱勁兒都得涼下去,事情鬧不起來,成不了群眾性的,往好處爭取不了;萬一剩下的這幾個中農再一散開,自己沒有了跳牆梯子,也沒有了躲藏的洞兒,這齣戲一定得唱起來呀!
馬連福哀求著:「您先讓我進屋裡去,有話咱們爺倆再慢慢說還不行嗎?」
「對。行動才能露出一個人是真心還是假意。你小子要是真擁護社會主義,那就做做給我看吧!」
「出人命啦!」
馬之悅手疾眼快,冷不防地抬起了他的右腳,一使勁兒,踢在了馬老四的胸口窩。
「真假虛實好辨別,到了緊要的節骨眼上,一下子就清楚啦。連福,會說的,不如會聽的;會聽的,不如會看的。你這擁護社會主義的話是不是真從五臟出來的,不用扒心,也不用剖腹,連福,爸爸得看看你的行動!」
馬連福一邊扭頭往後看看有沒有人追上來,一邊朝裡邊邁著步子,小聲回答:「爸爸,是真的,全是真的。」
馬老四說:「不行,等把話說清楚了,你再進我的屋;不說清楚,半步你也別想再動!」
馬之悅精神來了,大聲喊:「馬連福,你跑到這兒來了?躲了和尚,你還躲得了寺嗎?躲著也有你的份兒了;快出來吧,什麼也不讓你幹,就從後邊把你爸爸拉開,就算你將功折罪了!」
馬之悅早就留神著彎彎繞。他想:如果彎彎繞一溜,連個「替死鬼」也抓不著了;就是死,你彎彎繞也得給我「陪綁」,就喊:「別聽馬老四這一套,那是騙你哪!你們既然到這兒來了,咱們就算上了一隻船;要想不翻船,就得齊心努力幹到底兒;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誰也不用想躲個乾淨身子!有人想自己往下跳,那是做夢!跳下去,也得淹死你,不如跟著幹,有好處,有希望!」
「對!」
馬之悅的腮幫子上先是一白,接著變成五個紅色的手指頭印兒,立刻又腫得像半個發面饅頭;想還手沒有打著,就用整個身子壓過去。
「退呀?」
他稍稍地安定下來,回到牲口棚前邊,剛剛拌起一槽料,又被一串慌亂的腳步聲驚了;扭頭一看,進來一個人,呀,是他的兒子馬連福!
馬老四一邊聽著,一邊暗暗地警告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輕信他的話;兒子一身毛病,離開家好幾天,到底兒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為什麼這樣巧,早不回來,晚不回來,村裡一鬧事兒,他就回來了?得多加一份小心。他想到這兒,就大聲問:「你這一套話是真是假?你給我說實的!」
「哎呀,連福,不當壞人就行啦?一般的社員要是做到這樣,行了;可是,咱們是貧農。在這個緊要關口上,不當敵人的槍使,對咱們這號人說,這是最起碼最起碼的尺子,根本提不到話上。你得順過槍去打敵人。你得當戰士,保衛咱們的社會主義,這才是咱們應當幹的。連福,快去吧,到時候了,你得立功贖罪了。聽我的話,去幫幫長春他們,快去鬥爭!」
「為什麼這麼慌慌張張的?你的臉色不對,你不用騙我,說實話!」
馬老四質問他:「馬之悅你說清楚一點兒,『全都這樣了』這句話裡包含著啥意思?」
站在旁邊的女人又跑又叫:
馬連福從他家的後院跳牆出來之後,想找個路口跑出村,直奔工地;偏偏趕上彎彎繞這伙子人從大廟那邊捲過來,正在吵吵著到處找人、叫人。馬連福怕碰上他們,怕再讓馬之悅給抓住,靈機一動,抽身往東跑,從東頭出去,再往北拐,就方便多了。他跑著跑著,抬頭一看,跑到飼養場了;心想:自己要是這樣跑了,馬之悅會不會在孫桂英他們娘倆身上使壞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己到了工地上,也不能放心,家裡的人也得惦著;不如找爸爸去,這個地方沒有人來,正好躲藏,能打聽到消息,還能找一點東西吃。
「哎呀,不好!」
「我的馬在哪兒?」
馬老四才不怕這一套哪,堅決地回擊說:「污辱你?你敢把我幹的骯髒勾當,把你心裡想的鬼算盤,全都抖摟出來見見天日嗎?」
馬老四說:「我看你們誰敢動一根牲口毛!」
馬老四冷冷一笑:「馬之悅,你不用揀好聽的說。這套鬼話,不是上邊來的,也不是下邊發動的,全是從你那爛了的心肝五臟裡冒出來的臭氣!農業社的優越性,就跟天上的太陽一樣有光,跟地下的樹木一樣有根;有眼的人全能看見,眼瞎心不瞎的人也都清楚;你造謠,你罵它,就能把這光遮住了?就能把這根子拔下來了?你是大白天做夢吧?你問問那些有良心的人,誰說合作化糟了?你的壞事兒還沒幹夠哇?鄉親們哪,別再上他的當了,馬之悅是個賣國的大奸臣呀!」
馬老四舉起槓子:「你,你個壞蛋敢挨我一下!」
馬連福又攥拳頭又咬牙地起誓發願說:「我要是撤一句謊,天打五雷轟!」
馬大炮對飼養場的「仇」最大,往這邊走的時候,火氣也更沖;連那個在大廟前邊就開始打退堂鼓、就要拉男人回家的把門虎,一想起前幾天使碾子的事兒,想起她家那頭壯牲口在飼養場拴了好幾年,也把勁兒鼓了起來。
「把他弄一邊去!」
「這不白鬧了嗎?」
「走哇!自己的牲口自己牽回去!」
「快走!」
馬連福朝後踉蹌一下。
「李鄉長說的話,你們還怕他什麼呀!」
「壞人扯起伙來要鬧事兒,他們要壓服黨支書,要搞垮農業社,要搶糧,要變天。這會兒,社員們正在場上、倉庫,還有地裡,跟他們鬥哪。你就趕快跟長春他們站到一塊兒去,跟壞人鬥,鬥啊!這就是你的行動!」
馬老四蔑視地瞥了兒子一眼,說:「你早就被人家抓走啦,站在這兒的,只是一個空空的殼子,你的魂兒在人家那邊呀,你這個敗類!」
馬老四仔細地把兒子打量一遍,又追問了一遍,在心裡翻了幾個來回,這才有點相信兒子的話。他開始用親切的語氣對兒子說:「這就對了。咱們是窮人,活著跟黨一條心,死後,釘糟木頭爛,也不能變了顏色!」
「我?」
馬鳳蘭和馬齋撲過去要幫一捶,一齊拉扯馬連福。
「牽牲口!」
「就是你!」
馬之悅也揪住馬連福的衣裳領子。
馬之悅急著想從飼養場這邊殺出一條活路。他使勁兒朝前擠了擠說:「大夥兒別嚷嚷,老四是個講理的人,也是個最服從領導的人,等我跟他說。」他要人們都靜下來之後,又對馬老四說:「老四,村子裡鬧了事兒,你是知道了;這也不是一個東山塢的問題,更不是你我一兩個人自己的問題,全縣全國全都這樣了……」
彎彎繞說:「馬之悅幹出界啦!」
馬大炮也要過來幫一手,把門虎扯住他,死拉硬抻地把他弄到彎彎繞跟前。
「這一回,誰也不興退後,快著點兒!」
馬鳳蘭喊:「老馬,快想辦法!」
馬連福一迭聲地喊:「不,不,爸爸,我再不能跟他們幹壞事兒了,我可不能再讓他們當槍使了,這一輩子我也不能再沾馬之悅這個大壞蛋了!」
馬老四丟下兒子,攥著兩隻大拳頭迎了上去。
馬鳳蘭和馬齋又扯開嗓子喊起來:
馬連福說:「看看您……」
馬之悅已經走到「狗急跳牆」的地步,什麼壞水都能往外冒了。他被這老頭子迎頭一頓罵,臉上發燒,肚子升火,咬牙切齒地回罵著:「老東西,窮骨頭,給你臉不要臉,敢污辱我?」說著,又是擼胳膊又是挽袖子,想把馬老四嚇唬住。
釘在屋門口的馬連福像是大夢初醒。從爸爸胸膛裡噴出的鮮血,和圖書先是把他嚇得一顫,隨後,就好像跌進火爐子裡一樣,渾身都燒起來了。他忘了一切,也不顧一切了,喊道:「馬之悅,我日你奶奶了!」又猛地轉回身滿院子找家什;可是找不到,忽見門口有一隻小板凳,彎腰抄起,朝這邊衝著,照著馬之悅的腦袋就砸了過來。
馬老四不能倒下,他得守住這個大門,保住他的牲口。他用盡平生的力氣掙扎著,「噌」地一下子又站了起來;兩隻手緊緊地抓著木槓子,逼著後退的人。他的眼睛瞪得像兩顆燒紅了的鐵球,嘴角往外滴著鮮血;殷紅的血液,流過他的胸前,又滴到東山塢的土地上。
人們都退一下、擁一下地看熱鬧,呼喊著。
馬連福早就抱著腦瓜子,鑽進屋子裡去了。
馬老四見兒子這副厭包樣子,萬分痛心。他有這樣一個窩囊廢的兒子,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羞恥,有這麼一個軟骨頭的兒子,不如沒有好;他甚至感到,自己真像沒有這麼一個兒子,這兒子是不屬於自己的……
「不要怕,拉牲口呀!」
馬老四放下手裡的家什,急跨兩步迎過來;兩隻眼睛睜個溜圓,緊盯著兒子問:「馬之悅給你捎信去啦,讓你回來的?」
馬老四已經看出,光跟這夥人說理不行了,得動真的,就高聲地說:「告訴你們,這牲口是黨交給我的,你們要是胡來,我可要盡職責,可別說我翻臉不認人!」說著,他從地下拾一根又粗又長的頂梢門的木槓子,兩手橫著端起,兩腿一叉,威風凜凜地一站,瞪著眼睛喊道:「我看你們誰敢動一動!」
這個彎彎繞正在想什麼呢?他是個最能「繞」的人,自然會有「獨特」的看法和想法。鬧事一開頭,他就機靈地看到,馬之悅這邊沒有「天時」,沒有「地利」,更沒有「人和」;他就給自己留了兩手,做了兩種打算。等到搶倉庫碰了大釘子,他那把本來就不快的刀,立刻就卷刃了。接著到了飼養場,他忍不住地想到兩個嚴重問題:第一,哪一邊有理,哪一邊有力量;第二,這樣幹,是不是出了界線?大廟裡、外的焦淑紅、焦克禮、韓小樂理直氣壯,又胸有成竹;馬老四又勇敢、又堅決;場上照樣打軋,地裡照樣收割,焦振叢這夥人,照樣把大車趕得那麼歡,這不是「理」,這不是「力量」嗎!可是馬之悅這邊呢,找人不來,硬拉的,有的蔫退了,有的硬跑了,有的跳牆逃了,李世丹遲遲不露面,說不定也溜了;如今,這兒只剩下一個富農,一個地主的閨女,一個怪幹部,還有馬大炮、彎彎繞自己和他們的老婆孩子了,這是沒有「理」,沒有「力量」呀!彎彎繞考慮到這些之後,就一直躲在遠處不上前;見到馬老四端起頂門槓子一鬧,他的心又猛地一動:馬之悅這回要真拼了,可是出邊了、過界了,跟他走,好處得不著,定還得惹一身禍,不如馬上跑,不回家,到地裡去幹活兒……
馬之悅、馬齋帶領彎彎繞、馬大炮一夥子人,吱哇吶喊地撲到了飼養場的門口。
馬老四緊走幾步,跑到前邊,又把兒子攔住了:「你別急著往裡鑽,咱們還沒有把話說完哪!」
馬之悅用胳膊一架,沒砸著。
「動手,各人牽各人的!」
馬之悅破口大罵:「馬連福,媽的,你……」
「快呀,一不做二不休呀!」
接著,喊叫聲變得小了,風也停住了,村子裡又顯得過分地安靜了。
飼養員馬老四從大腳焦二菊的嘴裡得知村裡鬧事兒的消息:李世丹放了馬小辮、馬之悅正鼓動中農搶糧食。他又是氣,又是急,又有點驚慌不安。他不能出去幫幫場上打麥子的人,也不能出去幫幫看倉庫的人,他一時片刻也不能離開飼養場,這兒是他的陣地呀!他一邊罵著這些黑心的人們,一邊走進小土屋,又從小土屋走到院心,又站在大門口朝街上張望。
馬老四哼了一聲,非常堅決地說:和圖書「連福,我告訴你吧,我只認社會主義,不認兒子,你要是跟走社會主義的人一個心眼兒,咱們是父子;你要是跟那些壞人一條道兒,是他們派來幹壞事兒的,咱們誰也不認識誰,你趕快給我走;不走,咱們就有個你死我活,有你沒我!」
「看看。」
馬連福正趴在窗戶裡朝外看。他急怕交加,那滿頭的汗水,好像掉雨點兒一般,兩隻手把窗台上的泥皮都抓壞了一片。他看到這種氣人的情景,聽到爸爸的喊聲,再不能忍了,一步跳下炕,要往外邊跑。
馬大炮畢竟是馬大炮,他想得直,也做得直。剛才馬之悅在彎彎繞家說的那番話,打的那比方,還牢牢地擱在馬大炮的心坎上;由此激起來的狂熱,也還分毫不差地保留著。他沒有因為碰了釘子撞了牆,稍稍地收斂一點兒,反倒越來火氣越大,越是什麼也不顧了。牲口拉不走,門都進不去,急得他直跺腳。
玉珍也躥上來,揪住了馬鳳蘭。
人們哪肯聽這個,還是一邊喊,一邊往裡擠。
他們心裡又著了火,身上又來了勁兒,又吵吵鬧鬧地奔飼養場撲過來。比起搶倉庫的時候,人數更少得可憐,氣勢倒顯得更猛了。這是因為,馬之悅死到臨頭豁出來了;馬齋、馬鳳蘭覺著反正已經露了餡,只好再掙扎一下,也真幹起來了。有這三個人喊叫,比剛才馬大炮一個人喊叫,那氣勢當然大得多了。
趕到這兒的馬長山猛地躥上來,擰住了馬齋。
馬老四倒有點兒懵住了。他奇怪地打量著兒子:「你怎麼回來了?」
他跑進飼養場,一眼就瞧見了自己的親人,心裡又熱、又酸,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叫了一聲:「爸爸……」
沉默片刻的人們,在馬大炮的帶頭之下,又猛勁兒朝裡邊擠。
「焦振叢趕那大車是我的,得歸我!」
最沒勁兒的,要算彎彎繞。他的腳往飼養場走,心卻往家裡走;因為被股貪心支配著,他還抱著一線希望,想退出陣地,又不敢退,也不甘心退,只好跟在後邊。
小凳子從馬鳳蘭的頭上飛過,跳到已經躲到南牆根的彎彎繞腳跟前,嚇得他靠在牆上,臉灰的像一塊磚頭。
馬老四應聲倒下,只覺得胸部一陣刀剜似的劇痛,一股子火辣辣的熱流從心口窩湧到嗓子眼兒,嘴一張,大口的鮮血湧了出來……
「爸爸,您瞧著,我往後要是再沾沾壞人的邊兒,您就割掉我的腦袋。」
馬鳳蘭說:「連李鄉長都給咱們撐腰,一個老頭子怕他什麼!」
兩個人扭打在一塊兒了。馬之悅一下子把馬連福壓在底下。馬連福又一下子把馬之悅壓在底下。
馬老四質問他們:「哪一頭牲口是你們自己的?折價人社了,全是大夥兒的,全是集體的;你們已經得了錢,牲口怎麼還能算你們的呢?」
馬老四硬著心腸,還是不放鬆地追問:「那你為什麼往我這兒跑?」
馬老四伸出大手:「拿條子來!」
「別理他,牽咱們的牲口!」
「誰不上前也不行!」
馬之悅見事不妙,躥上去要把馬老四抱住。
「你還想進法院哪!」
搶牲口的人要往裡擁:
馬連福渾身沒了勁兒,整個身子釘在那兒不能動一動,只覺得天昏地暗。
彎彎繞看著吐了血的馬老四,猛然想起了支書的兒子小石頭;不由得看看正在地下打滾的馬之悅,心裡一顫,驚慌地對馬大炮說:「傻蛋,你還想往馬之悅身上靠哪?」
可是沒容他全罵出口,馬連福已經躥上來了,伸手揪住了馬之悅的衣裳領子。
馬齋和馬鳳蘭一邊往前推馬大炮和女人們,一邊喊著:
馬連福急得直跺腳:「爸爸,全是實話,你還讓我說什麼呀?我到您這兒待一會兒都不行啦?我離開家好多天,您就不想看看我啦?」
街上傳來一片雜亂的喊叫聲:
馬老四見他神色異常,更加多心了,就幾步跨到跟前攔住,不讓他再往裡走:「別動!」
「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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