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咬不動,我把他切成八瓣,囫圇吞了。」
「你們這倒的是什麼?」
他的頭和心被送上祭臺之後,方培蘭再上香,再行三跪九叩首大禮。禮畢,對著父親的遺像說道:「爹,我今天替你報仇了!」一個馬弁用一個小托盤送過三個大酒杯來,杯子裡頭有幾滴剛接下來的邢二虎的頭血。另一個馬弁提著一壺熱熱的白酒,沖滿了三個酒杯。方培蘭一一飲乾。走下祭臺,上馬回家,陪朋友喫壽酒去了。
於是不打人了,吩咐他們出去。從此,許大海得了一個渾名叫做許大膽。而邢二虎的名字在方鎮上是漸漸沒有人提起了,這個不能自保其首領的失敗者,自然算不得是一條漢子。
「你喫他幹麼?」
「是瘧子。」
方培蘭在這種場合之下,成了兩邊爭取的人物。地主鄉紳們希望他出來領導辦保衛團,辦聯莊會;匪桿方面則願意擁戴他為首領,痛快大幹一番。方培蘭卻敬謝了兩面的好意,依然過著自己的窮日子。他不能當土匪,也不能打土匪。他是曾經滄海的人,富貴榮華不過是那麼回事。他願意老老實實做一個老百姓,以終其天年。他唯一煩惱的是他這一個家,老婆孩子一大群,背在身上,背又背不動,扔又扔不下,真不知道如何才好!
「六叔,不瞞你老人家說,自從你老人家回到家來,我這才算有了個談談心事的人。你老人家知道,我是最愛交朋友的。組織討袁軍的時候,他們來捧我,我當了團長。後來解散的時候,雖然沒有一個經費,我還是每人送路費,罄我所有,先給弟兄們想辦法。結果,遣散完了,我連一把手槍,一匹馬,都沒有剩下來,家裡當天就沒有喫的。
「好呀,天地間有這種好地方!」
「混帳東西!你反了!這是什麼,你可以偷得!叫你老子來,打死你這混帳東西!」
從這一回開始,方祥千把共產黨那一套東西慢慢傳授給方培蘭。方培蘭被他的家庭生活折磨得半死了,聽了這一套新玩藝,倒頗對胃口,彷彿黑暗中看見了一線光明。不久,他就正式加入了共產黨。
方祥千老實不客氣地說出了他的基本觀感,這使得天芷很不高興。沉默了一會,他喃喃說:
那點不平的念頭,受這件事情的影響,漸漸長大起來。弟兄兩個慢慢對於做泥水匠不感興趣了。他們原就認識一些幫會方面的英雄人物,後來經由許大海的介紹,加入了一個四五十人的小桿子,就落水了。
「那麼就明天晚上咱們喫燒雞罷。」
「六叔,」他時常提出要求,「什麼時候再喫喫你老人家的燒雞呀?真個的,你老人家怎麼作來著?教人越喫越想喫。」
方天芷也打算上廣東進軍校,暗暗地和方祥千商量。但是方祥千不但沒有答應他,反而把他這個意思告訴了秀才娘子,教秀才娘子防範他偷跑。
「六叔,照這樣子,你老人家說說我聽,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有什麼意思?娶妻,生子,做牛馬,不死不休,這算幹什麼!有時候,我自己想想,我已經宰了邢二虎,替父親報了血海冤仇,我這一輩子的事情總算可以交代了。我不如去當個和尚,佛門裡過幾天清靜日子,也修修來世。這活著算什麼!」
「生喫了?咬得動?」
「你偷了去幹什麼?」方培蘭倒覺有點奇怪。
「說起孩子來,有時候大人心情好,小孩子原是很好玩的。無奈我這個做大人的,少喫無穿,心情好的時候太少,所以總覺得他們討厭。我喜歡把家裡弄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他們偏要翻騰得亂七八糟,腌腌臢臢。有時候,我精神不好,實在需要清清靜靜地休息一會了,他們偏要吵吵鬧鬧,你打我罵,亂成一團。總之,他們的需要和我的需要是完全相反的,我對於他們沒有一點愛。我僅僅覺得我在道義上對於他們有責任,也有義務;在我沒有能盡到這個責任和義務的時候,我不能不覺得慚愧。所以我從來不打他們,也不罵他們。我對於他們,像對於院子裡的小樹和_圖_書
一樣,讓他們自由生長。我不能教他們,也不能養他們,我也就不干涉他們!讓他們聽天由命,長成個什麼樣子就算個什麼樣子罷。
「怎麼樣?還推得動嗎?」
「大哥,你怎麼找了來了?你來幹什麼?」
邢二虎身後的事大約是這樣的。
「怎麼去弄點好酒來,」方祥千總是同意他的提議,「我就再來燒雞,咱們喫他一頓。」
「教我喫了。」
時間慢慢地過去,這種不安靖的程度也慢慢地增加,地方上也慢慢注意到自衛了。修治圍垣,辦保衛團,成立聯莊會,這些事情都做起來。但真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衛的力量增長了,騷擾的力量也隨之而提高。他們由三五人十人八人的小股,漸漸結成為幾十人幾百人的大股,可以攻破村鎮,實行洗劫。夤夜之間,不定哪一方面,天紅了半邊,隱隱有槍聲,不消問,一定是出了事了。
這時候,許大海從看熱鬧的人群中走出來了。他湊到方培蘭跟前,輕聲說:
「你祇管起來,我教天芷還俗,跟你回家就是了。」
方祥千凝神傾聽了他的話,笑笑,乾一杯酒。說道:
「這就是孔夫子所理想的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不如在這裡卸下一邊,推一邊走罷。」
然而對於這一個他所煩惱的問題,自方祥千從T城回來之後,他有了一個新的認識。方祥千是方培蘭的遠房六叔,他回到方鎮來的工作目標,是想造成一部分(哪怕是極小的一部分)實力。他開始接近方培蘭,希望方培蘭能歸入他的彀中,為他所利用。他常常約方培蘭在街上喫酒喝茶,談天說地。也一道去逛暗門子,玩下等姑娘。方祥千是一個饕餮之徒,會喫,而且講究喫,自己能動手烹調。他著有「髯翁食譜」一厚冊,曾經自印了分送戚友,獲得一般「喫家」的好評。他有時也約方培蘭到自己家裡,坐在廚房裡的矮桌上,喫他親自動手炒的菜。他最拿手的一樣菜是「燒雞」。將肥嫩子雞洗淨,滾水中煮三分鐘取出,放在另一個鐵鍋裡。這個鍋裡貼鍋放紅糖和柏葉,上加鐵篦,雞放在鐵篦上,用鐵蓋將鍋蓋嚴,用文火慢燒。紅糖和柏葉漸漸冒煙,用這個煙薰鍋裡的雞子,約十五分鐘取出。這時雞子已變成醬紅色,塗上上好麻油,斬開來,雞骨裡還滴血,然而肉是嫩的,香美無比。這樣作法,似乎應當叫做「薰雞」或「煙薰雞」,近乎廣東人家的「鐵鈀雞」。但方祥千卻名之曰「燒雞」。燒雞人人愛喫,方培蘭尤其嗜之如命。
「你怎麼喫的?」
自從地方不靖以來,各村鎮辦保衛國,修治圍垣。方鎮的圍垣是早已坍倒得連影子也沒有了,這時要新建,為財力所不許。於是分區設防,巷口上安大柵欄門,四面建碉堡,入夜戒嚴,斷絕交通。東嶽廟因為孤懸鎮外,不在防區以內,方培蘭每天晚上帶著徒弟許大海在廟裡辦事,和各幫各路草澤英雄會面,作為他們之間的一個聯繫中心。東嶽廟的住持是一個老道,原是方二樓的徒弟,和方培蘭有師兄師弟之雅。自從方培蘭借他的地方辦事以來,那班草澤英雄都有禮物送他,他倒得不少的好處。方培蘭現在也想開了,再不像從前那麼固執,也開始接受各路英雄的孝敬。他由消極變得積極了,他有了一個遠景。他回家看看他的孩子們,已經不再像叫化子,而都是未來的雄赳赳的共產黨的革命英雄了。
「人家怎要我們!你要想過那種好生活,得自己幹。我們中國也正需要像俄國那樣,來一場大革命!……」
杭州的半山並不是一個山名,距杭州又遠,知道的人很少,總算被他找到了。方天芷猛一見大哥找了來,這是他想不到的。他先是喫了一驚,接著心裡一酸,眼淚不住地流下來。天芯見天芷已經剃光了頭,穿著灰布僧袍,居然是一個出家人了。心裡也好像有點難過。天芷道:
「不要說太太少奶奶們了。」陶補雲背地裡對和*圖*書陶祥雲說:「就是他家的丫頭老媽子也比我們窮人家女人來得好看。」
「自從舍弟天芷出家以後,家母每天哭哭啼啼,一定要我找舍弟回去。我想舍弟既已出家,怎肯回去。我一個人回去,繼母手裡,日子是過不下去的了,所以我也要出家。」
「俄國經過十月革命以後,社會革命成功了。大家做工,大家種田,大家喫飯,大家一律平等,大家都有自由。結婚自由,離婚自由。老婆不如心,馬上離掉,再換新的。國家設有育兒院,孩子養下來,往育兒院裡一送,你就不用管了,一點也不牽累你!病了,國家設有醫院,免費替你醫治。老了,國家有養老院,給你養老送終。總之,人家俄國是成功了。」
陶鳳魁和方鎮上其他的人一樣,不到二十歲,就被父母給娶上一房老婆。這個老婆一口氣給他生下了十八個男孩子。這要是都能長大成人,安分守己,幫著老爹做活,無須臨時再覓日工幫忙,原也是件好事情。無奈現實是殘酷無情的。大兒患喘哮症。二兒患黃疸病。三兒不甘雌伏,上了關東,一去無音信。四兒患傴僂症,弓腰曲背,縮作一團,像個乾蝦。五兒在C島火車站上撿煤渣度日,被火車壓斷腿,從此沿街託缽,做了叫化子。六兒有個不大正式的職業,在開暗門子的小狐狸龐月梅家裡打雜跑腿。七兒當兵喫糧,傳說在山海關做了炮灰。八兒生天花死了。九兒出疹子去世。十兒患軟骨病,兩條腿細得像小竹竿,根本殘廢了。十二務農,佃了幾畝田種著,有個老婆,不斷替他生孩子,像陶鳳魁的老婆一樣。十三做流氓,天天在賭博場和暗娼院裡打架過日子。十四好勇狠鬥,為了幾百大錢,和人鬥毆,誤傷人命,押在縣大牢裡。十五推小車南海販魚,逛暗門子,梅毒打穿了鼻頭。十六在本縣保衛團裡喫糧當兵。十八體弱多病,學泥水匠不成,在十二田裡幫忙做點零活,等於討口飯。祇有十一陶祥雲,十七陶補雲,跟老子學成泥水匠,承襲了陶鳳魁的衣缽。那陶補雲還在方氏私立小學畢業,讀書的成績極好。
廣東創辦軍校,方祥千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招呼方培蘭挑選最優秀最有革命性的青年去參加第一期入學試驗。方培蘭沒有忽視這一任務,他慎重地從數百有資格的青年之中選拔了一個陶補雲。
這兩個人的落水,使得方家各大戶都有點驚懼,因為他們兩個熟悉各家的房宅地理和富有的真正情形。但後來事實證明,這實在是一種小人之心。他們兩個到處打家劫舍,卻從來不侵犯方鎮。陶鳳魁因此受到各大戶的尊敬和奉養,他不但不再做泥水匠,反而過得像老太爺了。
「這個算我的,六叔。明兒一早,教徒弟上北鎮,拿我的名片,燒鍋上要兩罈純高粱來喝。」
原來秀才娘子自從方二姐自殺以後,氣焰消了許多,也不好意思再給方祥千吵鬧了。湊了幾百塊錢,教方天芯到杭州去找天芷回來。天芯是一個鄉下老土,從來沒有出過門,他受了種種為難,才算經由滬寧鐵路到了上海北站。他出了站,雇黃包車到「滬杭車站」,那個車伕拉他轉了一圈回來,老地方請他下車,說是到了。他認定這是「滬寧車站」,而他要到杭州,當然要上滬杭車站。言語又不通,糾纏了好久。他才恍然明白,仍舊進了站,老地方買票換車上了杭州。
總之,現在是決定送陶補雲上廣東。陶家也是方鎮的老戶,陶補雲的父親陶鳳魁是做泥水匠的,靠替方家那些大戶們做零活過日子。方家是老鄉紳,幾乎家家都有一大片房子,年代久了,常常需要修理。這就成了陶鳳魁的專利一樣。他因此和方家家家戶戶都混得很熟,他對於他們每一家的房舍地理,都瞭如指掌。
「你身體這樣文弱,神經這樣靈敏,幹武的恐怕不行罷。」
「你不答應我,我也可以自己去,我明天偷跑。」
「這個倒新鮮,六叔,你講講我聽。這個新社會,是個什和-圖-書麼模樣?做這麼一個新社會的老百姓,比當牛馬強多少?是不是活著準比死好?」高粱酒灌得太多,方培蘭很有點醉了。
於是方祥千把社會革命的意義,簡單講給方培蘭聽。他以俄國為例,把十月革命以後的俄國說得完全像天堂。其實俄國革命後的情形,方祥千並不知道,他祇是照他自己的理想,順口加以描繪而已。他說:
他的老婆認為得這種病,冥冥中一定有一種因果報應,因而勸他到東嶽廟去許一個願。他想想,答應了。去東嶽廟燒了許多紙箔,磕了許多頭,哀哀憐憐給大帝說了許多好話。他告訴大帝,他是學泥水匠的。如果他蒙保佑,病好了,他願終身為東嶽廟義務做活,不要半文工錢。他又告訴大帝,他是個窮人,但是如果他有朝一日在街上跌一交,撿到半截磚那麼大一塊金子,他一定整個獻到廟上來,決不私自留下一絲一毫。
「我實在推不動了。」
「但廣東是革命軍,和那些北洋隊伍的情形不同。你缺少堅定,衝動,凡事有頭無尾,我看總不大相宜。」
陶祥雲搖搖頭,感慨萬千地嘆口氣說:「窮人!窮人幹不的!」
「我生喫了。」
方鎮原有一個「方氏私立小學」,由方天芯任校長。現在因為怕天芷閒居無聊,再起遠走高飛的念頭,天芯就把這校長位子讓給了天芷。天芷從此在小學裡辦公,不再阿彌陀佛了。但他對於出家還俗一事,總覺得是一個缺憾,見了任何人都像有點抱愧似的。他因此想換一個比較生疏的環境,一舒他的身心。
陶鳳魁醒了,渾身發冷,繼之以熱,害起瘧疾來。當年神農嘗百草,為後人預備下治病的藥材,不知怎的會忽略了瘧疾。有種「常山」,說能治瘧,其實沒有一點用。因此,瘧疾在民間流傳,成了一種不治之症。公認有一種瘧鬼附在人身上,人就發瘧疾。事關陰騭,非藥可醫。方鎮上從古傳下來一種損人利己的辦法。當患者正在發寒熱的時候,拿一點可喫的東西,如包子饅頭大餅油條之類,揣在患者懷裡,等他退熱之後,把這點東西送到十字路口上扔下。什麼人撿到這點東西喫了,什麼人就發瘧疾,是一個移花接木之計。可是這一計也不靈,由損人利己變成損人不利己,實際是既不損人亦不利己。再有一個「忘」的治療法和「浸」的治療法。當發病之前,找一點什麼事情作,分了心神,把發瘧一事忘掉一回,病就好了。或者事先把自己浸到水塘裡,河溝裡,瘧鬼惡水,即望望然去而另找新戶頭,病也就好了。但這些「古法」,祇是有此一說而已,實際上都沒有效。因此,我們的瘧疾患者擺在臉前的祇有兩條大路,一條是繼續病下去,另一條是死。
「這不算多,還不過剛夠一個人一輩子用的。」
「但是我這樣一個態度,有時候也不行。他們常常逼我,弄得我沒有辦法,非打他們罵他們不可。譬如,這才不幾日的事,我多日沒有一個錢了,一點也沒有辦法。後來忽然想到家裡還有一柄『五音』小手槍,因為太小,沒有什麼用處,一直放在衣櫥的抽屜裡。打算拿出來賣掉。等到去找的時候,想不到不見了。追究我的老婆,才知道早就教孩子們拆開,零零碎碎扔掉了。好好的新被面子,他給你剪上兩個大窟窿,為的是試試那剪刀快不快。把大客廳裡的方磚地挖開,灌上水養金魚。你想想看,這還像個什麼人家!人成了家,再有了小孩子,這個人就算完了。
住持老師傅聽說天芷家裡有人找了來,忙出來招呼。老師傅說得一口北京話,天芯明瞭了他的身分之後,就跪在地下連連叩頭,再也不肯起來,一定要老師傅收下他做徒弟,准他在這裡出家。老師傅道:
「我這個老婆,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向來我沒有正眼看過她。最討厭的是我碰也不敢碰她一下。祇要碰一碰,靈得很,她準得養個孩子出來。我現在不過十個孩子,已經弄得走頭無路,還經得起再多嗎?因此m.hetubook•com•com,我立定志向,永遠不再碰她,她這才算勉勉強強的不再替我效這個勞了。
「看你這野孩子!真做得出來!」
天芯在半山寺休息了三天,才帶著天芷離開杭州。天芷原是不願意還俗的,到了這時候,也就沒有法子。弟兄兩個到了T城,先打個電報回家。秀才娘子知道天芷回來了,到處裡央求人:「等他回來,你們莫要譏笑他,怕他不好意思,再跑了。」
「你請起來,我們慢慢談談。你為什麼也要出家呢?」
「邢二虎打了我恁一頓,我要報仇。」
「辛亥年,我們革命了。丙辰年,我們二次又革命了。有什麼好處?還不是老樣子!」方培蘭搖著頭說。
另一個同意了。解開繩索,把車上的簍筐推了一個下來,可巧正倒在陶鳳魁身上,很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聽得有人問:
有一次弟兄兩個在居易堂方冉武大爺家裡替他們粉刷上房。原來居易堂老太爺早已去世了,留下老太太帶著方冉武大爺過日子。這一回是收拾大奶奶住的上房。因為粉刷內部,箱籠傢俱都移出到前廊底下和院子裡。有一張長條的腳凳上,擺著大奶奶各色各樣的繡花鞋。陶祥雲一邊做著活,抽空兒偷眼看,他心裡很喜歡這些繡花鞋。中午歇工回家的時候,趁人不見,他順手拿了一雙揣在懷裡。不想被方冉武大爺在東廂裡看見了。他氣哼哼地趕出來,伸手到陶祥雲懷裡,把那雙鞋摸了出來,就打了陶祥雲好幾個嘴巴。一邊罵道:
「你說的是。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痛苦。這種痛苦不是你一個人所有的,實在是大多數人所共有的。有這種社會制度和家庭制度,人就必然有這種痛苦。這是沒有辦法的。一個人如果要想免除這種痛苦,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事。而必須對現在這種社會和家庭制度,來一個徹底的革命才行。」
「二弟,」天芯鄭重其事的說,「我是也做人做夠了,也是到這裡來出家的。這個地方,山明水秀,果然不錯。我們兩個住在這裡,也不枉了這一輩子!」
方祥千冷笑了一聲,把這個消息鄭重地通知了秀才娘子。秀才娘子急了,把天芷找了來,婉勸一會,咒罵一會,又哭哭啼啼,尋死覓活。最後,她把天芷交給天芯和天芯的兩個大孩子,要他們輪流陪伴,片刻不離,防他逃走。天芯父子接受了這個特殊的任務,一直監視天芷半年之久,才慢慢放鬆了。
「正因為我太文弱,才想要投筆從戎,改變改變我的生活。我在洛陽的時候,也曾見過那些下級武弁和棚子裡的生活情形,我想我能頂得住。」
武裝自衛之後,地方上無形中產生了許多統治人物,成立了許多統治機構,都依然是具體而微的小衙門。譬如保衛團的團總,聯莊會的會頭,都設有「公所」。公所的業務,往往超過了自衛的限度,他兼理民刑訴訟,收稅派款,生殺予奪,為所欲為。地方行政機關,譬如說縣衙門罷,不但不能管他們,反而要仰承他們的鼻息,看他們的眼色行事。
他一病十年,自分已無痊癒之望,卻因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霍然而癒。原來方祥千從T城回來,帶了三粒「金雞納霜丸」送他,他做一次喫了,病就沒有再發。方祥千把瘧疾的病理講一點給他聽,他雖然不能完全領會,卻從此對於瘧鬼及東嶽大帝起了懷疑,不似先前那麼無條件信仰了。
老師傅聽了這話,再細細問問天芯家裡的情形,就明白了。他說:
陶祥雲自知理短,含著一泡眼淚,盡他打罵完了,才和兄弟回家。陶鳳魁知道了,連忙跑到居易堂給方大爺賠不是。從此不教陶祥雲再來做活,他自己帶著陶補雲做完。方大爺為了警誡他,不肯算給他工錢。
就從方培蘭這一部分人解散之後,方鎮附近才漸漸有點不大安靖。這個村子被搶了,那個人家被綁了,某人路上被劫了,這樣的消息不時流傳著。認真打聽打聽,倒也實有其事。
「我也拉不動了。」
陶鳳魁是親自在夢中見到瘧鬼賜給
和*圖*書他終此一生用之不盡的瘧疾的。因此他從得病之始就沒有希望自己會好,而準備一生一世為瘧鬼服役。他倒曾設想到自己死後,也做一個瘧鬼,也看看別人婉轉呻|吟叫冷叫熱於自己的魔掌之下,倒是滿有意思的。
然而方培蘭的幸運也像曇花一現似的走過了尖頂,開始向下坡路。原來周大武被袁世凱誘進北京,中毒而死,他的部下成了群龍無首狀態。接著袁世凱也死了,各省討袁軍事結束。方培蘭這一部分人,因為餉項無著,就地解散。還算這些人都是講義氣的,除了帶走武器以外,他們祇要求一點路費。方培蘭打發了他們以後,自己仍然還是以前那個窮光蛋,家裡反而多了一個喫飯的徒弟許大海,十個孩子變成十一個了。
「大哥,你這說的是真話嗎?你也來了,家裡怎麼辦呢?一家全是女人,沒個男人照料,恐怕不行罷。」
「六叔,你老人家知道,我拖著一個老婆,十個孩子。不要說教育,連飯我都管不起他們!眼看將來是一群討飯的,沒有一個會有出息!我常想,我不應該糊糊塗塗討上一個老婆,又糊糊塗塗養下許多孩子。我這個人,自問一生沒有什麼錯處,祇有這件事,祇有這件事,是我的一個大錯,也是我的一個大罪過!
陶祥雲和陶補雲兩個兒子是他有力的助手,有他們兩個幫他做做零活,儘夠維持一家的生活。然而少年人負氣好動,心理上和陶鳳魁有著很大的差別。他們常到方家大戶去做活,穿房入戶,看見大戶家的生活是那樣舒服,他們什麼也不作,祇是一味喫好的穿好的,還有丫頭老媽子服侍著。大戶家的女人,那些太太少奶奶們,生得那麼俊俏,打扮得那麼漂亮,也使這兩弟兄為之心神不安。人比人,氣死人,心裡漸漸有一點不平。
「六叔,我們打算打算著,能不能搬家到俄國去。我不知道別人,我自己實在過得太苦了,需要到那種好地方去休息休息,也不枉人生一世。」
方培蘭據報不見了邢二虎的心之後,吩咐把邢二虎的腦袋掛到大街的牌坊上去,給人觀覽。已被撕爛的屍首拖到郊外去餵野狗。他嚴厲地追究那一顆心的下落,要打那一棚看守的兵士。這一棚子人齊排跪在當院子裡,軍棍都請出來了。方培蘭吩咐:
「六叔,」他給方祥千說,「廣州辦軍校,我能去投考嗎!如果你老人家答應我去,我就瞞著媽媽走了。」
這裡剩下祭臺之上和祭臺之下腦袋和身體已經分了家的邢二虎。六十斤重的紅燭雖然閃著紅焰。但景象是暗淡的,淒慘的。看客們都走了,剩下一棚看守祭臺的弟兄,他們有一桌酒,擺在東嶽廟的大殿裡,他們已經辛苦了一整天,這時候喝了個東倒西歪,各自去睡了。
陶鳳魁本人有個多年的瘧症。他年輕時候,夢見自己睡在大路旁邊,遠遠的來了一輛小車,一拉一推,在陶鳳魁身邊停下來。一個問:
但是沒有靈效,他依然按日發瘧如故。
一口酒,一口雞,一口雞,一口酒,爺兒兩個都漸漸醉了。方培蘭手裡拿著一隻雞腿,啃一口,說道:
「既然要出家,自然就不管家了。由她們自己過去!」
「師傅,不要打他們。邢二虎的心教我偷了!」
「不,我說的不是那種革命。那種革命是政治革命,或者說,並不是革命,而是換朝代。我說的是一種社會革命。連根到底把這個舊社會加以徹底摧毀,按照理想,從頭另建一個新社會的大革命。」
「怎麼有這許多?」
「一個人五十棍!」
第二天早上,太陽出來,才發現了邢二虎的屍首已被野狗撕得七零八落,腦袋還供在那裡。可是一顆心不見了。有兩個叫化子在翻撿那一大堆冥器的灰燼,想試試能不能找到那大罈子鴉片煙膏的煙灰。等到一無所得之後,才聽見別人說,冥器剛點火,那大罈煙膏就被方培蘭手下人偷偷拿走了,實在並沒有燒,哪裡來的煙灰!兩個叫化子才失望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