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寶再上好一口煙,她用手捏一捏老太太的手腕子,又用腳勾一下老太太的腳。不耐煩的說:
這些綠林弟兄們在這件小事上表現他們所標榜的義氣。你一百,我八十,他三十,不多幾天,湊足了萬把塊錢。而方金閣又到城裡去了,等到他第二次回鎮上來,陶氏兄弟兩個才又去拜見他。陶補雲道:
「沒曾想到他的胃口這樣大,心這樣狠。」
「你快抽煙罷!別囉嗦了!我說,老姨太,你也去罷,老跪在這裡幹什麼!」
「原來是陶十七。好,你過來罷。我躲在這裡邊,我能打得到你,你可打不到我。我先說明白,你別搗鬼!」
方冉武娘子這時在窗外,聽了老太太的咒罵,看了直挺挺跪著的西門氏,一時勾起了她的同情心,酸酸的就要落下淚來。
方冉武娘子聽說大廳裡請客,有兩個剛「招安」來的土匪,她的「芳心」裡十分稀奇。原來陶十一和陶十七兩弟兄泥水匠,她只是聞名,並沒有見過面。(大戶人家的女眷,終身藏在深閨裡,可以說絕對沒有與外邊男子碰面的機會。)自然,泥水匠是不值得一看的。只有土匪,聽說他們綁票,搶掠,殺人如麻,可是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個樣兒!她一時忘記了土匪原是人做的,人的樣兒彼此都差不多,一心想去看「土匪」。她獨自輕移「蓮步」,走到前面,伏在大廳的後窗上,從紙窗縫裡望進去。只見團著一桌人喫飯,除了自己的丈夫,都不認得。她不禁暗暗納罕,原來並沒有土匪!
「錢是已經湊起來了,很不容易,全是靠人幫忙的。當然這是送縣太爺的。只是,沒有得孝敬你老人家,實在說不過去。」
「不錯,正是什麼小叫姑。」
陶補雲約著哥哥祥雲轉到東嶽廟來,把會見方金閣的情形告訴了方培蘭。方培蘭道:
那西門氏忍著淚,咬著牙,接受這種種摧殘。從來不叫一聲饒,也從來不曾有一句怨言。她世故已深,她知道那都是多餘的。
「這許多錢送給他,可冤枉?」陶祥雲說。
「韓大哥,這小包裹是五十塊洋錢,給你買兩壺酒喝。」
「那裡那裡!」張隊長說,「我是個外縣人,承各位鄉紳老爺看得起我,在這裡喫一分口糧,我不能不感恩圖報。可是我實在並沒有什麼辦法!鎮上能得平平靜靜,實在是培蘭大爺的面子!」
陶補雲說著,走向柵欄門來,剩下陶祥雲仍舊留在遠處。等靠近了柵欄門,陶祥雲和*圖*書
才又說:
方冉武娘子沒有勇氣再聽下去。她出身於亦耕亦讀的大家,目不睹非禮之事,耳不聞非禮之聲,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粗話出於一個女子的口裡。她輕輕退出來,心裡埋怨丈夫,不該將這種不三不四的娼門女子討回家來。就算是小老婆,也要有個小老婆樣兒。
「韓大。你是誰?」
她每天晚上被罰跪在煙榻前,洗耳恭聽老太太那一套咒罵。老太太把一個稱錘用麻繩吊在床門前,她時而用腳一勾,稱錘向外一悠,就正打在西門氏的腦袋上。她不能閃避。因為她身邊還預備得有一根實心的竹竿,只要你一閃避,竹竿就劈頭照臉地打下來,大不如那一記稱錘來得文雅。
「我提前明天就進城。我帶韓大去,教他把好消息帶回來給你們。」
方金閣是方鎮上的第一個大紳士,常住在縣城裡,走動官府,經問地方上的事情。他每月也有三天五日,回到方鎮來住一住,照料照料家裡的田業。他也有幾支步槍,由他的幾家佃戶輪流來給他守衛。這一天,方金閣剛從城裡回來,深夜間他還在床上抽鴉片,忽聽得柵欄門外邊打了一排槍,那聲音是駁殼。那時守夜的人叫做韓天,正抱著一條又笨又重的俄國造步槍「馬利霞」在打盹兒,被柵欄外邊的槍聲驚醒。他手忙腳亂,哆哆嗦嗦,好歹算「砰!砰!」回敬了兩槍出去。聽得外面叫:
「好,那頂好!」
老太太向進寶一笑,接過煙槍去吸著。
「倒是點雲土!老韓,既然他也送你五十塊錢,我不能不教他進來,看看他到底有什麼話說。可有一樣,我得和你說明白,這件事情要秘密,祇許你記在心裡,不許對人講,免得鬧出閒言閒語來。你要能保得住我這句話,你就去帶他進來。要是你不能,我們趕快把東西送還給人家,不要找麻煩。」
陶氏兄弟下水以後不久,漸漸有點懊悔。窮人誠然幹不得,但綠林也不是好幹的。野蠻詭詐籠罩著綠林中的每一個人物,使得他們的義氣豪爽為之黯然無光。更令人厭倦的是生活的不安定,簡直像老鼠一樣,夜裡要出去做案,白天得找地方掩避休息。心裡老是懷著恐懼,怕自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要落網。分到手的錢,也祇有喫喝玩樂,隨手花掉,既不能儲蓄,又不能置成產業。總之,比較起來,並不比幹泥水匠強。幹泥水匠,窮固然窮,卻落個心安理得,夜裡睡安穩覺。
「和*圖*書
這是你說客氣話了。」方培蘭笑了一聲說,「我說句老實話,現在新起的這些後生們,恐怕連我這個名字都沒有聽到過了,那裡還有什麼面子。不過這以後,總可以高枕無憂了,有十一和十七在這裡,他們新出道的才有面子。」
「你們自己盡量去想辦法,看能湊得多少算多少?我這裡給各路弟兄告個幫,大家來成全這件事。」
「那也沒有什麼。」方培蘭說,「先給他!將來有機會再拿回來。」
「只怕越撈越輸,越輸越多。再說,你們大爺也快進來了。」
「我得罪他什麼!是他外邊又有了新人。」
「我們是小土匪,」陶補雲說,「他是大土匪。」
過了幾天,韓大從城裡回來,拿著方金閣一封信,派定陶祥雲和陶補雲為本鎮保衛團隊附。原來方金閣是本鎮保衛團的團總,這封信是寫給副團總方冉武的。本鎮保衛團總共有三十多個團丁,由一個退伍排長張柳河負責管帶,名義是隊長。這一部分人,算是鎮上公有的武力;私家自衛力量,看家護院的人槍不包括在這裡頭。
輕輕退回來。陰曆初十左右的月亮,照在磚砌的甬道上,拖著她自己的影子。走到屏門,她原要回去,不知怎麼心裡一動,卻走向西跨院去。方冉武新討的小老婆,就住在這西跨院裡,遠遠的就聽見了,西跨院裡正在打牌。正房上燈燭輝煌,牌桌子斜放在當中。新來的小老婆喃喃說:
方金閣再三推說用不著,客氣了一陣之後,把鈔票過了數,收了下來。說道:
「十七,」方金閣彈去他的紙煙灰,腦袋晃了一下,說,「你說這假話就不對了。我是希望你們走一條正路,不要把自己陷得太深,才來多管這件閒事的,我難道為了要你們的東西,才替你們幫忙?你們要是這麼想,就辜負了我的心。」
方冉武娘子立時退後了兩步。忍了半天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他要是記著從前的事,不肯容我,那怎麼辦?」
「那麼,新姨太,你一定喫醋生氣了。」
「老爺,這是小事,有什麼做不到的!我一定不給人講就是了。」
「多謝你老人家為我們做好事。五千塊錢,等我給哥哥商量商量看。不瞞你老人家說,幹我們這一行,平常沒有攢錢的。這樣大的款子得臨時想辦法去籌。……」
「我才不喫這個醋,不生這個氣呢。」新姨太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他玩夠了我,給我幾個錢,我還回城裡賣去。憑我白玉簪這個名字,不愁沒有飯喫。」
大家笑了,方培蘭和-圖-書道:
「敢怕是小狐狸的女兒小叫姑。」
「既是進寶給你講情,」老太太說,「你起來去罷。」
聲音很熟,不由地應聲道:
「原來是韓大哥。我是陶補雲和哥哥陶祥雲,特為來給方大老爺請安的。韓大哥,你能不能讓我走近前一點,我給你說幾句話。」
韓大說了,便出去開了柵欄門,放陶補雲進來,方金閣看在一百兩煙土的分上,從煙榻上坐起來,再三讓陶補雲坐了。陶補雲老老實實告訴他,因為一時打錯了主意,入了綠林,現在十分後悔。希望大老爺能給縣太爺講講情,准許「招安」他們弟兄兩個參加保衛團,替大戶主人家看門。
「我這裡有點小禮物,請你送進去給大老爺。你給大老爺說,我想見見他,有幾句要緊的話面談。」
方培蘭轉面向陶氏兄弟說道:「以後你們兩個偏勞罷。」
陶補雲心裡打算給他還還價,因為確實是沒有錢。方金閣當然比他更機伶,便來一個「端茶送客」打斷他的話,說道:「好罷。我不便多留你,你去罷。什麼時候錢籌足了,什麼時候你再來見我,你記住:下次再來,還找韓大傳話,不要教別人知道。韓大,你帶他去罷,時候不早了。十七,我不送你。」
「我們綁人家票,他綁我們票。」陶祥雲搖搖頭說,「我們算土匪,他算什麼?」
陶氏兄弟出來的時候,又送了韓大二百塊錢。
「倒不敢那麼想。」陶祥雲接過去說,「承你老人家的好意,我們真是過意不去。過些時候,還有朋友願意給我們湊給個錢,再來孝敬你老人家罷。」
事實證明,陶祥雲的看法有近乎「小人之心」。方冉武好像並沒有還記得從前的事情,他熱切歡迎這兩位歧途歸來的子弟,親自帶著他們到團公所去,把他們介紹給隊長張柳河。張柳河立時集合全隊團丁和這兩位新隊附見面。方冉武以副團總身分,在家中大客廳裡盛宴招待張隊長和兩位陶隊附,作陪的幾位紳士中,有方培蘭。方冉武讓大家多喝點酒。他說:
陶補雲將一個包裹從棚欄洞裡扔了進來,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一聲響。接著,又扔進一個來,聲音和先一個不同。
「老十七,這東西,我給你送進去。你等著,可別搗鬼!你要趁著我不在這裡,爬柵欄,可不是人!」
那西門氏默默地爬起來,孤魂似地走了出去。
弟兄兩個不時到東嶽廟去見方培蘭,懇求方培蘭怎麼給他們想個辦法離開綠林。方培蘭特別賞識陶補雲,覺得他有抱負,有見地,而且眼光放
和圖書得很遠。他介紹他們加入共產黨。替他們出主意,教他們去拜求方金閣,疏通縣衙門,招安做保衛團。藉一個合法的身分,好多做點事。
「再打四圈。我輸了三百多塊,讓我撈撈本兒。」
「怎麼,你得罪了他?」
陶氏兄弟因為這封信是寫給方冉武的,原是有芥蒂的人,頗覺著為難。陶祥雲說道:
她走到前上房院子裡,預備穿過東甬道回自己住的後上房去。卻見前上房東間燈光明亮,靜悄悄的沒有聲音。她湊到窗子上去一看,見老太太正靠在大紅木頂子床上抽鴉片。替她燒煙,服侍她抽煙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跟班。他名字叫進寶,從他父親一代就在方家為奴。他身穿藍布罩袍,玄色光緞小馬甲,頭上瓜皮小帽,帶一個珊瑚紅帽結。他隔煙燈靠在老太太對面,一隻腳架在床欄杆上,腳上穿著粉底緞鞋。她裝好一口煙,老太太呼呼吸了。
「左左右右,這許多村鎮,差不多都出過事了,只有我們鎮上一直到現在還是安安靜靜的,這是張隊長護衛的功勞。」
老太太頭上有一支金簪子,也是西門氏的剋星。每日在跟前端茶送飯,她不定什麼時候,不定什麼地方,就是一簪子扎過來,臉上也好,身上也好,馬上就是一個半寸深的小窟窿,血跟著流出來,在冬天,她有時也用燒紅了的銅火筷燙她。
「看門的是哪一位?」
「不是罷,小狐狸今年四十多歲了。」
「你想著那時候,」老太太把最後一口煙,用濃茶嚥下去,「你跟著老爺子在任上過得好舒服。教他把我放在家裡守了十二年活寡!現在老爺子去世了,你怎麼不跟了他去?」
「沒有的事,你放心!我一家還住在鎮上,我怎麼敢在這裡玩把戲!」
老太爺的身後,不消說是風光的。他的死,讓老太太落下來並不太多的幾滴假淚,她不以為他並不應當死。因為他的死,接受了真正痛苦的是姨太太西門氏。她從此跌入老太太報復的陷阱中,望不見一個可以出頭的日子。
「什麼新人?」
「老十七,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有這個深謀遠慮。」方金閣對於陶補雲加以讚許,他放下大煙槍,燃上一支大炮台紙煙,高興的說,「這個主意好極了!我一定給你幫忙。我實在同你講,你這件事情,要是在上一任太爺手裡,少說也得花上一萬銀子;這等於是買一個死罪,你兄弟兩個,一萬銀子也不為多。幸好現在這位太爺給我特別合得來,特別有面子。這麼著罷,我來作主,你們兩個人,孝敬他五千hetubook.com.com塊錢,准你們復為良民。……」
「說是這街上的小狐狸。」
「這是金閣大老爺給他的信,」陶補雲說,「又不是我們去求他,管他怎的!請韓大哥先把信送給他,看他怎麼說罷。」
「韓大哥,你放心罷,我不是那種人!」
方冉武娘子聽了老太太這個罵人的口氣,再注意一看,老姨太太正直挺挺跪在床前裡呢。原來老太爺當年由進士分發江西新淦縣知縣,因為太太正懷孕,沒有能隨行赴任。他經過上海,討了個姓西門的蘇州姑娘做姨太太帶到任上去。西門姨太太善伺顏色,頗得老太爺的寵愛,因此他在新淦連做四任,沒有接太太隨任。女人家的心情,那惡劣是可以想見的了。
老太爺卸任回來,仍然一直偏寵西門氏,對於大老婆取一個敬而遠之的態度。老太太這口氣一直悶在心裡沒有發作的機會。後來老太爺因受本縣父母官太爺之託,虛報大盜孫海夤夜入宅,搶劫五十個元寶,結果送了孫海方二樓兩條人命。老太爺負疚於內,心境不佳,漸漸得了個胃氣病,喫不下東西去,勉強喫下去,接著還吐出來。那中國湯藥,更不能喫,只一聞見那股味道,就先吐起來。後來到C島求醫於德國人的醫院,就死在醫院裡。他睡在棺材裡,由C島回到方鎮。從方家鄉紳的眼光看來,C島買的那口棺材,根本用不得。當時有兩個補救的辦法。一是換棺材,重新收殮。二是就原棺材再加一槨。研討結果,因恐屍首已壞,無法重殮,決定採取第二個辦法。他的槨用八寸厚陳柏木製成,棺與槨之間,又灌上水銀。槨外加漆,一遍乾了再加一遍。又把上好細磁,磨成粉,過羅,攙在漆裡漆上,也是一遍乾了再加一遍。計算單是這一層漆,就有一寸多厚,據專家估計,老太爺這套棺槨,下在層層磚石砌起來的墓穴裡,不說萬年不壞,至少支持千年以上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韓大撿起了兩包東西,上碉樓底下,借煤油燈光,看了個明白。不錯,小包是五十塊錢。那大包,不用打開看,味道很大,是煙土,重重的怕不有一百多兩。他招呼陶補雲道:
「好個蘇州美人兒!」老太太冷笑了一聲說,「上C島進醫院,你也跟著,莫不是你害了他的命!你這不要臉的浪蹄子!」
「他不進來。他有半個多月不到我房裡來了。」
韓大進去,把情形給方金閣報告了,禮物也獻上去。方金閣一聲不響,祇管抽他的鴉片。過了好大一會,才坐起來,打開那一大包煙土,看看,聞聞,慢吞吞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