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行醫行蠱奸奴結女主 宜室宜家莽漢得嬌妻

「好,我來了。」
他自己的主人謝姨奶奶,就是他的主顧之一。謝姨奶奶服侍老太爺抽了一輩子鴉片煙,但她自己從來不抽,也沒有「燈癮」。什麼是燈癮呢?是說人經常躺在煙燈旁邊,看或服侍別人抽煙,久了,自己雖不抽也會有癮。到了時候,不見煙燈,一樣會眼淚鼻涕,失其體統。自老太爺去世之後,謝姨奶奶卻弄上了一個喫湯藥的習慣。她天天要找曾鴻按脈,開方喫藥。至於治的是什麼病呢,她自己說不明白,曾鴻也說不明白。曾鴻在她的處方上是用全部功力的,每一味藥都經過細細推敲。譬如說,人參是用五分呢,還是用六分?用當歸呢,還是用川芎?都要費大半日的斟酌,才能定案。方八姑娘特別反對曾鴻的醫道。她說:
「好罷,老曹,謝謝你。我給你說笑話呢,你真送我!你這裡坐著喝茶歇歇,我進去給你回一聲兒去。你這一趟又來,是什麼意思?」
「沒有。」
「真的?」康子健相信她是真不認得了,於是帶點看不起,又帶點驕傲的,「這是白粉,又叫白麵,又叫海洛英,是日本人造了給我們中國人吸的,它有鴉片煙的那種種好處,但比鴉片煙簡便,價錢比鴉片煙貴。」
「怎麼,又沒有接回來?」
第二天一早,曹老頭教長工推著車子,自己趕著騾子,帶點鄉土禮物,到鎮上去了。傍午時候,車子遠遠停在居易堂的巷頭上,他自己走上去。看門的見是曹老頭,便說:
「我說怎麼樣?大少奶奶總歸不肯放他。教你喫了飯回去,以後不用再來接了。等她回去的時候,這裡派轎車送她,你也用不著來車子了。」
曹老頭聽了,祇是不言語。他由於三十年的老經驗,知道對付老婆的最好方法,是置諸不理。她一天囉嗦你一百句,你如果回了一句,她就得囉嗦你一千句,甚至一萬句,那個禍就算是闖大了。隨你怎麼說,我總是至死也不開口,不知道省了多少是非。他心裡想:
「鄉下人家有什麼禮物,」曹老頭赧然一笑說,「我帶了幾隻老母雞來孝敬你。你看,通肥著呢,三斤多沉一隻。」
一到廳上,對著幾十桌酒,新郎是無從倖免的。結果他喝了個十二分醉,還虧得有人幫著,才逃出這個酒陣來。回到洞房裡,夜已深了。一雙紅燭,閃閃的跳著,射在紅的帳子上,紅的被子上,全身紅的新娘身上,康子健覺得有點睜不開眼。這時,蒙了酒,他不拘束了。他定一定神,再看著呆坐在床上的新娘子,這個甜美的面孔和柔細的身段,「我在哪裡見過的?」他想,然而想不起來了。唔唔,這是八大胡同的小班嗎?恍惚間,他彷彿觸著舊夢了。他躺到床上,把頭栽到其菱的懷裡,手在她的胸前腰間亂摸。一邊喃喃的說:
養德堂一家人口這樣少,卻住著五六十間一所大房子。康子健要娶親,託人商量方八姑,借了她的西跨院做新房。方八姑是看不起康子健這種什麼營長的,為了帶星堂那邊的面子,才慷慨地答應下來。她心裡卻暗暗納罕,怎麼方其菱一個向來不出閨門的姑娘,會嫁給這種無頭無尾的老粗軍人!
原行列回乾宅來。新郎立在大門首,對新娘的花轎一揖。新娘被扶出來,新郎前導,仍然步步紅氈鋪地,走進新房。新房的院子裡用和*圖*書席棚設「天地三界之位」,供豬頭三牲,紅燭高燒。新郎向上行三跪九叩首大禮。然後導入洞房。新娘坐床。新郎用雙尺挑下新娘的頭紅,插在一個用紅紙封起來的斗上,斗裡裝滿小麥。兩隻古銅爵,繫一條紅線,由執事人等分向新郎新娘的嘴上送一送,作出一種要喝的樣子,這就算是交杯酒。外面鼓樂停止,婚禮告成。大廳上開始宴會,喫喜酒。洞房裡新郎新娘亦對坐飲宴。但一般習慣,此時新娘呆坐不動,形同木偶,祇新郎獨自享用。
「曾鴻是個什麼東西,也會行醫!當醫生,第一要有好心術。曾鴻卻是一肚皮奸詐,使慣了壞心眼。他還能給人治病嗎?」
「我先謝謝。」
康子健忽地坐起來,搖搖頭,似乎清醒了一下。他笑笑,自言自語的說:
康子健對於方其菱雖曾見過一面,但祇是遠遠地一瞥,看到一個大略的輪廓。洞房裡,在紅燭光中,面對面細一看,心裡更覺得愉快。他感謝方祥千,給他撮合成這一頭親事,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不錯,現在注定是夫婦了,然而過去是完全生疏。他想,怎樣開始說話兒?說句什麼話呢?康子健軍隊裡混了十幾年,進了妓院,見了妓|女,倒有話說,不想此時面對著結髮夫人,倒不知道怎麼提起這個「開場白」。他想了半晌,為難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來:
「醉了,喝醉了!」
「這好了,」謝姨奶奶說,「有了康姑爺這門親戚,以後我們也有了照應了。這個年頭,兵荒馬亂,沒有隊伍保著,莫想過得成日子。我這裡先約下,等大姑娘回過門,我請大姑娘喫飯,找祥千六爺和珍千七爺作陪。」
他說這個話,既不是反調,又不是諷刺,而是實實在在的由衷之言。因此,他混得一個綽號,就叫「小曹操」。小曹操於熟讀三國演義之外,又通一點歧黃之術。他行動總有個小聽差替他拉著走驢,驢背上馱著一套「陳修園」。他逢人輒道,說要拚上老命,下功夫,非把這一套陳修園念背過不可。他雖然看不起諸葛亮,但治病起來,卻是「諸葛一生唯謹慎」,小心翼翼,從來不敢亂來。他總是用那種四平八穩的輕湯頭,先問問路子看,再酌量加減,緩緩而進。鎮上的大戶們,遇著有點小病,就輕描淡寫的說:
「姨奶奶倒會取笑。」方其菱說。
老夫婦兩個帶著沉重不安的心情,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無頭無緒地爬上床去睡了。
新娘子沒有回答,但好像搖了搖頭。她心裡卻又是一陣酸:「你看,我整夜沒有睡,他都不知道!」跟房老媽子打進洗臉水來,康子健胡亂擦了擦臉。天冷,茶杯裡的剩茶都結了冰。康子健心裡喜歡這位新夫人,怕她冷。對老媽子說:
曹老頭半晌說話不得。最後,他好容易掙出一句話來。說道:
「我說,其菱妹,」方八姑說道,「你這個親事是怎麼訂下來的?你們和康營長早就認識嗎?」
早飯後,天芯天芷兄弟兩個以「送親」者的身分,進來看妹妹,向妹夫辭行。其菱說:
「怎麼,你沒有睡?你哭了嗎?」
這一問,康子健大為驚訝。心想,「怎麼她連這個東西都不認得,難道是故意同我開玩笑?」於是他大聲笑了。說道:
「報告營長,外邊大廳上喫喜酒的和*圖*書老爺們請營長出去呢。」
老媽子向坐在床上的新娘子眨眨眼,嘴裡應點「是」,走了出去。一會兒,洗臉水也來了,炭盆也來了。其菱下床來洗臉梳頭,康子健坐在炭盆旁邊烤火,又抽那白粉子。方其菱這時候忍不住了,輕聲問道:
「你那吸的是什麼?」
她又怪謝姨奶奶:
「我看過一十八遍三國演義,我知道三國時候祇有兩個人物,一個諸葛亮,一個曹操,我曾鴻給養德堂做莊頭一輩子,落得個曹操的名字,總算是有一手的。你莫叫我諸葛亮,叫我諸葛亮我就不高興了。諸葛亮偏安一隅,五十來歲就秋風五丈原了,細算是個苦命。曹操則不然。曹操雄踞中原,當朝首相,位至封王,壽逾花甲,真是富貴壽考,兼而有之。你叫我聲曹操,真是誇獎我了,祇怕我承擔不起。哈哈,祇怕我承擔不起!」
康子健應聲出來,被外面的嚴寒一侵,精神為之一振。剛才新夫人面前的那種拘束和為難,這才鬆快了。
「我說你同我開玩笑!」
晚上,新夫婦燈下閒敘。當康子健讓她抽一支紙煙的時候,她抽了。她試著吸進一口煙去,嗆了,連連咳嗽,招得康子健大笑,她也不以為忤。康子健遞給她旱煙管,讓她嘗管白粉,她也嘗了,但她不敢吸下去,從嘴裡便噴掉了,因此也就體味不到究竟有什麼好處。
「那也不用了。難道你還不放心!住在這裡,缺喫的?缺穿的?」
「請妹夫一路去。」天芷補足說。
「大少奶奶抬舉她,難道不好?你替我回一聲再說罷。」
「自從你送她去了,以後你去看她好幾趟,到底沒有看到過。」曹媽媽頓了一頓,悄聲說,「不會有什麼岔子罷?」
「我說,姨奶奶,我看你飯也喫得,覺也睡得,你到底生的是什麼病呀?你天天把曾鴻叫到屋裡去,按著你的手腕子;一按就是大半天,那像什麼樣子!你要真有病,那曾鴻能醫得你好?他生了個壞心病?自己都醫不好,還能替人治病!」
「好,明天去。」
「明天上午,」天芯說,「來接妹妹回門。」
曹老頭搖搖頭,沒有說什麼。
「早子,早子。好個吉利,明年今日,大姑娘生個大娃娃,別忘了給我們紅蛋喫。」
這話剛一出口,自己覺得不得體。我是個軍人,她不早就知道了嗎?這時候還說他幹什麼?於是把話縮住。正盤算著再另說句什麼話的時候,窗外頭有人說話了:
祇有八姑娘,因為老太爺去世,剛剛中學畢業,就回家來相伴著謝姨奶奶料理家務。他家的田地,由莊頭曾鴻全權經理。前後十年不到,養德堂也一步步走下坡,眼看就要成為一個破落戶。而曾鴻雖則名為莊頭,實際上卻是一個新興地主了。
「你什麼時候抽起的?」
晚上,曹老頭仍然空車子趕回小梧莊家裡來。曹媽媽迎頭問道:
「你說什麼?」方其菱從大鏡子裡望著他說。
方其菱這個新娘又有一樣好處,進了門就當家,沒有公婆,沒有妯娌,一點不拘束。下午她睡了一會,精神好了,心情也鬆了些。她試著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她試著修正自己的見解和觀點。她想:「這個是我的丈夫,我有追隨他,遷就他,然後把他抓住的必要和_圖_書。我的丈夫就是我的生命,也就是我的事業!這裡沒有反悔,沒有退後,也沒有推諉,我已是他的人了。」
「老曹,又來接閨女了?這一回,給我帶的什麼禮物!大年下,可要像樣點!」
由於方其菱的一念轉變,婚後生活大致還愉快。康子健每個星期,有一半時間在鎮上,一半時間在小梧莊。方其菱也學著騎馬,有時候跟到小梧莊去住。小梧莊上曹小娟的媽媽就漸漸後悔,暗暗埋怨起曹老頭來了。
「這怕不成罷。你知道小娟現在是我們大少奶奶跟前的心腹紅人,什麼事情都交給她,一時也離不開。現在,韓媽通靠後了。這宅子裡,小娟當著一半家了。你想接她回去,莫說大少奶奶不答應,就是小娟本人也未必肯。」
「你別啦!你存心!」
「其菱妹,你大喜呀。」
保衛團公所對面的養德堂,自從老夫婦去世之後,由老姨奶奶謝氏帶著八姑娘過日子,當年老太太是吏部尚書陳家的最小女兒,自幼患「羊癲癇」。方八姑的祖父為了貪圖竇家的勢力,情願結這門親。竇家自己覺得對不起,買了個又漂亮又伶俐的丫頭嫁過來,收房為妾,這便是謝氏。老太爺仰仗竇家的提拔,做了一輩子官,很弄了一點家當。七個兒子和一個姑娘都是謝氏所出。老大早年留學日本,加入了同盟會,和國民黨的淵源極深。因此他的弟妹們在政治立場上都屬於國民黨。他的弟弟當中,兩個留美,兩個留德,還有兩個畢業於北大,都在外面做事,各自成家立業,有相當地位。
「怎麼炭盆裡不添炭?」
這一回,曹老頭發話了。他說:
曹老頭心裡的話,並沒有說出來給渾家聽,他認為那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曹媽媽又說:
然而新娘沒有答話,祇是呆坐著。
「你看見她來?」
「沒有。大少奶奶不放。」
「噢!」方其菱喉嚨裡應了一聲。她這時候真覺得酸甜苦辣,不知是何味道。老媽子正立在她身後給她梳頭,兩個人四隻眼睛在大鏡子裡對望了一望,方其菱心裡有點淒然。他想起她的祥千六叔來了。「六叔教我來,來幹什麼的?然而人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將怎樣對付他,把他抓住?」這個問題在她的心裡盤據著,一時竟出了神。老媽子替她挽好了髻子,插首飾,輕輕地拍拍她的肩頭說,「好了,姑娘。」她這才醒過來,自己覺著有點不好意思,回過頭,朝著康子健嫣然一笑。康子健站起來挨近了她,老媽子忙著走出去。
這樣說了,自己覺得語氣不夠重,不足以表示自己的關切,就加以補充。說:
這句話好像是說病雖病了,但病得很輕,不服藥也會好,就喫曾鴻一帖不關痛癢的藥,敷衍敷衍門面罷。因為方家大戶也把常常喫湯藥,抱藥罐子,看得像抽鴉片煙,是一種享受,又是一種排場,窮人家,是縱然有病,也不延醫服藥的。
「也有癮?」
「年下了,我想帶小娟回去過年。」
「你看,」她說,「方家的秀才姑娘都肯嫁他,偏你的女兒是個寶,就怕他了!你不過是方家的佃戶,沒有這個福分罷了!你看著人家穿的戴的,出出進進,騎著大馬,多少氣派!」
這說得謝姨奶奶老眼昏花,摸不著路徑。忙道:
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其菱仍然呆呆坐在那裡,似www•hetubook•com.com乎哭過,眼睛紅紅的,有點腫。他看了又看,不覺奇怪。說道:
「女兒去了一年。這又要過年了,人家營長也不會再要她了,你還不帶個車子去接她回來!看你正經事情一點也不知道打算!」
天芯天芷回去之後,方八姑陪著謝姨奶奶來拜望。康子健應酬了兩句話,到外面去了。方八姑道:
「是祥千六叔作主的,他們認識。」
過了一會,新郎又說:
「怎麼這樣晚了還不睡覺,不睡覺幹什麼?……你快點,快點睡罷!我等得不耐煩了!……你這是存心難為我!……再不睡,我可惱!……」
「既是有點不大舒服了,就請曾鴻來看看,喫帖藥罷。」
「今天很冷。你累了罷?」
「是的。」康子健說,「我應當來拜見媽媽,給兩位哥哥嫂嫂行禮。」
「我是個軍人——」
老媽子用蓋杯端上茶來,每個杯子裡有一對燒焦的紅棗。謝姨奶奶接過來,趁熱喝了兩口。笑道:
方其菱護緊了自己的衣服,一言不發,全力抵抗。康子健用力拉她的下衣,一下滑脫了手,手背誤撞在其菱的下巴上。其菱誤會了,以為他在打她,不禁哭了起來。一哭,抵抗鬆懈了,康子健達到了他的簡單的目的。他在任何妓院,對於任何妓|女,在五分鐘以內必然可以達到的同樣目的。他拉拉被子,睡了,似乎並不知道其菱在哭。他做新郎做累了,他做新郎做醉了,他一覺睡去,呼呼不知東方之既白。
「一樣的事情,要看是在什麼人頭上。方家大戶的姑娘嫁了營長,人家說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輪到我們頭上就不那樣了!要是我們小娟跟了營長,人家準得說是我們女兒沒有人要了,才胡亂跟了個不知道天南地北的軍爺。有那等愛造口孽的人,說不定還要說是我們把女兒賣到軍隊裡去了。那個人的嘴是抬舉我們窮人的!」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問你那吸的是什麼東西,我從來沒有見過。」
謝姨奶奶到底老了,辯不過伶牙俐齒的方八姑,祇好躲著不理她。卻仍然天天要教曾鴻按手腕子。
「那麼,教小娟出來,我看著她,我就回去了!」
「怎麼巴巴的去學這個?」
酒氣煙氣衝得其菱透不過氣來。她推他,推不動。等使足了力,才把他的頭移開去。她沒有說話,祇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心裡直跳,有點怕。「哪裡來的這個陌生的野男人!」她想,但她立刻就糾正自己:「不,這是我的丈夫。」於是她更怕了,更怕了。她想,「這個人就是我的丈夫嗎?」
他站起身來,從抽屜裡拿出一支小小的旱煙袋和一個香煙筒來。打開香煙筒,把一種白粉子裝在旱煙管裡,就著紅燭吸了。吸完了,又裝又吸,一連好幾次。方其菱根本不知道這種白粉子是什麼東西。這是旱煙袋,但吸的不是旱煙。這是什麼呀?她想。當然,這不是想得懂的事,但她也沒有問他。祇見他吸完之後,不耐煩地瞪了她兩眼,就又撲過來,亂抓她的衣服,亂翻被子。嘴裡嚕囌著:
「八姐姐,請坐,我正要裡面去給八姐姐和姨奶奶請安呢。」方其菱紅著臉,「你看,自己連個房子都沒有。虧了八姐姐和姨奶奶借給這所房子住,我也還沒有道謝呢。」
「快和圖書去燒炭來!他媽的╳!」
「我最近剛學上。」
「是的。」
「噯呀,姑娘,你這說的像是什麼話!你看我近來腰子酸,腿又痛,飯也比以前喫得少多了,你還說我沒有病!人家曾鴻的醫道,有誰比得過他!鎮上這些大戶人家,那個有了病不找他!」
陰曆十月二十四日這一天,密雲,狂風,夾著一陣陣的霰子,滴水成冰,天冷的了不得。「康府」上兩棚吹鼓手,吹吹打打,一棚設在大哨門外邊,二棚設在內院子裡。大門上宮燈結綵。廳房裡正中懸著張督軍送的紅緞金字雙喜幛,兩邊依次是師長旅長團長的。從內至外,油漆一新。各方賀客盈門。下午,康子健披紅簪花,乘藍呢四人轎親迎。最前開道是一對鑼,肅靜迴避牌,吹鼓手,本鎮保衛團武裝團丁一排,五色旗,龍鳳日月旗,金瓜鉞斧,一對對跟著。次後是四匹前頂馬,本營衛隊一排。四個青衣小帽的跟班,提著拜墊,跟在轎子兩邊。藍轎後面是一乘紅繡花轎,方培蘭的十二歲的兒子押轎。花轎後面,又是四匹頂馬,又是一排兵。這個長長的迎親行列,在鼓樂鞭爆聲中,冒著嚴寒,一逕到坤宅來。轎子停下,天芯天芷長袍馬褂,兩個跟班的提著拜墊,在大門外恭候。新郎下轎,雙方對揖,天芯天芷讓在兩邊,新郎被導入廳房,正中大方桌後面坐了,天芯天芷兩邊奉陪,吹鼓手在院子裡吹打。獻茶畢,即開始宴會。這個宴會,通常用的是最好的酒席,但祇是一個形式而已,菜是川流不息地隨上隨撤,不消半小時,宴罷。新郎被導入內堂。堂上用紅氈鋪地。有兩把太師椅,上置紅繡披墊,遙遙相對放著,新郎坐在靠外面的一把上。新郎鳳冠霞帔,蓋頭紅,著紅底繡鞋,用紅幔圍著,從內房出來,與新郎相對坐。一疋紅綢,一端繫一古銅鏡,新娘抱著,另一端由新郎捧住。一會,紅綢取去,新郎向新娘一揖,轉身向外走。此時步步紅氈鋪地,新娘在紅幔中被攙扶著跟出來,上轎。
方八姑因此心裡恨極了曾鴻,常當面叫他「小曹操」。曾鴻聽了,不但不生氣,反以為榮。他常常對人說:
「回去告訴媽媽,我在這裡很好,請她不要掛心!」
門上人進去了半天,才出來。招呼人給跟曹老頭來的人喫飯,餵牲口。他說:
「好,」方八姑氣哼哼的說,「我不管你的事!什麼人玩什麼鳥,武大郎玩夜貓子。有你生的這個病,就有治你這個病的曾鴻。什麼東西!」
「晚了,好睡了,睡罷!」
「還不是在外頭玩,隨便抽兩口耍子,一來二去就有了癮了。」
「大姑娘千萬別客氣,」謝姨奶奶張了張屋裡的陳設說,「房子空著幹什麼!健姑爺出門在外,難道還頂著房子走。你看這裡裡外外,收拾得一新,我們房子沾大姑娘的光呢。」
這一聲「他媽的╳,」不但其菱喫了一驚,連老媽子也為之愕然。他們方家的女眷可以說是從來沒有機會聽到這句話的,現在意外地聽到了,就覺得說不出的刺耳。其菱的臉一陣紅了,老媽子的臉也紅了。但康子健並沒有察覺,因為他根本沒有知道已經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早已多年就說順了口。在他的口語中已經成了一種「符號」,用以表示欣喜,表示憤怒,表示親愛,也表示憎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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