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半夜,睡在竹床剛瞇上眼,一位白鬍飄飄的老神仙,枴杖向我一指,噓,人浮飄起來飛出窗口,在混沌天地雲遊了好一陣,醒來手上抓了一帖藥引子。哎哎哎,街坊鄉親有救囉,神仙下凡指定通靈異人的我煉藥治疫。啪,我招飛龍義不容辭變賣竹床、茅屋,背上葫蘆,手拎大瓦煲翻山越嶺採擷藥引,取天池的雪水來煉藥,就連那伏羲周文王也趕來相助。七七四十九天,看八卦圖提足真氣不敢稍稍鬆懈,哈,煉成仙丹靈藥,疫病剋星,染病的喝了,保證藥到病除,沒染上的保身養氣,邪病不侵!來,來來——」
駐軍將軍的報告引起了倫敦殖民地大臣的注意,他派遣一位前任的皇家工程師柴維克來香港調查公共衛生狀況,結論是如不快速改善,將有引發瘟疫的危險。他建議興建更多市場、廁所、公共浴室,又指出華人樓宇不合衛生規格。
狄金遜先生感慨此生升遷無望,末了總不忘記詛咒本地的華人:
他廿二歲的生命承受不了外面世界的重擔。
最後的勝利終將屬於他。史密斯率領華人通譯屈亞炳,直奔維多利亞西城。
當瘟神揮舞污血斑斑的鐮刀從荷里活道開始向擺花街橫掃過來,鐮刀所劈之處,一個個當街倒斃。手持燈籠的華人尋歡客絕跡了,也不再有剛上岸的外國水兵,擺動臂上的南洋刺青,閱兵一樣成群招搖而來了,半個月前不斷被掀動的鴉片煙館,藍布門簾靜靜垂在那裡,賭場門外一片死寂,招徠賭客發財的吆喝聲已成絕響,辦館櫥櫃的貨品東倒西歪,威士忌、白蘭地短缺,走私客不敢玩命,再也不從腥鹹的岸邊爬上來了。
香港開埠半個世紀,殖民地政府無意發展本土建設,他們志不在此。英國人看中的是民豐物阜的中國內陸城市,一心想開闢為傾銷英國貨品的貿易市場,只希望把香港這轉口落腳處清理乾淨,減少駐軍水土不服,感染熱病、瘧疾、霍亂的人數。
她跨出紅漆浴盆,赤足踩在紅方磚地,她以淨化過的蘭花般手指撩起覆蓋鏡台的繡花紅綢,她摘下珠翠的頭髮插了一根蓮花頂的羊脂白玉簪,洗澡時怕沾溼了一頭青絲。黃得雲對鏡整妝,拔下玉簪,握住一把半月形紅漆篦子從上到下,裂帛一樣梳理被賣到倚紅閣後就沒剪過的烏髮。鏡子裡那個灩淫巾釵、珠鏘玉搖的妓|女消隱了,挽個竹籃,到天后廟求靈符的那個黃得雲回來了,額前疏疏的劉海、素淨的耳垂吊了赤銅的耳環圈。她是東莞採香木的女兒家,初秋清晨,和鄰家姊妹結伴上香山,鑿取古蜜香樹的香根。女兒家個個懷私心,偷偷把香木最好的一段切一點下來私藏,令外地來採收的香販高價而沽。
三年前人口販子綁架黃得雲乘的那艘舢板,也停泊岸邊,綴飾船首的彩綾經過日曬雨淋,已經泛白,甲板上的人口販子也換成呻|吟的病人。史密斯對黃得雲的過往一無所知,他全然不覺的穿過碼頭,心情和淋濕的外衣一樣沉重,搭山頂纜車上山回家。他住在半山一棟兩層樓的政府宿舍,外牆漆髹成湖綠色,四周木頭百葉窗長年緊閉以防濕氣入侵。樓上寬闊的陽台圍著鐵柵欄,面向維多利亞海港,晴天極目望去,九龍的山巒起伏可見。
老者便是名噪一時的「活譚公」,瘟疫的剋星。傳說阿公岩海邊漁民祭拜的譚公,在他面海的廟裡顯靈,授予八十歲道長鍾譚生秘法克除瘟疫。活譚公坐上木轎,由舞獅隊引路,浩浩蕩蕩穿巷走戶,沿途作勢指畫,使家家戶戶沾沐神恩,免致邪病所侵。
史密斯立在二樓陽台鬱鬱抽煙。漫山遍野的榕樹經過雨淋,綠意更深。他憶念起布萊敦故鄉綠得可滴出水的草坪,白茸茸的綿羊,一團團散步其間,他和安妮穿過鄰人的茅舍,手拉手在林蔭小徑漫步,溪邊公牛飲水;小船橫渡,一派田園風情,觸動史密斯吟詩的情懷。他朗誦丁尼生的《磨坊主之女》,摘下路邊小野花編綴成花環套在安妮的金髮上,說丁尼生的《五月王后》是為她而寫的——
傭人亞輝肩上搭了條白色毛巾,上樓來請示開晚飯的時間,史密斯換下半乾的外套,草草梳理他微亂的鬈髮下樓。今晚他無心裝扮,換上晚餐的服飾,像往日一樣。狄金遜夫人一走,他從她那兒學來的整套社交禮儀,以後很少有機會派上用場,除非他獲得警察署總辦夫人的邀請,成為下午茶的座上客,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以後唯一能擺出紳士身段的,只有一年一度總督府宴會,慶祝維多利亞女王誕辰,其餘的便只有與匯豐銀行幾個單身漢打彈子。總督府、跑馬地、香港會所便是他整個的社交範圍,他從沒想到他將活得那麼局限。
「哭吧!哭出來好受些!」
華人通譯屈亞炳把這傳說翻譯給亞當.史密斯聽,又加了一句:
四
半方哩之地實在插不下陸續擠迫進來的華人,向外擴張的結果,東面一部分直逼駐軍軍營的外圍,海軍將軍為保障軍中衛生,抨擊港督違反原定的公共衛生政策。
他一定會回來的,黃得雲固執的相信。一等他出現在門框,她將引領他抖顫、需要觸摸的十指,徐徐插入自己濃密的鬢邊,她將溫柔的靠向他,讓他接觸到人類的氣息。史密斯睜開被汗水掩蓋的白睫毛的眼睛,望入捧在自己手中燭光下美得不近情理的臉。蝴蝶,我的黃翅粉蝶。林木密藏的山谷,種滿了黑色的矮樹,山谷沒有風,蝶蛹在孵化之前的蠕動,降生前的喧嘩,搖撼每一片葉子,刷刷響著。
啪一聲,整千整萬隻蝴蝶誕生了,繞著黑色的矮樹紛飛,一片金黃,黃翅粉蝶在異鄉人的懷中得到新生。
一
丁尼生有一首詩,用戲劇獨自的形式寫成,一個因情人為了金錢別戀的失意求婚者,在失意的衝動下起了離開英國的念頭,到東方,到印度住在野蠻人當中,在舟車不能到達之處尋找解脫。
史密斯在洋燭昏暗的微光下咀嚼盤中的葡國咖哩雞,澳門傳過來的菜餚。燭光所及,顯映偌大的餐桌只有他獨自一人據案大嚼,這張可坐十個人的橢圓大餐桌,也是史密斯的前任從公家倉庫搬來的,他繼承了所有的一切,從傢具、床鋪、一桌一椅、他手中的刀叉、盤碟,甚至男女傭人,像住進旅館一樣。
「華人在視覺、聽覺和嗅覺上的表現,都不適宜與歐人為鄰。」
亞當.史密斯白天擎著火把焚燒疫區的手,換上握了一截白色的洋蠟燭,他移動燭光照看床上的女體,她的黑髮如浪的夜之女神,從腮邊那顆胭脂痣往下照,沿著瓷瓶般細膩的脖頸,燭光停留在胸前一對飽滿的乳峰,黃得雲應該感謝「倚紅閣」的鴇母有先見之明,https://www.hetubook.com.com
算準她陪宿的對象是赤髮藍眼的洋人,調理她當琵琶仔,並沒有按照妓寨平胸的審美標準,讓得雲穿上那種上窄而下寬的背心來緊束胸乳,反而是無拘無束地任自發育。男人的眼光拂過它們,碧綠的眼珠頓時柔和了下來。細腰下那一雙被綁架來港的前一天還踩水車的腿修長均勻,小腳盈盈一握。
結果坐轎子的他的女人,卻是擺花街南唐館的妓|女黃得雲,而不是湖畔青梅竹馬的安妮。
年輕人禮貌的欠了欠身,如常的進行這儀式,只是哽聲回答,無限傷感。
亞當.史密斯起身目送夫人。他摸著桃花心木椅背,感觸頗深。四個月前第一次穿過大理石柱的門廊,走進這擁擠的維多利亞式客廳,史密斯便有著回家的感覺。一星期兩次的下午茶他總是翹首以待,坐在紅絲絨窗簾下角落的位置,上身傾前,隨時附和上司和其他客人宏亮的笑聲,聽一些來自倫敦的最新見聞,閒話殖民地官員夫人之間的傾軋,議論下一季香港會所的戲劇演出人選劇目等等。一直到不得不離開,亞當.史密斯才在飽漲資訊的酩酊中告辭。他永遠是第一個到、最後離去的客人。
「願上帝保佑你!」
這群為數眾多的食客蹲在塵土飛揚的大牌檔,窮凶極惡、歪嘴咧牙的吃喝,全然不理會打扮怪異的亞當.史密斯的出現。華人區極少見到白膚色的英國人,除非有事件宣佈,生果攤的女攤販看他頭戴鋼盔、身穿塗油的防疫外衣,像從天而降的魔鬼,以為自己得了病神志不清,暈倒在成捆甘蔗上。
太平山街在瘟神佔領下噤聲了,只有盡頭掛著「上等公煙」的招牌,名副其實,飄散出一股鴉片焦香味,沁人欲醉。亞當.史密斯不由自主吸了兩口,定下神來,倒抽一口冷氣,從背脊冷了起來,好像在廢墟荒煙中走了多時,早已不期待遇見任何活著的生靈,乍聞鴉片煙的人間氣息,令他悚然。如果這時從煙床走下蓬頭垢面的煙民,他一定嚇得返身便逃。
佔人口總數百分之九十的華人,被殖民者強迫限制,窩居維多利亞城西邊角落,文武廟以西的太平山街和大笪地一帶,面積全部加起來為半平方哩,卻兼具華人的商業區、娛樂區、住宅區。如此湫溢之地,早已人滿為患,加上走避太平天國兵災戰亂,不少人從內地帶妻拿財南逃,而遠走北美洲、南洋謀生的沿海農夫漁民,又取道香港,在彈丸之地擠插,人口密度,占當時世界第一。
這是一個老鼠統治人類的年月。
驚聞狄金遜先生噩耗,殖民地政府祭出最後一招:下令火攻瘟神,徹底置之於死地:
「一道牆——應該用一道牆,該死!」
瘟疫最早從大陸邊陲的雲南沼澤傳染開來,那兒人跡不到、蠻荒原始,終年瘴氣籠罩,野獸蟲豸出沒,病禍滋生。這次一隻帶菌的老鼠不遠千里,爬上珠江口的舢舨,夾在芥蘭菜中一起飄流到了香港兩天後,船夫和女菜販暴斃,屍體發黑,埋葬時,被發現頸部、腋下,鼠蹊拳頭大的硬塊腫核。
狄金遜先生是抱著遺憾進了天堂的。只有亞當.史密斯知道在他蓄著腮鬚、紅潤的臉頰後面朗朗笑聲中隱藏的一些心事。由於出身中產階級,這位愛丁堡雜貨店主的兒子在申請「殖民地海外服務部」填志願時,吸引英國貴族的印度、充滿冒險機會的上海、有「東方倫敦」之稱的廣州,都沒有他的份。出身的階級注定他只配到這窮山惡水、貧瘠落後的漁港,每天坐在塗上青綠色的潔淨局辦公室,由窗外一株長青的榕樹相陪,過著枯燥沉悶的日子,終日與平庸、保守、缺乏創造力的同事周旋。
史密斯一踏上四周環海的小島,立即領悟為什麼維多利亞女王對《南京條約》割讓香港大叫英國吃了虧。經過半個世紀的經營,當然已非簽約時連間磚屋都沒有的荒涼漁村,然而,仍是百廢待興,連最基本的食水都未解決,居民喝了不潔淨的山澗水、井水引起的傳染疾病從未停止,他一上任便面臨開埠以來最嚴重的瘟疫,史密斯祈禱自己不要步狄金遜先生後塵,成為大英帝國擴張政策的祭品,連穿大禮服給畫師畫像的願望都來不及達到,就死在一隻帶菌的老鼠下,犧牲得毫不光彩。
最初瑪麗醫院的醫生對迅速堆積的屍體束手無策,查不出病源的所在,後來倫敦政府派遣細菌研究專家普森教授前來調查,他戴上白口罩橡膠手套,用一根長長的鉗子從罹難者家中鉗走一隻蜷縮僵硬的死鼠,進行細菌試驗。普森教授接著上書港督,從日本聘來八位細菌學界權威協助化驗,最後證實瘟疫來自死鼠身上的病菌,人類一經染上,無藥可救,兩天之內病發而死。
「這童子神現在可又加了一件本事,拜了他還可不染瘟疫!」
鼠疫蔓延前半月,狄金遜先生捧著東印度公司燙金的年報,扉頁一幅英國貴族的油畫畫像,豎起漿挺的白硬領撐住腮下,身穿黑色大禮服,氣派威嚴。狄金遜先生遺憾自己生不逢時,沒趕上畫家錢納利在生時,不然他一定擺姿勢,以山頂家中羅馬石柱做背景,臉微側,右手威嚴的扣住椅子的扶手,身穿大禮服請這位英國人像畫家為他畫像。
乞丐把一地的綾羅帳幔堆成個小山,縱身潛入脂粉堆裡,吸嗅洋妓衣物狐臭香水的殘味,獨眼緊閉,口水潺潺流下。潔淨局的消毒隊聞訊而來,上前欲取走乞丐擁抱懷中的衣物,乞丐怪聲連連,死不肯從,消毒人員被迫原地倒下硫磺薰焗。
「這般和畜生沒兩樣、在地上爬的土著,髒到入骨,這遭天譴的種族!」
「政府備價收買,拆為平地,闢成公園——從今日起,限未來七日內區內居民悉數撤離疫區,違者受笞刑並枷號示眾——」
瘟疫爆發初期,在荷里活道擺藥攤的神醫招飛龍,在廟場左邊豎起「再世華佗」的招牌,大熱天他頭戴一頂繪陰陽八卦的黑呢高帽,眉心點了紅圈,像多長了隻眼睛,芭蕉扇插在背上,腳下穿白襪,趿了雙拖鞋,口沫橫飛神氣活現地推銷他祖傳的仙丹神油:
除了衛生問題,香港歷屆總督聽任華人自生自滅,甚少過問。更有像軒尼詩這樣的港督,對華人住宅區空氣不流通、缺少食水供應、不設地下道排水系統,更談不上衛生設備的居住環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反而以尊重華人生活方式為藉口,撒手不管。
昨晚蘭豆夫人的艷窟照常營業,凌晨輕音樂仍從半掩的門縫流溢出來,在空酒瓶、穢物堆積的街道迴盪,叮噹響到近午,赤銅鏤花的宮燈仍舊高燒,階下露宿醒來的乞丐按不下好奇心,偷偷推開那扇鑲嵌紅藍彩色玻璃的門,艷窟上下除了樂聲充滿別無人聲,蘭豆夫人和她旗下的洋妓一夜之間走個淨光,丟了hetubook.com.com一地娼妓的衣裙脂粉,扯下一屋子的窗簾圍幔。她們的離去和到來一樣的突然,本來在澳洲穿城走鄉的巡迴劇團,飄洋過海到香港來演戲,戲演完了,女戲子留下來撈,轉行到擺花街送往迎來。這下拔營一樣,說走就走。
人疊人的境況有當年目擊者王韜的記載為證:
他曾經不止一次上書建議殖民地總督,為防止華人過度擴張,侵犯殖民者的地界,應該採取鮮明的種族隔離政策;築起一道固若金湯的圍牆,將華人圈圍在外,以確保英國人在保留區的生活不受干擾。
今晚她不喚僕婦幫她梳頭。算準那人勢必回轉,她在等待中把長及腰背的烏絲編成辮子,額前梳了俏皮的劉海。黃得雲攬鏡自照,彷彿回到開|苞前的那一晚,她猶是梳著辮子的琵琶仔。入夜後她獨坐燈前排字花,守著那異國青年的鋼盔。他的裝扮多麼古怪,他的臉,黃得雲至今沒見過那麼絕望的表情,他屈膝抱住她,像抱住懸崖的最後一塊石頭。他不是來找她求一夕之歡的嫖客。如果他再一次闖入,他是來把這尖頂的小閣樓當做他避難庇護之所。
半個世紀之後,史密斯乘祖家船,享受大英帝國海上霸王的威風,一路乘風破浪抵達香港,比馬可波羅晚了六百年,見不到《東方見聞錄》描寫元代北京城的風光:
湯瑪士牧師挽著她,送她上樓休息。
「親愛的亞當,既然你有公務在身,也許可以想法子把安妮接來,我相信湯瑪士牧師很願意主持這樁婚禮——呣,想像一下,新娘穿白紗坐著中國式紅轎上教堂,別緻得很呢!」
「兩位失陪了,請你們一定要原諒我的失態,我——」
藥攤圍攏的人愈聚愈多,跟隨亞當.史密斯的華人通譯也駐足傾聽。
港督以為不必多此一舉。反正在英國人心目中,這個亞熱帶的小島只不過是船隻往來的一個落腳處而已,為了將港、九之間水深港闊的良港佔為己有,英國發動了鴉片戰爭,自此之後,滿載鴉片的船艦從印度出發,在煙波淼淼的南海,不必擠迫在驚濤駭浪的伶仃島,而能合法堂而皇之的長驅直入,停泊維多利亞港避風,英國已如願以償。
「這回瘟疫可就非同小可,耳邊、腋下、鼠蹊腫起核塊,圓鼓鼓的,利刀刺下穢血噴湧,氣沒了。我招飛龍眼看救人要緊,挑了藥擔從石板街趕到荷里活道口懸壺濟世,哪知瘟神猖魈青面獠牙,三陣慘慘陰風,嚇得我拔腳逃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史密斯拎著行李,跳上通往倫敦的火車,揮別送行的親友,安妮沒在其間。
這兒不是他的家。他在山腳下東邊,一個隱密的所在有一個比這兒更像家的家。他的女人在溫柔的等候,她將像第一晚一樣悉心修飾、彩繡輝煌,從金漆屏風向他裊裊移動過來。那晚他渾身顫抖,他剛從死亡的深谷爬出來,恐懼令他烈日炙烤過的臉扭曲,他眨著白色的睫毛,張開雙臂找尋人類的慰藉。他爬上妓|女的床鋪,不顧一切交出自己,他害怕自己時日無多,明早一醒來,也許脈搏跳動微弱了,皮膚出現黑斑,胸口發熱,接著頸後、蹊下長出恐怖的核結,血液轉為瀝青色,他尚未開始的一生便被告完結。
亞當.史密斯在送行的人群中茫然的揮手。遠洋巨輪啟程前刺耳的汽笛長鳴,震得他五臟移位。狄金遜夫人一走,他將被拋棄在這四周環海的孤島上,舉目無親,面對瘟疫,吻別時,她提到安妮,不懂史密斯對香港有何留戀。如果他不及早離開,她擔心年輕人的下場將和她可憐的丈夫一樣。
狄金遜先生死得猝然,畫像的願望沒能達成。亞當.史密斯立在這堆滿傢具、少了男主人、生氣全失的維多利亞式客廳,做最後的告別。逝者已去,樓上還有關在房內不知是否獨自飲泣的未亡人,史密斯對她有一種微妙的牽掛。狄金遜夫人曾經克盡女主人之職,垂問丈夫下屬的起居以示關懷,年輕人立刻出示皮夾珍藏的照片,湖上泛舟的安妮。夫人讚他有眼光。
三
不等巨輪開動,亞當.史密斯收起雨傘,踽踽走在繩索縱橫彩旗飄曳的碼頭,淒風苦雨中,一群華人苦力合力把岸上的棺材一具具扛到停泊的渡輪,穿孝服的子孫家屬跟在後頭嚎喪。羅便臣港督終於讓步,准許染疫致死的屍體得以運回原籍安葬,而得疫的病人也可以離港治療。擔架上的病人奄奄一息,和棺材在岸上並排,等候上船。
以後夜夜如是。陪客人上床前,她坐在鏡前,重施脂粉,打扮得艷光四射,怕弄散腦後的髮髻,夜夜用陽江皮枕墊在髻下,聽任嫖客扒開衣襟在她身上為所欲為,堅決保持豐容盛鬋,髮髻不亂。
這不是他的家。今晚這種感覺尤其強烈,隔壁幾間沒人住的空房鎖在黑暗裡,等下他推椅而起,守在門外伺候他的亞輝輕手輕腳進來撤下餐盤,吹熄洋燭,餐廳也將陷入一片黑暗。他拖著腳步上樓,在起居室抽煙,走進至今行李仍未完全打開的工作室盤旋,回到那張雙人大床特別觸目的臥室,燭光投影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四處都是,但來來去去,還是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屈亞炳在回味英國人話中譏諷的成分。他憑英文書院第四班的程度被錄取為潔淨局的通譯,限於膚色,只能屈居年紀小於他、抵港才四個月的亞當.史密斯之下,他謹小慎微,保持和洋上司界線分明,走路永遠落在後面一步,面對時眼睛恭謹下垂,雙手貼緊褲縫。他的母親是元朗屈氏富戶的婢女,在主人淫|威下生了他,母子不為大婦所容,屈亞炳從小在教會辦的收容所長大,看遍教會人士的偽善。白種牧師、信徒把他們對維多利亞女王的敬意和上帝的意旨混淆在一起欺壓華人,屈亞炳對他們又憎惡又畏懼。不過他也不能忍受自己同胞的野蠻,如纜車剪票員用腳踢人下車、拿鉗子敲破乘客的頭等。
亞當.史密斯不是為舔舐傷口而到東方來,他在風景如畫的布萊敦嚮往冒險的奇遇,童年時便有過離家出走加入吉卜賽人隊伍穿洋過海到處流浪的浪漫願望,他身上流著叔父浪跡天涯的血液。如果早生半個世紀,亞當.史密斯想像自己會是香港割讓給英國後,第一批的登陸者。他支持維多利亞女王開拓新土地的殖民政策,負荷武器,跳下英國式多桅的帆船,在怪石嶙峋的海角登陸,讓島上衣不蔽體的土著發現了這群奇裝異服、裝備奇怪的入侵者,嚇得以為惡鬼從天而降,抱頭鼠竄。
瘟疫卻在柴維克的預言中如火如荼蔓延開來了。
「依你看,亞當,戴白手套是必要的嗎?我想不|穿這種硬領,腮鬚可捨不得剃呢!」
尾隨史密斯穿過觀音廟,九如坊的菜市令他從瘟疫蔓延後就被不和*圖*書祥所罩住的陰鬱的臉色轉為羞慚紅赤,與想像中哀聲連連的瘟災區完全兩樣。光屁股的孩子在污泥坑和豬隻打滾,母雞立在土坑邊緣拉出綠色的雞屎,補鞋匠抽旱煙冷眼旁觀,海味攤晾了幾竹竿的鹹魚,地上曬著魷魚、生蠔,人一走進,蒼蠅嗡一聲嘩然飛起。被颱風打翻葵棚的熟食攤,勉強用石頭繩索支撐起來,因早晚食客不斷,無暇修整。唐樓住家晾衣服的竹竿伸出窗子,水從漏洞處的棚頂滴下,食客渾然不覺,他們幾乎全是男人,把辮子盤在頭頂,赤足蹲在竹凳上,伸長脖頸,吃瓦碗瓦碟中的炒蟹仔、腸粉牛雜,每碟一毫錢,湯汁汗水混合沾溼了胸前,也騰不出手擦拭。
這場鼠疫毀了狄金遜一家,也破壞了亞當.史密斯對自己的期許與計劃。他背叛了狄金遜夫人,他墮落了,等一下他步入大理石門廊,繞過羅馬式噴泉,花園盡頭的鐵門在他身後關上,他將永遠被驅逐在外,再也回不去了。背叛狄金遜夫人等於背叛了一切,她代表他的祖國、社會階層、道德價值、宗教信仰——他的未來將隨著這棟人去樓空的維多利亞式大屋的解體而改變。他將被放逐在鐵門之外,一步步下山,在棚屋比鄰、娼館鴉片煙鋪櫛次的窄巷找到他的安身之處,與瘟神罪惡同眠,南唐館的尖頂閣樓是囚禁他的牢房,他騎在黃皮膚的娼妓身上,發洩他的狂熱激|情,控制不住的一次次愉快的呻|吟,而瘟神躲在牆角、蹲在床畔守候他。
「亞當,想想看,香港這鬼地方跟上海同時開埠,結果外灘洋行起碼二百家不止;黃浦江邊短短一段,插了七八個國家領事館的旗幟,絲綢、茶葉、瓷器整船整船往外載,哪點像這個倒楣的漁港,生產本事欠缺,天災人禍颱風疫病一年不斷,海盜橫行,包煙聚賭,連個澳門都比不上——」
「各位街坊鄉親,在下乃華佗再世神醫招飛龍是也。招家祖傳三百年神油救人濟世無數,專做善事積福存德,是凡黃腫蠱脹、麻風、紅白痢疾、五癆七傷、花柳梅毒,婦人說不出口的疑難雜症,吃我祖傳秘方,第一劑醒腦驅風,第二劑保證藥到病除,立竿見影。
屈亞炳和他的洋上司已經不見人影了。
「請您先倒茶,非常謝謝您,親愛的狄金遜夫人。」
異鄉霪雨的黃昏,他懷念安妮,想念善良古老的英國。太平山腳下蓊綠的野樹盡頭,維多利亞港灣像一條灰色的巨帶靜靜躺著,狄金遜夫人搭乘的輪船早已駛出鯉魚門向家的方向前去,先入南太平洋,過馬六甲海峽,經印度洋出紅海,兩個月後抵達利物浦上岸。故鄉遠不可及,也許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躺在故鄉綠氈子似的草地,吟詩唱歌給安妮聽了。
港督羅便臣宣佈香港為疫埠,洋商攜帶家眷紛紛離港。一個淒風苦雨的午後,亞當.史密斯到碼頭向狄金遜夫人告別。她提著寡婦黑色的長裙上船,回頭恨恨望了一眼維多利亞海港。為了這天然良港,多少性命喪失在硝煙瀰漫的槍炮下,災難還沒有完,為了保持英國人在南海落腳處的衛生,連她丈夫的命都賠了進去。狄金遜夫人怨恨這陰雨中灰濛濛的海港,發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足一步。
也許等天冷了,點起壁爐,氣氛就不同了。
港督對不合衛生的華人住宅,預備斬草除根,立下法例拆除或重建,此舉引起華人社會強烈的抵制,以地皮嚴重缺乏和房租奇高的事實表示反對。這項政策不得不擱置。
他的前任吳爾夫先生,和妻子、四個子女合力從政府倉庫搬來一大堆笨重櫥櫃桌椅,塞滿一屋子。每一件色調、風格截然不同的傢具,不協調的擺在一起,使客廳像個二手貨的倉庫。史密斯拎了兩隻箱子搬進來,一切享受現成的。他封閉樓下幾個不用的房間,至今尚未在客廳接待過客人。他每次穿過客廳,總是這樣自我安慰:
「漁民拜的譚公是個孩子,廟裡的偶像不會超過十二歲。聽說他可控制晴雨天氣,所以漁民崇拜他。」
狄金遜先生的葬禮在聖約翰教堂隆重舉行,潔淨局全部職工制服纏上黑紗,列隊在教堂外草地致哀,教堂內高官雲集,港督暨夫人關切垂問向家屬致意。葬禮結束後,牧師湯瑪士和亞當.史密斯陪同狄金遜夫人回山頂的家。黑面紗下的她,自始至終沒淌過一滴淚,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她無法接受丈夫已離她而去的事實,直到坐在桃花心木綠絲絨沙發,傭人端上銀托盤的茶具、點心,狄金遜夫人禮儀照舊,上身微微前傾,以同樣的姿勢為客人倒茶。
一個半大的孩子扶著善慶里的岑代書,顫巍巍下坡,平日附近居民常見他趴在八仙桌搖頭晃腦替不識字的人寫家書寄回鄉下,每逢政府宣佈告示,都以他的解釋為準。白髮蒼蒼的岑代書撩起長袍一角,一步三晃被簇擁到佈告欄下。
五
「鑒於鼠疫猖獗,政府採取防疫措施,備價收買疫病發源地,範圍包括太平山街,鄰近東、西街兩部分,九如坊、善慶里、芽菜巷全包括在內,該區屋舍一律拆為平地,放火焚燒,以遏止疫病蔓延,居民限七日內撤離,命令即日生效。」
潔淨局幫辦狄金遜先生終於不治。彌留時,亞當.史密斯侍立床前,病人全身痙攣,血液像瀝青一樣,氣絕前破碎的喃喃:
然後你不得不用長把竹掃帚往陰暗的牆角一撩,有硬物阻擋掃不過來,本想丟下掃把,轉身就走,但這是你的家,牙一咬,眼睛閉上使勁掃過來,用不著看,又是令你血液凝固的鼠屍,好幾隻。
太平山街斜坡奇陡無比,外來人會以為石頭島的香港地勢崎嶇,不具發展成為都市的可能性,但還是開發了。窄得像袖子一樣的街道,兩邊商店招牌幾乎挨到一起,琳琅滿目,舉凡洋貨店、各埠銀兩兌換、米行、南北行、醬園、茶樓,到公煙無所不包,招牌遮住了天光,街道像日蝕一樣昏暗,店門半合,是平常歇業午睡的時間。亞當.史密斯卻感到異樣,整條街似被瘟神厲鬼所佔據,躲在門後陰陰暗笑。人已走了大半,染疫的店主老闆在夜黑風高的海邊乘船北上廣州治疫。僱員為了避疫,也不顧法令禁止離開香港,紛紛跑回鄉下。
二
「全城地面規劃有如棋盤,其美善之極未可言宣。宮殿宮牆及房壁滿塗金銀,並繪龍獸、鳥、騎士形象。頂上之瓦光澤燦爛,猶如水晶,遠處亦見此宮光輝。」
港督羅便臣一邊鼓勵居民養貓,一邊在路邊電線桿、牆角、樹上、騎樓木柱掛起裝有火油的鐵箱,讓居民把死鼠投到箱裡,以供檢疫之用。
她沒有東莞女兒香。五斗櫃裡深藏一隻烏漆描金鳳的皮盒,她瞞住南唐館鴇母向客人索取的「斬白水m.hetubook.com.com」私蓄,加上從頭上、手腕摘下的珠花銀簪玉鐲,她可以為自己贖身從良。黃得雲放心的往後一靠,她諸事齊備,床上大紅團花綾子的床罩被扯去了,新換的被褥摺疊齊整,她雙手交疊,等待簾子篩進的日光偏斜,她的愛人將手抱鋼盔,把塗油的防疫外衣脫在門外,大步向她奔來,像昨天一樣。
一八九四年那場鼠疫奪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這是官方發表的數字,其實遠遠不止,私自埋葬、隱匿不報,或帶菌潛回廣東死在家鄉的不計其數,而光是六月七日,鼠疫最猖獗的太平山街大笪地一帶,一天就死了一百零七人,又有六十多人感染上了。
下一任港督呼應柴維克的警告,頒行限制華人每層樓居住人數的條例,規定每五百立方英尺限住一人,明令每層樓准許住的人數寫在牆上,夜間常派幫辦突擊檢查,如果發現住的人超額,即被控告處罰。為了免於查到被罰,住戶只好提著燈籠到親戚家暫避,天亮了再返家。
海面刮過一陣熱氣,臭雞蛋似的硫磺味如火山岩漿轟隆湧向隔壁的南唐館,從花廳、鴉片煙榻,回轉曲折,躥上朱漆樓梯,拍擊尖頂閣樓黃得雲的門,她不知蘭豆夫人已然人去樓空,她門扉緊閉,把瘟疫擋在門外,坐在珠箔底垂闇暗的房間,心裡卻是明亮的。黃得雲不再是被幽禁孤島閣樓的女囚,三天前,窗外天主堂、妓|女祭拜的大伯公神終於回應了她絮絮的祈求,在瘟疫狂飆的時刻,解救她的人從窗外鐘樓下來,披著柔軟的髮,白色瘦長的身軀走進她的生命。
殖民地政府在華人蝸居的菜市、劏房、側街泥牆貼上佈告,列出防鼠的措施,鼓勵民眾養貓捕鼠。自此,這種嘴尖而長、牙齒鋒利、尾巴粗、尖端有幾根稀疏長毛的生物統治了十幾萬華人的生活,人們意識到死鼠遠比活的可怕。潔淨局職工從疫屋搬出一具具屍體,同時掃出一大堆死鼠,這不僅證實病源來自老鼠,連牠們本身也蒙受其害。疫區居民人心惶惶,夜晚在黑暗中睜大眼睛,鬢髮往後撥,露出兩隻耳朵傾聽,屋樑、櫥櫃、箱籠有沒有爬行蠕動的窸窣聲,咬噬油瓶的繩索、籐條斷裂或飢餓的吱吱聲,聽到牠們還活著,懸在喉口的心放下一半。隔天早晨開門,最怕從門框砰一聲,有個體溫尚存的東西敲到你後腦勺掉到地上,低頭一看,尖尖的嘴含血,像咬了朵紅花,顫動了兩下,爪一挺,死在你眼前,你腦門發怵,動彈不得,更不敢去摸被打到的那個部位。
黃得雲只想和她的愛人單獨的留在這島上。
一股臭雞蛋似的硫磺味洶湧的從蘭豆夫人艷窟竄出,混合掛在電線桿、牆角、樹上鐵箱鼠屍浸泡火油的味道,溝渠撒下的石灰酸碳化氫、來不及搬離或被親人拋棄的屍體烈日下腐臭的味道,像低氣壓籠罩擺花街,臭味令還活著的人們如墜夢囈之中。
黃得雲掏出貼身手絹,細細為他擦拭。她很滿意今晚僕婦沒按照她每次留客共宿的習慣,在床單擺上粉紅色的毛巾,床後倒上一木盆的水。瘟疫橫行,南唐館規矩鬆弛。
一陣敲鑼打鼓,斜坡衝上帶頭的獅隊,彩綴繡球晃動,活譚公的消災隊穿街走巷,蒞臨瘟疫重災區了,群眾從佈告欄前衝散開來,婦女們雙手合十原地趴跪下來。屈亞炳建議上司最好就此離去。他們勢單力薄,何況傳達的命令又是那麼不得人心。
傭婦抬上三腳紅漆浴盆,盛著日頭曬了兩個時辰的井水,用這水來洗澡便不生痱子。黃得雲斥退僕婦,彎腰試探漆盆裡的水,從幾十丈的地下冒出的井水,本應冷冽沁人,卻給強烈的日光煲暖了。三天以來,黃得雲用這微溫的井水洗滌她娼妓的身體,一遍又一遍抹拭,清潔在亞當.史密斯出現以前挨過她的那無數恩客留在她皮膚上的鼻息、口沫、穢物。親炙日光的井水,張開千萬個小嘴,吮吸她,觸電樣的微麻,是愛人柔軟的嘴唇,捧住她纖細的腰肢,深情熱烈的吻——
瘟疫換成各色各樣的面貌,勝利永遠屬於它。七天之後一把大火將這地區夷為平地,瘟神將在另一個垃圾堆中另起爐灶,生生不息。亞當.史密斯身為潔淨局的代理幫辦,卻永遠不是瘟神的對手。他履行任務地命令屈亞炳把港督諭令貼在斜街布告欄:
擺花街蘭豆夫人艷窟鑲嵌彩色玻璃的門大開,裡面空蕩無物,地板、樓梯留下消毒過的焦黑痕跡。南唐館敬神的紅紗燈籠遺棄地上,那個曾經在黃得雲窗下賣神油治疫病的江湖郎中招飛龍也不知所終。那天她隔著牆傾聽招飛龍遇神仙獲賜藥引的奇遇,立刻差遣僕婦下樓買神油。她萬萬不能得病倒下,黃得雲已經筋疲力盡,她沒想到愛一個人需要這麼多精力。半夜史密斯合上門離去,枕席處處留下他,仍有他,聞嗅愛人鼻息猶存的枕頭,一遍遍回味從第一次以後的溫存靡曼,不願合眼就此睡去,黃得雲需要每一分秒都感覺到她在愛著與被愛著,她需要力氣來呵護比她性命還要重要的愛情,她不能得病倒下,箱籠的一角盛放黑色的小瓶,裝著有病治病、無病強身的神油等待她去啜飲。
貼告示的舉動終於引起群眾的注意,食客們跳下竹凳,捧著瓦碗走上來,攤販拋下手中的營生,逐漸圍攏,催促屈亞炳宣讀告示的內容。
有時,狄金遜先生憋不住了,他會暫時忘記上下屬的界線,向亞當.史密斯推心置腹發牢騷,抱怨和他同時申請海外服務的,在加爾各達、上海享福,官位扶搖直上。
狄金遜夫人擱下茶杯,失神的望著被燙傷的手,眼眶仍是乾的。她嘆息一聲,起身道歉:
雨天天黑得早,維多利亞海港融入暮色模糊幾不可辨。他的對河流有無比深情的叔父,在漫遊燥熱的東方之後,終老威尼斯,在他臨河的窗前寫下半生的奇遇,遺言要葬在有流水的地方。當安妮注視湖面悠遊的白天鵝,想像白色婚紗在教堂過道沙沙響動的聲音,帶著羞意說出她的願望,亞當.史密斯聽了,霍的站起身來,小船搖晃著,安妮撲上前抓住他。史密斯打量他的四周,一如丁尼生、勃郎寧的田園牧歌詩中所吟誦的風景,他的青梅竹馬的戀人願意以身相許,兩人從古老教堂攜手走出來,生兩個孩子,在祖輩相傳的磨坊邊終老一生——
「——華民所居者率多小如蝸舍,密若蜂房,計一椽之賃,月必費十餘金,故一屋中多者常至七八家,少亦二三家,同居異爨。尋丈之地,而一家之男婦老稚眠食盥浴咸聚處其中,有若蠶之在繭,蠖之蟄穴,非復人類所居。」
木製垃圾車手搖銅鈴,呼喚攤販、居民拿垃圾出來倒,垃圾車經過地上曬的魚鮮,蒼蠅又嗡一聲飛起。這兒是滋生病菌的溫床,整個地方就是垃圾堆,滿坑滿谷的垃圾,交替輪流各種疫病:瘧疾、霍亂、傷寒,現https://m.hetubook.com.com在輪到凶厲的鼠疫,下一個敵人呢?大牌檔一群生癩痢長瘡的野狗,搶食骨頭,展開廝殺、飛沙走石,下一個敵人將會是從這群癩痢狗傳染的狂犬病吧?
「先倒茶,抑或先擱奶?親愛的亞當。」
多年後,黃得雲和亞當.史密斯所生的兒子黃理查長大成人(他從母姓,他的父母從未有合法的婚姻關係),那個無風的夏日夜晚,黃理查陪著女朋友在九龍倉碼頭散步乘涼。維多利亞海港桅檣林立,各個國家的商船輪舶簇擁,燈火閃爍,映著黑色海水,點點星光,離岸最近的一艘灰色貨輪,拋錨的鐵索有一串長尾的生物在蠕動,朝岸上努力攀爬過來。眼神銳利的黃理查發現了這個奇景:一串老鼠成群結隊陸續爬上岸,隱沒在黑暗裡。
史密斯為她覓得的新居是在跑馬地的成合坊,一棟天花板很高的唐樓,其他傢具慢慢增添,先置了一張大床,史密斯從皇后大道一家拍賣行搬回來的八成新彈簧床,原本屬於賣鴉片的洋行大班。床有四根銅柱,放下帳幔,裡面自成天地,黃得雲斜側身子,情態十足地躺著。
狄金遜先生,請安息吧!亞當.史密斯誓言為他的上司復仇。他向遺體深深鞠了一躬,他白睫毛的眼睛閃著異光,抬起烈日炙烤的紅色下巴,一雙下令封釘疫屋變得孔武有力的手緊握蓄勢待發。他是個披盔戴甲的鬥士,身為代理潔淨局幫辦,手持港督親筆諭令,迎戰法力無邊的瘟神。他將高舉火把,擲向藏污納垢的角落,暗處的猖獗瘟鬼將在熊熊火焰中吱吱慘叫抱頭鼠竄,頃刻間化為灰燼。
直覺告訴亞當.史密斯,他不該赤手空拳闖進這種地方,萬一暴徒襲擊,他將無力回擊。殖民地政府警告官員,到華人社會,必須配備武器。然而,眼前這批肩挑背負的升斗小民,個個全神貫注熱中營生,而盤踞大牌檔食獸一樣的食客,似乎也分不出心思來對付他。倒是華人昏天暗地猛啃猛嚼的饕餮吃相使這英國人震驚,從他來自的國家,他的教養和宗教信仰,認為一個人過分注重吃是一種靈魂不會得救的行為。瘟疫橫行,他們的親友從身邊一個個倒下,大難當頭,這些人卻只知滿足口腔之欲,沒有明天似的猛吃,什麼樣的民族啊?
夫人對情侶兩地分開表示遺憾。
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黃得雲從壓在她上面、水裡撈出來一樣濕透的身體掙扎地伸出頭來。老天,你真的是個孩子!又是一個離鄉背井的遊子,把童身失在自己妓|女的紅肚兜。他恨不得傾注一切熱情,他的笨拙的姿勢,他趴著不敢看她,也羞於對己的表情,使黃得雲嘆了口氣。她難忘自己失身的那一晚,給她擺房開|苞的是個舉止粗糙的捐官,紅燭高燒,她對著鏡子塗脂抹粉,打扮得恨眉醉眼,心中卻顫顫發抖,妓院姊妹形容第一次是開腹剖膛的痛。買她的男人雙腳直抖迫不及待,嚷著喝合巹交杯酒,黃得雲想奪門外逃,鴇母按住她,自稱有丈夫、兒女,也算個好命婆,親自給她「上頭」,髮辮一鬆開,黃得雲「琵琶仔」的少女生涯終告結束了。鴇母在她腦後梳了個大髻,插上首飾珠翠,僕婦進來,把粉紅色的毛巾摺疊放在床單下,又倒了一木盆的水放在床後,這儀式性的動作在告訴她,她的送往迎來的營生即將開始。
燭光下這具姿態慵懶的女體散發著微醉的酡紅,斜靠著,渴望被駕馭,女體細骨輕軀、骨柔肉軟,任他恣意搬弄折疊。史密斯是這女體的主人,黃得雲說他是撲在她身上的海獅,獅子手中握的、懷中抱的這個專擅性|愛、嬌弱精緻而貧窮的女人。蝴蝶,我的黃翅粉蝶,他把她的雙腳架在自己的肩上,他是她的統治者,她心悅誠服地在下面任他駕馭。
買藥的十分踴躍,掏出一疊疊銀錢換得一小瓶黑如墨水的藥油。突然廟內鐘鼓齊鳴,嗩吶鐃鈸聲中,跳出一位白袍老人,紅巾縛目,左手持劍右手持拂塵在廟場狂奔飛舞,善男信女如真神降臨,紛紛伏地膜拜,頭如搗蒜,藥攤買神油的也被吸引了過去。
走出商業區,撲鼻一股香火濃煙掩蓋了鴉片煙焦香,留下來沒走的華人全都聚集觀音廟前,拜求神明避邪消災,燒衣冥紙鋪天蓋地,紙紮彩飾五色繽紛,祭神的雞鴨魚肉、染紅的雞蛋、整隻燒烤的乳豬堆積如山,拄香的善男信女找不到跪拜的空隙,只好到廟場外邊推擠。
這不是愛情,史密斯告訴自己,而是一種征服。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叫這具柔若無骨的女體,像馬戲團的特技表演,把身體彎曲成一粒肉球,反腰把臉貼在床上,供他推磨,玩具一樣。她也可以像一條柔軟的蛇,盤繞史密斯的脖子蠱惑他,使他又一次興奮起來。這個南唐館的前妓是情慾的化身,成合坊這座唐樓是他的後宮,史密斯要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東方裝扮起來:紅紗宮燈、飛龍雕刻、竹椅、高几、瓷瓶、白綢衫黑綢褲的順德女傭所組合的中國。他的女人將長衫大袖垂眉低眼,匍匐在地曲意奉承。
湯瑪士牧師上前拍拍她喪夫後更為瘦骨嶙嶙的肩:
「喔,看這位年輕的女士多麼端莊文雅!」
美秀一嚇,不顧一切鑽到黃理查懷裡,連頭都不敢轉。黃得雲的後人與永吉百貨行老闆的獨生女定情,就在這個晚上。
香港潔淨局放火焚燒太平山一帶疫區的前一天,黃得雲從倒在閣樓梯間染疫昏迷不醒的龜公身上跨過去,拎了箱籠坐上轎子離開南唐館,轎內她身穿圓角的碎花綢衫褲,與她小時候夢想穿裙褂花轎吹打出嫁的場面相距太遠。
等下她溫柔地撫摸情人的鬍髭,代理潔淨局長的位置,無暇細刮的下顎,她將央求他留下來今晚別走了,任憑門外瘟神狂嘯,但侵犯不了他們。她將保護他。他會安全的。
「美秀,快看,外國老鼠偷渡上岸了!」
飄洋過海爬鐵索上岸的外國老鼠,尾巴細而長,通身黑色,被稱為船鼠。它與一八九四年威脅香港生靈人命的老鼠並非同種。
上一次舉行的下午茶,狄金遜夫人怎能忘記,那天她在樓上起居室為了走失一頭暹羅貓訓斥總管家,她的丈夫幫她待客,顴骨紅潤,不時朗聲大笑——狄金遜夫人拿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細瓷茶杯的把手,小指頭卻沉重得翹不起來,怎麼才一晃眼,已是家破人亡,然而喝茶的客人、茶具點心、四周風情依舊,狄金遜夫人長長的馬臉茫然。她的父母早已雙亡,老家只剩下一位終身未嫁古板寡味的老姑母,想像自己帶兩個孩子投奔她,坐在十七世紀古屋壁爐和姑母相對喝下午茶,以度終生,狄金遜夫人端茶杯的手不聽使喚,悚悚顫抖,瓷杯敲擊茶托,噹啷作響,熱茶潑濺出來,燙了她,也渾然不覺。
這後宮是個固定的港口,史密斯總是航向它,讓南唐館的前妓把他帶到另一個世界躲藏起來,最好永遠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