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娘胖臉紅漲,她猶想分辯。
「親愛的,記得可憐的狄金遜先生吧?這年輕人亞當.史密斯先生是他的第二把手,應該說曾經是。唉,可憐!史密斯先生來殖民地沒多久,偶爾也上教堂作禮拜,最近來得勤一些!」
牧師娘潘朵拉仍未死心。她託人提醒亞當.史密斯星期六的義賣會。牧師以為這種場合介紹兩人相識頗不相宜,潘朵拉劈頭一句:
她開始以牧師女兒的身分到軍營去慰問一些遭丈夫虐打受苦的姊妹,為火災過後嗷嗷待哺的孩子們送麵包開水。艾米麗把時間花在照顧需要幫助的婦孺,沒工夫參加舞會、音樂會了。她拒絕男士們的約會,這很傷她母親的心,湯瑪士牧師把每次祈禱的時間加長,比平日更虔誠的求主降福給女兒,指引她道路。
湯瑪士牧師把女兒介紹給史密斯,一聽說他是撲滅鼠疫的英雄,艾米麗立刻請他到學校為學生做一次演講。她的要求被答應了,艾米麗雙手合十感謝他。
香港殖民地的英國女人,按照出身階級、丈夫官位職業,區分成一個個小圈圈,物以類聚,儼然分明,每個小團體推出一個領袖當頭,率領同伴同進同出。潘朵拉口中的碧翠絲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香港,是位極特殊的女性。她和一位姓霍爾的軍官訂情,等了兩年,未婚夫音訊全無,她獨自從利物浦坐船飄洋過海,經過剛開航的蘇伊士跑到香港來成婚。一下碼頭,坐上轎子直奔梅利樓軍營,同僚通風報訊,從擺花街蘭豆夫人的艷窟拖出醉死的霍爾軍官,兩人還是結婚了。
史密斯對素未謀面的艾米麗小姐充滿好奇,他從香港會所打彈子的朋友口中,聽說艾米麗對文學興趣很濃,強行加入不收女會員的文學月會,朗誦自己寫的詩,付了半價會費被引為佳話。
一經饜足,史密斯翻身下床,找出種種藉口,只為離開她。他甚至以撒謊做為交換。回到自己的家,雙手插在口袋深處,立在陽台,面向漆黑不可辨的維多利亞海港。
可惜湯瑪士牧師來晚了,沒趕上香港教堂未建,信徒聚集馬六甲遷移過來的英華書院做禮拜、施水禮受聖餐的草創時期,他也沒趕上參與《聖經》翻譯成中文的神聖任務。基督教新教傳教士以《聖經》為武器,請來精通筆墨的華人名儒文士,逐字逐句解釋《聖經》,口譯成中文,再由文士執筆記錄,最後把譯成的新舊約《聖經》用英華書院自製的鋼模、活版印刷成書。
「後天總督府的午宴,我還會向總督反映,情況可不同囉,我們羅便臣爵士是位虔誠的基督徒,現在總督府宴會,輪不到主教坐第二個位子了。」
「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裡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
鴉片戰爭後,在廣州發生了因西洋女人拋頭露面違反華人風俗而引起的暴動事件。廣東人吞不下給英國洋鬼子打敗這口氣,尋找事端發洩情緒。當他們看到第一批沿珠江坐船而來的藍眼赤髮「野蠻人」中,包括腰束得細細,胸脯鼓起的女人。滿清官方通譯上來干涉,列出種種禁例,包括不准西洋女人在街市公開場合招搖而過,敗壞風俗。這位第一個登陸廣州的英商妻子也頗知檢點閉門不出,然而她在自家裡的陽台散步,還是招來眼光,結果發生暴動,把躲在船上預備逃走的女子衣服悉數撕爛。
他送客人穿過花園。細妹和其他傭人住的下人房傳來火雞咕咕叫聲。
「狄金遜夫人已經安抵英國,我收到她一封信,一等她安頓下來——您一定聽說了,她帶孩子住到約克老姑媽家去了——她會幫我聯繫安妮——」
湯瑪士牧師被說動了。女兒初到時還沒完全長成,舞會、音樂會、野餐的請帖絡繹不絕,甚至匯豐銀行的小伙子在她窗下拉小提琴求愛。但艾米麗對殖民地的社交和以她母親為主的閒言是非毫不熱衷。婦女們因無所事事而煩悶,趿著繡花拖鞋,懨懨地歪靠床上,等得炎炎烈日下山,好聚集陽台話家常,她們在下午五點鐘前是不會客的。與艾米麗年紀相仿的女孩,則沉迷於相互交換衣服穿的遊戲,把裁縫請到家裡來加長補短,改個沒完沒了。也有成群擠在碧翠絲的衣帽店,熱烈討論這一季倫敦流行的花邊樣式或女帽的形狀。
「——夏威夷的土王元首來訪問,大熱天,穿禮服坐在看臺上閱兵。土王的頭點啊點的,打瞌睡。說老實話,我眼睛也幾次睜不開,總督夫人故意使扇子掉到地下,驚醒他。當天晚上的宴會,這位愛打瞌睡的土王,竟然歪在總督的肩上睡著了,夫人起身帶領女士們離坐去撲粉,假裝不知晚餐還沒結束,最後一道冰淇淋還沒上——」
牧師娘潘朵拉很胖,一身肥肉,像教會救濟華人教友的麵粉,下多了酵母,發得東倒西歪,家居銀灰色的袍子腋下兩大塊汗漬,牧師娘摘下做禮拜花團錦簇的帽子,臉上沒化濃妝,史密斯第一次看清她的長相,她像一座龐然的山,背後三尺遠的地方,站了個白衣黑褲的女傭在為她打扇,相形之下,女傭瘦得只剩一長條,名副其實的細妹。
李提摩太嘴裡敷衍,心中怨恨這放火燒屋的鬼佬,雖然他只是執行上級的命令。他可知道,那些住屋被燒的可憐華人,被強迫遷擠到環境更惡劣的徙置區,李提摩太有親戚住在其間,他甚至不敢去探望,怕乘坐的轎子被丟石頭。
星期天的義賣會是為孤兒院、學校下一年的經費籌款。殖民地政府津貼微薄,艾米麗除了不m.hetubook.com.com
斷寫信要求英國教會撥款,每年春、秋兩季的義賣,捐助物品來自本地洋商銀行機構,及學生們的勞作。
史密斯在陽台上來回踱步,剛點上的香煙不耐煩的往一盆茉莉花一揮,磁一聲,燒焦的味道。他左邊的臉皮抽了幾下,在已然模糊的天空找尋聖約翰尖頂的十字架。
顯然丈夫掃了她的興,不過還是繼續下去:
史密斯背誦聖詩,踱步愈來愈急。腳下一個不留神,絆倒一個玉蘭花盆栽,整個人往前一趑趄,一個奇怪的景象發生了,他感到自己好像從體內悠悠飄出,飄到山腳下那個點燈的屋子,跌落在他抗拒了無數個夕暮的彈簧床,與異教的祖先、神明共聚一室。那個異教的女人兩片嘴唇磁鐵一樣,吮吸他因缺乏愛撫而粗糙的耳垂,十隻鳳仙花的漿汁染紅指甲的手,魚一樣的滑在他身上肆意遊行,他吹熄燈火,抱著他犯罪的同謀,一齊墜入黑暗的深淵,永劫不復。
「啊,年輕人,歡迎,歡迎。提摩太,你一定要認識這位勇敢的年輕人,這一次撲滅瘟疫,他的表現真可獲幾枚勳章呢。總督的命令就是他率領潔淨局手下執行的——放火除疫!」
兩個月前,當放火燒疫區的公告一傳開來,李提摩太屋子前面跪了一排人,當中有他的親戚,他們頭如搗蒜哀求他上達民情,請求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奪門而出,直奔湯瑪士牧師的府邸,牧師聽完求情,灰色的眼珠一轉,豎起食指:
牧師浮著蠟光的臉,埋藏著一雙尖銳、洞悉一切的灰色小眼睛,他故意不去理會年輕人重重的心事。
他從不在這裡過夜,等下酒醒了,他還是回到半山那個有壁爐、陽台的家,不管夜有多深。黃得雲放下三弦,也不卸妝,只換一條褲頭很鬆的「二奶褲」。(傳說裡二奶與大婦爭主人同房,每以褲頭鬆取勝,云云。)黃得雲風情萬種的躺下來,採取一個最美的側臉,使出妓|女的媚術來蠱惑他,柔骨輕軀任他彎轉,變換不同的姿勢去迎合他,正常女人所達不到的。他駕御著她,兩人共享肉|欲的饗宴、墮落的歡愉。
中秋後的早晨,亞當.史密斯梳洗完畢,立在陽台瞭望海景,風夾著桂花清香輕輕拂來,鑽入他睡衣敞領,史密斯渾身舒暢。欄杆外的榕樹,忽閃長雉尾的綬帶鳥,看清了,鳥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鮮黃。
「皇后大道中的『碧翠絲女帽店』,喔,親愛的亞當,你一定聽說,」潘朵拉晃了晃刀叉,細妹的扇風加急了。「女店主用自己名字開的,這個叫碧翠絲的女人,從孟買來的,當然她是英國人,說是隨她當軍人的丈夫調來的,人們可從沒見過她丈夫,後來她開了帽子店,生意一般,我去過二次,照顧她買了一頂帽子——」
懾於湯瑪士牧師的氣焰,他不敢把這種「耶穌加孔子」的公式與他討論,李提摩太自小接受基督教教義,張口講新詞,思想舉止有一定程度的西化,但他堅持出外見客必穿長袍馬褂,他是活在中西文化衝突裡的人。
「慢慢來,親愛的。」
「聖誕節!」史密斯環視花樹長青的花園,他騷動煩亂的心突然靜下來,牧師娘潘朵拉嘰嘰喳喳的是非閒話消失了,他對造訪目的沒能達到的失望被一種有所期待的心情所取代。是的,聖誕節,在這個救世主降生的神聖日子,他將沒有理由不被殖民地的社交圈所接納,成為其中的一員。在歡慶聖誕的集會裡,仕女們戴著出自碧翠絲巧手的漂亮帽子,在他眼前穿梭。
湯瑪士牧師住宅的豪華奢侈,頗令亞當.史密斯吃驚,沿著花園鋪碎石子的小路,他被穿制服的華人男僕引入堂皇的客廳等候主人召見。除了牆上那幅基督升天的油畫,點綴宗教氣氛,牧師住處的華麗遠遠超過從前狄金遜夫婦山頂的家。史密斯無法把他常見矮小、衣飾樸素,臉上浮了一層黃蠟光的牧師和這一屋子的豪華聯想在一起。
「夫人患的是口炎性腹瀉,」湯瑪士牧師怕對方聽不懂這醫學字彙,又解釋道:
「耶穌心合孔子者也,儒教之所重五倫、五常,而吾教亦事五倫,證以聖經。儒教君子三戒,與吾教上帝十誡,皆有相同者。」
香港開埠以來,英國女人一直不成比例的稀罕,她們是殖民政府官員夫人、貴族夫人的貼身女侍、駐軍的妻子、傳教士的牧師娘、女兒,天主教修女、洋商妻女、女護士等,據一八八〇年的統計,香港的英國妓|女只有一名,而且是從西貢來的。
「——聽說總督夫人身體違和,瘟疫才過,又碰到這事,總督心理負擔夠重的!」
「啊,狄金遜先生,可惜了,他很幽默,每次聚會有他在,準不會有冷場,女士們聚在一起還懷念他呢——貝絲和孩子們回老家去了吧?」
史密斯立在陽台,享受美好的星期日早晨,陽光普照下理性、清醒的世界,上帝連續六天創造大地後休息的日子。他輕撫失聲的短笛,感到孤清。他不願形單影隻的上教堂,巴巴望著人家回去團聚,而他獨自一人回來啃半冷的食物,傭人亞福放假前幫他準備的。
李提摩太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兩人交談,湯瑪士牧師也不像在華人教徒面前賣弄他的粵語,這使李提摩太很窩心,表示洋牧師當他自己人。
「上帝保佑你,史密斯先生,十月一日見!」
鄰桌坐的也許是警察局幫辦和他的夫人,他,布萊敦磨坊主的第二兒子,在離開故鄉四千里路之外的殖民地會所https://m.hetubook•com•com,和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幫辦夫人平起平坐。前天在樓下酒吧,白髮蒼蒼的法官大人問清他的身分,老頭子拍拍他的肩:
「一種熱帶性疾病,我們早晚都為她祈禱。可憐的夫人!」
「我知道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你們卻不知道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回老家,呵,沒什麼好羨慕的,聽說她那獨身的老姑母又尖苛又嚕囌,夠貝絲受的!」
那天亞當.史密斯抱著遊園會的心情來到般含道,他逐漸接受外放殖民地的生活方式,安心期待第一個異鄉聖誕節的到來,他心急地想進入同胞的社交圈相濡以沫。抵達崇光孤兒院之前,他在黃種苦力一前一後扛著他的轎子裡移動了一下坐姿,眼前浮起這樣的景象:
與三軍司令比鄰而居的湯瑪士牧師,十二年前帶著種族優越感,手捧《聖經》來到這佛光籠罩的神秘土地,他原是曼徹斯特的聖公會牧師,自稱親受主耶穌顯靈,在夢中看到一線光,向他召喚:
史密斯但願自己臂彎挽了位長裙窸窣的仕女同上教堂,她也戴著花邊帽子,兩人步伐一致,漫步碎石於路,與相熟和不相熟的教友寒暄問好,然後回到家裡享用豐盛的禮拜日午餐。他已經從鼠疫的夢魘中甦醒過來,他需要回到他熟悉的生活中去,回到應有的理性與秩序,這包括他的交際禮儀,一舉一動必須合乎紳士的作為。比如:小心翼翼的扶著女伴步上維多利亞會所的雲石階梯,在二樓餐廳搶先半步,開門讓她進入,拉開椅子侍候她坐下,再輕輕往前一推,如果女伴抽煙,他即時劃上火柴或接過打火機捻亮,然後捧著燙金皮的餐牌,輕聲體貼地推薦會所的著名菜式。
至於湯瑪士夫婦的女兒艾米麗,更是位難得的女性,一向鬧慣的單身漢、軍人一聽到她的名字,立即肅然起敬。艾米麗年近二十五,已經超過了結婚的年齡。她在般含道開了間教會學校,又主持崇光孤兒院,收容十來個中英混血兒,英國軍人在擺花街妓館幾夕風流留下的骨肉。她說一口帶腔調的廣東話,自己駕一輛小馬車,到赤柱、石澳漁村坐在海邊與漁家婦女聊家常,說服她們送兒女到她學校讀書識字。漁村的人被她鍥而不捨的精神打動了,真的把男孩送去唸書,艾米麗又駕著她的小馬車出現漁村,和母親們講條件,她每收三個男學生,必搭配一個女孩,讓他們學中英文、地理、基督教聖經教義,女孩還學手工繡花。
「耶穌基督屬於民眾,屬於受排斥、沒有權勢、一無所有的人民。耶穌和被蹂躪、受迫害的弱小者打成一片,為窮人爭取公正平等。」
潘朵拉眉嘴湊在一起的臉紅撲撲的,長著厚厚的金毛,唇上有鬍鬚。
公元一八九四年這場瘟疫,駐港的英國人有十一個受到感染,除狄金遜先生之外,兩名從倫敦來的女護士因照顧疫者結果染病喪命。為了紀念這兩位犧牲者,聖約翰教堂的窗嵌上她們的名字:露茜.馬麗安.莫里森、珍妮.茀蘿拉.霍爾。兩個生命換成兩塊燙金的古體字母,史密斯一手壓在心臟的位置感覺到它的跳動,卻毫無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在這個天災人禍肆虐不息的孤島,生命不可能持久,匆匆幾十年短暫得令人嘆息。史密斯好不容易逃過瘟神的捕殺,但他逃得過聖經記載懲罰有罪之人的地獄嗎?那個烈火永不止熄、毒蟲永不死亡的地獄!
他屢屢向他的異鄉教民宣導這一段軼事。
此刻,他面對這個使他的同胞流離失所的直接劊子手,他的機會來了,最低限度也可逞口舌之快,為他的同胞討回公正,或者請求這潔淨局的官員上達民情,寫報告上去,讓總督知道華人疾苦,對徙置區的住屋環境有所改善。李提摩太扶扶玳瑁眼鏡,咂著嘴,喉嚨卻發不出聲,只要和一個以上的英國人共聚一室,他就自覺處於少數劣勢,不戰自敗。這天他一反常態不肯留下來午餐,湯瑪士牧師也不堅持。
書房布置得堂皇講究,更令史密斯咋舌,精緻的骨董桌几,擺放著銀器、雕刻,一張氣派非凡的桃花心木大書桌上,攤開墨跡未乾的中文蠅頭小楷,李提摩太的譯文。書桌前昂貴的紅漆皮沙發裡,坐著衣著寒素的湯瑪士牧師,臉上浮著一層蠟光,與這一屋子的堂皇講究極不相稱。據說他來香港傳教十多年了,從不准他的華人教徒踏上他家的門階。
「如果你還有更好的辦法,說出來我聽聽,你想你女兒還會特地梳妝打扮拿把扇子等人家來接她去聽音樂?」
「也許你忘了,親愛的,」湯瑪士牧師提醒她:「買這頂帽子是後來的事——」
「火雞在叫,奇怪嗎?中國沒有火雞,我們從孟買運來小火雞,養大了聖誕節用,每年一樣!」
史密斯訕訕的:「夫人,今天有機會正式認識您,非常榮幸!」
他從箱籠底翻出故鄉帶來的笛子,湖上泛舟,他為安妮的歌聲伴奏的那個笛子。收拾行李時,沒曾想到帶走它,卻很高興從箱底發現了。史密斯兩腿併攏,立在陽台對住海,下唇按住笛嘴吹起他熟悉的牧歌。笛聲嗚嗚聲,荒疏太久,居然吹不成調,支離破碎的音節在異鄉的天空轟響。史密斯悚然停住,他口乾唇燥,自此不敢再吹笛了,只是深情的撫摸著它,眼睛投向遠遠的海的那一邊。
「你留下來吧,孩子,告訴我,狄金遜夫人來信了嗎?」
秋高氣爽的長青樹下,長裙及地的仕女持著花邊陽傘漫步綠茵草地迤邐前來,他迎面脫帽致https://m.hetubook.com.com
意,陪伴當中相貌姣好的一位瀏覽義賣的攤位,鑒貌辨色,一見她看中的小玩意,立即慷慨解囊,討仕女歡心。
湯瑪士牧師在一月一次的牧師茶會上已經提出抗議。他振振有詞:
為了彌補沒能趕上秉筆華士翻譯《聖經》的缺憾,湯瑪士牧師接手主掌聖約翰教堂,坐鎮東亞第一座聖公會教堂之後,勤奮地著述了基督教的教義,加入自己的靈修,從教友中遴選文筆信雅稱著的李提摩太,把他的論文譯成中文,在港澳聖公會刊物上定期發表。湯瑪士牧師對「約翰福音」的神秘主義最感興趣,他向華人教友布道,最常講的是耶穌的奇蹟故事,每次必定重複主耶穌顯靈,他受感召東來傳教那一段軼事。
瘟疫過去了。
史密斯啜著銀匙中的豆湯,謠傳牧師娘為了和狄金遜夫人在宴會上爭出風頭互不相讓,而彼此傷了感情。她從不出席狄金遜家的下午茶,現在對手已經完全處於劣勢,牧師娘嘴上仍不饒她。史密斯決定藏起心事,絕口不提自己宿妓眠娼求主寬恕的深重罪孽,而把這次見面當做一般性的造訪。
湯瑪士牧師啞口無言。
下了轎子,面對兩層樓其貌不揚的建築,史密斯啞然失笑。孤兒院的走廊和院子擺滿攤位,勻不出大片草地讓手持花傘仕女散步社交。義賣會的人們都很忙碌,衣著樸素的女傳教士協助灰色制服但收拾乾淨的混血孤兒義賣物品,多半出自孩子們勞作課做的聖誕樹裝飾,刺繡手工則出自女學生之手。
穿制服的男僕人進來回報客人的到來,湯瑪士牧師問清是史密斯,揮手下令把客人請到書房來。史密斯一進來,迎面一排燙金的精裝書,嵌在厚重雕花的柚木書櫃,他腦子閃過一個疑問:這些嶄新如斯的書,可曾被翻閱過,或只是用來做陳列裝飾?
每個月史密斯等待倫敦郵輪捎來安妮的信,每個月都落空。
「以後歡迎常來,單身一人住這地方——我介紹些朋友給你。呣,這樣吧,下星期六般含道有個義賣會,你來吧,認識一下艾米麗也好,」說著轉向丈夫,「你說呢,親愛的。」
他無路可去,除了一個地方,山下隱密的所在,他的行宮。史密斯在陽台焦躁的踱步,性急的盼望黑夜降臨,等待黃昏最後一抹晚霞消失,黑暗是個深淵,他將像往常一樣走下山,往下墜落,陷到深淵的底層。山腳下點燈的屋子引他前去,燈屋裡藏著他的海蒂拉——古希臘擅歌彈琴的神女,她渾身散發莞香的香味,盛妝坐在燈下,她是他的夜之女妖,一朵夜裡才盛開的花。
「看來病勢不輕,這種時候向他提聖名中譯的事——」
湯瑪士牧師堅持尊崇一七〇四年羅馬教皇克雷芒十二世的主張:
一
「祂與我同行,祂誨我諄諄,祂說我只屬他一人——」
那天早上他從黃得雲擺在客廳的床上醒來,對住唐樓石灰天花板,一根根黑色的橫樑,乍看之下像極了教堂十字架上耶穌的肋骨,瘦骨嶙嶙的肋骨。史密斯被自己的聯想嚇住了,他褻瀆了主耶穌。他一個宿妓眠娼的罪孽深重的浪子,他是被詛咒的人,他將進入永恆的火坑。
說完匆匆走開,忙別的事去了。
史密斯腳一伸,重重踢了匍匐在他腳下的女人一腳,立即想離開這娼妓的屋子。他在凌亂的被褥找尋自己的衣褲,他的赤|裸的腰從後面被狠狠抱住,出奇有力的把坐著的他按倒回床上,躺回他原來的位置。那個被他踢過的女人,雙眼發光,反轉過來騎在他身上。史密斯感到被侵犯了,試著掙脫,女人卻插入他血肉裡,和他連在一起,變成他的一部分。她撩撥他,施展所擅長的媚術蠱惑他,使他感到有如千萬隻螞蟻的腿在血管裡抓爬,史密斯禁不住撩撥,不止一次興奮起來,在放蕩的惡行過後,他躺在那裡,比以前更感到孤獨,他意識到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不屬於自己,他控制不了它。他出賣自己的感官,做不了自己完全的主人。
史密斯羞慚的跪倒在十字架下。他必須懺悔,他不知上帝是否會偏憐孤島上這隻迷途的羔羊,他迫切的想抓住湯瑪士牧師的袍角,向他傾訴滿盈罪惡,求他寬恕。他需要一個父親一樣的角色,在他又將墮落的剎那抓住他,使他免於又墜入罪惡的深淵。
告辭時,牧師娘熱心的拉住史密斯的雙手:
「來,到餐廳去,你和潘朵拉談談,她誰都認識,人面廣——」
然後她匍匐在他腳下,像隻蜷伏的貓,在另一次情慾升起的空隙中喘息。在最後一次狂樂的頂點過後,史密斯攤開被淘空的身子,為自己感官的要求感到震驚,他會是這樣慾念深重的男人?
湯瑪士牧師住在美梨樓英軍的營房附近,高不可攀的圍牆裡一棟紅磚花崗石建築,和三軍司令白色官邸比鄰。中區這一帶維多利亞軍營,是香港開埠最早的建築,於一八四四年興建。大英帝國的船堅炮利強迫打開中國大門,《南京條約》裡兩項條款並列:「英國商人可在中國各地販賣鴉片,傳教士可在中國各地傳道。」鴉片商、傳教士組成的隊伍並肩入侵,由軍隊來保衛他們經濟政治、文化上的利益。在大英帝國深謀遠慮擴張的陣營裡,傳教士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他們利用教堂、學校和醫院來換得文化統治和華人的靈魂。
主婦模樣的太太們和藹地招呼來賓義賣她們家中自製的布丁、甜餅,艾米麗忙進忙出,史密斯沒能和她聊上兩句。她身材細瘦高和圖書䠷,充滿倦容的臉上有一對遺傳她父親灰色,但澄明篤定的眼睛,與人談話時,直直望入對方,稍稍寬闊的嘴一抿,總是溫和的微笑著。
這是一個氣候怡人的星期日早晨,聖約翰教堂歌德式的尖頂在召喚信徒前往禮拜。信主的才能永生。史密斯撫摸仔細刮過的臉頰,等下他將穿上傭人亞福洗燙過的雪白硬領,坐在教堂的長凳雙手交疊捧著聖經聆聽湯瑪士牧師布道,管風琴奏出聖樂,他心裡充滿信仰的喜悅。
「是的,湯瑪士太太。」
在書房裡,湯瑪士牧師正和長袍馬褂、戴著玳瑁眼鏡的李提摩太議論一個聖名的中譯,他為天主教的翻譯大為光火。香港天主教和基督教在感化異教的華人採取同樣的陣線,但彼此之間在一些最基本的問題上至今仍爭執不休,比如如何稱呼「神」,新教徒主張用上帝,而天主教堅持利馬竇所主張的「天主」。
三
他不懂自己。半年前他急於逃離的,如今變成他最大的渴望,如果安妮在這兒,她會為他布置一個舒適溫馨的家,首先搬走樓下客廳多餘的傢具,點上壁爐,上面鑲上鏡子,安妮將誠心的徵求他的意見,壁爐鏡子上該選掛馬或靜物油畫,不管決定如何,畫要掛得很高,合乎時宜。客廳兩邊拱形門框上,他們多半挑中目下時興典型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景畫;蓊綠的橡樹,雲彩幽微精深。圓桌鋪著手織的桌布,可能出自安妮秀巧的手——她將會把精緻的英國搬到殖民地來。
禁止華人教友使用華人禮節,禁止祭祖尊孔。不去理會清朝康熙皇帝的聲明:孔子不是神,是作為師長受人尊崇,祭祖是祭奠禮儀而不是宗教儀式。
潘朵拉打開話匣子,從讚揚上任總督夫人的機智到中環衣帽店女店主的是非,都逃不過她那張嘴:
艾米麗撇下在廚房為晚上的甜點是燉蘋果或布丁而操心的母親,穿著涼快的中國絲綢衫褲,坐在窗前捧了本書,腦中閃過做禮拜的那個可憐女人,被喝醉酒的士兵丈夫打得半臉青腫,帽子戴歪都遮住不了。她向艾米麗訴苦,說住澳洲的英國女人寧願嫁給中國人,至少不會挨打,比駐香港的愛爾蘭酒鬼好多了。
他從心底鄙視這女人,他詛咒她,那撳入他血肉的女妖。他掉開眼睛,不願去面對她那如謎語般難解的容顏,企圖忘記他曾十指張開,叉入她濃密如黑夜的髮鬢,那種把另一個生命掌握在手中的實在感覺。蝴蝶,我的黃翅粉蝶。他發誓永遠離開那個迫不及待撲向自己的柔軟身體,不去回應她咂咂有聲的啃齧,與她相互吞食,然後,足足有一世紀之長,才聽到她饜足的嘆息聲,他趴倒下來,身心空白一片。
黃得雲妓院的習慣未改,每天睡到下午才起床,然後坐在鏡前悉心打扮,從前她一個晚上妝扮二次:酒樓花廳出局一次,散席後邀客人到她妓寨香閨「打水圍」吃生果、瓜子前再補妝,最後陪客人留宿,上床前又重新打扮得醉眉惺眼。現在她只專心對住史密斯,把每晚的化妝減為一次。她坐在燈下排字花,一心一意等待。玫瑰椅擺著一把三弦,她從南唐館帶來的樂器。一等史密斯坐定,僕婦低頭上來揮著一把大葵扇幫他解暑——山腳下的氣溫總比山頂高幾度,黃得雲取過三弦,唱一曲《昭君怨》,感嘆飄零身世,琤琮弦聲取代了失聲的笛子,布萊敦的鄉情牧歌遠微了,史密斯呷多了錫杯裡的酒,更不知身在何處。
一直到這個夏天,細妹才被牧師娘喚到跟前,一日三餐替她打扇,客人在坐也不例外。史密斯愈來愈沒有處身聖職牧師之家的感覺,雖然在跑馬地唐樓他吃蓮子羹聽三弦時,黃得雲也讓女傭阿梅為他打扇。
李提摩太的上達民情只止於此。他回去翻閱《馬可福音》,經書上明明寫道:
「感恩吧,孩子,耶穌用祂的血來洗清人類的罪惡!」湯瑪士牧師高亢的佈道聲。
當時的習慣,夫妻失和,總是妻子以健康理由或孩子教育為藉口,離開香港回英國。碧翠絲和丈夫分居後,一反常態,不僅在香港住了下來,還開起衣帽店。但由於出身,她父親是利物浦裁縫店老闆,在階級意識尤其劃分嚴格的殖民地,必須敷上總督女兒垂顧的傳說,使欣賞她手藝的仕女得到一種平衡。
「噓,提摩太,這是上帝的懲罰,懲罰這些不信主耶穌的異教徒,災難降臨了,《聖經》上說的:『祭祀別神,不單單祭祀耶和華的,那人必要滅絕。』」
他指的是第八屆總督軒尼詩,是個天主教徒,在他任期內,佔少數的天主教徒(他們是澳門來的法國、葡萄牙、意大利神父、修女)大為得勢。天主教與以聖公會為主的基督教之間關係緊張,甚至到了傳教士之間彼此不交談、不來往的地步,李提摩太唯唯諾諾的聽著。他父親李西門是第一代教徒,英華書院培育的華人宗教青年,畢生以推廣福音為職志。李提摩太尊敬他,以父親為模。他心裡不同意湯瑪士牧師掛在嘴上的:
做完禮拜,來到教堂外紅棉樹下散步,職別極高的殖民地軍官、政要暨夫人,在上帝殿堂暫時收斂氣焰,夫人們點著戴花邊帽的頭招呼階層比她們低的教友,和顏悅色的微笑著,甚至停下來逗水兵妻子手抱的嬰兒,或讚美衣帽店女老闆的巧手藝。
眾星要從天上墜落
「您有一位可愛的女兒,湯瑪士太太。」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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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途無量。史密斯躊躇滿志地對住海景,唇角高高牽起。接替狄金遜先生的人選,找出種種藉口,至今仍滯留倫敦,史密斯在潔淨局呼風喚雨,嘗到權力的甜美滋味。唯一欠缺的就是身邊一位得體的女伴。瘟疫過後,他對安妮的想念愈深:她摘下帽子,那一頭發亮栗色的長髮,早晚各梳一百下,她告訴他。史密斯難忘安妮散發的那股體香,處女的芬芳。不像黃得雲用莞香薰出來的香味——他愈來愈受不了那味道。他從小和安妮廝混,卻沒受她體香的誘惑而有進一步行動,史密斯撫著心,在這個上帝的日子裡,為自己純白的愛而感動。
「幹得好,年輕人!可憐的狄金遜先生,一個愛鬧的傢伙!」
上帝是指引了她道路,艾米麗這樣認為。一八八九年五月那次前所未有的颱風,小島天旋地轉,百年老樹連根拔起,一排排房舍倒塌,住民被活埋,船隻像玩具似的被拋上岸。風從東南海上襲捲過來,潮漲二丈多高,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太平山山洪暴發,大災難來臨,毀滅就在旦夕。艾米麗抓住胸前十字架,跪在地上,身臨《聖經》所描述的世界末日的恐懼:
「不打岔了,講你的故事,親愛的。」
「上帝派遣我,他的僕人,來向華人傳授福音,用基督教替代有欠缺的、不可遷就的儒教體系,因為耶穌勝於孔子。」
然後他發現他所躺的這張彈簧大床,是擺在唐樓的客廳中央。臥房在二樓,苦力從中環拍賣行搬來,沒吃飽肚子,扛不上樓梯,就把床丟在客廳。中國人拜祖先、供神明的莊嚴廳堂,卻被他們用來夜夜宣淫,真是不懂持家的娼婦所為。
潘朵拉咂著嘴,不無遺憾。她給上任總督夫人的評語是:夫人對家務很熱心,宴會後她講起柱子裡藏白蟻,講得很激動。至於再上一任總督夫人她坐在柱子後不理人,丟下一屋子賓客,思考人生的意義去了。
李提摩太和上海的名儒文士對孔子、耶穌之間抱著可以合作的態度:
潘朵拉嘴一噘:「可愛?看她瘦成一把骨頭,還病著呢!」
史密斯曾經想過當傳教士。如果殖民地海外服務部不接受他的申請把他外派,第二個選擇是加入教會讓他到非洲的鄉村小教堂教孩子英文,完成他遨遊世界的夢想。非洲傳教士是否能過如此奢華的生活?史密斯懷疑。
天勢都要震動
在造訪湯瑪士牧師的途中,史密斯反覆念著福音:
湯瑪士牧師安慰地拍拍妻子肥厚的肩:
颱風過後,搶救仍在進行。屍體飄浮海面,出海喪生的白種人當中,有一具基督教福音堂的何雅先生,他的遊艇殘骸在青山海面被發現,艾米麗把這當做上帝給她的啟示,她接手何雅先生般含道的孤兒院,搬出堂皇的牧師府。
日頭要變黑
十二年前,湯瑪士牧師聽從主耶穌基督的感召,來到這猶待開發的漁港獻身教化異教徒,他曾經考慮獨生女將來的歸宿,有意把她留在曼徹斯特。牧師娘潘朵拉的觀點正好相反,香港的英國女子稀罕,女兒一到適婚年齡,還怕不被男士們包圍,任她精挑細選,最好選中個有上進心的政府官員,一路陞遷而上,說不定幾年後女兒可當上香港第一夫人。
「去吧!到海外傳教團體那裡,向他們講:請派遣我到中國去!到那個奇妙的地方,稱頌上帝的聖名!」
「有天總督的女兒走進碧翠絲的店裡,和女店主談天,聽她抱怨香港天氣太熱,手流汗針澀穿不過去,做不了好針線,說的也就是女裁縫的話。後來碧翠絲還接到請帖,應邀到總督府喝下午茶。呃,她總算熬出頭,一個女店主——」
李提摩太的思想陷入極大的混亂,他深深自覺有負同胞期望,為此而自責,以後對湯瑪士牧師的種種要求,也只模糊了事的應付。
細妹被牧師娘收容之前,原是水坑口「二四寨」日夜接客的雛妓。妓|女賣入寨後,便不准外出,街頭街尾設下木閘,僅容一人出入。十三歲的細妹染了梅毒,被龜爪丟棄街邊,一個好心的嫖客把她弄到東華醫院免費診治,湯瑪士太太讓她在病床上皈依上帝。病癒後,無家可歸的細妹跪在牧師娘的腳下求她收容,細妹初入牧師府鳥語花香的花園,真以為是到了《聖經》形容的天堂,她被領到花園盡頭的下人房,兩個年紀大的傭婦扒下她的衣物拿去燒掉,把她關在澡房用冷水刷洗消毒,最初分派給細妹的工作是照顧牧師娘出席宴會的絲綢衣裙,為了避免沾濕氣發霉生黃斑點,她必須不讓乾燥衣物間的火爐熄滅,一夜之間起身無數回加添木炭。即使這樣,牧師娘還是她天大的恩人,時時想叩頭膜拜,就算她不得梅毒,二四寨(因嫖金夜則四錢,日則二錢而得名)妓|女老去的下場是幫按摩的盲妹背琵琶,扶她上街,手搖一塊白鐵手鈴,在又冷又黑的長街拖曳前行找顧客。
月亮也不放光
經不起黃得雲苦苦哀求,滿足她和愛人共度一夜的願望,史密斯留了下來,摟抱他放蕩的女妖過了一夜。隔天早晨他在逸樂的床上睜開眼,看到沒有燭光、黑夜遮掩下的現實:紅磚地橫陳她的褻衣,第一次曾經使他感到淫穢的妓|女紅肚兜,牆角立著異教徒的小神龕,燒盡的香灰像堆起的小墳塚。飛龍雕刻、紅紗宮燈、竹椅高几,史密斯心目中的中國和黃得雲從灣仔春園街買來的西洋花紗窗簾、綠絲絨靠墊,帶穗的桌巾,混合成光怪陸離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