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天下午,溫瑟先生提起他安排星期天到米埔觀鳥,一時興起,邀請史密斯一起去。溫瑟先生出遊的排場架勢令他的屬下豔羨不已。下了轎子,好整以暇選定觀鳥的位置,右手一伸,傭僕畢恭畢敬把性能優良的雙筒望遠鏡遞給他。站累了,自然有一張折疊的椅子,輕輕放在他屁股下面。史密斯讀過一篇遊記,旅行家隨著英國商人深入非洲,以絨線、布匹換取剛果的象牙,一船船載回倫敦。遊記中敘述土人酋長不坐椅子,而是由奴隸趴在地上以背當椅子坐。活動的人背椅。溫瑟先生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效法?
一隻彩色斑斕的蝴蝶翩翩掠過艾米麗的肩膀,飛向院子裡盛開的杜鵑花叢。
艾米麗還躺在西營盤的國家醫院,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白床單一樣慘白。她曾經答應春夏之交帶史密斯到米埔觀鳥,看來一定趕不上了。史密斯為了觀看鳥禽而買的雙筒望遠鏡仍未拆封擺著。除非有個志同道合的熱心人士願意教他區別鳥類,實地灌輸他一些米埔沼澤區周圍的生態知識,讓他學習進入情況。
「沒聽說過,先生。」
這女人便是公元一八九二年被人口販子從東莞綁架賣到青樓的黃得雲,四年來她浮沉香江,經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豢養,又被拋棄,動了重回青樓之念,最後還是一場空。黃得雲一級級跨下石板街,駐足回視,仰望剛走下的石級,石板街上的脂粉煙花生涯對她已成過去。她告訴自己:是回家的時候了。懷著腹中異國情人的骨血,她要搭船回到遍植香木的故鄉東莞。
在這悲壯的大遷徙行列,跟在隊伍後頭,有個肚腹微聳、模樣邋遢的年輕女人,兩手空空踽踽走著。在這不論男女老少,閤家個個肩挑背負全部家當,嘴裡吆喝豬隻、家禽、孩子上路的搬家隊伍中,空手而行的單身女人似乎不屬於大遷徙的行列。
到了第十任總督德輔,終於和洋行商家取得共識,在他任內,進行第一次填海工程。一八六二年把濱海第一條馬路皇后大道,讓位給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德輔道。
溫瑟先生的辦公室另有訪客,一位戴禮帽衣飾體面的年輕紳士,留了兩撇往上翹的小鬍子。史密斯輕聲道歉打擾,就要退出,被他的上司喊住了。
為僕勞役的母親無暇照顧他,把嬰兒攔腰綁在陰暗潮濕的工人房床上,任他終日嚎哭。
華人通譯屈亞炳兩腿立正,垂下眼睛,恭謹的退出。
自從那個晚上離開面目已然改變的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史密斯從此沒再回去過。他喚來華人通譯屈亞炳,交給他一個羊皮紙信封,上面沒有任何署名。
五
中醫對解剖學毫無概念,無權簽死亡證明。折衷辦法是聘用一名華人西醫擔任掌院,解剖死因不明的病人及編製正確的死亡統計。
他為此恨他母親。連帶恨她周圍的一切:一臉菜色的尼姑頭上恐怖的戒疤、母親身上黃色的袈裟、骨灰塔密密麻麻的死人遺照。盂蘭打醮超度亡魂的唸經聲——母親命令他跪在菩薩面前,屈亞炳反抗,說那些表情呆滯的偶像只是木頭公仔,不是神。瑪麗亞修女教他的。母親第一次揮手打他。從此他再也不肯跨入寶林寺院的門檻一步。
公元一八九四年奪去二千五百四十七條性命的鼠疫過後,總督羅便臣興建大潭水塘改善華人區食水供應,又雷厲風行加緊地下水道的工程。一八九五年頒布一條更嚴厲的建築法例,計劃拆除全香港不合衛生的唐樓,比率高過十分之一。居民群眾大嘩,一見華人領袖轎子經過,即丟石頭洩憤,指責華人社會顯達沒能上達民情。殖民地政府的法令志在必行,華人以消極的行動抗議,兩萬多人攜眷帶屬,搭船離開香江,回原居地的鄉下。香港展開了歷史性的大遷徙。
開埠初期,統治香港的順序為:鴉片煙商渣甸、馬會,最後才輪到港督。
「奧立佛爵士和其他貴族沒兩樣,喜歡狩獵到了如癡如狂的程度,在倫敦出席下院會議,連夜騎馬回自己的莊園參加打獵。他訂了狩獵雜誌,你一定沒聽說有這種雜誌,亞當。」
「我跟你叔父建議過不止一回了,人口貿易風險太大,還是做回他的老本行上算,」溫瑟先生徐徐吐出一口煙:「鴉片買賣才是最安全、最有紳士風度的正當生意。」
「——鳥在飛、飛,沒一刻停下來喔,而真正有經驗的,可以從望遠鏡辨別不同種類、形狀、羽毛顏色的鳥,有趣吧?」
一直到有一天,前面大廳傳來法器叮噹作響、成人舉哀痛哭的聲音掩蓋了屈亞炳的嚎哭,這屋子的太夫人死了。屈亞炳從陰暗的床角被發現了,換上孫子的麻衣,頭上戴了一頂奇形怪狀的四角帽,他走下床,母親和自己一樣驚奇他居然已會走路。
解散東華醫院,改為公立平民醫院,採取西醫治病的建議書上呈總督,羅便臣不得不正視這問題,下令組織一個五人調查委員會,以調查報告結果來決定東華醫院是否應該停辦。
下個月將來大會堂演出的基爾勃.蘇利文輕歌劇,他已經定了兩張票,至於到時邀請誰一起去觀賞,史密斯還沒決定。溫瑟夫人已經在為慶祝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週年的宴會禮服發愁,雖然銀禧大典是明年二月的事。傲慢的詹姆士.丹特二世的大禮帽閃過眼前,史密斯預備旁敲側擊查出是出自哪家衣帽師傅之手。
屈亞炳謹守上司的指示,對完成那項差事的過程隻字不提。擺花街南唐館的前妓黃得雲從此下落不明。這是對曾經是她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而言。她與潔淨局華人通譯屈亞炳的故事剛要開始。
一八七二年,華人社會樂善好施的名流賢達受西人慈善觀念的啟發,捐款集資建立了免費提供義診的東華醫院,對象是生病無錢投醫的貧苦華人,一星期三天免費施診贈草藥。醫院內設有煎藥的大廚房,幾十個風爐和茶煲,提供給無處煎藥的貧苦病人使用,讓他們可服下院方代煎的藥再離去。
早餐慶祝會結束後,平常聚集閒話角談論殖民地西人圈子是非的婦女,由小官員的妻子露薏絲帶領,成群來到主教府安慰病人的母親潘朵拉,所有人前嫌盡棄,濕著眼睛輕問醫院探病的時間。
「想不到海外商人支配當地政治的潛力竟如此龐大。」
三、廚房偷米:供應病人三餐的廚房,伙夫用鐵箕舀米,把米藏在廚房暗處浮磚下。冬天他把贓米圍在身上外披大衣,偷運出去,夏天以值夜為藉口,把米藏在枕頭、被單內遮掩出門。細水長流積少成多,致使病人吃不到定量的糧食。
調查委員們未踏入東華醫院之前,已經心存成見,如果他們還有點虛心,就近取材,拿屈亞炳為對象,向他探取民意,所得到的回答將令他們大為震驚。
他看化了人生。
屈亞炳被消毒藥水洗刷得血肉模糊的臉,給白眉毛老中醫醫好了,雙頰留下凹坑麻點,幸虧不致明顯到礙眼的地步。多年後離開收容所,屈亞炳才聽說不管教友的年紀、病情,摩利士神父給的兩粒白色藥丸,永遠只是兩種藥:阿士匹靈和杜蟲劑。
溫瑟先生啜著香檳,向史密斯解釋,米埔是世界上唯一在赤道以外的北迴歸線地帶的紅樹沼澤,和美國的佛羅里達州的沼澤一樣,是世界最著名的候鳥觀察之區。米埔的沼澤生產小蝦、小蟹、泥鰍,候鳥的主要糧食。
貴賓室休息喝茶時,其中一位委員,輔政司的傑姆士.史徒華發現一旁侍立的華人通譯屈亞炳臉上的麻子。天花留下的痕跡。
此時這雙手覆蓋在病房白色的床單下,消失在那一片無邊無際的白。國家醫院那一扇也是白色的病房門在史密斯的眼前輕輕合上。艾米麗與白色關在一起。史密斯對自己的期許,對信仰的許諾也關在裡面。
他不止見過。他冰冷的雙手掐入粉蝶和_圖_書的頸後,連衣帶人給拎了起來,拋到床上。他粗暴的把蝴蝶壓在下面,以統治者的姿態騎著她。他撳住纖細如瓷瓶的脖子,折斷一樣拗過去。最好有碎裂的聲音。他恨不得一併扯裂兩隻黃色的翅膀,開膛剖腹,讓她死在我的下面。「看我毀了妳,毀了你。」你是我廉價豢養的女人,黃皮膚的女人,生來等著被我駕御統治、唯命是從的女人。我是你的神,從天主堂十字架尖頂走下來的白色的神,我要你無怨無悔的愛戀著我。蝴蝶,我的黃色粉蝶。在我的心目中,跑馬地成合坊陰影重疊的唐樓,帳幔綾羅斜搭,飛龍雕刻、紅紗宮燈、花瓶高几才是我的後宮,與床上脂粉艷光風情十足的我的女人一同棲息的,是尺來長的蜈蚣、放毒素的蜘蛛、成群結隊的蟑螂、暗處的虱子、木柱裡密密麻麻的白蟻、發青色的石灰牆上肚腹透明爬行的壁虎。同住的還有羊癲瘋一發作,把身體蜷曲繞在古井打旋吐口沫的女傭阿梅。
傭婦阿梅終於受不了虐待,趁黃得雲外出逃跑了,她又像上回一樣,坐在快活谷墳場的鐵門下哭泣。八個月前,阿梅侍奉的另一個女主人吞鴉片自殺後,她也坐在這裡痛哭。所不同的是這次阿梅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警察把遍體鱗傷、無處投奔的孤女送到華民政務司署,最後交給保良局收容,阿梅在這慈善機構學工藝、縫紉。這個連自己姓氏都不曉得、可憐無依無靠的孤女總算暫時有了個安身之處。
兩個月後,五人調查委員會就是否解散東華醫院一案,上呈總督羅便臣的報告,結論大大出人意料。
「可是,蝴蝶谷的風光也太值得一看了,您聽說過吧,一種香港才有的蝴蝶,黃翅膀的粉蝶,美麗極了,真像有些嬌弱精緻的中國女人。您也許見過吧?那種黃翅粉蝶。」
屈亞炳接過沉甸甸的羊皮紙信封,從觸覺他知道裡面是二角、一角的銀幣,也許還有一分的銅幣。港督羅便臣從英倫訂製的香港輔幣,也適合廣東通用。
「說到無知,」自稱對醫學頗有涉獵的保羅.安德森爵士提起帕臣醫生的一本著作:《英吉利國新出種痘奇書》。
鼠疫過後,香港殖民地的英國軍醫及為數不少的西人社會人士聯名上書總督羅便臣,要求停辦東華醫院,理由是東華醫院以中國草藥頭醫治患者,軍醫們對中醫治病的功能大表懷疑,而且中醫不懂人體解剖,也缺乏細菌學的知識。鼠疫期間,東華醫院不僅對疫病束手無策,就連命喪草藥的屍體,也沒經過解剖即埋葬,死因不能確定。軍醫們認為中醫不適宜醫人,東華醫院的設備不夠完善。
「把它送到跑馬地,」他以辦公事的語氣命令:「交給她,不必回來向我報告。」
亞當.史密斯最後一次夢遊一樣來到跑馬地成合坊,徘徊在黃得雲的唐樓窗下。
委員們把興趣集中在那個倚牆而立,龐大無比的藥櫃。他們注意每一個抽屜上的中文字,上面標明不同的藥名。屈亞炳請主席例舉幾味中藥與性能:麻黃止咳上氣、常山抗瘧疾、苦棟驅蛔蟲、石膏清熱、婦女調經用當歸、止痛的是烏頭、柴胡可解熱——藥櫃上頭那一排青花瓷罐、銅、錫藥罐做什麼用?用來存放比較珍貴的藥材。配藥的員工站在黑漆櫃台前,手拎一把小秤,照中醫開的藥方——一手手龍飛鳳舞的毛筆字配藥。
被迫不得不讓步的寶靈總督大為忿慨。
「紳士們,喏,這個人臉上的麻點,看來就是喝那些黑色藥湯的後果,真無知——」
四
「一定照辦,先生。請先生放心。」
工人們興奮的齊聲吶喊著。英國殖民者把炸開滿清大門剩下的炮彈另做用途,用來摧毀中環海軍船塢旁擋路的一座小山。被嚇糊塗的黃得雲雙手保護肚腹,好一會才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蹲在黃泥漿裡,前面躺了個藥草紙包,她蹲下時從身上掉下來的,大伯公廟求得的紅花草藥,廟祝交給她時囑咐她拿回去煎了,空腹喝下,不出兩個時辰,人如走五里路,胎兒自然打下。泥漿上飄浮的草藥包,捆著細繩子,上面印著大伯公神的靈符,兩隻交叉的刀戟尖銳如箭,好似凌空飛起,四隻齊齊朝她肚腹刺過來,就要剜去她腹中那一塊肉。黃得雲驚愕失聲,跌坐泥漿。她伸出腳把藥草包的刀戟掩埋在黃泥漿裡,她用盡力氣往下踩、往下踩,直到它沉入泥土完全看不見為止。
黃得雲快步前走,她要趕快找到那隻篷頂的竹蓆因颱風吹打歪向一邊的舢舨,它船頭插的黃色三角旗這麼多年顏色一定褪了。
艾米麗轉了一下眼睛,同意等到秋天太久遠了。「如果不等著觀看候鳥,可到米埔看看其他的鳥類,春夏之交是個好季節。等復活節過了,籌款義賣告一段落,我帶你去見識見識,嘗嘗觀鳥的樂趣。」
米埔觀鳥,溫瑟先生握著香檳感慨,是他枯燥寡味的殖民生活極有限的娛樂健身之一。他回憶祖家莊園打獵、騎馬、放鷹養犬的日子。不是他的莊園。溫瑟先生遺憾地糾正。他夫人的武士伯父在作戰中立了大功,受維多利亞女王封誥為貴族。
「這些畜牲不如的東西,被抓回來——一定會抓到的——我親自下令處罰,十個一批縛在船欄上,把可笑的辮子纏在一起,用長鞭毒打,打到賸一口氣——」二世憤怒的臉扭曲了,變得猙獰恐怖:「打完了,拿鹽水往傷口潑,看這些畜生敢再逃——」
「艾米麗小姐,我想我還是等您帶我去米埔觀鳥,我願意等。」為掩飾自己起伏的情緒,史密斯又強調:「我可以等,真的可以等到復活節過後。我一直沒忘記上次銅鑼灣去看紅棉花開,紅珊瑚的顏色,把海水都映成紅色,美極了——」
連上帝都站在丹特先生這一邊,華人注定要被犧牲了。沒想到丹特洋行也有時運不濟的時刻。年輕傲慢的二世帶給溫瑟先生壞消息,以他的嬸嬸命名的卡露琳號發生暴動,在南海被洗劫了。估計是鎖在夾層艙底的苦力衝過鐵柵欄,制服持械看守的海員,和出沒廣東海岸的海盜裡應外合。卡露琳號失去聯絡,下落不明。
二世祖捻著翹起的小鬍子,侮慢地掃了史密斯一眼,不肯開腔招呼,唯恐有失身分。
殖民地政府聘請的華人西醫,職位為「掌院」,等於院長之尊。整個東華醫院只有他一人有權簽死亡證書,屬下中醫均無此權。而且經過中藥治療病逝的屍體,也必須送殮房解剖化驗,由西醫下結論診斷屬正確或錯誤。總之,一切以西醫為主。照常情看待,既然東華醫院有西醫入駐,每年經費應該由殖民地政府撥款資助才是,事實上,醫院義診贈藥的開支,仍由華人民間捐募而來。總督對撥款相助無動於衷,顯然統治者從來不預備擔負實質的公共醫療責任。目的無非是以西醫掌院,凌駕中國醫藥,符合及貫徹殖民主義的精神。
蝴蝶,我的黃翅粉蝶。荔枝角山谷的黃翅粉蝶飛入擺花街南唐館,從屏風後衍化成一個彩繡輝煌的麗人,裊裊向亞當.史密斯走過來。她的領子、袖口鑲滾了一圈燦爛的鮮黃。黃翅粉蝶的精魂。史密斯的黃翅粉蝶。激|情時他這麼低喚他的情人。
母親還是嚥下最後一口氣。做兒子的恨不得跟她一起去了。他毫無選擇的被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二十九年前,某一個尋常的日午,元朗屈氏家族第二十二代子孫尊德公,從妻妾成群的大宅午睡醒來,侵犯了上前奉茶、稍具姿色的女傭。尊德公這一隨意興起的舉動把屈亞炳帶到了世間。
一
然後是空氣污濁的懷恩天主教會收容所,他骯髒的小手給瑪麗亞修女的戒尺打腫了,蜷縮在鐵床角落,捧住紅腫的手,咽聲嚼泣不敢哭出聲。已經懂m.hetubook.com.com事的屈亞炳知道自己經常無故挨戒尺與他母親的「背叛」上帝有關,她是罪人,瑪麗亞修女振振有詞。
這是屈亞炳的看法。最不人道的是醫院對面棺材店的夥計。兩家長生店競爭生意,一大早搬出汀州、柳州的棺材板,口中大喊:開市大吉。聽在病人耳中,是個打擊。不僅如此,一天幾次夥計過街跑到醫院,向值班的職工詢問病重的病人是否斷氣。
黃得雲在黃泥漿裡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遍尋不獲四年前她下船的碼頭。如果她真的想搭船回故鄉東莞,趁現在還來得及,她應該趕快往西環沿岸走,在水坑口有漁船群集,遷徙的人潮扶老攜幼爭先恐後上船。黃得雲後悔剛才擅自離開隊伍。趁還來得及,她抽身回轉,從黃泥漿拔起腳。突然,一陣天崩地裂的轟隆巨響,跟著地動山搖,滾滾濃煙從北邊的海灣升起,石塊冰雹一樣傾盆而下。黃得雲抱頭蹲在泥中,以為自己完了。
五人組成的調查委員會,其中有一位華人當點綴,這是統治者一貫的伎倆。一個淒風苦雨的四月早晨,潔淨局的副幫辦亞當.史密斯領著華人通譯屈亞炳,陪同調查委員來到東華醫院。其中華人委員以熟悉中藥為藉口缺席。一早醫院的主席、值理長袍馬褂立於大門口恭立,個個抱著隨時退位讓賢西醫的決心,無意留戀。他們心中清楚難以違抗統治者旨意,委員們巡視調查不過是虛應文章,但還是鞠躬哈腰謙卑相迎。
望著那一頂雪白如帳篷的蚊帳,史密斯沒有期待中如釋重負、解脫的輕鬆感覺。有多久了,他使自己沉浸在愛不該愛的女人的熱烈痛苦之中,撫著為愛而凌遲的、受詛咒的心,卻又不是沒有快樂的成分。無時無刻的衝突掙扎使他感到生命的實感,時間似乎過得十分充實。絕望的愛使他虛弱不堪,而對逸樂的嚮往使他在背叛的快|感中感到自己真正在活著,每一分每一秒。
「——僕等之意,以為應由政府委派華人之曾習西醫學識者一人常駐該院,專以考察在院死亡之人,而作一真確之報告。」
艾米麗建議下回到上環華人菜市場採購孤兒院伙食後,順便到皇后大道的儀器店看看倫敦新到的望遠鏡,她憑經驗將會幫史密斯選一副功能良好的雙筒望遠鏡,防潮性高,倍數是七點五至十倍的,比較適合他這初學者觀望。
為了安撫主張將東華醫院改為公立的平民醫院,採取西醫治病的英國軍醫,以及西人社會,五人調查委員會經過多次冗長的會議,達到一致的共識:東華醫院不允許按照目前的方式辦理下去。
「——該院之設,有鼓勵華人入院留醫的作用,免華人貧病無告而死於家中,其所作之工作,以西法治病的國家醫院所難以擔任。」
「是的,溫瑟先生,我帶了槍去。」
大出喪足足三里路長的儀仗行列,屈亞炳夾在孝子賢孫群中手執哭喪棒,肩挑魂幡,第一次走出屈家三進兩院的大宅。第二次是九年後,尊德公被荔枝噎死,正室夫人有意將他母親發賣妓寨,母子半夜逃離家門。
屈亞炳對東華醫院的陰暗面知之甚詳,他可以掐著指頭一一列舉:
離開那棵棕櫚樹,史密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中環皇后大道買了一架雙筒的望遠鏡。艾米麗曾經答應等到秋天候鳥南飛時,帶他到米埔教他觀察辨別不同種類的鳥禽。
華人治病吃的藥是炒煮出來的。草藥頭加熱,腥香刺鼻難聞,委員們藉故做筆記,走出製藥庫。隔壁的配藥房也使他們大開眼界。紅燭線香供桌上方,掛著神農氏的神像。中國的藥王。華人通譯說明神農氏是中國醫藥的祖師,盤古開天闢地,神農氏教民耕種採五穀,傳說他用威力無邊的赭鞭鞭打百草,打出藥物的性能。委員們仍舊微笑著,笑容的不信與輕蔑加深了這是傳說神話。屈亞炳也微笑著。長袍馬褂的中醫主席、值理體會出那笑容的含意,赤紅著臉,恨不得引經據典,掏出神農嘗百藥,一日達七十種的記載,可惜雞同鴨講無從溝通,只好悻悻擰頭。
史密斯從他辦公桌起身,踱到窗前,院子那棵鳳凰樹換上新葉,長得正茂密,形狀有如傘蓋,可以想見夏天火紅鳳凰花開的盛景。史密斯的視線往下移,被地上堆滿的嫩枝吸引住了,厚厚一層新長成的枝葉,鋸齒一樣一排排堆得像個小墳塚。昨夜沒起風,地上這堆新枝椏不像被刮下來的,是誰硬生生地把它們砍了下來,這樣支離破碎。史密斯左頰抽搐,不願看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讓他慘綠青春期的糾葛與那堆委地夭折的綠枝一起埋葬。
「奧立佛爵士也喜歡獵狐。」溫瑟先生莊園做客時試過一回:「狐狸很狡猾,簡直抓不到牠,需要訓練獵鷹配合追蹤牠的行跡,所騎的馬非得選有腳力、質素好的名種不可,為什麼?追蹤狐狸要跑遠路。不過,砰一聲,狐狸應聲而倒,那種刺|激過癮——」
轉入皇后大道與畢打街的交會點,迎面紅磚鐘樓風情依舊,黃得雲放下心。碼頭應該在前面不遠,那兒舢舨、渡輪,各式各樣大小船隻雲集,她將在眾多船隻中,辨認出其中一艘小船,好言央求船家讓她上船搭乘駛向東莞故鄉。黃得雲記得載她來香港的那艘舢舨,土褐色的風帆有幾處扯破及補綴的痕跡,船頭塗紅色的油漆半褪,插了一隻三角形的黃色旗子,她回想東莞天后廟為弟弟求靈符,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時他被動地僵立著,等待英國人的興趣從他臉上的麻子轉移到其他方面,不再以他為話題,然後他紫醬色的血才會漸漸退散。
母親病逝後,他在世上無牽無掛,近三十歲的光棍,住在潔淨局分配的單身宿舍。小房間一床一椅。域多利監獄就在隔壁,當中只隔了一道粗糙的石牆,夜裡傳來犯人受笞刑、籐條鞭背痛苦的呻|吟,披枷戴鎖手鐐腳銬的碰撞聲動人心魄。
那天艾米麗興致很高,她大談觀鳥之道在於耐性,用心觀察與辨別認識,當中其樂無窮。
其實早在調查委員抵達東華醫院之前,他們對中醫草藥是否適合治病已經下了結論。憑著親眼所見,更印證了他們的設想。委員們個個筆酣墨飽,等著回去落筆寫報告上呈總督羅便臣。
一、煲藥房偷藥:煲藥女工偷藏貴重中藥,廉價銷贓賣給外面的中藥店,在病人身上獲利。中藥的「蛀蟲」不僅煲藥房有,施診贈藥的藥所也有。有些病人見利忘病,竟將免費領到的藥物轉賣藥店,沒病的也混雜其間取藥變賣。
香港島大規模的填海是在十九世紀末期,從加爾各答來的保羅.遮打,曾經在彼邦任職銀行助理,憑他天生敏銳的商業眼光,看出蘇伊士運河通航後,香港轉口港的地位上升,他自掏腰包投資西區堅尼地城的填海計劃,大獲暴利。遮打食髓知味,與殖民地政府聯手填海,選定從西環煤氣廠到中區的海軍船塢沿海計劃造出六十五英畝地。一八九〇年趁英國皇家親戚干諾公爵來香港旅遊,請他主持奠基禮,投下第一塊填海的石塊。野心勃勃的遮打看準新填地是最佳生財之道,與渣甸大班合組置地公司,預備大展手腳經營中區填海之地的房地產事業。新填地成為聚寶盆,置地公司更是殖民地發展的縮影。日後保羅.遮打被英國皇室晉封爵士,並以「香港殖民地之父」的稱號聞名。
(香港三部曲之一《她名叫蝴蝶》完)
這項人與海爭地的工程,開埠後幾任總督都只徒負理想,具體工作無以進行。原因出在港島濱海的海岸,早已被勢力凌駕總督之上的鴉片煙商、洋行大班分段佔據霸住,他們將自己在岸邊自設的私家碼頭、倉庫擁為私產,外人——包括殖民地政府無權涉足。第九任總督寶靈為了實現填海的夢想
和圖書,下令向鴉片煙、洋行大班徵用海床,把海岸線往外移,便遭到強烈反對引起糾紛,洋商聯名向倫敦殖民大臣抗議。
就是這床雪白蚊帳使唐樓亮了起來。史密斯抹拭白色眉毛的冷汗,手覆在額頭,眼前所見該不會是他發燒昏熱所產生的幻覺吧?這頂潔白如雪的蚊帳和他所熟悉的女人,擺花街南唐館的前妓黃得雲無論如何是扯不上關聯的,除非唐樓換了人家住?黃得雲倚門而立,癡癡久等他不來,不得不離去搬走了,從他生命中消失了?
接著他煙斗指指一旁恭立的史密斯,並不叫他坐下:「怎麼樣,你們去了東華醫院,幾位紳士去教化這個愚昧的民族脫離野蠻的治病方式,喝草煮的黑色的湯,噁心極了!你帶了槍吧?到混雜的華人區,你必須隨身帶武器,以防土著攻擊。」
史密斯心中嗒然若失。他以自己的名義簽了三年約租下唐樓,如果有任何變動,他應該第一個知道。附近跑馬地大班們如果聽說了這件事,他們將仰起酒醉肉飽充血的脖子狂笑不已,譏笑史密斯太過年輕缺乏經驗寵壞了他的女人。財大氣粗的鴉片商們,他們施捨的方式是把新鑄的銅幣嘩啦嘩啦丟了一地,由他豢養的情婦爬跪地上,一枚枚撿起。如果大班們發現史密斯臉嫩,把每個月的生活費和額外的饋贈塞在自己睡過的枕頭下,然後再穿衣離開,大班們將鄙夷地搖頭,說這磨坊主的兒子該學的地方可太多了。
開埠以來最大規模的填海工程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他鼻子吸嗅著,睜開眼睛,昏暗的瞳孔閃了一下,窗子裡頭似乎換了燈,暴露在前所未有的亮光裡。這不是他所熟悉陰影幢幢的後宮。在他的後宮,他將舉起手中的蠟燭照耀斜躺的赤|裸女體,從瀑布似直瀉下來的神秘黑髮一路照下去,燭光閃爍所到之處,無不給他無限驚喜。然後他放下燭火,趴扶下去與被燭光照過的女體交疊在一起,石灰牆映顯重重疊影,分辨不出是他的,抑或她的。
三
一念之間,黃得雲決定不走了。四年前她下船的碼頭已不知去向,她回不去了,黃得雲一無所懼地從黃泥漿中站立起來,她有腹中的生命和她相依為命,她要在這新填地自築家園。
「亞當,聽說過大名鼎鼎的丹特洋行吧?詹姆士的叔父開的。」
一八四一年,英軍最早從大笪地登陸,首先犁平了怪石嶙峋、彎曲如鋸齒的海岸,接下來動用華人勞工挑泥築路,沿著長長的海岸線修築了殖民地第一條道路——皇后大道。維多利亞城初具規模後的形狀,是狹長如帶,東西距離太遠,不利於市區的發展,偏偏這石頭島山坡又多,平地稀罕。唯一可行的是向大海延伸,與自然爭地,利用鑿山挖取的沙土,來填淺海淺灣創造新的土地。開山填海一起進行。
華人通譯屈亞炳那張被指點談論的臉漲成紫醬色,他垂下眼睛,雙手貼著褲縫,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他臉上的坑坑洞洞,並非出自這般英國委員口中的中醫,它們是懷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傑作。這個愛爾蘭神父來香港傳教之前,在馬六甲學了點西醫的皮毛,就大膽的拿天主堂收容的貧苦華人孩子做實驗。那年天花流行,摩利士神父把天花診斷為瘡科一類,主張外治醫療,一見痘子灌膿,命令修女用藥水洗刷,那陣子懷恩天主教收容所傳出的慘叫聲,使過路人不忍卒聽。感染到的孩子十之七八命喪這庸醫之手。修女們大為恐慌,後來有位白眉毛的老中醫依照清代名醫朱錫嘏的《痘診定論》醫治。
陰影消失了。唐樓比往常光亮了許多,史密斯感到陌生。牆角五斗櫃旁的鏡台,屋子裡的女人朝夕顧盼,夜夜打扮得恨眉醉眼,以脂粉艷光俘虜他,片刻不能離的鏡子,被一塊叫不出顏色的布覆蓋蒙住了。玫瑰椅上那把三弦也失去蹤影。那把黃得雲從煙花飲地捎來夜夜低眉輕彈,琴聲琤琮向她的異國情人透露幽怨情思的三弦,終於啞了。史密斯的視線最後落在他整個晚上一直避免不去看的彈簧床,那張令他夢魂牽繫、銷魂過無數次的床似乎位置被移動過了,為了增添後宮綺曼氣氛,他親自從中環絲綢行挑選的綺羅帳幔被扯走得乾乾淨淨,四柱床換上一床白得耀眼的蚊帳,帳篷一樣一絲不苟嚴嚴垂蓋,保護帳子裡的人——如果有人。
首先巡視貯存草藥植物的庫房。委員們看到有些枯黃、大多數仍然新鮮的草藥堆積成小山,他們想到山頂家中花園,園丁拔草推過草地堆積的青草堆,只是味道沒這麼腥香。根據《本草綱目》,明朝人編的中國醫書,華人通譯詞不達意的解說,這堆草裡藏了幾百上千種能治病的藥。委員們微笑著,屈亞炳也以微笑附和。他們的視線被烘炒製藥的過程吸引了過去。幾個光膀子的工人站在一隻奇大無比的黑色鐵鍋前,炒菜一樣翻炒鍋中的植物。
亞當.史密斯獨自一個人,繞過聖約翰教堂來到植物園。他在一棵亞熱帶的棕櫚樹前默立良久,動手輕觸樹幹上掛的牌子,心情沉重。這種棕櫚是艾米麗帶領孤兒們到九龍後山收集植物標本時發現的,倫敦植物協會以她的名字命名。
撩開帳幔,撲鼻一股昨晚燒煙泡的餘味,黃得雲這時的心情倒寧願盜賊光顧,把這一套煙具給偷了去,最好一併扯下捲走中環絲綢行買的緯幔紗帳,把她的過去全部捎去,省得她動手。黃得雲揚聲喚傭婦阿梅,得不到回應,後院井旁晾著換洗的衣物,在黃昏的風中無聲飄蕩。柴房門半掩,不見傭婦的影子。
大班們得寸進尺。有年強烈颱風摧毀了中區海旁堤岸,總督寶靈借這機會下令各段業主擔負修築堤岸的費用,大班們對殖民地政府的土地租賃法例置若罔聞。總督不甘顏面盡失,尋找法律途徑,演變成政府控告市民破天荒創舉,結果成立特別法庭,輸的竟然是總督寶靈。
呵,難道上帝真的聽到了他的祈禱,回應他一次次的懇求,賜予神恩把那個引領他行淫墮落的女人從心底深處驅逐出去,結束這段孽緣。他答應以信仰和犧牲來回報主耶穌的恩典,重新過回靈性的生活。史密斯迫不及待要把這一段不光彩的過去一筆勾銷,此後他可以不必再為宿妓眠娼的惡行令他在溫瑟夫人面前感到自慚形穢。他對自己憎惡的感覺也將從此消失。星期日下午,美梨廣場草地上的舞會,他可以抬起頭和溫瑟夫人談論加爾各答來的印度兵團演奏輕音樂的水準,甚至秋季大會堂的業餘戲劇演出,他可以擔任一個閒角湊興,排遣殖民地枯燥漫長的時光。
客人冷淡的聳聳肩,不置可否。
好像還是昨天,他拎了隻大籐籃跟隨艾米麗到上環華人菜市場採購孤兒院的伙食。她披斗篷的身姿輕盈,菜市場腌臢的魚腥沾不到她及地的長裙,裙襬下的鞋踩著溼漉漉的地板卻總是光潔如新。她帶他去鹿角酒店喝下午茶,她拿青瓜三明治的手,指甲圓圓的,像海邊洗得很乾淨的貝殼,靜靜發著晶瑩的光,使他想到陽光下白色的沙灘,布萊敦的沙灘,小時候母親的手。呵,他信教虔誠的母親。
然而,人與海爭地勢在必行。經過專家探測勘察,香港沿海港灣多、水流慢,在淺海地區進行填海,可提高深水海岸線的利用率,而不致亂了水流。殖民地政府看出填海造地大有利益可圖,不僅不必付昂貴的代價從私人手中收買,還可以將新填地出售,從中牟取巨利。
黃得雲動手摘下四柱床的緯幔紗帳、床頭並排的鴛鴦枕。這裡不再是舞髻墮釵逞盡風流的溫柔鄉,也不再是綺情無盡,圍困她的相思愁城,黃得雲把陪伴她渡過晨昏無數的鴉片煙具從床中央擄過來,連同那隻泡儼茶的描金小茶壺一併拿到後院丟掉,捲起晝夜不分的窗簾,讓月光以及明天
hetubook.com.com早上的陽光進來。最後黃得雲為自己燒熱水,她坐在木盆內洗澡,下顎頂住膝蓋,熱水淹過她的脖頸,洗盡一頭一臉的污穢。明天一早她將去春園街找長春堂的老中醫開一劑安胎藥。
「中國醫藥,已有數千年之悠久歷史,人民已有數千年之信仰與習慣,故而普羅民眾,有病皆藥用中醫——」
星期天,他在懷恩天主堂做清潔工的母親穿著教會救濟不合身的舊衣裙參加禮拜,聽到瑪麗亞修女告訴一位教友;讓天主堂的清潔工人每星期天都到前面教堂做禮拜「便沒有機會在家裡偷東西了」。母親雙頰紅赤,剝下那一身衣裙,當晚離開懷恩天主堂。她決定以九龍寶林寺院為安身之處,這一決定斷送了屈亞炳當傳教士的夢想,使他無法在燭光、聖歌、薰香中過了此生。
「進來吧!這位是丹特先生二世,我的世侄——詹姆士,你不介意吧?」
西醫人駐東華醫院,自此開始。
他把冷汗涔涔的額頭從唐樓的窗櫺移開,面對著他的,除了空白、煩悶,還有什麼?半山纜車旁邊兩層樓的公家宿舍,漆成湖綠色的外牆,遮陽光的百葉窗裡關住的除了黑暗,別無其他。那棟他的前任從政府倉庫搬來舊傢具堆得滿坑滿谷的樓房,不是他的家。窗子那一邊,唐樓在變得像現在這樣面目全非之前,曾經更像他的家。壁櫥裡,他為他的女人所買的紫紅、柳綠的裙襖當中,掛著他米色生絲的袍子,他披上它,垂眉低眼的傭婦奉承端上冒煙蓮子湯。他左腳輕打節拍,耳聽出自他女人口中的唱曲,調子怪異急促,在唐樓的紅紗宮燈、瓷瓶雕花鏤空的茶几之間迴盪。史密斯時時跟不上這東方音樂的節拍與韻律,他毫不在意。這兒是他流放異鄉的安頓所在,而且他是唐樓的主人,只要他招手,他的女人會立即停下她的樂器,過來蜷縮在他的雙膝之間,任他撫愛玩弄,直到他心滿意足為止。
「對真正的觀鳥迷來說,候鳥南飛才真大有可觀,」艾米麗興致勃勃敘述她的奇遇:「我每年去觀看牠們,結果發現燕子會在同一個月、同一天飛回來,正好符合中國人的說法:一年一度燕子來歸。奇妙吧?」
她還記得比屋子還大的輪船,鐵索泡浸海水的生銹腥鹹味混合岸邊熟食攤的魚蛋魷魚,所產生的異味。黃得雲一手抱住肚腹、一手掐住喉嚨,不敢往下回味,怕她懷孕的肚腹承受不了刺|激。
史密斯肅然起敬。丹特洋行是殖民地數一數二的老字號。那棟矗立中環海旁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傲視全港,標誌大英帝國海外霸權的成果。它是前仆後繼渡海而來的冒險家憧憬的對象。丹特洋行的貿易項目之一是經營苦力貿易,從華南擄掠的華人當豬仔一船船裝運到南美販賣從中營利。去年旗下的加爾文號載了二百九十八名華人駛往古巴,航程中不堪虐待,死亡率達百分之四十五,引起英國政府注意,下令調查。香港高等法院開庭後的判決是:「華人大批死亡並非任何人的過失,而是出於上帝的旨意。」船主被判罰款五十英鎊,這宗牽涉一百多條人命的大案就此了結。
中國人吃的藥是拿秤子秤的。
這次米埔出遊激發了亞當.史密斯向上流社會看齊、學習的決心,以後他將虛心冷眼觀察溫瑟先生的一舉一動,以他當借鏡模仿學習適合社交場合的一切禮儀舉止。假以時日,史密斯有信心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有教養的紳士,在他屬下的華人面前擺出尊嚴的架勢。殖民者的威嚴,溫瑟夫人一向所強調的。他的居高臨下的風采將令華人望而生敬。英國莊園的貴族生活遠不可及,他贊同政府官員、洋行大班在這偏遠的殖民地另起爐灶,關起門來享受悠閒的紳士生活:二月一連四天跑馬地的賽馬、春冬兩季水上划艇賽船,在佔地三畝的草地打木球,星期週末到郊外觀鳥。溫瑟先生憑他對獵物特別有經驗的嗅覺,斷定九龍灣陡峭的海岸線,巖壁嶙峋的山坡,可能是狩獵的好去處。他正積極準備一次實驗,史密斯自告奮勇充當他助手。
為了報復黃得雲的百般殘酷虐待,阿梅逃走之前,抓了塊磚頭敲破水缸洩恨,水從廚房漫出來,濕了黃得雲腳下的布鞋。她從屋後踩到屋前,每一腳下去都是一個足跡,印得到處都是。這個家是她的,前前後後都印有她的足跡,每一吋都是她一個人的。三個月前她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一去不復返,現在連傭婦阿梅也逃走了。偌大的唐樓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可以重新來過,準備一個乾淨溫暖的家,和她腹中的生命一起過。
野餐也不是像艾米麗一樣選擇平坦一點的地方鋪上張氈子,打開籐籃,取出青瓜三明治和水壺充飢。溫瑟先生一聲令下,平台變魔術似的豎立一把奇大無比的遮陽傘,傘下一張鋪雪白台布的餐桌,女傭像在山頂家中宴客一樣端上一盤去骨的冷雞肉,蘇格蘭熏三文魚,男僕白毛巾搭在肩上,打開溫度適宜的法國莫邑香檳,倒在光可鑒影的水晶高腳杯。葡萄、蘋果拼的水果盤等著和布丁一起餐後上。
立在紅磚鐘樓前,怎麼回事?本來應該放眼看過去蔚藍色的海,籠罩在滾滾黃塵之中,那個異味雜陳、人頭鑽動的畢打碼頭不知去向,四周飛沙走石面目全非。幾年前碼頭卸貨的短衣苦力、吆喝的小販、人力車伕個個變了個模樣,變成頭戴笠帽、肩挑黃土的築路工人。他們加入人與海爭地的行列。這些現代愚公一鋤頭一鋤頭把陡峭的土丘削平,合力移走擋路的岩石,挑著剷平丘陵的一擔擔沙石,邁開人定勝天的自信步伐,把沙土倒入海邊的淺灘,使沼澤變成硬地。築路工人在吆喝中同心協力把大海往外一寸一寸趕出去,他們混合黃泥、汗水的臉上是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定神情。一擔土灑下去,腰板直起,穿草鞋的腳狠狠往下踩。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子子孫孫與大海爭地,他們的世世代代將在這爭來的土地安身立命建立家園。
據統計,公元一八九六年香港人口增至二十四萬人,其中華人二十二萬。東華醫院門診每年平均超過十一萬,即約有一半的人口得病。除了以慈善為宗旨,免費診治、贈藥的東華醫院之外,簡直無處投醫。五人調查委員會衡量情勢再三,決定准許東華醫院「採用華人方法」治理病人。
溫瑟先生口中的莊園宴會:「每一次所有的一切都要顯得過於豐盛。你想像一下,亞當,連侍候的僕役都穿上新衣,個個健壯漂亮。」
原來如此。每年兩百多種候鳥就是為了吃這些蝦蟹才停下來當補給站。溫瑟先生的分析簡單明瞭,史密斯覺得艾米麗畢竟太感性。
「帕臣醫生在廣州完成這本醫學著作,時間是一八〇五年,我們把種牛痘的方法引進中國,」安德森爵士嘆息:「將近一百年了,聽說這本書還在廣州翻譯成中文,可是,你們看,這可憐的人——無知,是的。」
「啊,蝴蝶,史密斯先生,我告訴過您吧,九龍荔枝角背後的山谷,長了一大片黑色的矮樹,蝴蝶蛹最愛在樹上棲息,一旦孵化出來——如果運氣好剛巧趕上了,哇,千萬隻蝴蝶繞著矮樹紛飛,那種奇景——最多的是一種黃翅粉蝶,一片金黃——」
史密斯昏熱的額頭頂住唐樓的窗櫺。用不著睜眼從木窗的縫隙看進去,他對窗子那一邊的一景一物瞭然於胸。在無以成眠的漫漫長夜,他讓自己的足跡踏遍唐樓每一個角落,雙手撫過每一張桌子、每一把凳子。他是屋子裡的主人,裡面的一切都為他所擁有,包括因久盼不到賭氣面朝裡斜倚枕間他的女人,以及垂眉低眼隨時準備匍匐奉承的傭婦阿梅。甚至連唐樓的氣味都屬於他,那聞久了令他發夢囈的氣味:鴨蛋青、鉛粉、胭脂膩香、搗成汁漿敷在指甲上的鳳仙花植物的草腥、沙田香粉寮的盤香,還有後期為了蠱惑拉攏他,遍體和-圖-書塗抹的茉莉花汁混合的味道——
是那位白眉毛的老中醫救了他一命。屈亞炳咬著嘴唇,兩耳翕動,發不出聲音。他沒有開口澄清實情,給中國醫術討得應有的公道。屈亞炳在統治者面前,從來是不辯是非曲直的。他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出聲反駁這幾個異族統治者,何況其中一位是他的上司。他但願自己是個普遍的華人百姓,不必與這般赤髮藍眼的鬼佬有任何瓜葛,遺憾的是他身不由己,賴以活命的差事使他不得不周旋在這異我族類的圈子裡,無法對他們敬鬼神而遠之。一有洋人在場,他兩腿立正、眼睛下垂。恭謹謙卑侍立一旁。走路時,永遠落後一步,不即不離,小心侍候察看洋人臉色。
「——每年到了秋天,兩百多種各式各樣的候鳥從西伯利亞飛來,停在米埔的沼澤地,吃蝦蟹泥鰍當補給,然後向南飛到澳洲去。史密斯先生,想像一下,兩百多種候鳥飛過香港上空——」
「——太久遠了,等到秋天候鳥南飛——」
然後是三面開窗的煲藥房,煲藥的爐灶幾乎和屋子一樣大。灶面每一個小圓孔,擺著小茶煲,圓孔多得像蜂房,女工在熱如烤爐的溫度裡,汗流浹背為病人煲藥。委員們探頭進去,看到女工用箝子箝起煲好的藥汁,墨汁的顏色,冒著煙,一股燻人欲嘔的怪味。幾千年來可憐的中國人生病,就必須喝這些草煮的黑色的湯。委員們嘆息了,他們心目中的醫院是西營盤的國家醫院,一進去,觸目盡是白,雪白的床單,耀眼的白牆,晶亮透明的玻璃壺、溫度計、閃閃發光的手術刀,還有空氣充滿消毒藥水的味道。
報告書的第二十九節寫道:
他抱著贖罪的心情看護母親。東華醫院把肺病列為絕症,值班的看護不肯隨便到病房內走動,她們群集病房外走廊,聽到拉鈴叫喚才肯入病房。屈亞炳頂替了看護的位置,一把屎一把尿的侍候時日無多的母親。深夜隔壁殮房的屍體噴多了防腐藥水,死屍發脹,從架上砰聲而倒,驚醒床前假寐的屈亞炳,他寒毛豎立,咬牙挨過一個個夜晚。
二、殮房仵工打劫陰司路:仵工將屍體從病房抬到殮房途中,屍骨未寒,便被扒去頭飾、金牙,死者遺屬發現這弊端,好言和仵工「講數」,賞以銀錢,令死者體面入殮,夜半仵工趁新墳未乾,撬開棺木,還是扒去陪葬頭飾、衣物。
屈亞炳慶幸母親去世得早,否則死後屍體還要挨刀解剖,他的歉疚會更深。
二
一九〇七年香港又遭瘟疫襲擊,總督彌敦委派一個委員會調查《公共衛生與建築法例》的成效。結果有人告密,亞當.史密斯被看到坐在石塘嘴的妓寨飲花酒,嘴上留了兩撇往上翹的小鬍子,正利用他衛生督察的職位和建築商密謀營私舞弊。據說史密斯捻小鬍子的姿勢與詹姆士.丹特二世幾乎一個模樣。
黃得雲回到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已是黃昏,西斜夕陽照著兩扇門大敞,她以為唐樓遭了盜賊,最近海盜上岸搶劫時有所聞。黃得雲趴在牆角諦聽了半晌,屋裡毫無動靜,她挨著門邊躡足一步步進屋。裡面全無被翻動洗劫的痕跡。用來當臥房的客廳,四柱床帳幔深垂,分不清晝與夜,和她早晨離家時沒有兩樣。彈簧床擺置的鴉片煙具在幽微的夕陽下像一座隆起的墳,等著她躺下去,爬入黑暗的洞穴,年深日久,一直到最後一口氣。
東華醫院是華人陰暗面的縮影。
香港開埠後,西醫一直稀罕。到了一八八〇年間才有些澳門的土生葡萄牙人、來自南洋群島的白種人,自稱精通西洋醫術懸壺於世,診病的對象仍限於西人。由於西醫不夠敷用,殖民統治者便以尊重華人習俗為理由,聽任中醫用家傳自配膏丹丸散或生草藥治病,但不稱中醫為醫生,地位大有別於以醫治洋人為主的西醫。
幾千年來中國人代代相傳延用的草藥中醫,在殖民地遇到了有史以來首次挑戰。
「好嘢,又倒了一座山!」
報告書認為華人以中醫治病是合理的。報告書第五點指出東華醫院不應停辦的主要原因:
他的母親就是死在這醫院裡的,已到肺病末期,吐湧出一口口黑色的血,屈亞炳的母親被抬到最末一間病房,等著嚥下最後一口氣。病房門一打開,便可看到對面長生店的棺材板。屈亞炳拿背擋著門,怕病榻上的病人看了傷感。他捂住母親的雙耳,不讓她聽到夥計催命的鬼話。
黃得雲腳下不由自主朝著相反的方向走過來,她在尋找四年前上岸的畢打碼頭,她好上船沿著原路逆水而上,在船艙睡了幾個日夜便可回去東莞老家。她記得抵港那天,從船艙黑暗的底層被拖到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一座山好像從水中冒起,山腳下一排不很整齊、奇形怪狀的大房子,飄著紅藍色相間的旗幟。黃得雲揉揉眼睛,又發現碼頭人頭鑽動,那些拉人力車的車伕、吆喝連連的小販、肩扛貨物的苦力,他們短衣布鞋、盤在頭頂的辮子並不使黃得雲感到陌生。然而,與碼頭遙遙相對的一座鐘樓,奇怪的樣式使她以為來到異鄉。
上星期天,史密斯還去探望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耶穌受難的那個晚上,艾米麗心絞痛猝發被送到醫院,三天後聖約翰教堂慶祝耶穌復活的早餐卻完全沒有喜樂的氣氛,孩子們穿著過節的服飾,在院子花叢中靜靜地尋覓復活蛋,一有發現,也捂住嘴不敢歡呼出聲。大人們坐在教堂內比往日更虔誠地祈禱主耶穌賜福神的女兒,讓艾米麗早日康復。
春夏之交,亞當.史密斯如願以償地胸前掛著嶄新的雙筒望遠鏡到米埔觀鳥。帶領他去而且耐心地當他嚮導的,竟然是他的上司,潔淨局的幫辦溫瑟先生。那天下午陪同總督羅便臣特派的調查委員會,從東華醫院巡視回來,史密斯向上司溫瑟先生匯報經過。
屈亞炳覺得自己是個自願的犯人。他的一床一椅就是牢房的延伸,他蜷縮床角,拱起膝蓋和犯人一起等待、等待生命的終結。從他有意識起,屈亞炳就以這種姿態被綁在床角黝黑的底處。
母親入土後,屈亞炳幾次夢見她縮著肩膊喊冷。依照遺言,為她套上寺院的黃袈裟打扮成道姑下地。抬棺材的仵工撈不到油水,草草掩土入葬,不致有半夜挖墳的舉動。幾次夢見母親喊冷,屈亞炳把瑪麗亞修女施捨的舊衣服放在母親墳前燒了。
遷徙的人流向港島的西環慢慢移動過去,在水坑口的岸邊,漁船舢舨的風帆已張,等著載他們回到他們來自的地方。
「呣,很難講,說不定土著不敢招惹你。詹姆士,這個人拿了火把撲滅瘟疫,四十度高溫,深入傳染最嚴重的疫區,居然活著出來了,」溫瑟先生喃喃:「瘟疫侵不了他的身,他不會染病的——」
一直到母親肺部爛了個大窟窿,被抬到東華醫院,屈亞炳在病榻前變成一個無微不至的孝子。他侍候母親一匙匙餵湯藥,忍受草藥的味道。
「這些庸醫,比牛還笨,教不來——」
夜黑星暗,潮濕的海風拂過他發燒昏熱的額頭。史密斯以為夢魘未醒,浸在墨汁一樣漆黑的深海底,那一頭恐怖的魚,腹部長了四條槳一樣的鰭,變成四隻手臂,仿如要破窗而出,把我騰空抓起,丟擲到那個淫慾的陷阱。那個犬齒尖長的吸血鬼,搖晃她滿頭金釵玉翠,以她永不疲倦的精力吸搾我鮮色的血。我的又歡愉又罪惡的愛情。
香港從一開埠,便展開了人與自然爭地的戰爭。
而擺花街南唐館的前妓黃得雲,站在她垂掛雪白蚊帳的跑馬地唐樓窗前,想念她這輩子再也回不去的東莞故鄉。黃得雲再怎樣也沒想到,二十世紀初香港殖民地政府為了繁榮石塘嘴荒蕪的新填地,竟然以水坑口地方淺窄,不能容納更多妓院為理由,下令將公娼妓寨全部遷往石塘嘴。塘西風月成為全中國出名的紅燈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