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親眼看見了,艾米麗把那年輕人留在孤兒院,」酒商的妻子拖長聲音,「每天晚上留到夜深。」
他們要回老家,攜家帶屬,趕著牲畜下坡到海邊搭船回到他們來自的故鄉。黃得雲也有她的故鄉——她剛才拜別的東莞。她是在桂花飄香的深秋被綁架離開的,幾乎整整四年了,但不知受驚嚇的弟弟回魂了沒?她就是到天后廟為弟弟求靈符被人口販子綁架來賣給青樓的。她走了以後,家中田裡水車沒人踩,父親患著肺癆不能下田,她擔心田園無人經營任自荒蕪。她四年的香江生涯,東莞同村女孩幾輩子加起來也比不上她一人的經歷。然而到頭來,又是一無所有,做夢一樣一場空。應該是她回家的時候了。
去年端午節過後,鼠疫開始從荷里活道蔓延開來,湯瑪士牧師披上神袍,立在聖約翰大教堂的講壇,以他吟詩般飽滿的聲音布道,不無幸災樂禍地宣稱:
夜裡她在唐樓燈下排字花,消磨史密斯出現之前的時光。黃得雲手中抓著牌,眼前浮現半山那棟二層的樓房,湖綠色的外牆在黑夜籠罩下看不清漆的顏色,客廳壁爐火光搖曳,她的情人按照英國上等人的規矩,換過晚飯的禮服施施然從穿衣室步下樓梯,肩上披了條雪白餐巾的男管家阿福垂手恭立餐桌旁,拉開主餐椅侍候主人坐下,點上銀燭台的洋蠟燭,然後退到餐廳門後靜候召喚。史密斯扯了一下束得太緊的領結,輕咳一聲,門後的阿福接過廚子傳來盤中的湯,小心翼翼端到主人面前,史密斯於是對著燭光就餐。
「各位女士們看到了,潘朵拉今天那一身衣服,橘紅色,我的上帝,她看上去像一座火山,焚燒的火山——」
行政署處長秘書的妻子冷笑一聲:
也難怪姜俠魂勾不起任何記憶,眼前這個雲鬢不整、頭臉衫裙沾滿灰土、肚腹微聳的邋遢孕婦,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她和戲棚後台臘月小陽春暖融融的黃昏,由傭婦阿梅捧了個紅漆食盒陪侍,那個長裙曳地,脂粉艷光的美人聯想在一起。臨走前,美人繡花手絹遮面,含情的眼睛向紅棉樹下的他秋波一轉,姜俠魂的心漾了一下。他倚樹等她,算準了她會回來。黃得雲的確回來過,可惜遲了,紅棉樹下人去樹在,兩人就這麼錯過了。
黃得雲雙膝併攏,深深拜倒在大伯公的神位前。她有許多難以啟齒的心事,只有眼前這位專司風月的淫神可以心領神會。那天,她衝出傭婦阿梅妖術滿佈的柴房,阿梅額頭上的蜈蚣刷的一聲飛了起來,鑽入黃得雲的內臟,牽腸扯肚,使她天旋地轉,扳住古井邊緣,沒命的嘔吐,吐到她整個人被淘空了。她以為活不了了,呼吸只剩游絲,四肢沉重麻木。她命在旦夕,妖婦阿梅夥同牛頭馬臉,手拿索命繩,向她一步步走來——
被撞的正是黃得雲,她從懷中抬起頭,雙手抱住肚皮哎叫一聲,認出右耳戴圈、腳著藍襪銳屣的漢子正是她幾個月前不眠不休找尋的姜俠魂。被認出的對這女人看了一眼,絲毫不記得在哪裡見過她。優天影粵劇團武生花拳繡腿的日子,對現時這位江湖好漢來說,是一個難堪的片斷,幸虧短暫,早已摒棄在他的記憶之外。自從歃血為盟發三十六誓登壇入會後,他久已不近女色。
為了遏止鼠疫,港督羅便臣下令用火焚燒疫區,範圍包括太平山區華人聚居的九如坊、美輪里、芽菜巷、善慶里。港督公告一傳下來,華人拖兒帶女跑到推廣基督教福音的資深教友李提摩太家門口跪成幾排,頭如搗蒜地求他上達民情,乞請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奪門而出,直奔花園道牧師的府邸。湯瑪士牧師聽了,灰眼珠一轉,雙手合十感謝天恩。呵,上帝終於回應了我的祈禱,開始懲罰島上這批罪惡滿盈、猶不知悔改的偶像崇拜者。然而,湯瑪士牧師心中直認為上帝未免太厚此薄彼,只用火把焚燒人已搬空的疫屋,算是警告島上不信上帝的華人,這簡直太輕描淡寫了。
李提摩太比往日更盡心地禱告,他幾次反覆念著這段經文,心中更為困惑。
當湯瑪士牧師讀到天主教徒焚燒印第安古代瑪雅文化的大批象形文字手稿、雕像、圖繪藝術文物,他心有慼慼焉,大叫燒得好。湯瑪士牧師更同意那些西班牙傳教士的觀點;在他們眼中赤身裸體,崇拜偶像,祭祀石頭、太陽、月亮的印第安土著簡直不是人類,而是動物,他們的腦袋不配用劍去砍。
她可以回家,回到東莞她的故鄉!
「那個人呀,我問出來了,叫亞當.史密斯,布萊敦磨坊主的第二個兒子,去年初才來的,當潔淨局的副幫辦,狄金遜先生的下手——」
禮拜已近尾聲,教友們紛紛離去,繞過教堂外一排昂揚挺立如英雄、綠葉成蔭的紅棉樹,距離聖約翰大教堂不遠的「閒話角」,亞當.史密斯被當成話題議論著,這些殖民地的教徒們,做完禮拜,穿過教堂斜對面的一條捷徑,回到半山的家。小徑幽深,盡頭種滿木槿,亞熱帶的氣候裡,終年開著碗口大赤紅的花。一八九五年殖民地的英國女人,愛饒舌搬弄是非的一群中,有商人和小官員的妻子,走累了,喜歡在這裡停下來休息寒暄,所有在教堂講不得的閒話是非,此時此地全出籠了,逐一從當天禮拜堂高官夫人的穿著從頭到腳評論一番,挑剔港督夫人帽子的絹花顏色花式不夠新款,抱怨殖民地的天氣和枯燥的生活,讚揚自己或別人的丈夫。最後低下聲音,交頭接耳,掩嘴議論男人的風流韻事,甚至情婦。社交圈流傳的閒言閒語,不少是從這源頭流傳開來的。
「誰接到請帖,誰心中有數,」露薏絲攤攤手,「別把我算在內,我可沒被邀請。」
說著,寮口嫂嘆了口氣:「唉,吃這行飯的,特別像你們,接的儘是四處滾的鬼佬,防不勝防,認命吧!」
經歷過這一切,黃得雲不得不承認這煙花地帶尚未從瘟疫後恢復過來,剛才沿路珠簾低垂的酒樓、死寂的妓院並非在日午中沉睡,而是關門停止營業。黃得雲舉目一片蕭條。既然南唐館的舊識已不知去向,她另一處可投奔的,只有倚紅閣,但願倚紅蓬著頭橫床直竹正在吞雲吐霧吸鴉片。四年前,人口販子把黃得雲帶到倚紅的煙塌前,一股異常的焦香嗆得她喉嚨發癢。初次月經來潮,腹痛如絞,倚紅命傭婦扳開她的嘴,讓她吞下煙土鎮痛。再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在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也會步上倚紅的後塵,與芙蓉仙子結緣。
史密斯含著聖餅,害怕把救世主吞到肚子裡。小安妮穿著做禮拜的白紗裙,從長凳那邊側臉看到他的窘相,掩嘴偷笑。
全是癡心妄想。
史密斯不再回轉,黃得雲不知如何自處。她淫|情愈盛,被情慾的火焰襲捲,她氣喘吁吁,渾身悸動,輾轉床上。最近十天半月,在她最絕望的時刻,她曾經起過這樣的念頭:也許前生注定她的肉債還不曾還完,索性狠下心,乾脆走回老路重操皮肉生涯。用亂棍把阿梅那賤人打了出門,鎖上唐樓,雇一輛人力車,連人帶箱籠,走回八個月前的原路,回到南唐館重張艷幟,過起瘟疫蔓延前送往迎來的生涯。
怔怔望著大伯公的神位,黃得雲猶豫了。
黃得雲佇立街口,懷想從前夜夜濃妝盛服,艷光輝耀的娼妓生涯。也許真被南唐館的寮口嫂說中了,她軟骨輕軀,天生注定吃這行飯,這輩子注定來還肉債。要是這時候,迎面走來的是她從前南唐館的舊識,哪怕是一個掃徑澆花的僕人,黃得雲也會見了親人似的,急步上前相認。
蝴蝶,我的黃翅粉蝶!
他將諄諄勸解史密斯追求性靈生活,輕賤肉身,不可繼續執迷不悟,而失去接近上帝樂園的機會。他必須透過信仰,求主赦免他的罪,因為「除他以外,別無拯救;因為天下人間,沒有賜下別https://m.hetubook.com.com的名,我們可以靠著得救!」
黃得雲朝思暮想要找的人此時正在花園道聖約翰大教堂內,垂頭跪在十字架前深深懺悔。禮拜已近尾聲,風琴鳴奏聖樂,陽光自彩色玻璃射入,金光閃閃,史密斯心中禱念,但願金光化做天使,拍著白色的翅膀隨著聖樂下降,把他挾在翅翼下飛走升天,遠離人世間一切憂煩糾葛。
黃得雲目擊了一八九五年兩萬華人為反抗政府的新住宅條例,攜家帶眷離開香江回到廣東鄉下的大遷徙場面。
黃得雲懷胎至今也不能說是順遂。春園街長春堂的老中醫替她把脈,診斷是胎火耗陰,腎陰不足肝失所養,血壓高昇,白天頭昏眼花,夜半打冷顫冷汗涔涔。老中醫為她開了一劑魚腥草、黃苓、板藍根、蒲公英、冬瓜子的藥,緩和她氣急胸悶。
黃得雲對這些用語似懂非懂,任他咕嘰自語。史密斯更透露他有裸睡的習慣,黃得雲拿手指刮他的臉羞他,那時兩人剛剛初識情意正濃,黃得雲對情人高不可攀的半山住家滿心好奇,她擁著枕上情人栗色鬈髮的頭,央求史密斯一遍又一遍敘述形容家中的擺設,連走廊盡處、樓梯轉角的盆景都不漏過。黃得雲把樓房的外貌也牢記於心,一想到它,心中踏實,好像自己也住在其間,是她的家似的。
賣威士忌酒商的妻子不願輕易透露她的情報,先批評起湯瑪士牧師的太太潘朵拉:
信徒們噤聲了。
湯瑪士牧師鬆了一口氣,總算上帝把部分面目可憎的異教徒趕出殖民地了。
酒商的妻子收拾陽傘、手袋假裝要離去。
如果湯瑪士牧師發現,兩萬多人的華人回鄉大遷徙中,留在殖民地不預備離開的有南唐館前妓黃得雲,她此時正躺在跑馬地成合坊唐樓的彈簧床上;如果湯瑪士牧師發現他的年輕有為的教友亞當.史密斯,夜半徘徊在這娼妓邪惡滿佈的唐樓窗下,中邪一樣不肯離去,湯瑪士牧師一定會挺身而出,一手捧聖經,一手高舉聖火,在唐樓設起宗教裁判的祭壇,審訊滿心罪淫的女巫,判以火刑消滅她。以基督的名將邪靈從史密斯身上驅除,向他曉以大義,舉出例子闡釋女人天生是一條蛇,像黃得雲這種女人,更是一條包藏萬惡的毒蛇。中世紀教會把女人定義為「建立在陰溝之上的廟宇」,湯瑪士牧師又引《聖經.哥林多前書》:
女人們威嚴地喝止插嘴的女教師,又轉向酒商的妻子,央求她透露更多秘聞。
月光下,史密斯蒼白得像紙的雙頰泛起一絲紅暈,他緊握唐樓的窗櫺。湯瑪士牧師、溫瑟夫人、他的信教虔誠的母親、青梅竹馬的情人安妮,他們眼中他的穢褻的姦淫,道德的沉淪,史密斯表面上不敢辯駁,在他靈魂最深處,卻知道牽引他半夜到唐樓窗下,除了熾熱的色|欲,是他對窗內的女人那一股絕望的柔情。她是他平生的第一個女人,他們在瘟神肆虐死亡深谷的邊緣找到彼此,那種在天地之間找到另一雙和自己一樣驚恐、哭泣的眼睛的安慰,史密斯有生之年難以忘掉那種感覺。他向她匍匐過去,兩人緊緊擁抱,女人溫暖柔軟的身體使史密斯封釘疫屋麻木的手,重新感到血液的流動。他們是瘟疫蔓延的孤島上唯一的一對男女,注定要在一起的,牢不可破的結合使他們戰勝了瘟神,從死亡幽谷邊緣爬了下來,就是那縷溫柔的牽動,驅使史密斯在率領潔淨局的手下,手握火炬出發焚燒瘟疫嚴重的太平山區之前,他心中所想的,只是黃得雲的安危。蝴蝶,我的黃翅粉蝶,我患難與共、相依為命的愛人。史密斯吩咐華人通譯屈亞炳當下僱轎子把他的愛人接出南唐館撤離到安全的所在。他不顧屈亞炳的詫異和反對的眼神。這是他對黃得雲絕對的愛情,把保護愛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她的眼睛狡猾地從一個個臉上看過去,被看的像秘密被撞破一樣,有的心虛得漲紅了臉,有的矢口否認,閒話角亂做一團,女人們互相偵伺,充滿敵意。
那娼妓是巴比倫的大淫|婦,聖經上身穿紫色和朱紅色的衣服,騎著一匹七頭十角的獸,她的額上寫著奧秘的謎語。
比較之下,湯瑪士牧師周圍這些貪吃、不道德、怯懦、結婚不舉行聖禮、褻瀆神明的黃種人也五十步笑百步。幸虧上帝聖明,火燒疫屋之後,並沒有停止對付這批把靈魂出賣給魔鬼衍生的黃色後裔。瘟疫過後,港督羅便臣雷厲風行,改善華人區的食水供應,加緊地下水道工程,又頒布一項不得人心的新的建築物條例,嚴格下令拆除華人區不合衛生的唐樓,比例佔華人住宅區的十分之一。
這個歷史性的大遷徙此時正在她眼睛底下進行著,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背負肩挑,趕著成群雞鴨豬隻從太平山街下來。男人們慍怒形之於色,一臉激憤不平邁開腳步發誓有生之年再也不願重踏英國鬼統治的香江一步,手抱背負孩子的婦人伸出手臂拭淚,頻頻回頭,捨不得被迫拋棄的異鄉的家。
五
華人民情憤慨,一看有華人領袖乘坐轎子經過,即丟石頭洩憤,指責社會顯達沒能上達民情。被石塊擲中的李提摩太,一手捂著青腫的額頭,一手牽起長袍的衣角跨出轎子,陀螺一樣原地亂轉,一時之間,不知上哪裡去為民求情。上回那些住屋被焚毀的可憐人,擠在環境更惡劣的徙置區,雖有親戚住在其間,李提摩太甚至不敢去探望。他怕乘坐的轎子被丟石頭。
般含道孤兒院內,做完禮拜剛從教堂回來的艾米麗正在縫製給洋娃娃穿的小裙子,準備復活節的義賣,膝上攤著五顏六色的小碎花布,主婦們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艾米麗背脊挺直,專注而認真地縫著,一針一線含著奉獻天主的喜樂。她坐在那裡,灰色的眼睛澄明清澈,像天國裡一朵純潔的百合花,周身環繞一輪聖徒的光圈,聖潔得令史密斯感到不可觸及。他必須仰望她,她因瘦削而顯得更長的纖細脖頸,擎住的頭,仿如距上帝極近。艾米麗沒有陰暗的憂傷,不懂罪惡的情慾,那道光圈把史密斯摒棄在外,他走不進去她的裡面。
基督教是火的宗教:「耶和華上帝乃是烈火。」聖經舊約的申命記就這麼記載。有歷史以來,基督教燃起火堆用火刑處治異教徒,焚人無數。然而,頗令湯瑪士牧師遺憾的是:在這充滿邪靈異端的孤島上,至今仍未祭起基督教的聖火。
沉醉於舊日的笙歌肉林,黃得雲想像她回到南唐館,捏著繡花手絹的手微微一揚,掀開百鳥朝鳳的蘇繡門簾,沿著烏漆樓梯款步上樓,回到尖頂閣樓。這依山而建有若騰空懸立的閣樓,曾經使初入娼門的黃得雲感到是個被幽禁尖塔的女囚,無路可逃。此刻她卻想念那堆滿織錦枕墊、鋪著鴛鴦好合床罩的大床。一等天黑盡了,閣樓向著羅馬天主堂那扇大窗,變成一扇黑色的屏風,黃得雲悉心打扮妥當,款款從梳妝鏡前起身,仿如屏風鑲嵌的麗人活動了起來,嬝娜的向前走去,與涎纏的恩客共度良宵。
為了找尋異國情人史密斯,她一早出來。此時鴉片煙癮發作,雙膝發抖寸步難行。她勉強靠在威靈頓街口粉菊花的胭脂店門口,兩扇店門緊閉,粉菊花也不知去向。她是從澳門過來討生活,年紀大了,不再幹倚門的營生,又捨不得離開,拿了積蓄在威靈頓街租了一個店面,以澳門過來的水貨、胭脂水粉、口紅香水、胸罩吊襪帶吸引捨得花錢打扮的歡場女子。瘟疫蔓延之前,粉菊花生意熱絡,鶯鶯燕燕擠在不大的脂粉店,對新到的洋貨評頭論足,黃得雲也曾夾在其間,看中一件西洋女人的束胸,腥紅的顏色,穿上去可以把兩隻奶|子托得高高的,中間現出一道深深的乳|溝。她後悔當時沒買下來,www.hetubook.com.com
說不定穿上它,史密斯看那道乳|溝,會留戀不捨得離她而去。聽見多識廣的寮口嫂說,蘭豆夫人艷窟的洋妓,便是靠兩隻雪白的奶|子挺露出來,中間擠出一道深深的乳|溝來俘虜男人的。
「那個年輕人,瘦瘦長長,臉色很蒼白,好像不太健康——」
「山頂纜車站在紅棉道。」一個包了紫紅纏頭的印度人回答黃得雲。正待開口詢問紅棉道的方位,腰間皮帶荷了槍的警察在一旁踱步巡邏,斜過肩膀凶眼瞪她,嚇得黃得雲拔腳混入西營盤的街市,漫無目的亂走。
七
「願上帝在他神聖的慈悲之中,饒恕你所犯的一切過失。」
「耶穌拿過餅來,祝了福,就擘開遞給門徒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
打發李提摩太出門後,他從書架抽出中世紀長達五百年的基督教宗教裁判所的記錄,西班牙的天主教徒對付拉丁美洲不信天主的印第安土著刑罰尤其嚴峻;拿沸滾的蠟澆他們的背,用赤紅的鐵燙他們的腳後跟,用水刑、劓鼻、砍手足、割女人的乳|房,無所不用其極。教士們又在田野城郊用石頭砌起高高的火刑台,四角聳立聖經中的先知石雕,用來捆綁被宗教法庭判決用火刑的異端者,放火焚燒,火焰沖天。許多在裁判前因不堪折磨屈死獄中的,也從地下挖出屍首丟到熊熊火堆,死後仍遭火刑的懲罰。
「反正馬車是艾米麗的。」
六
呵,他的絕望的柔情!
她四處奔走找尋纜車站,今天已是第四天,仍舊逢人便詢問紅棉道的山頂纜車站,一邊更側著耳朵傾聽纜車打鈴的聲音。史密斯告訴過她:纜車每到一站之前,必先打鈴。停站時,駕駛員把兩片長刀似的剎車器往後一扳,咯吱一聲,車身戛然而止,乘客一個個往後仰,筆直地停在半山腰間,驚險又刺|激,從史密斯口中,她打聽出她情人住在半山一棟兩層的樓房,纜車第二站下來穿過樹叢,便可看到他漆成湖綠色的家,二樓有個大陽台,天氣好的時候,史密斯形容,立在陽台極目望去,維多利亞海港對面的九龍,山巒起伏。
小時候常愛跟它比高、故鄉天后廟那對石獅子,在她眼前膨脹著,像灌足了邪氣一直漲,漲大到她肉眼所不能容納——穩坐如山的天后塑像也在晃動,快要掙出重重圍幔,掙破廟頂飛天而去——然後是一個重複呈現的景象:東莞故鄉荒涼的墓地,出葬的行列,打扮古怪的吹鼓手領著呼天搶地的嚎哭,卻聽不到哭聲的孝子。村野葦花白茫茫一片,黃得雲在似睡非睡中,看到一具披上燦爛壽衣的骷髏,在白色孝服中波動,沒有肉的腳骨趾套上一對壽鞋,鞋底乾淨如新,鞋面繡了一對紫鳳凰,她覺得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見到過。
此刻他恨不得破窗而入,去懲罰那引誘他下墜、淫慾的化身,他要進去抓過那淫|婦烏雲一樣娼妓的頭,狠狠往床柱上撞,撞得砰砰有聲,以之表示對那娼妓的輕賤。最後那次,他半夜踢開唐樓的門,把那淫|婦連人帶衣拋到床上,撳住她的脖頸,折斷一樣拗過去,朝她臉上吐口水,發洩他滿腔的怨恨。
沒有星星的夜空烏雲移動,遮蓋了月亮,史密斯眼前一團漆黑。他無法相信自己墮落、敗德到這個地步。他使島上的殖民者蒙羞。他的上司潔淨局的幫辦溫瑟先生,他帶有英國貴族血統的夫人不是一再強調:英國人必須在這鬱熱、灰塵滾滾的異邦小島維護殖民者的聲望與威嚴,如果有一天,這位帶有貴族血統的夫人識破他的行徑,獲悉史密斯是個宿妓眠娼的浪子,公然在跑馬地租賃唐樓蓄養黃皮膚的娼妓,她會不顧情面的當場下逐客令給他難堪。抑或不動聲色地從他身邊走開去,離他遠遠的,一等宴會結束,掩上門,厲聲的告訴丈夫,以後再也不許那小子踏入她的家門一步。自己紆尊降貴,與出身磨坊主兒子的他平起平坐,已經是香港殖民地才會有的怪現象,達到她容忍的極限。史密斯和有色人種廝混過的身體,坐在她家的絲絨椅,觸摸她的銀餐具,這可萬萬使不得。
「災難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來了,已經開始懲罰那些不信主耶穌的異教徒了,他們罪有應得——」
黃得雲在紅棉花落的時節見了姜俠魂一面,時間是暮春乍暖還寒的一個星期日午後,地點是上環的西營盤一條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時。三合會和別的堂口為爭街市攤位發生械鬥,從暗巷底忽地閃出一個短襖綵帶的兄弟,姜俠魂揚聲問姓,對方支吾,無法以幫會隱語暗號對答,他便知是敵人差遣街頭散匪游盜假冒前來探路。姜俠魂揚聲以三合會的隱語試探:問三乘八等於二十幾。對方無以作答,被識破身分,拔腳快步跑出巷口,姜俠魂劍一樣竄出追趕,剛巧與路過巷口的女人撞了個滿懷。
溫瑟夫人很為自己的開明民主而自豪。特別是當她聽說印度的婆羅門階級絕對不肯從賤民手中接過食物,怕靈魂被玷污。溫瑟夫人除了貼身侍女是從英國帶來的,她僱用華人男女傭僕打理她的家務,服侍她一家人,這令她很自傲。在溫瑟夫人的眼中,中國人就是官場洋奴、鴉片洋行的買辦、灣仔的鹹水妹、她家中的轎夫、園丁,以及擠了一廚房的傭人。英文報上有個美國人投書,建議香港的電車分設座位隔離華洋。溫瑟夫人合上報紙,奇怪投書的美國人怎麼不和她一樣,出入坐轎子,而去擠電車那種公共交通工具,虧他是個白種人。
「也難怪,她那出身——狄金遜夫人最知道潘朵拉的底細。可憐的夫人這一走,潘朵拉拔掉眼中釘,大可為所欲為了,看她復活節怎麼安排!」
她帶黃得雲到大伯公廟燒香求籤,摘了一包袱廟旁榕樹葉,寮口嫂說這棵大伯公親手栽種的靈樹,喝了葉子煮的湯水,清火去毒,髒病不得。
「主的靈在我身上,因為他用膏膏我,叫我傳福音給貧窮的人;差遣我報告被擄的得釋放,瞎眼的得看見,叫那受壓制的得自由。」
「可憐的年輕人,看樣子潘朵拉對他另有打算,你們看到剛才那一幕了,她幾乎把年輕人硬推上馬車——」
黃得雲初入南唐館為妓,見多識廣的寮口嫂說起楊瘡梅素種種花柳病症:
閣樓房門深閉,黃得雲反而氣怯心虛,不敢上前拍門,她害怕房裡想像不到的景象令她在毫無防備之下一時應付不過來。調勻呼吸,躡手躡腳上前把耳朵附在門縫傾聽,裡頭靜悄悄的,毫無聲響。黃得雲記起五斗櫃裡那雙忘了帶走的繡花拖鞋,那隻精巧的音樂自鳴鬧鐘,從前放在五斗櫃上滴答,使妓寨更漏長。還有床旁的小梳妝台,臨走前忘了拉下紅緞罩住鏡子,那面橢圓型的鏡子該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吧?黃得雲心中懸念,手裡握住門把一轉。門鎖住了,扭不開。她不顧一切拍門,裡頭毫無動靜,有家進不得的懊惱令她抬起腳去踢門,心中期待奇蹟似的一腳踢開它。這扇平常任何男人都可進出無阻、隨便可開的門,今天卻掩得死緊,負氣的不讓主人進來。
黃得雲目送那迅速消逝的背影,她不管剛才擦肩而過的那個人是不是姜俠魂,她已經找到了新的生命的中心——為她腹中骨血找尋依靠。捧著逐漸明顯的肚腹,黃得雲又一次走在路上穿街走巷找尋棄她而去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過去半個多月以來,她足跡踏遍半個香港,逢人便問潔淨局那個戴鋼盔、白手套率領手下洗太平地的英國人在哪裡。被擋住的路人當她是瘋婆子,不願搭理。
黃得雲一進南唐館,像回家一樣舒了一口氣。妓院經過瘟神肆虐,難得廳堂陳設依舊:酸枝木的鴉片煙床、珍奇古玩陳列椅櫃、精工刺繡的靠墊、https://m.hetubook.com.com枕頭、金漆屏風全在原來的位置。幽暗的光線下,絲織繡緯似乎殘舊了些,散發出一股黯淡的輝煌。黃得雲踩著地上花團錦簇的天津地氈,每走一步,腳下冒出一蓬煙塵,她渾然毫不察覺。困難的爬坐吧台前的圓凳,胳膊支著吧台,黃得雲像從前一樣搔首弄姿,回味那些喝得醉醺醺的鬼佬投向她旗袍叉開露出的小腿,恨不得一口吞下她的那種淫猥神情,她扶著頭笑得很輕佻。
大伯公生前為何方神聖,眾口紛紜。據說曾經是個浪跡風月場中的登徒子,俗姓楊,從醉花樓的紅妓傳了一身梅毒瘡,被鴇母趕出妓寨,周身潰爛躺在伊利近街的岩石洞裡奄奄一息,口中頻呼天譴。路人掩鼻而過,佇立街角議論,都說骯髒病毒已攻入腦子,才這般癲狂作態,看樣子過不了今晚。當晚下半夜,前未曾有的雷電夾著狂風暴雨從海面翻滾襲捲過來,伊利近街整排木屋悉數盡毀,岩石洞中的病人全身泡浸雨水裡,雙眼瞎了,天降的甘霖卻洗滌他一身楊梅瘡。
那晚溫瑟夫婦為倫敦派來聽取瘟疫匯報的菲立浦爵士舉行宴會,席間議論達爾文的進化論,菲立浦爵士接著把話題一轉,說他最痛恨離婚,更以史密斯為例:想想看,他的綠眼珠和東方女人的黑眼珠混合,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啊?眼睛灰濛濛,外貌不白不黃,心智像黃種人一樣遲鈍。這種雜婚生下的子女只配給白人統治,當奴隸,菲立浦爵士振振有詞。
湯瑪士牧師矜憐地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史密斯不敢抬起頭,他怕迎接牧師那雙灰色的、洞悉一切的銳利眼睛。他匍匐聖堂,自覺罪孽已深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懷疑耶穌基督會饒恕他,讓他得到拯救。為了擺脫誘惑,他把下班後的時間排得滿滿的:傍晚離開潔淨局,家也不回直奔般含道孤兒院,引領孩子們讀聖詩,為他們補習英文直至夜深,然後踩著月色,一路數隨身攜帶的念珠,默誦經文回家,臨睡前深吻床頭掛的寶匣,祈求能夠擁有上帝的福祉睡去。
史密斯怔怔望著這純潔如百合花的聖女,心裡隨著那一縷絕望的愛情,飛到唐樓那個肉身溫暖如春的女人。蝴蝶,我的黃翅粉蝶。她把生命毫無保留的交託予我,她全然依賴、信任我,她把我帶入這出奇的、熱烈的痛苦之中,而這痛苦又不是沒有愛的成分。
耶穌的血洗清我們的罪,使我們漂白如雪。他的信教虔誠的母親告訴他。
女人們眨眨眼,交換曖昧的眼色。
以後一段時間,寂寞的殖民地夜晚特別漫長,暗暗漆黑一片。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點著一盞燈,是僅有有亮光的所在。史密斯從半山官舍的陽台往下看,那盞燈是黑暗中唯一的溫暖,招引著他前去,融化在她的柔情蜜意之中。
「啊,我看到了,剛才在教堂前面,潘朵拉陪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出來,難道他——」
「在肚臍以上肉體各個洞隙是純潔的,肚臍以下是不純潔。」
黃得雲說起她前晚肚痛如絞,老中醫面色凝重,把脈傾聽胎兒的位置,卻不得要領。也許時機太早,等多幾個月成了人形再作打算,老中醫說。與其受盡折磨等足十月,生出個缺頭爛腳的怪胎,像秋影一樣,倒不如也從大伯公求一劑草藥,煎了喝下去,如行五里路,胎兒自然落下——
「上帝保佑,但願炎熱的氣候不致把我們的智力消耗盡了。」
病癒後,受到神諭,掛牌看病,專醫花柳墮毒。求醫的鶯鶯燕燕從水坑口成群結伴而來,大伯公羽化登仙後,被他生前醫好的妓|女湊資把他看病的岩石洞蓋成一座小廟拜祀,香火鼎盛。
遺憾的是,只要稍稍一放鬆提防,敗壞的心魔便趁機潛入,轉念之間,他發現自己夢遊一樣,回到跑馬地成合坊,在黃得雲住的唐樓窗下徘徊。那個盤據情慾的女妖,守候在窗子後的那一邊,引誘他破窗而入,向她投懷送抱。蝴蝶,我的黃色粉蝶,我的永遠的誘惑。月光下,史密斯沒有血色的臉因掙扎而蒼白得像張白紙。在他不願意承認的內心深處,蕩漾著激|情的灰燼,只要稍加撩撥,便有復燃之勢,由於分開得太過突然,史密斯來不及嘗到男女之間熱情燃燒過後不可避免的單調疲倦,就生硬地撇下黃得雲而去。他知道窗子的那一邊,他的女人此刻正在半垂的錦帳內,輾轉陡然空曠的大床,情態十足,無可奈何地噬咬兩人合睡過的鴛鴦枕,懶怠梳妝的長髮像匹黑緞半掩胸前,她抹上茉莉花汁的皮膚香滑可口,細細的毛孔張開,等待他去輕憐疼惜。她的淫|盪的、魚一樣的嘴唇向他呢喃。史密斯想像自己又一次趴覆在塗抹茉莉花汁的女體,傾注他積壓的狂暴的熱情,與她扭攪在一起。呵,他的又溫柔又敗壞的妓|女!
「——注意到剛才那輛馬車了?停在教堂門口的那輛。」
拜別大伯公,黃得雲猶豫著,但最後還是從廟祝手中接過那一包紅花草藥,心事重重地沿著伊利近街信步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水坑口這一片煙花地。她回想昔日與青樓姊妹們拜完大伯公,相偕嬉笑回妓寨,心中傷感。眼前風景依舊,以花筵出名的「杏花樓」、「壽而康」等酒樓紮花結綵招牌高掛,兩旁屋宇如雁翅,碧窗紅檻儘是銷金的妓寨,此時曬著暮春日午懶洋洋的陽光,深垂的珠簾內杳然無聲。昨夜留連酒樓的飲客、妓|女至今仍高臥未起,一等入夜這裡紅袖淺斟,飲客銜杯,酒色財氣又是另一種風光。
閒話角的女人們聽了,拿手絹捂住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有酒商的妻子喃喃:
瘟疫盛行時,立在她窗下賣神油防治疫病的江湖郎中早已不知去向,黃得雲乘轎離開南唐館時,委棄地上的紅紗燈籠也被移走了,獨剩掛燈籠的鐵鉤在簷下難以感覺的細風中兀自搖晃。瘟疫過去已久,何以南唐館連盞新的紗燈都沒換上?黃得雲納悶。她推開大門,咯吱一聲,掀起百鳥朝鳳的蘇繡門簾,一股肉眼看不見的灰塵揚了開來。南唐館一片死寂,在暮春日午中沉睡,和水坑口的酒樓一樣,這兒也是屬於夜晚的世界。等到太陽下山,尋芳客才出動飲宴征歌逐色,龜爪僕婦在後邊吆喝推擠亂成一團,而黃得雲和其他販賣色相的姊妹,在各自的房間對鏡梳妝,插上最後一枝玉簪,等候飲客飛箋傳召,好輕移蓮步,前去侍候。
情勢急轉直下,沒被瘟疫奪去性命的華人,死裡逃生,一口氣還沒喘過來,又面臨拆遷的命運。這些謹小慎微,但求溫飽的升斗小民,本來已是家徒四壁,眼看連頭上避風擋雨的屋頂也將被拿走了,他們的反抗既消極又無奈,兩萬多人決定放棄這種仰人佈食、寄人籬下的殖民地生活,收拾本無長物的家當搭船回轉大陸鄉下。香港開埠以來華人的歷史性大遷徙正在進行。
萬一碰不到熟人,她還有一條路走,可找回倚紅閣的倚紅,和她商議做個自由身,不賣斷給她。調理她當琵琶仔的倚紅已經把她賣過一次了,黃得雲對她毫無虧欠。她可到這半掩門的娼寨覓個房間,飲食傭婦由倚紅閣供應,掙來的皮肉錢一半分給倚紅。黃得雲相信自己重操舊業,台腳必旺,舊雨新知前來捧場,將令她應接不暇。
黃得雲悻悻的回到街上。隔壁蘭豆夫人彩色玻璃的門大開,艷窖污穢惡臭的帳幔綾羅衣叢中,有東西在蠕動。鼠疫蔓延,擺花街一帶的妓院人去樓空,海岸邊娼寮日夜接客二四寨的低級土娼,趁機混入,正在白晝宣淫。黃得雲對那一團蠕動吐了一口口水,夷然的別過臉去。如果她知道自己進不去的閣樓也被土娼、下流的嫖客進駐,床上凌亂污穢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反應恐怕不止夷然不屑地別過臉去吧?
為了抑制懷孕後出奇強烈的性|欲需求,黃得雲在唐樓的四柱床點起一盞煙燈,陪她度過漫漫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夜。一吞一吐之間常常把她帶到一個眩暈之地,黃得雲無處發洩、焦慮輾轉的身體得以慢慢鬆懈下來,四肢平服的貼到床上,所有牽腸掛肚情愛恩怨糾葛,被情人拋棄的沮喪傷感,懷著負心人的骨肉,此後何去何從,對茫茫未來的恐懼,全都隨著吐出來的白煙,漸遠漸去了。黃得雲好似爬入一個安全的洞穴,唐樓不分晝夜簾幕低垂,點著鬼火似的煙燈。她揚手打發為她燒煙泡的傭婦阿梅,黑暗中摸過那把描金的小茶壺,對著壺嘴啜了一口濃茶,她很喜歡洞穴裡與世隔絕的寂靜。
三個月前的那個黃昏,她拎著箱籠從赤柱天后廟失望而歸,回到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突然之間,她的肚腹起了一陣奇異的騷動。就在證實自己懷了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的孩子的那一刻,伶人姜俠魂的影像完全從黃得雲心中抹去,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好像從頭到尾這個人根本沒存在過似的。
黃得雲並沒有死,她不過是經歷妊娠初期的生理反應。隨著懷孕一起而來的,卻是強烈到她不知如何去滿足的需求。她躺在異國情人不在、陡然空曠許多的彈簧床上,翻來轉去,四肢無處發放。這張曾經一再使她以為置身天堂的床,少去了神仙美眷,變成她情慾煎熬的煉獄。在她無數不能成眠的夜晚,黃得雲拉過被褥放在口中咀嚼。只要你肯回轉,我願意盡棄前嫌,重新來過。冤家,我的臀部需要愛撫,我的乳|房逐漸在萎縮,我要你填滿我需要被填滿的空隙,狂蜂浪蝶癲做一處。我只想兩情如醉如癡,雲雨後,我嬌眼乜斜,艷光點點。
「如果你不想知道什麼人經常坐那馬車,那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黃得雲不肯就此罷休,她一路走一路苦思回想昔日閒談中,史密斯話中的蛛絲馬跡,記起他住的半山官舍可聽到纜車打鈴的聲音,心中豁然開朗,截住迎面走來的路人,詢問紅棉道山頂纜車站的方向。
「女士們沒興趣知道艾米麗馬車裡的人,算了,我先走一步,下禮拜見!」
「但不知把他——那個史密斯往哪裡載?」
「火把,孩子,高舉你手中的火把,這一次擲向那魔鬼棲息、靈魂污穢異教徒的巢穴,用火刑燒死那異端的女巫!」
「瑪麗安,那個男人是誰?」
黃得雲哀哀切切地祈求大伯公令她的異國情人回心轉意,回到她身邊,心底深處卻清楚無比,一切都是徒然。今生今世,史密斯再也不會踏入唐樓一步。最後一晚之前,從他逐漸稀疏的足跡中,每一回捧住她的臉,史密斯研究那中國的、東方的奧秘,最後總是放棄的把她重重一推,推到床上,接著自己撲上去,覆蓋她的柔若無骨的女體,攫獲她,無比貪切,無比粗野的熾熱的要她,死緊的貼住她的胸脯,好像怕失去她似的。史密斯在與她貼得死緊的那一刻,心中卻感覺到有東西橫在他們當中,硬要把他們分開,史密斯等待萎潰的到來,他好立刻從最緊密的接觸抽離,把嵌在一起的肉體用力一掀,往旁邊摔過去,自己翻身下床,暗自發誓今晚是最後一次來。
二
「又拿起杯來,祝謝了,遞給他們,他們都喝了。耶穌說,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
對他盤踞可容納十二個人的大餐桌,獨自一人據案而食,黃得雲認為理所當然,即使她自己入住這棟政府官員府邸——黃得雲明知是不可能的非分之想,但克制不住想像如果置身其間,她的位置應該在哪裡?正襟危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和史密斯遙遙相對,當她的女主人?喔,不,她可沒這福份。那麼,搬張凳子,坐在史密斯背後,侍候他進食?照從前水坑口妓寨飲宴開筵的規矩,應|召的妓|女坐在客人背後侍候。不,這成何體統,堂堂官員大宅,哪容許那種調笑輕狂。閨房關起門來胡鬧是一回事,出得廳堂,在僕人面前,則必須肅目端凝,擺出架勢來。
上、下牙齒震顫,咯咯作聲,黃得雲運用十個手指扳開牙齒,把舌頭含在當中,找尋力量預備咬掉它,了此殘生。黃得雲閉上眼睛,週遭的景物、她的殘姿敗影全部隱逝了,掙扎過後的平靜從她心底冉冉升上來。黃得雲不再畏懼死亡,她雙手合十,朝著家鄉的方向拜了下去。
全靠大伯公保佑,南唐館整整兩年送往迎來,黃得雲遵守寮口嫂的一套防患方法:完事後立即上馬桶,漱口、洗手。總算幸運,花柳髒病全沒沾上,她幾乎是姊妹群中唯一沒吃過大伯公的膏丹丸散的。
他記起小時候在布萊敦的家鄉小教堂做禮拜,高大的銀燭台點著白蠟燭,火光閃閃,十字架上的耶穌遠不可企及,母親讓他合掌跪在長凳上,牧師從聖爵取出白色的聖餅,他伸出嘴唇去接。這是救世主的身體。母親不止一次帶領他讀聖經,經書上這樣說:
三
「看那山的折疊形狀,你會知道九龍這地名的由來了。」
「喲!究竟是誰?請快說!」
劇烈的顫抖使黃得雲再也支持不住,背脊沿著牆滑下來,蹲到地上,雙手蒙住頭臉,不能面對她自己。鏡中的顯影令她羞恥與絕望。在這一刻,她恨不得狠下心,舌頭一咬,死了算數。她已經山窮水盡,再也無路可走了,連天生的如花倩影也給鴉片煙毀了,她原先想靠色相重操舊業的計劃,也和那面殘鏡一樣破碎了。
窗影移動,恍惚間,閒垂的錦帳似被撩開了,昏暗的床頭似乎立了個人。冤家,是你嗎?黃得雲像從前一樣,抬起自以為打扮得恨眉醉眼的臉,感到被一雙溫熱的手捧著,然後一隻隻摘下她插了滿頭的玉簪珠翠,揉亂她精心梳成的髮髻,讓她一頭青絲瀑布一樣流瀉到腰間。只要你肯回轉,冤家,像從前立在床邊,困惑而深情的望住我,伸出顫抖的十個手指,徐徐插入我濃密的鬢邊,喃喃說些謎語般的,我所聽不懂的話語。我對你情愛難禁,我只要你的身體。
他引證《聖經出埃及記》上帝為了打擊異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樣的灑下——」
最近史密斯食不下嚥,喉嚨像豎了條硬木塊,一直堵到心窩,令他坐立難安。他懷疑在唐樓吃多了異教徒不潔的食物。這些不懂文明生活的野蠻人,史密斯抱怨,他們動物一樣,殺蛇煮羹,吃千年黑雞蛋、惡臭腐爛的豆腐,把碧綠的青菜醃成紫黑——他被唐樓的一主一僕包圍,以她們的方式來侍候他,她們居然讓他從錫壺喝下燙暖的米酒、文火煲了幾天幾夜的豬肺牛雜湯,嚥下一口口餵到他唇邊燉爛的白木耳,鼻涕一樣噁心的感覺——史密斯叉住咽喉乾嘔。
如果聖約翰大教堂的湯瑪士牧師知道他的教民史密斯的處境,他會毫不猶豫地高喊:
離開溫瑟家的宴會,回家途中,史密斯覺得自己病了。自從那個晚上開始,他重複做著相同的惡夢:他沉入漆黑如墨的海底,黃得雲塗抹茉莉花汁的裸體滑不留手,她一迴旋,變成一隻形狀恐怖的怪魚,長著四條鰭,像四隻赤|裸的手臂,攀來繞去纏住他,把他往下拉,拉到海底最深處,如墨汁的海水使他陷於完全的漆黑之中——
「哼,誰希罕那個宴會!參加的人回來批評得一文不值,音樂、雞尾酒全糟透了,場面冷冷清清,客人巴不得早走——這個牧師太太簡直太不懂規矩,誰巴結她,誰就被邀請!」
他還是被打中了。這次情況更為嚴峻。當李提摩太聽說港府有意將焚燒後的空地闢為公園,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多萬華人擠在維多利亞城西邊不及一平方哩地,已經到了人疊人的地步,華人區比金子還矜貴的土地拿出來闢公園,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極其自然地,她把臉往那面鏡子湊上去,被打破了的鏡子照出支離破碎的她的影子,黃得雲見鬼一www•hetubook•com.com樣大叫一聲連連後退。那張眼皮浮腫、顴骨突出、雙頰凹陷又青又藍的臉,泛著一層黑油的枯萎的臉不是她的,那是倚紅閣老鴇倚紅的臉,她有一口黑色、令人噁心的牙齒,桃紅褻衣上的頸子瘦得皮包骨,骷髏一樣。啊,那雙壽鞋,她記起來了,第一次站在倚紅煙霧騰騰的鴉片煙榻前,擱在榻前酸枝大方凳上的那雙黑緞繡鞋,鞋底嶄新,穿鞋的人似乎從沒下到地上走過路,鞋面繡的是一對紫鳳凰。幻像中一再出現的出葬行列,披著斑斕壽衣的骷髏,那是倚紅的葬禮,抑或是她自己的?
轉過荷里活道,擺花街在望,黃得雲心中感觸深深。那晚灣仔大王廟看神功戲,「武家坡」才演完,她突然害怕南唐館的鴇母、龜爪會拿繩子從後面向她移近,趁她沒有防備,攔腰綁住她,架回去妓寨重操淫業。黃得雲等不及戲散,拉著傭婦阿梅,鑽出看戲的人潮,起了投奔優天影粵劇團遠走香江的願望。才不過三個月時間,此時卻對著南唐館急急奔赴,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使她自嘲的輕笑起來。
「聽老一輩的說,這些髒病跟鬼佬水手坐船一起來的,有百多年了。最先,葡萄牙鬼佬傳到廣州的。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沙面一等一的紅牌阿姑接了水兵過了毒,病得厲害,有個不怕死的鬼佬,赤眉紅眼硬要睡她,嫖了不給錢,」寮口嫂雙手一拍,「這下可好,老天把一身毒過給白嫖的鬼佬,不出幾天眼爛鼻掉,整個人廢了,阿姑全好了——」
這還不夠。他必須越窗而入,摧毀他一手建立的後宮——他的中國。史密斯將舉起雙手把一唐樓的紅紗宮燈、飛龍雕刻、青花瓷瓶悉數搗爛成碎片,特別不能忘記砸毀牆角的那座神龕,它日夜點燃紅蠟燭,龕內供奉全身泥塑的偶像,異教徒的神明,湯瑪士牧師口中的魔鬼的偶像。
遺憾的是黃得雲對於南唐館暗藏的機關有所不知,這兒與附近所有的妓寨有同樣的裝設:每個房間都暗藏窺伺的眼洞,用以偵察妓|女的一舉一動,防備不馴服的妓|女裡應外合爬窗捲逃,或上吊尋短見,白白損失妓院滾滾財源。妓|女私下向嫖客「斬白水」拿到的饋贈往往還沒來得及藏好,鴇母已經立在門口向她伸手上繳,也全拜眼洞之賜。可惜黃得雲警覺性不夠,要不然摘下外牆掛的那幅蜜蜂戲蝶蘇繡,墊起腳跟朝圓洞往裡一看,房內的景象包準她大吃一驚。
吸嗅消毒瘟疫的硫磺餘味,坐久了,黃得雲漸漸感到不太對勁,本來應該很熟悉的週遭怎麼愈看愈覺得陌生。印象中,酒水川流不息的吧台從沒像現在這樣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她擄過一隻空的啤酒杯,摸到杯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吧台經久沒用,也蒙上白色的灰,角落四處高几上的五彩花瓶,灰濛濛的,瓷器一點也不透明。黃得雲下了高高的吧凳,伸手拂過之處,指尖全是沙塵。她仿如闖進一個長埋地下、荒廢已久的屋子,再待下去就要更往下陷。她必須回到熟悉安全的所在。黃得雲抱住烏漆的樓梯扶手一步步往上爬,她相信等一下上到閣樓她那珠箔低垂的房間,她才會真有回家的感覺。那天她拎著箱籠從閣樓梯間染疫昏迷不醒的龜公身上跨過去,乘亞當.史密斯派來的轎子離開南唐館,走時匆忙,但記得那把玫瑰椅斜側一邊,對住窗外,等著她回去坐下來做她的白日夢。等一下她重新坐回那把玫瑰椅,心中會想些什麼樣的心事呢?
「虧她還是牧師娘,這身打扮!」
酒商妻子得到注意,重又施施然坐下來。
「唉喲,露薏絲,別那麼小氣了,她聖誕酒會沒邀請你,到現在你還記恨?」
一
黃得雲隨著回轉老家的人潮,一級級走下石板街,走完最後一階。她回頭往上看,香江四年確是一場夢。四年前她邁著前幾天還踩水車灌田、正在抽長的腿一級級蹬上石板街,展開她的風月營生,四年來她已走完了全部過程;銷金帳裡逞盡風流的滋味,她嘗過,她刻骨銘心的愛過,也被短暫的愛過,被異國情人拋棄後,她回轉煙花地,有心重續青樓夢,奈何瘟疫肆虐前,擺花街沸地笙歌海、排山酒肉林的風光不再,殘鏡的顯影鏡花水月總已成空。黃得雲拍拍裙襬的灰塵,都過去了。她永遠告別石板街,只要她活著的一天,她再也不會走回頭路了。
這是道德的敗壞,與種族階級歧視無關。溫瑟夫人自以為心胸開朗,不存在任何偏見,雖然她心目中優秀的種族,必須和她一樣,外貌藍眼金髮,內在智慧高超。
「曾經是,」她被打斷了,「現在潔淨局的幫辦是溫瑟先生,他的夫人——」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排山倒海從上面轟響而來,震撼街心,打斷黃得雲輕生的念頭。她挺起身張開眼,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跳了起來,她拚命揉著眼睛,以為又是鴉片作怪所產生的幻像。
史密斯說到他家的客廳,擁擠著前任住戶從公家倉庫搬來的傢具,堆得滿坑滿谷,他很少在客廳逗留。整棟樓房比較特別的是二樓臥室,他把彈簧床面對海的方向,打開防濕氣滲透的百葉窗。早晨陽光越過門框,爬到床上,一寸寸從他腳趾往上照。他好像曾經頑皮的形容那種感覺:什麼就如同躺在沙灘裡,細沙從腳趾一路覆蓋上來似的——
「艾米麗.湯瑪士的馬車,有什麼奇怪?」
嚥足鴉片,似睡非睡中,黃得雲腦中異常的清醒。在這種狀態下,童年零碎的記憶或過去歲月早被遺忘的印象便一幕幕浮上來,跟著記憶而來的是種種幻象:
「每天晚上——」
「這傻女想不開,說生個孩子好依靠,不賣了。想得可好,偏偏沒生仔的命,肚子裡的怪物等不足月,根本不成個人形,搶先伸出一隻怪腳,腳趾的皮連在一起,黃黃的,像鴨子的蹼。半個腦袋,軟乎乎的,看得透明——秋影這次又中彩了;作孽,又是番鬼佬下的孬種,難怪她不敢要了——」
四
姜俠魂推開被撞的女人,跳步追逐他的敵人去了。黃得雲按了按被撞痛的肩,愣住了,一下回不過神來。是他吧?從他懷中抬起頭的瞬間,黃得雲看到那雙眼角上吊插入兩鬢,曾經令她夢魂牽繫的單眼皮的眼睛,她顫慄了,就是這雙眼睛——她沒想到單眼皮的男人會是這樣性感——使她三個月前,捲逃體己私蓄,踏遍香港各角落的廟宇,投奔優天影粵劇班,追隨那對眼睛而去。三個月後再面對時,單眼皮上伶人上妝的那一抹古紅油彩被抹拭了,眼睛露出暴戾的凶光。黃得雲疑惑了。眼前這耳朵戴了銅圈的漢子,和戲台上伏虎的正義英雄會是同一個人?她手拎箱籠,風塵僕僕遍尋不獲的優天影粵劇團武生姜俠魂?
大伯公廟榕樹影影幢幢,不知什麼鳥在枝葉間聒噪。黃得雲下意識的撫摸微微隆起的肚腹,裡面的孽種該如何了斷?南唐館為妓時,她曾經陪過秋影來求大伯公,那是在一船塊頭特別大的紐奧良水手上船回航一個月之後,從寮口嫂口中,秋影不止一次懷過可怕的怪胎:
黃得雲向印度人詢問紅棉道山頂纜車的方向,被荷槍的警察斜眼瞪她,嚇得趕緊混入西營盤的街市,沿著斜坡往上爬,沒想到來到伊利近街大伯公廟前,祂是水坑口、擺花街一帶的青樓姊妹祀奉的淫神。大榕樹密蔭籠罩下的小廟,重新翻修,從裡到外刷上紅彤彤的油漆,連神位、扁額也通紅一片,血光一樣刺眼。
黃得雲冷汗直流,呻|吟的轉過頭,牆上那面橢圓型的鏡子仍懸掛在那兒,有那麼一次她曾經對住那面鏡子照了又照。那隻店裡新到鍍金的耳墜子,黃燦燦映得她眉眼生輝,可惜她戴不來西洋式的夾扣,夾得她耳垂發痛,只好心疼的摘下來還給粉菊花。她難忘鏡子裡自己煥發的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