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所寫的香港歷史裡,第一個發現新界的是意大利的瓦南特里神父。「發現」也許用詞不當,但瓦神父繪製了新安縣有史以來第一幅地圖,卻是不爭的事實。
——日則侍立主婦身旁,非裝煙則打扇,非捶骨則奉茶,夜則候門不睡,專待主人宵宴歸來。天色未明,奴身即起,掃地抹桌,拭窗烹茶,漿洗備餐;主人即起,獻茗奉匜,唯恐不謹。所最慘者,主人呼喝無常,婢子接應不暇,辛苦既無可訴,刑罰叉無可逃。或綁立床柱前,不能求救,罰跪或施籐鞭,不許啜泣。或絕粒食,仍須任勞。更有以爛布塞口,箝熾以烙身,沸水澆背,敲大棍而斷骨。堂高簾遠,外人干涉無由;苛法嚴刑,政府知情甚少。
惜姑因給尊德公破身,無法擇配賣人為妾,少收了禮金,正室懷恨在心。靖康樵公所載婢女受虐的苦楚,惜姑無一能免。
以後其他姓氏相繼南下落籍,都以屈氏先祖定下的格式為榜樣,各自覓地安居耕讀傳家,幾百年來相安無事。
十二年之後,英法聯軍整兵北上直搗咸豐皇帝的金鑾殿之前,英國從印度調兵東來,以香港彈丸之地,不足以屯兵為藉口,派兵攻下對岸的尖沙嘴,佔領九龍半島以做駐兵紮營之用。英國人不願蒙受武力侵佔的惡名,想出「租用」的名義。
道格拉斯.懷特隨手拿了支來福步槍,騎上馬去看個究竟。他打算必要時舉槍朝空射擊,藉著槍聲嚇走水牛。馬來人爭相傳告,變成白人警察持槍射殺水牛來了,於是都跟隨在馬後頭,跑來看熱鬧。有的手上捧了個臉盆、竹籃,一等水牛被射倒地,上前分割牛肉。
懷特上校雙頰塗滿了肥皂沫,心滿意足的坐在窗下,由他的私人理髮師幫他刮鬍子。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初春早晨,窗外花園飄過來新翻泥土的腥味,夏綠蒂發揮她的園藝才能,要把英國花園搬到太平山頂山岡上的家,她種植親自從總督府花園剪來的玫瑰枝,園丁提著水跟在後頭一路澆水。
夏綠蒂為此很沮喪。
歷史證明,章靖公再是神機妙算,也畢竟有他的局限。傳說亙古的時代,青山、大帽山這一帶到整個九龍半島,全部沉在海底,後來天變地動冒出水面,變成陸地。九龍是龍的身,半島九條形狀像巨龍的山脈,傳說便是龍背的化石,而龍首正是隔海的香港太平山,山上怪石堆積,有一塊巨石,被認為是龍首的鱗,一經碰觸,金光閃爍,山下老遠都看得到。
當天晚上,她流產了。眼前浮現飄在臉盆上的光身蟲豸,她想到未成形的生命的胚胎,緊蹙著時興描的彎彎細細柳眉,心中不能釋然。接下來,是花樹得了蟲災,從玫瑰花開始,像傳染病一樣蔓延到整個花園。夏綠蒂手中的小鐵鏟掘出無數白色蠕動的蟲,她驚叫一聲,丟下鐵鏟跑回臥室,從此足不出戶。沒消多久,雙頰的血色像窗外愈開愈淡的玫瑰花,最後終於褪到蒼白無色。
綿綿的雨滴滴答答落到黃昏,屋內白衣黑褲的女傭輕手輕腳上下樓點燈。雨停了,黑暗擁抱山岡,屋子裡是唯一有亮光的所在。夏綠蒂按住披在肩上的圍巾,轉身正要進屋,一個恐怖的景象發生了。
艾米麗於國民政府成立後,把精力從廢婢運動轉移到解放中國婦女纏足,她出現各種集會握著拳大聲疾呼纏足陋習對婦女身心之殘害,聞者為之動容。她應邀到皇仁書院,向男學生講纏足之害,台下的男學生羞怯地偷看艾米麗勒得快要斷了的纖腰,胸脯誇張地隆起。學生弄不明白,束腰隆胸的西方仕女打扮如果可以被允許,為什麼艾米麗對中國女人的三寸金蓮如此深惡痛絕?
發病後兩個月,一個悶熱潮濕的夏夜,不知哪來的蠻力,夏綠蒂徒手毀了她辛苦經營的花園,一草一木無一倖免。她手抓犀利的鋼剪,刷刷剪斷一園子盛開或含苞的花,連根拔起幾十株半人高的帶刺玫瑰,最後對付小徑兩旁的聖誕樹。夏綠蒂就在使盡力氣企圖推倒一株不大的聖誕樹時被發現的,懷特上校抱她進屋時,她兩臂傷痕纍纍,玫瑰的刺劃破了皮肉,血跡斑斑,白色棉布睡袍沾滿了泥土。
這窮山惡水,蟲豸滿佈的殖民地毀了夏綠蒂,懷特上校握緊雙拳,冰冷的藍眼睛轉為冷酷。接管新界行動,無論有多血腥他亦在所不惜。
「——理論上、技術上來說,如果廣州到漢口、漢口到北京、北京到瀋陽、瀋陽經哈爾濱的鐵路相繼通車了,」駱克興奮地喊道,「那麼,國際旅客可以從九龍——想像一下,上校——從九龍乘火車,經西伯利亞、莫斯科、巴黎而直達倫敦——」
赤髮藍眼的洋鬼從蔚藍色的海面乘著戰艦呼嘯而來,在大笪地登陸,佔據了香港。鴉片戰爭戰火方歇,侵略者便盤算著擴張領土,指出香港諸般缺點:
經過一年多的維修工程,屈氏宗祠回復昔日面貌,族人繼續在此舉行祭祀及集會。
兩個月後,駱克前往新界探察,在岑田鄉遭到抵制,上千個村民打鼓高呼「打鬼佬」,拋擲臭雞蛋,緊閉同德圍門,不讓駱克一行入內。後來還是靠七十五名陸戰隊士兵和機槍,用武力硬逼開圍門。
四
瓦南特里神父發現了南海角落遺世獨居的桃花源。這裡土地膏腴田疇如錦,書樓學館林立,文風鼎盛,居住深溝高壘圍屋內的人們,持續著世代耕讀的傳統。神父花了整整四年時間,把他的發現繪製成地圖,分佈廣泛歷史悠久的名勝古跡、廟宇祠堂、學塾橋樑,更以英文詳細註明。「新安縣地圖」於公元一八六六年完成。那個時候,香港才開埠二十年,百廢待興,仍然只是個荒涼的漁村。
余對於中國人蓄婢之例,斷不能革除——固鞭撻婢子,即視為虐待,懸為禁例,余極不以為然。蓋凡人之品行,各有異同,余嘗見打子女打老婆者亦多矣,何止打婢女。若因人之打婢女,而遂將婢女禁絕,稍有知識者諒亦必不以為然——
道格拉斯.懷特在空氣中飽漲不滿情緒的低氣壓下,開步槍射殺了一頭馬來人認為發了瘋的水牛。事實是水牛並沒瘋狂,起碼在牠被道格拉斯.懷特連開五顆子彈倒地之前,水牛是安靜地立在野地側頭吃草,一頭馴服的水牛。
懷特上校從下了轎的那一刻起,便有個男僕雙手捧了張折疊的帆布椅,影子一樣跟在他的屁股後,亦步亦趨,等候主人走累了,隨時可把適合野外的折疊椅打開,侍候他坐下歇腳休息。
史超域.駱克傳召警察司道格拉斯.懷特上校密謀共商對策。駱克對帶有軍職的殖民地官員一向懷有敵意,他早年立志投身海軍卻未能如願,沒能過戎馬生涯至今引以為憾。
史超域.駱克轉動深陷眼眶的鼠灰眼珠,謀思降服敵人的策略。他是個自視甚高的殖民者,參加過公元一八八五年尼羅河遠征,嚮往大英帝國在非洲實行的強化殖民政策。在受命於倫敦全權負責接管新界任務之前,對自己長期蝸居沉悶的香江小島,大有懷才不遇壯志未酬之歎。沒想到時來運轉被委以重任,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連首相都予以深切的關注,外交大臣及殖民大臣也極端關注接收動態發展,批文下來命令駱克將接收過程的每一個細節向兩位大臣匯報。他必須把握這難逢的機會,好好表現一番為自己立功,從此不愁在海外殖民部官位扶搖直上。
懷特上校敬完禮後,脫帽夾在左腋下,筆直立正,駱克並不讓他坐下來。道格拉斯.懷特,紐卡索人,造船廠工程師之子,現年和圖書三十九歲,已婚,未有子女。檔案資料這樣記載。先後派駐斐濟、馬來亞、緬甸。出任馬來亞英國皇家軍警隊時,曾射斃一隻瘋狂的大水牛,這段事跡至今仍在叢林土人中傳述。在緬甸以平伏仰光暴民動亂榮升上校,七年前轉調香港任警察司迄今。作風強悍蜚聲警界,鼠疫期間表現出色。最近立下的一項功勳是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年的鑽禧大典慶祝期間,大舉破獲掃蕩上環非法賭窟因而聲名大噪。
章靖公墨守先人古訓: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樣樣俱到,一切安排就緒後,他已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晚年抱病仰觀星象,看到主星昏暗,自知不久人世。章靖公決定抗違天意為自己改命,於是秘密設壇,按上本命燈,每日以鮮花果物祭拜,自己披髮仗劍步罡踏斗作法,七日之內如若本命燈不熄滅,便知陽壽可延長。到第六日夜深,密室盤旋一股黑風吹熄長命燈,章靖公長劍一摔,大歎:
冬季南下旅遊的老虎,也有落網被打死的,像赤柱天後廟牆上貼的那張虎皮,就是村民勝利的標誌。三年前擺花街南唐館前妓黃得雲,看上了優天影粵劇團的武生姜俠魂,迷倒在他戲台上「公明伏虎」的英姿,拎了箱籠投奔戲子,最後找到赤柱海邊的天後廟,她的伏虎英雄已不知去向,只見廟牆上張貼的虎皮。
結果出師不利,那些嫉妒他、反對他的同僚沒有一個贊成他派調查團明目張膽的到新界去探虛實,對他被擲臭雞蛋回來,無不幸災樂禍。駱克外表鎮定自如,其實心中無比恐慌。他對大帽山、青山圍繞的那一塊廣袤土地和人民一無所知,自覺需要一長段時間的摸索進行實地調查,才能制定具體的政策。直覺告訴他,貿然不得。
族人鄉親開會決定動用族中基金四百三十萬港幣,予以重修。但工程答應交由政府古跡辦事處,以及建築署古跡組負責監工製造。承建商從中國請來擅長維修古跡的師傅,運來二百五十枝優質杉木、二百六十塊上佳紅粉石、一百七十件花崗石、一萬五千塊大小青磚、八萬件瓦片瓦筒,以及四條青砂岩柱,進行重修。
懷特上校在妻子夏綠蒂緊閉的臥室門外默立了好一會,他多麼懷念她身穿白色繡花棉布衣,立在門廊下每天黃昏等他回來,那滿懷盼望的身姿。
日後屈亞炳的族人,將唾棄他,認定他的行為是家族有史以來最大的羞恥。族中得過清廷進士的長輩,依據為虎作倀的典故,稱屈亞炳為「倀人」。典故出自古代傳說:人被老虎咬死後,鬼魂脫身不得,只能力虎服役。猛虎外出四處覓食行兇,倀鬼必須與虎同行,為虎前驅。屈亞炳的幫兇行為與倀鬼無異,因尚存一口氣,故稱「倀人」。
在這種情勢下,他只能扮演馬來人要他扮演的英雄統治者的角色。戴上他們為他量身製作的面具,逼迫他舉起步槍瞄準。看戲的觀眾屏息以待,空氣凝止。二十二歲的英國皇家警察道格拉斯.懷特將流汗冷澀的食指扣住扳機,為他身為殖民地統治者、為他效忠的英女王射出第一槍。觀眾的歡呼排山倒海擁向他,水牛沒能在預期中癱倒下來,喧嘩聲噓聲掩沒了喝采聲。道格拉斯.懷特欲罷不能,他僵硬的食指連續扳動四次,水牛仰天甩了一下尚在咀嚼青草的寬嘴,四蹄焦躁地刨起浮土,看似蓄勢待發,就要衝向懷特的坐騎。馬來人對統治者手上的武器起了懷疑的鼓噪。箭在弦上。他只剩最後一粒子彈了,他不能失敗。第五粒子彈直直射入水牛的耳朵,這是致命的一擊。水牛厚皮下的關節突然之間脫了臼一樣,全部移了位。龐大的軀體失去骨骼的支撐,頃刻間變了形。厚皮發皺,層層折疊起來,水牛在千百人的眼前變得蒼老衰弱,搖搖欲墜。牠晃了幾晃,終於不支的倒了下來。
史超域.駱克猶不滿足,覺得貨不對板,又讓屈亞炳從中傳達,親自出馬拜訪盧煥,帶了一名抄寫員,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抄寫新界詳細的土地記錄,並軟硬兼施,差遣盧煥前去遊說,安撫廿七名鄉紳長老,最終目的是與英國合作。
屈家族大勢盛,坐擁大片土地,後代誇耀家族房地產地契如果堆疊起來,起碼好幾尺厚,而且每張地契有好幾個號碼,每一個號碼代表一幅土地。這些坐地致富的子弟,或不曾想到在殖民政府強迫廢止蓄婢法令之前,屈府男僕女婢的賣身契、賣妾的契據疊起來一定高過土地房契好幾倍。
屈亞炳上山學藝的夢想沒能實現。尊德公吞食荔枝,哽住了咽喉,一口氣上不來,死於古稀之年。正室夫人遣散僕婢,有意把惜姑賣入青樓為奴。族中長輩出面相勸,惜姑好歹養了屈家後代,祖譜上有所記載,出醜不得。正室夫人強辯意在留下男丁,打發賤人出門。惜姑聽到風聲,當夜攜子逃離屈府。
屈族第三十代子孫尊德公剛從午睡醒來。隔著半透明的紗帳,惜姑看到一個鬢鬚盡白的耄耄老翁,兩道白眉毛往下長,蓋住了整個眼瞼,儼然像個老壽星。他嚴格遵守古代皇帝的養生秘訣,乾隆十六字真言:「吐納肺腑,活動筋骨。十常四勿,適時進補。」被他奉行不懈,又長年服用清宮御製的壽桃丸延緩衰老,補益氣血減輕腎虛。尊德公崇信道家採陰補陽之房中術,以為夜御十女可返老還童,府中稍具姿色的女婢無一能倖免他的蹂躪。
馬來人發出如願以償的歡呼,跑著跳著越過槍射水牛的白人警察,爭先恐後向水牛的屍體奔去,動手肢解它。道格拉斯.懷特回過神,放下步槍,伸手拭去睫毛沾的汗水。他的藍色的眼珠在注視肉已被剝盡,只剩一具白骨的水牛時,漸漸變得冰冷。
屈亞炳在英國人與新安縣的知縣之間穿針引線都是在黑夜裡秘密進行。一直到了十月底,一個燒山焰日秋老虎的下午,屈亞炳被看到帶領兩個英國人沿著山路,朝新安縣岑田村走來。他與戴著草帽遮擋烈日,胸前掛了具雙筒望遠鏡的上司亞當.史密斯,最近一起被轉調到警察局,懷特上校是他們的新上司。這位作風強硬的警察頭子賞識史密斯在鼠疫嚴重蔓延的時刻,焚燒太平山疫屋的英勇表現,提出借調加盟警察局接管新界的行動。潔淨局的幫辦溫瑟先生瘟疫期間滯留倫敦,遲遲不肯就任接續被鼠疫奪去性命的前任狄金遜先生,自知無法力爭亞當.史密斯留任,眼睜睜的讓第一把手轉調到有宿仇的敵對部門,連出身岑田大族首姓的華人通譯屈亞炳也一起轉調。
前面領路的華人通譯屈亞炳,頂著大太陽,心中充滿狐疑。瞇起他那一對長而狹邪的眼睛望向林子盡處,他的岑田家鄉青翠的山巒。英國人偏偏選在老虎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季節前來。其實香港並不出產老虎。每年冬天,粉嶺、上水、沙田一帶出現老虎的足跡,牠們是從盛產老虎的江西、福建翻山越嶺而來,停留的時間也只有三五日。老虎會游泳,帶著乳虎游到香港島、大嶼山,去咬農民養的豬。聞虎變色的農民把豬隻疏散到另一個離島去,老虎竟然游水跟蹤過去,兩個晚上咬死十六頭豬。等到農民聚集起來去打虎,老虎又飄然失蹤,游水荃灣上岸,回到江西或福建。
成千上萬隻剛剛孵出的白蟻,撲扇油黃色的翅膀從山下樹林的腐木傾巢而出,一見亮光點燈的屋子,爭先恐後從敞開的窗門飛入,霎時滿天滿屋的白蟻。
圍觀的馬來人愈聚愈多,情勢洶湧。他們頭上纏著骯髒的頭巾,黃油油的臉因興奮而發光,齊聲吆喝呼喊,等著看好戲https://m•hetubook.com.com,一場白人警察射殺水牛的精采好戲。騎在馬背上的道格拉斯.懷特意識到幾百隻期待的眼睛投注向他,他成為矚目的焦點,手上的來福步槍象徵著殖民者的武器威權。被統治的馬來人眾聲喧嘩在策動他:舉槍射死這頭惹事的水牛吧,殖民老爺。千百人聚集起來的意志傳達過來,電流一樣使他感應到那種力量,上百人決意要置水牛於死地的力量。道格拉斯.懷特不能放下步槍,他後退無路。他必須射殺這頭安靜吃草,不會比一匹馬危險的水牛。除此別無他法。
幸虧上帝幫忙。中、英兩國對新界北部劃界問題、海關徵稅和九龍城寨主權尚未完全解決,接管工作遲遲未能進行。
在場接足銀人
就這樣她過了殖民地的第一個冬天。
他是怎樣變成一個真正的殖民統治者,在帝國海外的壓迫制度中扮演積極的角色?這個乾瘦、僵硬,藍色眼珠冰冷,近乎殘酷的道格拉斯.懷特。他出身紐卡索中產階級家庭,本來的志願是繼承父志,以擔任造船廠的一名工程師終老。結果他卻捧著英國殖民地部海外服務的聘書飄洋過海來到終年鬱熱的馬來亞叢林,加入英國皇家警察隊。馬來人對殖民者的暴虐統治深惡痛絕,卻又缺乏暴動顛覆的勇氣,他們閒立街角市集尋釁,一見有英國婦女獨自上街,故意把檳榔汁吐到她的長裙,當做示威。
屈亞炳覺得自己是家鄉中的外鄉人。
通往大埔、岑田的山路崎嶇難行,密林深深,蓊蔚的林木遮天蔽日,屈亞炳聽從身後兩位上司的命令在前領路。懷特上校告訴他此行目的是來獵虎。亞當.史密斯似乎不以為然,他手握軍刀劈開擋路的荊棘野草,一邊選擇粗大的樹幹刻下記號,以便回程認路。
二
大破賭窟後,殖民地賭風頓戢,雖然仍有私開攤館,也不敢像以前一樣明目張膽。令懷特上校稍覺遺憾的是通風報信的線人鄭安在廣州被謀害,棄屍河中。總有人必須犧牲的。他想。
從這一刻開始,道格拉斯.懷特在面對被殖民的馬來人、斐濟土人、緬甸人,甚至香港華人,他冰冷的藍眼珠從沒曾一次回暖。
盧煥將深圳河以南各鄉村的村名、連同各地區的鄉紳名單提供給駱克。這份名單後來存於英國檔案處,香港中央檔案室也有一份副本,編號為一八九九年四月廿四日殖民地秘書處密件第三號,題為《有關鄉紳及長老之保密名單》。全部鄉紳長老共二十七人,其中屈姓佔大多數。
久經官場的駱克,畢竟是個眼光遠大、識時務懂大體的殖民官僚。他決定放下個人嫌隙,躊躇滿志的起身,做出邀請的手勢,把懷特上校引到牆上掛的地圖,意大利瓦南特里神父花了四年時間,於公元一八六六年繪就的《新安縣全圖》。駱克根據調查團初步情報,做下紅藍記號。
章靖公畢竟不凡,他除了教誨子弟飽讀四書五經,又在書塾擺放重達數十斤的關刀三口,以及練武石、石鎖,供族人鍛煉體魄,在曬稻場上學習騎射。
李鴻章到日本簽下《馬關條約》,中國陷入被瓜分割據的局面。英國不甘人後,在租借威海衛之後,強迫滿清政府擴展香港界址,將深圳河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龍半島地區,以及附近大小二百多個島嶼,總面積達九七五.一平方公里,占新安縣全縣面積三分之二,被稱為「新界」的中國土地,就這樣被強行租去了。
龍首島上的漁民爭傳一個故事:英國人乘風破浪佔據香港之前,太平山上一位道行高深的道士,夜觀天文星象,算出龍首上昂,天地即有大變,連續唸咒作法四十九天企圖將龍首鎮住原地。結果鴉片戰爭海上炮聲一響,一股蔚藍之氣籠罩山頂,道士頹然跌坐,口中喃喃:龍首為異類所踞,日後火光凶煞連連,波及龍身,完了,完了——
五年前,懷特上校從皇后碼頭牽下他的新娘子,讓她坐上八人抬的紅轎,自己騎馬前行,夏綠蒂從眼皮下偷看他的嬌羞神情,使馬背上的新郎微笑了起來。
小島孤懸南海之中,徒有天然良港,卻缺乏防衛的屏障,加上島上太平山橫擋,可供發展平地稀少。病疫流行,罹患熱證的英軍和商民死亡率極高。侵略者把眼光投到香港對岸的九龍半島,看中它地勢平坦,可供大量駐軍紮營,又可做香港的天然屏障。
女傭聽到女主人驚恐的尖叫聲,七手八腳從廚房浴室端出盛水的臉盆,放在每一盞燈下,撲飛的白蟻薄脆、油黃色透明的翅膀,在夏綠蒂的眼前紛紛脫離身體,飄然落下,鋪在餐桌、椅子、地氈——鬆鬆的疊了一層,翅膀掉落的蟲豸在燈下眩暈似的打轉,無聲無息跌入臉盆,屍體飄浮水面。夏綠蒂一陣噁心,暈倒在地。
屈亞炳第二次被英國人派去送銀子,時間是公元一八九八年九月,中、英簽下《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後三個月,地點是粉嶺僻靜的小路,村人傳說老虎曾經出沒的地方。送銀子的對象是新安縣的知縣盧煥。之所以派遣屈亞炳賄賂清廷縣官,與他的出身背景有關,屈亞炳原是新安縣岑田村首姓大族的子弟。
這是後話。
羅便臣竭力鼓吹擴展香港界址,亦獲得香港商業團體的同聲唱和,靠販賣鴉片走私起家的怡和洋行大班威廉.凱瑟克也一再向英國外交部獻策,希望抓緊甲午戰爭之後這個絕妙機會,將香港的界址擴大到擁有大鵬灣和整個九龍半島。
介紹擔保人
屈亞炳是從哪裡來的?
公元一八九八年艾米麗在西營盤國家醫院病床上寫她的香港蓄婢問題的報告,她一定想不到前些時候替上司每天送來一束百合花的屈亞炳,他的母親與她筆下的女孩同病相憐,九歲即被賣入屈府為婢。
災難還在後頭。旅居香港的第三個春天,夏綠帝懷孕了。初期妊娠的反應把她折騰得骨瘦如柴。懷特上校不准妻子為花園的花草費心,央求她躺在床上靜養。夏綠蒂一等丈夫上班離家,從床上爬起來,戴著草帽去弄她的園藝。一直到初夏雨季開始,她才只能立在陽台,對著濛濛梅雨發怔,擔心再不出太陽,花園剛種下的百里香要連根爛掉。
這個日午,尊德公睜開睡眼,紗帳外俏立的惜姑,開始發育的胸前微微鼓起,像伏睡了一對溫柔的小白鴿。老人心動了一下。惜姑沒能回到廊下,繼續把她的茉莉花串串好。她成了尊德公的新寵。老人興致來時,抱著年齡可當孫女的惜姑,坐在膝上教她識字,口稱屈家詩禮傳家,又讓她穿上一件袖子寬大的短衫,便於老人手伸入袖中摸|奶狎暱。
「想像一下,上校,一條鐵路,」駱克手持木棍在地圖上比劃,「從這裡尖沙嘴為起點,一直延伸過去,打通這兩座山——獅子山,土著給取的名字——然後進入新界,元朗、大埔、上水,越過深圳河,深入內地廣州——」
三
公元一九九一年,距英國強租新界約一個世紀之後,香港政府根據古跡法例,將岑田屈氏宗祠宣佈為法定古跡。已有七百多年歷史的祠堂,榱桷鬆散,外牆剝落,香港政府有意撥公款代為修葺,遭屈氏族人婉拒。老一輩對政府居心存疑,以為又巧立名目侵佔宗祠,歷史重演。
滿清朝廷的守土大員自作主張,將轄下的領土租給外國,而且是被用和-圖-書來屯兵攻打自己的國家,難怪英國陸軍大臣赫伯特大歎:
艾米麗出院後,致力於奴婢妹仔資料的收集,完成一本《香港婢女制度之歷史考察》著作,由英國皇家印務局出版。華人紳爵名流聯合香港皇家海軍官員希士路活夫婦推動反對蓄婢,已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事。反對最力的麥梅生,由他編輯的書遲至一九三三年才問世。到了這個時代,香港的華民政務司還發表這種的論調:
挨到二更天,草鞋踩在風乾的沙土,夢裡磨牙的聲音嘎嘎地響。村路另一端忽閃著兩盞紅色的燈籠,由遠而近,像是老虎半睜半閉的金睛。今夜盧知縣微服出行,帶了兩個隨從,乘一頂軟轎,不似平日出巡鳴鑼喝道擺盡官威排場。為了過足鴉片煙癮,也為了向英國人擺架子,他遲到了兩個時辰。等待久矣的屈亞炳從榕樹後竄出直奔軟轎。暗黑處閃出幾條黑影擋住來人去路,仔細核對身分來意,才放他過去。軟轎的簾子被掀開了,幾聲威嚴的清痰咳嗽,屈亞炳垂下頭雙手哆嗦捧住羊皮紙公文信封,躬身送入轎內。
正是在夷兵圍繞的金鑾殿上,咸豐才聽說兩廣總督勞崇光欺瞞朝廷,擅自將領土租借給外人。負責與英法聯軍交涉的滿清大臣奕訢、桂良勸慰皇帝,請求恩准給予洋人了事。他們的理由是:
有關惜姑入屈府之前的身世,後人只有從清朝末年沿海農村破產被迫出賣親生骨肉療饑的時代背景來瞭解。她入屈府後,被見到在廚房烹茗剝果,很少笑的嘴長了一口細米牙。某個長夏日午,惜姑得空坐在廊下把早晨摘的茉莉花穿成花串,等她服侍的正室夫人午睡醒來給她別在髻後。人到哪裡,香到哪裡。廚房的僕婦招手喚她過去,遞給她一碗蓮子糖水點心,吩咐她給前廳的老爺送去。昨天侍候老爺的婢女在端上燕窩時,不小心咳嗽,極端注重養生之道的尊德公斷定婢女患了女兒癆,當下斥退打發出門,傳到廚房僕婢耳裡,個個推搪不敢上前廳。毫不知情的惜姑,放下手邊的茉莉花串,端著剔紅漆盤上了前廳,全然沒想到送這一碗糖水點心將改變她的一生。
事情發生在叢林雨季來臨之前,一頭一向馴良的水牛,半夜掙脫繩索,逃離主人,跑到外邊到處滋事。當消息傳到皇家警察隊,水牛已經撞倒了數間叢林中的茅屋,頂起彎曲的牛角弄翻市集攤販,水果青菜灑了一地,造成騷亂。當地馬來人沒有武器,不知如何是好,跑來向白人警察求救。
遺憾的是從山澗岩石縫挖來的野生蘭花,一移栽太平山頂山岡上四面向海的花園,不消半月便受不了日曬,水土不服枯萎而死。只有一種野生單瓣的白玫瑰,開著純白大朵的花,沒有香味,在山岡上的花園迎風怒放。
英國人仍不滿足。公元一八九四年中、日戰爭爆發,當時的港督羅便臣便上書英國殖民部,提出調整和進一步擴展領土的必要。
公元一八六二年,瓦南特里神父背負望遠鏡、測量地形的工具箱,翻越九龍半島山脈,立在懸崖峭壁,朝大陸內地看去。翠綠如玉的青山、大帽山山脈下,屯門濱海角落,炊煙輕飄,似有人居。瓦南特里神父趕了一日腳程,立在山丘從望遠鏡看去,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亞洲烈日作怪,眼前所見有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否則荒涼偏僻的海角天涯,哪來錦繡千里,炊煙裊裊的景致?
九龍半島終於由租借變為割讓。割讓的儀式是廣州官員將一袋裝有九龍泥土的布袋,交給香港總督,中、英雙方交接告成。
米埔觀鳥那天,除了出動山頂官邸的男女傭僕,從轎夫到侍候用餐的侍者、背扛使用器具的粗工苦力之外,懷特上校又讓警察署的警員護駕,保衛他的安全。壯觀的隊伍在蜿蜒的海邊小路迤邐而行,其威風直逼王室貴人出巡的場面。
艾米麗心絞痛逐漸康復,醫生堅持她留院靜養。艾米麗只好在病床上擺了張小台子,利用養病期間完成了《香港蓄養婢女之歷史考察》寄給倫敦傳教士協會。她一向注意殖民地華人買賣稚齡婢女的問題。據不完全的估計,十九世紀末,香港平均每五十人便有一個奴婢。蓄婢風氣如此盛行,主要是華人重男輕女,俗謂「十個紅花女,敵不過一個瘸腿兒」。生計困難的貧苦人家賣女為婢,而婢主亦以奴僕如雲風光門庭。
輔政司史超域.駱克為了報新界村民擲臭雞蛋之恥,決定首先布下眼線,收買情報,探得新界人民抗英的虛實。他得知新安縣知縣盧煥顢頇貪婪,眼中只識得銀子,對百姓牽衣呼號求助聽而不聞。史超域.駱克輾轉收買盧煥,掌握新界人民的動態,作為港英政府行動的根據,一等時機成熟,裡應外合完成接管。
艾米麗文中指出近年來香港蓄婢有增無減,較之港督軒尼詩於一八八〇年向當時殖民地大臣金巴利伯爵上書時更為變本加厲。她設在般含道學校聖經班的女學生,一到十歲便陸續失蹤被賣。艾米麗的報告附上一篇香港英文報轉譯的文章,形容婢女遭受虐待的苦況,呼籲倫敦教會站在人道立場正視這問題,向殖民地大臣反映。
能說善道的英國駐廣州領事吧嗄哩被派來和兩廣總督勞崇光交涉「租用」九龍半島一事。在這一時期的中英外交關係中,吧嗄哩是一個出了名的角色,清朝官書故意把他的英文姓氏譯名加上「口」字旁,表示他渾身上下皆是利嘴。吧嗄哩果真名不虛傳,他摸清楚勞崇光是個典型懼外怕事的滿清官僚,又看準當時太平天國已經起義,清廷內顧不暇,勞崇光忙於防堵南下太平軍,不敢兩面受敵開罪洋大人。
吧嗄哩志在必得。公元一八六〇年三月廿日起草一份租借九龍的文件,以命令的口吻吩咐兩廣總督正式回信「同意這些安排」,不必驚動咸豐皇帝,只需說出個租金數目。勞崇光知道英軍早已駐軍尖沙嘴,實際上已被佔領,只得順水推舟,免去上奏朝廷,竟然私自口頭允諾。
懂事後,屈亞炳拉著母親惜姑問他是從哪裡來的。母親指著屋外稻田,在淺水中緩緩漫行的水鳥,說他是那種鸛鶴銜了從煙囪送來的。屈亞炳信以為真。他看見鸛鶴縮著頭尖尖的嘴插入水田中覓食,咄橐一聲,一口啄下去,起來時嘴裡含了隻掙扎蹦跳的魚,滴著血水。屈亞炳大聲哭了起來,說他怕痛,不要鸛鶴把他銜在嘴裡從煙囪送進來。
惜姑的父親推搪不肯簽名,眾人猜不透他是不識字,或銀錢未到手怕給坑了,抑或反悔不肯賣了。情勢僵了一會。介紹人抓起毛筆畫押,把大拇指往硃砂印泥一按,在擔保人下印上指紋,拉過賣女兒人的右手沾了印泥在「立讓生女帖人」及「在場接足銀人」二處各按下手印。儀式圓滿完成,惜姑從此歸屈府為婢,打罵由人。
吧嗄哩又信誓旦旦的預言:假以時日,九龍半島一定會割讓給英國。他的預言很快地實現了。英法聯軍一把火使圓明園淪為焦土,兵臨城下咸豐俯首乞和,訂下了《北京條約》。
華人種種惡劣品性中,懷特上校尤其痛恨厭惡賭博。他早已布下眼線,查知賭王潘某的賭窟總部設在上環東街,又於附近長興街、四方街分設賭館,重金賄賂警員包庇,有恃無恐。懷特上校趁重要警員奉命回返倫敦參加鑽禧慶典的空隙,賭王無法像平時那麼靈通,與線人裡應外合,直搗東街大本營,從夾壁中搜出簿冊,當中記載受賄的姓名職位,除警員外,其他部門人員亦知情包庇,賊證確鑿,史超域.駱克屬下總登記官署人員亦涉嫌在內。他對這警https://www.hetubook.com.com察頭子的鐵腕作風懷恨在心。
盧煥掂了掂手中的銀票,嘲笑洋人不懂得交易,便宜給自己撿盡了。縣志上一些鄉村人口資料記載、地圖耕地分佈,還有新安縣二十七位有頭有臉的鄉紳長老名單,對盧煥而言乃舉手之勞,赤髮藍眼的洋鬼子居然花了大價錢來換取,愚蠢至極。
其間也有不平靜的年歲,遇到盜賊來犯,章靖公的子孫手持大刀和梭鏢,威風凜凜地立在二丈高的圍牆喝退盜賊。傳說中令人喪膽的譚亞軍,手下數以千計的土匪,殺人放火擒男為伴捉女為妻。土匪在同德圍外包圍九日九夜,石圍固若金湯,譚亞軍攻城不下,不戰而敗。章靖公的子孫揚揚得意,繼續看守他們的夢境。
一
「——惟其地與香港毗連,係海口餘地,非內地要隘可比——」
連她的兒子也一起受罪。屈亞炳五歲那年,被他親生父親尊德公一個耳光打成半個聾子。那年是歷史上最炎熱的夏天,屈亞炳像熱昏了的小狗伸出舌頭忍不住去舔案桌上那塊冰塊。那是專為午睡醒來的父親解暑的。舌頭頂住冰塊,凍麻了,透心的冷涼使屈亞炳機伶伶打個寒顫。隨之而來是個熱烘烘的巴掌,凌空劈下,打得他趔趄倒地。屈亞炳在一冷一熱交攻之下失去知覺。尊德公一巴掌打得他從此左耳失聰。
失去半邊聽覺之後,屈亞炳成為同族兄弟取笑欺負的對象。家塾的老師也當他聾子百般處罰,揚起手中戒尺,對準反應稍遲鈍的屈亞炳就是狠狠一敲,敲得頭頂青腫起泡。他捂著頭,但願能背上行囊拜別母親上山拜師學藝,一等練就一身高強武藝,他誓必下山報仇,捏死所有欺負過他的兄弟,赤手空拳推倒同德圍青石圍牆,帶他母親遠走高飛,離開囚禁的牢籠。
大英帝國接管新界後,將建築鐵路從九龍尖沙嘴穿過羅湖、深圳河,直通廣州。駱克告訴他下一步是英國爭取興建華中、華南鐵路網的鋪路特權:
兩個殖民者陶醉在帝國偉大的構想!
章靖公的子孫以及其他姓氏的族人,總共四百二十三個村落,十萬人口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土地的主權。
盧煥座墊下那張東交民巷英商匯豐銀行的銀票,兌現後,他將取出一半的數目孝敬和他同年高中在朝中扶搖直上的京官。他會照官場規矩,在紅紙封裝的銀票上面寫上「炭敬」,表示冬天饋送燒炭火的區區小錢,不足掛齒。天子腳下的京官訊息靈通而權重,如果巴結對路,他盧煥從此聲氣相通陞官有望。誰願浸在這僻遠的天涯海角發霉,洋鬼子強取豪奪早已壓搾殆盡,農村調敝,毫無油水可撈。
二十五年後,屈亞炳重返家鄉,守候在黃葉蘆花寂寂的村路邊,想像糯米汁澆灌黏砌的同德圍青石圍牆,在英國人威力無邊的槍炮轟擊下瓦解崩潰,夷為平地。他的仇終將報了。
油盡燈枯,當下殞命。子孫遵守章靖公遺命,安葬他生時造就的馬鳴山麓百花林,等下地四十九日之後,又在墳墓西北角方位築一座風水塔,以破三碧四綠木星主運時之凶險煞氣。屈家子孫蒙受福澤,家族祠堂兩壁懸掛功名牌,人丁興旺。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夏綠蒂很快適應了殖民地的生活。星期假日,坐轎子陪丈夫到米浦觀賞種類繁多的鳥類,她撿拾海灘上的貝殼、陶瓷碎片。有次海浪帶過來半把斷裂的石斧,夏綠蒂佇立海邊,一手按住風吹的帽子,把半支石斧和亙古的傳說神話聯想在一起。回程途中,她步下轎子,從樹林中多草背日的陰濕山邊、大樹根縫隙、岩石下間隙,用一隻旅行用的小刀採挖野生的蘭花根,捧出連根帶葉的紫羅蘭,尖圓葉子、開著淡紫小花或粉紅花的竹蘭,葉子有四寸闊花色外白內黃的鶴頂蘭——懷特上校目光跟隨妻子及地的白色長裙,在潮濕的山澗晃動,他想到林中下凡的仙子,自覺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在瓦南特里神父意外的發現之前,到清朝才改名為新安縣的農村,先民世代卜居,已過了近千年。最早披荊斬棘來此落戶的,是獨具慧眼的屈亞炳的祖先章靖公,他本為宋室命官,赴任旅經屯門海道,看中青山、大帽山一帶龍氣凝聚、地脈旺盛。這位精通天文地理、陰陽五行,堪輿風水之道的朝廷命官,認為是難得一見的風水寶地,萌生卜居之意。章靖公官任期滿了之後,便將祖上三代墳墓遷葬氣勢興旺的風水勝地,又攜家帶眷移居盆地廣闊適合耕種的桂角山下。章靖公窮畢生之力,為後代子孫廣造福蔭。他按照陰陽五行位置排列,建造南北兩座圍屋,繁衍子孫後代,為防禦土匪強盜侵襲,青石砌的同德園圍牆高達二丈,牆外挖寬闊的護城河,圍的四個角落有射擊窗孔,正門裝連環鐵門,整個是座不易侵犯的城池。他給族人築圍以自保,四周遍植風水樹,佈置八卦陣,築建辟邪的寶塔擋煞氣聚靈氣。又闢地建書院,造就本族子弟,岑田書風之盛,達到「田夫野老亦曾讀書,樵童牧兒多解識字」的地步。
比起春夏之交那次米埔觀鳥,道格拉斯.懷特新界之行的場面出奇的寒傖。那次史密斯應他的前上司潔淨局幫辦溫瑟先生之邀,首次啟用了他的雙筒望遠鏡,跟隨上司來米埔觀賞飛禽鳥類。溫瑟先生傭僕侍候的場面,已令初涉殖民地的史密斯咋舌,直至他目睹姍姍來遲的懷特上校的出巡行列,他才大開眼界。平日在社交圈子裡,史密斯聽說懷特和溫瑟這兩個部門的頭子,相互競爭,嚴重到互不相讓的地步,大至總督府官式宴會的席次排名,小至日常生活,像星期日郊外觀鳥這一類的場面,都各出奇招互別苗頭。這回史密斯總算是親眼見識到了。也難怪,英國人統治香港之後,只注意殖民地的治安與衛生,防止暴動的警察署和免除疫病的潔淨局同樣成為港督倚重的部門,懷特上校憑著他的軍籍,和腰間寬皮帶荷的槍,硬是把溫瑟先生比下去。
這可憐的女孩被賣時連一張特地為她寫的賣身契都沒有。她只有一張早已印好的賣女契約表格。屈府族大人繁,各房買來供差遣勞役的僕婢,需求量極大。管家每日應付從中拉線的人口販子已不勝其煩,又見成交的立約契據內文不外乎生父年荒家貧所致,提出條件也大致彷彿。管家想到屈府從農家買耕種的牛,格式一成不變,他於是拿了一份「賣牛契式」合約,央請通文墨的書室師爺,照單擬寫一份,把賣牛改成賣女,只在立約人、被賣子女生辰、名字、賣價銀兩處空一格,以便進行交易時,依照個別情況當著介紹人立約時填寫。
新界民風強悍,果真名不虛傳。史超域.駱克隆鼻深目,思深而慮遠,他卻低估了新界人民的排外情緒。其實只消這個殖民者回顧半個世紀前的歷史便可知一二:咸豐皇帝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南下查禁鴉片,新安縣老百姓踴躍響應,武裝自衛抵制英國人,在水井中放毒,混入樹葉、雜物,使侵略者提心吊膽,只能在船上用帆布袋兜接雨水解渴,又不敢上岸取得糧食,瀕於餓死邊緣。
就憑懷特上校肩上那一支獵槍去打老虎,屈亞炳以為未免太輕敵了。大蟲龐然,重達數百斤,一口就咬死一隻豬。還有一點更令他感到古怪難解,小時候聽族中父老說起老虎,出現的範圍不出粉嶺、上水、沙田,有時也會游泳到大嶼山。扛獵槍的懷特上校卻吩咐他朝著老虎出沒的相反方向走——目的地是屈亞炳的家鄉岑田。究竟這英國人在盤算什麼陰和_圖_書謀?
推遲對駱克有利。
懷特上校瘦削僵硬的身軀立正敬禮,帶著滿腹密謀退出輔政司的辦公室,乘轎迎著日落回到太平山頂的家。遠遠的,那棟屹立在山岡上的白色維多利亞式建築已然在望。懷特上校的背不再那麼挺直,他冰冷的藍眼睛閃現了痛苦不安,兩片果決緊抿的薄嘴唇鬆弛了下來。他在雜草叢生枯籐糾纏,荒廢頹敗的花園佇立了一會,眼光投向二樓那點燈的臥房,他的可憐的妻子勾著頭,像一具斷了頸項的洋娃娃,攤手攤腳躺在床上。
立讓生女帖(不識字的父親緊張的趨前作答:潘亞輝。代書代他填寫)今有生女一口係(幾年幾月生?代書把答案填到空格),人名喚(惜姑。做父親的脫口而出,自小叫慣了),茲因家貧年荒恐成餓殍,願將此女讓與屈府,訂明不計身價但收回從前養育米飯銀(幾大圓?代書唸到這裡,抬起頭,但不看賣女兒的父親,固不以為他會說實話,怕他把數目說多了。他問的是買賣人口的中人,提高聲音:作價幾十大圓?賣牲口的語氣。三十大圓。把答案寫下繼續往下唸)。即日親手接足,自後任屈府養育長大擇配收回禮金。倘未長大之時欲領回自養須每年補回養育費銀二十大圓交屈府收足。如過十六歲不出銀領回,任從屈府自行擇配,雖禮金千圓不干生父母事,此係因米飯無出甘願相讓並無債折迫勒不得誘令逃走至壽歲短減各安天命不得異言立讓帖一紙為據。
屈亞炳懷裡揣著印有「最高機密」的羊皮紙公文信封,瑟縮在老榕樹後等待盧縣官的轎子。他奉命行事,沒料到自己也被出賣在內。隆鼻深目、思深而慮遠的史超域.駱克先派人告知盧煥,送銀票的信差屈亞炳出身屈氏家族,他已與族人疏通達到默契,同意配合港英政府接管新界。日後屈氏族人指罵他為背叛家族的漢奸,反過來說是他給史超域.駱克獻上裡應外合之計,在當中穿針引線搭上盧煥的也是他。
羅便臣描繪了擴界的藍圖:香港邊界應推至大鵬灣,從那裡延伸到對面珠江口上的後海灣。或者,至少應該從東北面的鯉魚門入口處,伸展到九龍背後的山頂,包括珠江口汲水門在內,以確保女皇這塊有價值的屬土的安全——
懷特上校抿緊兩片極薄的嘴唇,冰冷的藍眼珠閃著光。
代書對著已經印就的表格,拖長聲音念道:
每年冬天,香港的報紙總會登載老虎出沒殖民地,多半虛報或誇大其辭。有一年報導相當恐怖,但讀起來頗為有趣的一則新聞:一個荃灣客家婦人砍柴回家途中,碰上老虎,這大蟲圍著她轉圈子。婦人急中生智,一手鐮刀一手挑柴的扁擔一陣亂舞,結果把老虎給嚇跑了。
香港紅棉道聖約翰教堂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也許有答案。她的研究資料,不乏屈亞炳母親惜姑那樣的個案。兩年前耶穌受難復活節前,艾米麗的心絞痛復發,被送進西營盤國家醫院,躺在一片白的病房裡,屈亞炳聽從上司史密斯的吩咐,每天送去一束潔白的百合花。一直到花季結束,艾米麗仍沒出院,他曾經壯著膽子建議上司是否改送別的種類的花,亞當.史密斯咬著緬甸的方頭雪茄,不置可否。
天意不可違!
惜姑不久懷孕,生養過的女陰不符合尊德公養生延年之道,他另去物色黃花閨女。惜姑失寵,正室夫人令她上山砍柴割草,蘆葦劃破手臂,傷痕斑斑,受盡虐待。按照習俗,婢女在主人家長大成人,可代為擇配收禮金賣人為妾,甚至賣給清貧人家子弟為妻。事關銀錢利益,買賣雙方各立契據,屈府亦有印就格式,交易時只需照填即可。
「縣太爺勞神!」
在那個還不懂得製造人造冰的年代,冰塊幾乎和金子一樣矜貴。天然冰塊必須從老遠美洲進口,帆船載著大湖河流鑿下來的冰塊遠渡重洋,費時數月才抵達香港。防止溶化塗上木鋸屑和糠皮的冰塊,一天只發售兩次,一磅五分錢,夏天能夠享用冰塊消暑的人家,非富即貴。屈亞炳被打的這個夏天,因帆船風信不順,沒能如期抵達,加上天氣出奇炎熱,造成供應缺乏的嚴重冰荒。
公元一八九八年六月九日《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在北京簽定,租期九十九年,七月一日起實行。倫敦將《專條》的條文及條約中所黏附的地圖寄回香港政府給輔政司的史超域.駱克,要他於八月八日在香港宣佈英國已擁有新界的租界地,並知會英國駐廣州領事派代表與港英代表共同勘定界線。
懷特上校接過侍從畢恭畢敬遞上來的象牙白銀鑲邊的雙筒望遠鏡,閱兵一樣地巡視鏡片後的飛禽野獸,美麗的藍鵲、眼睛一道白圈的畫眉、相思鳥,哀啼的杜鵑——沙灘上幾個苦力正七手八腳豎起一把遮陽傘,傘徐徐撐開了,有如沙地突然竄出的蘑菇,轉眼間膨脹大如華蓋,傘下可招待一桌的客人。懷特上校把山頂官邸的餐桌搬到沙灘上來了。閃光的白銀刀叉、英國細瓷餐具,一旁冰鎮適度的香檳等著倒入水晶酒杯。穿制服的女侍變魔術一樣從籐籃取出一道道醺沙文魚、牛舌、冷雞腿、芝士、沙拉、布丁——動作熟練和山頂官邸侍候午餐沒有兩樣,安排佈置就緒,侍候主人坐下,野餐開始了。
那篇出自具名靖康樵公的原文如:
一等陪嫁的傢具運抵香港,夏綠蒂忙著佈置太平山頂這棟四面海景迄立山岡上的家。她把沉重的橡木床、雕刻渦卷形裝飾的櫥櫃安置臥室,客廳鋪上比利時牧羊狗毛的地氈,樓梯牆上掛了一壁家族油畫畫像,然後穿著織錦的高領禮服,戴白色長手套,坐在餐廳的一端和丈夫遙遙相對,映著銀燭台的燭光吃烤羊肉、馬鈴薯,甜點是布丁。菜式極少改動。
羊皮紙信封被接過去了。立刻有一盞燈籠伸進轎內,屈亞炳彎腰恭立一旁,連眼皮也不敢抬。他聽到拆信封和抽出銀票的聲音。半晌,縣太爺官威十足的哼了一聲,把銀票塞進右邊座墊下,從左邊座墊抽出一個紙包,遞到那雙等待的手中。銀貨兩訖。屈亞炳把紙包抱在胸前,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整個接管新界的過程,亞當.史密斯的表現令懷特大失所望,倒是屈亞炳不管在事變發生之前的穿針引線,或是以後充當懷特上校的心腹線人,他都是踩在同族鄉民子弟的白骨,給自己墊高。日後他在殖民地政府混到華人一個不大不小的位置,全是拜他出賣家鄉之賜。然而,屈亞炳總是瞇聚他一對長而狹邪的眼睛,摸著下巴謙稱自己沒有如此神通。
半個世紀之後,新安縣人民做夢也想像不到,滿清皇帝擅自做主,將他們世代賴以維生的土地租讓給英國人。由於事先毫不知情,當史超域.駱克扛著米字旗進村子,新安縣人民的驚怒痛心可想而知。
比起懷特上校奇大無比的遮陽傘,溫瑟先生的簡直小巫見大巫。
上百人的行列浩浩蕩蕩來到野地,水牛立在收割後的田地,安靜地吃著稻草。道格拉斯.懷特放下步槍,希望牛的主人來把牠趕回去。水牛是重要而且珍貴的勞動工具,他知道不能隨便濫殺。
夏綠蒂患了嚴重的憂鬱症。自此垂頭不言不語,終日把自己關在臥室內,連丈夫也被擋在門外。
瓦南特里神父出生意大利威尼斯,受他同鄉馬可波羅東遊的影響,東來傳教,在澳門學會了中文;傳教之餘,喜歡四處跋山涉水,為他發現的島嶼、市集測量地形繪畫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