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夢魘遠不止於此。懷特上校睜著冰冷的藍眼睛,當著所有的警察,命令他解下腰間繫的皮帶,繳出那把未曾向敵人射出一粒子彈的左輪手槍,脫下卡其色皇家警察制服,把他推出門外。亞當.史密斯夢見赤身裸體被關在門外,羞辱令他抬不起頭。
那年他二十二歲,和懷特上校深入馬來亞叢林射殺瘋狂的水牛一樣的年紀,他捧著英國殖民地部海外服務的聘書,抵達香港任職潔淨局才四個月,時間是公元一八九四年六月,殖民地開埠以來最嚴重的瘟疫蔓延的時刻,地點是華人聚居的太平山區的九如坊,鼠疫最嚴重的災區之一。亞當.史密斯的武器不是來福槍,而是一把撲滅鼠疫的火把,對象是一頭黑毛的豬。
懷特上校高舉指揮刀,下令對山腳下的黃禍趕盡殺絕。
懷特上校在新界廣袤的平原縱馬奔馳,眼前彷彿浮現兩條蜿蜒的鐵軌,一直向深圳延伸過去,深入廣州內地。
英女王對付不聽命的新界暴民,是派遣兵艦「名譽」號載來一批正規軍人,停駐大埔東面的吐露港,戰艦大炮轟隆。
大英帝國米字旗的國旗在大埔旗竿山飄揚,接管新界的過程比預料的要血腥。
盡飲勝利的酩酊,屈亞炳半夜來拍黃得雲唐樓的門。以為是海盜上岸洗劫民宅,嚇得黃得雲躲到床底下。屈亞炳推門搖擺進屋,把床底下縮成一團的女人拖出來。今天晚上,他將反賓為主成為她的主人,征服這個背後恥笑他窩囊的女人。他鼓漲勝利的身體重重的把她壓在下面,劍拔弩張,手舉長矛大刀、鋤頭木棍的鄉民,在擊鼓吆喝聲中成群結隊揮舞彩旗,團團包圍搭在山坡的棚屋,英國人的臨時警察局。躲在大榕樹後的屈亞炳感覺到自己從體內飄出,飄落到群眾裡,與鄉民同仇敵愾,鑼聲鼓點一聲緊似一聲,長矛大刀鋤頭木棍齊向棚屋衝刺下去、衝刺下去。棚屋的門禁不住搖撞,撲倒下去,裡面走出嚇得面無人色的亞當.史密斯,他雙手抱住後腦,立在棚屋門上,猶豫著是否應棄守臨時警察局——統治者的象徵。在群眾堆裡自覺無比壯大的屈亞炳,不給英國人有選擇的機會,今天晚上,他飽漲勝利的酩酊,他有足夠的力氣與自信把他的上司,失敗的英國人從他盤踞、受用過的女體驅逐出去,消滅英國人在她身上殘留的唇漬、口沫與撫摸的紋痕,戒除她赤身裸體袒露燈下的惡習,徹底把英國人的影子從她心底趕出去。屈亞炳破繭而出,長驅直入,一次比一次勇猛,等不及完全萎潰,稍一碰觸,又灌了風似的豎起,堅硬如木棒揮鞭驅除夷敵,一把火下去,濃煙四起,亞當.史密斯棄守棚屋,握住喉嚨踉蹌而逃。
亞當.史密斯扣住手槍扳機的食指,始終沒能往後一拉,射出子彈。他無法成為真正的征服者。時至今日,他仍未從血腥的戰場恢復過來。一合上眼,旗竿山下中彈的農民,血肉模糊,一個個向他仆倒過來,屍體重疊壓在他身上,使他透不過氣,以為就要窒息的瞬間,他驚醒了,再也不敢合上眼。
四月十六日,英軍司令加士.科恩將軍率領軍隊援助佔據山頭的懷特上校。史超域.駱克大禮服披掛在大埔墟頭舉行了升旗儀式,正式接管新界,比原定的時間早了一天,典禮遭到二千六百多鄉民的抵制。
屈亞炳膽怯地接過亞當.史密斯遞過來的望遠鏡,小心翼翼地握住兩個圓筒,他看到自己黃色的手指覆蓋在英國人剛剛摸過的部位,殘存著上司的體溫。這是第一次直接的碰觸,他的手指痙攣。也許不止第一次了,他在跑馬地成合仿唐樓那個女人身上,感到英國人留下的鼻息、唇漬、口沫無所不在,他和上司受用過、拋棄的女人糾纏不清。英國人的體溫。
見過背影的另有一說,說是那位喪子成瘋的傷心的母親,她癡立岸邊,盼望滿清派援兵前來,使她的獨子免於喪命英國人的利炮之下。而村子裡有不少和她同病相憐的母親。
王相士每見燒香拜佛的香客聚集不散愈來愈多,便會撩起道袍袖子,一把葵扇搖得嘩啦嘩啦響,連拍膝蓋詛咒本村頭號大奸人。
廟祝手持拂塵,戴了頂道士帽,坐在神案旁為香客解籤,看了黃得雲抽的籤,贈她一句警言: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關在門外,自從他背叛了前任潔淨局幫辦狄金遜的夫人對他的期許,用轎子去迎接的不是他勃萊敦青梅竹馬的戀人安妮,而是擺花街南唐館的妓|女黃得雲,他最後一次走出山頂狄金遜的家,花園盡頭的鐵門在他身後關上,他被驅逐在外,再也進不去了。背叛狄金遜夫人,等於背叛她所代表的社會階層、道德價值、白人統治者的優越性。這一次,他背叛了大英帝國征服地球的偉大理想。懷特上校指責他對敵人太過軟弱,把他歸入失去榮譽感的那一類,毫不掩飾對他的失望,讓他繳出手槍、脫下警察的卡其制服,這不是夢。
三月廿四日,接管的第一個階段,懷特上校率領警察到大埔搭棚紮屯,擬做臨時警察總部,居民以建署地點有礙風水,群起反對而未得逞。
相士葵扇拍拍胸脯:
亞當.史密斯曾經幻想請調新界新設的皇家警察局,在山坡的棚屋住下來,每天立在坡前,遠眺旗竿山的米字旗緩緩下降,一天又過去了。這個幻想很快破滅了。
懷特上校立在這黑色岩石之上,毫不感覺它的微妙之處。他蹙緊那雙冰冷的藍色眼珠,心思極為渺遠,越過波光粼粼的南海,他想像自己站在緬甸曼德勒的伊洛瓦底江邊,臨江遠眺。半個世紀前,大英帝國征服盛產寶石的緬甸,英國皇家艦隊浩浩蕩蕩沿伊洛瓦底江而來,懷特上校不止一次聽著那無比壯觀的場面,為自己沒能趕得上那場戰役而遺憾。後來他從曼德勒調職仰光皇家警察隊,在當地暴民反對殖民統治蠢蠢欲動之前,下令鎮壓而立了功,獲得帝國殖民地大臣的勳章,總算撫平了伊洛瓦底江上遠眺的惆悵。
妻子病發後,他每晚臨睡前會上樓敲門向她道晚安。今晚回來晚了,臥房裡的燈還亮著,這使做丈夫的心頭一熱,推門進去。夏綠蒂穿著睡袍,垂頭坐在床上,胸前掛著剛換的樟腦丸小袋,從強烈的辛辣味他可聞得出來。樟腦丸預防霍亂。夏綠蒂聽從丈夫的話,即使人病了,小袋子從不離身,還記得換上新的。懷特上校動情地把病後過分順從的妻子摟在懷裡,輕撫她蒼白得透明的手臂。
一條從尖沙嘴直通廣州的鐵路。這才是征服者的最終目的。去年十月輔政司史超域.駱克與懷特上校閉門密談,兩人陶醉在帝國偉大的構想。一條鐵路,九廣鐵路:
四月三日,懷特上校率領警察到大埔檢查搭棚情況,再次遭到居民強烈反對。懷特上校下令武力鎮壓。憤怒的群眾攻佔英方盤踞的山頭,燒燬了英軍棚屋。逼得他帶著手下,坐船連夜逃回香港,狀極狼狽。
艾米麗這一走,亞當.史密斯在殖民地更是舉目無親。他很想念為孤兒們朗誦丁尼生的詩,踏著月光回家的夜晚。
那一天,亞當.史密斯在西營盤國家醫院向染疫死去的上司、潔淨局幫辦狄金遜先生瀝青色的遺體深深鞠了一躬,戴上防疫的鋼盔,誓言為上司復仇。他白睫毛下的眼睛閃著綠熒熒的異光,抬起烈日炙烤的紅色下巴,https://m•hetubook•com.com穿上塗油的防疫外衣,手持港督遏止鼠疫蔓延,焚燒太平山嚴重疫區的諭令,高舉迎戰瘟神的火把,率領華人通譯屈亞炳和潔淨局的全部員工不下五十人,個個披盔戴甲,做著深入疫區必要的防身裝備,又攜帶刀棍盾牌,以防住民抵制燒燬疫屋。一行人聲勢浩大,感染著大行動前的興奮直奔太平山區。
他才是真正的征服者。
這之後,黃得雲夜夜守住唐樓拭目以待那脫了胎換了骨的男人。石神啊,結果人是盼到了,卻又完全脫了形變了個樣,也不是變回先前的窩囊相,怎麼形容他那種驚嚇過度的模樣?像逃避惡鬼追趕,肩膊傾斜衝進門,趕緊返身把門上鎖,眼眶漆黑成一圈,鞋也不脫,爬上床拿棉被蒙蓋頭臉,得瘧疾似的打擺子,拚命顫抖。黃得雲再三追問,聽到棉被裡悶聲破碎的片語:
寶靈山道平空豎起的石筍,足足有三丈高,形狀像勃起的陽|具。黃得雲苦著臉,一拜不起,哀求石神令男人雄風重振,他已經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只有靠石神顯奇蹟。那天半夜,他推門而入(後來他不無誇張地告訴她,不厭其煩地複述,一路上褲襠翹起那東西,像隻木棍,多虧黑天沒人見。到唐樓外,他簡直是用這根棒頂門而入,說說有多硬!)那一夜,他把黃得雲從床底下拽出來,孔武有力的拋上床逞盡風流。呵,這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夜!
可憐的夏綠蒂,看病就醫的行程給耽誤了。
拉著馬韁躍過一池血污,懷特上校想起上個月他參加總督府的晚宴,主客是駐南太平洋小島斐濟的奧立佛爵士,過境香港小留。他滿頭銀髮,大而長的鼻子,長得很像貴族,下顎高高抬起,總是在接受身分比他低微的人致敬似的。斐濟人一定把他當成神。懷特上校這樣想。
當天晚上,懷特上校回到他太平山頂的家,從浴室清洗乾淨出來,獨自一人坐在餐廳吃了肉片腰子,還有興致開了一瓶紅葡萄酒。他不容許那批黃皮膚的暴民打亂他的生活秩序,他必須維持鎮定自若的紳士風度。侍候他的男僕發現主人沒像往常一樣,換上晚餐的服飾。自從夏綠蒂把自己關在臥室足不出門之後,懷特上校回復了單身時獨自進食的習慣,但也沒忘記照規矩穿上晚服就餐。
別看這批黃土地的子孫,外表木口木面,看似憨直畏怯、少心機,其實他們鬼頭鬼腦,一肚子小奸小惡。懷特上校抱著大英帝國殖民的使命,企圖以仁愛之名來教化啟蒙隅居南海一角這批除了搵食補身,就是賭錢的野蠻之民,他們裝了一肚子的當歸、茯苓、涼花,然後拖著長辮,圍著賭台,用一種遲鈍毫無表情的態度下著賭注。這些污穢安靜像蛇的華人,眼睛斜視,噴出毒液,腐蝕殖民地的白人,以利相誘包庇私賭,上至賄賂有權簽發牌照的總登記官員,更使打擊罪惡的白人警察幫辦、警員都變成他們的耳目同謀。嗜賭如命的華人把殖民地的白人往下拉,拉到和他們一樣的層次,使白人失去榮譽感,變得卑賤。這是懷特上校最不能忍受的。尤有甚者,華人開的賭窟吸引了英商洋行、匯豐銀行的職員、駐防的英女王士兵,甚至過境的英國人。
這是後話。
南國樹屏藩 恩留郇黍
「我參與設計,靈感來自有次出巡到西太平洋一個島上,看到當地土王的王宮,我喜歡它的造型,剛巧颱風把總督府吹毀了一部分,我派人畫下那座王宮,改動了一些設計,完成新的總督府。不錯,客廳有七十英尺長。」
奧立佛爵士形容他斐濟總督府的客廳有七十英尺長。
事變後,海灣山岡那塊被稱做宋王台的大石旁,有人看到古裝婦女的背影,對著鯉魚門的海面似有所期待。讀過歷史的說那是大宋滅亡前,跟隨殘兵敗將避難南逃的楊太后顯靈。她每天佇立宋王台山岡,等待永遠來不了的援兵。
黃禍。
「你怎麼知道他不在了?」
斐濟人對英女王的愛與忠心,奧立佛爵士強調此言不虛。「甚至偏遠的村落,屋子裡都掛著英女王的畫像,把女王當做家長。如果我跟一個斐濟人說,英女王希望你跑到海裡淹死,我相信他會這樣做的!」
亞當.史密斯很為艾米麗不值。聽說她心絞痛康復後,已經離開石營盤的國家醫院,現在人在倫敦參加「禁止殘酷風俗國際會議」,她的關於華人蓄婢的惡習的報告,就是在病床上完成的。
一瓶陽起石吃完了,仍無起色。黃得雲籐籃裡裝著胙肉、合桃、花生到寶靈山道祈求姻緣石顯靈。離家前,她為自己該梳什麼頭而大費心思,賣入妓院她給舉止粗糙的捐官開|苞的初夜,鴇母給她「上頭」,把琵琶仔的丫鬟髮式改梳成婦人的髮髻,以後她夜夜換新郎,至今仍然失婚。傳說姻緣石甚為靈驗,善男信女求夫得夫,求妻得妻,求子得子,如她向石神求姻緣,則該梳雙髻,表明雲英未嫁,想到四歲大的私生子,她改變主意把髮髻盤在後腦,拎著籐籃出門。
懷特上校腳下的海灣,正是當年木鵝飄流的終點。他站立的那塊黑色岩石,更是交織著歷史的陳跡血淚。蒙古人南下,宋室南奔逃亡的楊太后,避隱岑田莊舍,日日夜夜立在這塊黑色岩石上,盼望救兵渡海南來脫解困危。救兵始終沒等到,楊太后憂憤而死。新界失去後,村中有一位失子成瘋的母親,站在同一塊黑色岩石上等待兒子歸來。這可憐的母親不能面對兒子死於英軍槍炮之下,而喪失了心智。
「人生富貴,皆由前世修行——」
千處有求千處驗
懷特上校下令奪走同德圍的連環鐵門,當做戰利品運回倫敦展覽。一直到公元一九二五年,鐵門被劫走二十七年之後,最後從倫敦運回歸還原主。屈氏子孫刻碑記述其事教育後代,在重光的鐵門兩旁刻上對聯:
他無路可去。只有回到半山纜車站附近的宿舍,接續強租新界以前所過的生活。可是,那棟湖綠色的兩層樓房不是他的家。幾年前他拎了兩隻箱子搬進去像住旅館一樣,一切享受現成的,從廚房的刀叉碗碟到臥室的床單、浴中,甚至侍候他起居飲食的傭僕也是他前任吳爾夫留下來的。他當初住進去,前任一家四口從政府倉庫搬來的舊傢具堆得滿坑滿谷,他曾經想到過找人搬走客廳一些桌椅,留下顏色比較協調接近的沙發、橡木高背椅,點上壁爐,製造點家庭氣氛,發出請帖開個House Warming派對。邀請誰來呢?他腦子裡閃過幾個相識的:鼻尖上浮了一層黃蠟光的湯瑪士牧師?一想起他造訪過的牧師府邸古董油畫華麗奢侈,亞當.史密斯自慚形穢打消邀請牧師的念頭。那位稱讚他撲滅鼠疫立功白髮蒼蒼的法官,恐怕也不肯紆尊降貴光臨他的寒舍。他不敢奢望香港會所常見的商行大班,他們過分注意禮節,老是與政府高官爭排行地位。還有講究穿著,西服稱身精工、戴著純金袋錶的銀行家,他們聲音響亮,舉杯嚷道:對殖民地有利的事,就是對匯豐銀行有利。然後一飲而盡。
剩下的,就只有幾個一起打彈子、喝酒的和_圖_書低級軍官和銀行職員。亞當.史密斯嫌他們酗酒愛鬧,膚淺可笑,聽說他去過上環華人濕漉漉的市場便大驚小怪,如果他們知道亞當.史密斯在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從錫壺喝下燙暖的米酒、煲了幾天幾夜的豬肺牛雜湯,一定會把他當怪物,從此不理睬他。
經此一役,新界十萬人口終於還是失去土地權。慘死英軍利刀槍炮下的鄉民,屍首遍野,沒人敢認領。事變後,村民在屈氏先祖章靖公最早卜居的桂角山下,一座尼姑庵妙覺園精舍後園,蓋了一座大型墳墓,合葬這些抵抗英軍犧牲的英雄,墓碑刻有「義塚」二字。一直到過了好幾年清明節才有家屬敢偷偷前來掃墓。
章靖公擇地卜居的風水寶地,竟成為後代子孫亂葬之地。而歷史就是這樣流淌過去的。
「三歲我給他看過相。他娘領他一進廟門,迎面一股凶煞之氣。我抬眼一看,那孩童應了相書上的大凶相,你看他步履歪斜步走不正,外貌看似好其實心中最惡。再看他腳跟不著地,賣盡田園而走他鄉之相——」
王相士晃頭擺腦:
二
善慶里、芽菜巷在日午垂直的太陽下一片死寂,戶戶門扉緊閉,不知住民全已搬遷抑或全家染疫死在門後。亞當.史密斯一行步入一個瘟疫肆虐已成廢棄的空城,沿途蓄勢待發,誓必令瘟神抱頭鼠竄的火把,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找不到一處藏污納垢的陰暗所在。
「腮見耳後,心地狡貪;眼惡鼻勾,心中陰毒。這命相寫在臉上,跑不掉的。說反骨,歷史上古人三國的魏延,諸葛孔明何等樣人,一早便說:吾觀魏延腦後有反骨,久後必反。引清兵入關的吳三桂也生有反骨。今人呢?唉唉,時運不濟,鄉親們偏遇災星,千不該萬不該,岑家把風水樹種在正關煞位——」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老天有眼,給這奸人唇邊生了兩條特別長的法令紋,長到在唇下連在一起,犯了相書上的『股蛇鎖唇』,奸人不出四十,餓死以終。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在這一剎那,亞當.史密斯感到白人在東方的虛幻。他們是統治者,可是受被統治者的意志所左右。道格拉斯.懷特在馬來亞的叢林,持著來福步槍騎在馬背高高在上,上百個頭纏骯髒頭巾、流著黃色汗水的馬來人,齊心一志要他舉槍射殺野地安靜地吃草的水牛。亞當.史密斯在瘟疫肆虐的孤島上也陷於類似的情境。他被一群辮子盤在頭頂上、留著長指甲、眼睛斜視的華人包圍著。他們外表看似柔順服從,其實居心叵測,齊心一志死死盯住他手中的火把。道格拉斯.懷特屈服了,他扣了扳機,連發五粒子彈,去射殺一頭無害的水牛。在他扣了扳機的那一瞬間,他摧毀了自我,從此喪失了自由。馬來人把一個普通的白人轉為暴君,給他戴上面具,久而久之,面具變成他的臉。道格拉斯.懷特扮演土著要他扮演的角色。從此以後,他成為一具空的軀殼。
眾香客不安地摸著腮,有的連忙拿掌遮蓋,有的擔心自己長了反骨,又不敢開口,憂形於色。
屈亞炳也看到過跡象。早在去年冬天,當他又一次領路帶著兩個英國統治者,穿過嚴冬依然翠綠幽深的樹林,前來這片祖地。那次亞當.史密斯立在三十多年前意大利瓦南特里神父發現新安縣的位置,舉起掛在胸前的雙筒望遠鏡舉目盼望,陪侍一旁的屈亞炳艷羨地望著它,心想又是一種洋人發明的新玩意。他佩服洋人本事通天,大至水上走的汽船、陸地上跑的火車、致人於死地的槍炮炸彈,小到煤油燈、照相機、肥皂、鐘錶,還有這望遠鏡,樣樣透著新鮮巧思。
亞當.史密斯近乎懇求。搖了一下裙襬,又沉吟了一會,凱瑟琳才勉為其難接受邀約。送走亞當.史密斯,她火速召裁縫來家,趕製出一襲觀戲的新衣裳,令亞當.史密斯感動不已。抿著嘴,凱瑟琳心中暗笑他表錯情。憑她的社交經驗,坐在戲院最好的位子是一種身分的象徵,容易吸引男賓注目、女賓的羨慕和嫉妒。她的紫緞新衣是為那些目光而做的,還有那頂縐紗的帽子。
十六日,名譽號軍艦從海上發炮,掩護步兵登陸,懷特上校率領部屬佔領大埔附近的山頭。
「本相士遊遍三江五湖,閱人無數,可沒見過這麼個大凶大惡的大奸人。奸人姓啥名啥,鄉親心知肚明,用不著我明說。」
山腳下人頭洶湧,手持長矛大刀、腰背捆綁火藥的暴民數以千計,沙塵滾滾中有如騰空踩著風火輪義無反顧奔馳而來拚命,一張張因憤怒而扭曲的黃色的臉,黃河水一樣一波又一波翻騰而來,爬上山腰。再不殲滅,很快要席捲威脅山頂。懷特上校眼前閃過蒙古人的鐵騎,千萬不能讓這黃禍乘虛而入,反過來統治白人。
「騎到一個缺水的村莊,下馬沖涼。整村的人都停下用水,讓我享受一個舒舒服服的冷水浴。」
北門重鎖匙 譽羨寇萊
香客有人問:「那衰人後運如何?」
新界易手後,亞當.史密斯脫下卡其警官制服,繳出手槍,回到潔淨局恢復原職,屈亞炳卻被留在警察局另有聘用。當天晚上,在跑馬地成合仿唐樓,黃得雲給孩子洗腳,屈亞炳猝然問道:
一八四一年,鴉片戰爭停火,貝爾切艦長率領第一批英軍登陸大笪地,佔領香港蕞爾小島。那個時候,名叫裙大路的中環、上環才只有五十個居民;石排灣、香港仔更無人跡,赤柱才有二千漁民。據一八四一年人口調查,島上原住民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人,是個連間磚屋都沒有的荒涼漁村。難怪維多利亞女王對中英簽定的《南京條約》大喊吃虧。
疑慮使屈亞炳的眼睛更陰鬱了。懷著心事上床,彎身睡下。女人為了證明自己對他死心塌地,伸手撩撥挑逗,百般撮弄,男人仍舊和昨晚、前晚——一樣癱軟不起。屈亞炳在床上的表現隨著鄉民抗英的成敗而起落,那一晚大埔居民燒燬臨時警察局,佔領山頭,屈亞炳度過了此生最勇猛的一夜,可惜曇花一現。隨著懷特上校反敗為勝,他一路每況愈下。急得黃得雲不惜工本,再貴的鹿鞭,也買回來給男人以形補形;壯陽補腎的草藥,一碗碗強逼灌下,喝得他肚子漲成圓球,下面仍舊毫無起色。黃得雲丟下煎藥的瓦罐,到長春堂找老中醫,說她近日口苦胃呆,吞吃不下,抓了藥趴在藥櫃前挨延不走,紅著臉難以啟口。幫她接生的阿嫂知道她和英國人的下屬華人通譯有手尾,問出因由,抿著嘴笑,向老中醫取了一瓶陽起石藥丸,說是專治腎氣虛寒陽痿不舉的神仙靈藥,一次服三錢,囑咐她不可讓男人服過量。兩個女人笑打成一團。
遲至十九世紀末,香港總督亨利.卜力才將之命名為洋紫荊,將它當做香港的象徵。
這個凶兆後來真的應驗了。屈氏子弟為了捍衛家園血流成河,觸目一片血光。屈亞炳髮膚無損的走出岑田。他是家鄉裡的外鄉人。
英軍入侵的前兩夜,打更的更夫半夜聽到四野起了一陣陣淒絕慘絕的哀號聲。事後回想,是鬼夜啼警告活人災難將臨。隔天夜裡,住在岑氏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祠附近的居民半夜被吶喊聲和雜沓奔跑的腳步聲驚醒,開門一看,陰風掃過,迷濛月色下,鬼魂似乎從家祠奔出,每一個頭上插著一根點燃的白蠟燭,向四方奔去,消失蹤影。
亞當.史密斯決定使用他被賦予的權力。他準備命令手下幫助這女人抓住她的黑毛豬,連人帶畜牲趕到外邊,疏散到別處,然後由他帶頭執行焚燒疫屋的任務。轉過身,正待下命令,一個奇異的現象擊向他,柴門內外五十個他潔淨局的手下,包括華人通譯屈亞炳凝聚成一股意志,傳達給他。他們等著看戲,手持火把、身穿塗油防疫外衣的亞當.史密斯是個變戲法的人。他們在催促這白人統治者使用他的威權懲罰這個違法滯留的女人,把她的黑毛豬當做祭品,掩門一起焚燒。以華人通譯屈亞炳為首,他們已做好準備,等待亞當.史密斯燃燒的火把一丟,服從他一聲大喝全體後退。
萬家祈禱萬家靈
屈亞炳三歲,的確由母親惜姑帶他到北帝廟拜神求籤。王相士見惜姑言柔步淡,低頭羞答,但容貌慘然,以為是寡婦有再嫁之心,來詢問去留。不等惜姑開口,便套用祖傳秘笈所錄:「有子而寡,宜勸守節,將來終有好景。無兒問去,當要著其別棲為高。」便勸惜姑將來母憑子貴,不必改嫁。羞得惜姑漲紅了臉,連連搖頭,把兒子推到跟前,說出八字。相士自覺沒趣,草草掐指一算,敷衍了事。英國人炮轟同德圍奪走三百年歷史的鐵門,相士穿鑿附會平空為屈亞炳造命。當年如果他仔細問這三歲孩子的生辰八字,一定不難算出屈亞炳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八字中的八個字全屬陰。四柱俱陰,狠戾沉毒,五行不平衡,運程起伏,行事極端。要是王相士記得這奸人的命局,他將拍案稱奇,繪聲繪影搬出「四柱俱陰,透梟食,心毒口甜」之類相書上的口訣,加油添醬口沫橫飛大肆編排屈亞炳一番。
沒料人去(死)屋空,觸目荒涼寂靜。五十個員工逐漸感到煩悶,缺乏行動的焦慮。亞當.史密斯感覺到手下的不耐煩,他防疫外衣裡的身體冷汗直流,帶頭轉到九如坊的小菜市。十天前他和華人通譯屈亞炳曾經到過這兒,張貼港督焚燒疫區的公告。十天過去了,那張告示還貼在斜街的佈告欄,像聖旨一樣鑲在木框裡完好如新,兀自照耀著日午的陽光。亞當.史密斯感到安慰。他穿過食客已然絕跡的大排檔、廢墟似的小市集,上坡來到一排簡陋的唐樓前,最尾一間柴房似有動靜。亞當.史密斯附上門扉傾聽,一種不屬於人類模糊的咕噥聲。他示意手下開門,門從裡邊鎖住了。下令撞開後,裡頭漆黑一片,咕噥聲清晰可聞。亞當.史密斯從白花花的戶外適應屋內闇暗的眩暈中,發現一個女人抱住一頭豬蜷縮在牆角。咕噥聲就是從豬的鼻子發出的。受了驚動,黑毛豬蠢蠢欲動,女人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死命抓住牠。手下們找到了注意的焦點,爭先恐後把柴門圍得密不透風。
黑毛豬終於掙脫女人的環抱,在淒涼的四壁之間橫衝直撞,企圖逃遁。女人跟在後面死命的追。她那種狼狽的模樣使袖手旁觀的觀眾捧腹大笑,當做是好玩的娛樂,興奮地喊叫。黑毛豬受到聲音的刺|激,跑得更快。柴門被人潮堵住,牠無路可出,只有徒然地轉圈子。女人筋疲力盡的慌亂模樣令亞當.史密斯不耐煩。他舉臂做了個手勢,華人通譯屈亞炳向他的同胞噓了一聲,示意他們安靜。霎時間哄笑拍掌聲停下了,馴服地閉上嘴。立在九如坊柴房內的白人亞當.史密斯強烈的意識到他高高在上、絕對的優越地位。在這個被大英帝國用槍炮征服的東方小島上,他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具有無上威權,背後這群黃皮膚的手下完全聽命於他,任由他發號施令。這個女人和她的黑毛豬的命運,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的男人中了邪鬼入侵,一個晚上要被自己的驚恐慘厲叫聲驚醒好幾次,每一次醒來,彈簧似的坐起,第一個反應是拿雙手交疊覆住他的私處,緊緊保護住,接著人拚命往床裡退縮。
同樣是黃面孔,新界這批暴民為什麼不像斐濟人一樣效忠英女王,拱手讓出他們的土地?懷特上校不解。
懷特上校找到了攻擊的目標——連環鐵門,同德圍的眼睛。他下令動用大炮轟擊,鐵門被轟塌倒下了,圍城無門,只剩兩個黑黑的窟窿,同德圍盲瞎了。英軍繼續以大炮掩護,攻入無門可防的圍內,機槍子彈對付手持長矛大刀的血肉之軀。章靖公為子孫建造的圍牆,躲過歷代無數盜匪賊寇來犯的南北兩個大圍,終於淪落在異族的大炮槍彈下,噤聲了。
石神默然,黃得雲雙手合十長跪不起,再三祈禱神明降甘露,顯靈威,讓男人能行了,她也可免受罪。這沒良心的男人吃了她多少壯陽固精神鞭補品,依然故我仍不濟事,反過來說是她這淫|婦一手造的孽,誰叫她眼神精壯,如狼似虎貪饜不足,令男人精漏虛火,勢無以振。黃得雲苦在心裡,表面上還要竭盡所能的服侍他,順著他陰晴不定的心意,不敢稍有拂逆,饒是這樣,還是看他臉色。
除了鐵路,租借新界還為香港增加廣大的腹地,青山、大帽山可作為天然屏障加強軍事防衛。鯉魚門和汲水門東西兩個港口水道歸入管轄。
那是昨夜風雨刮落的鳳凰花,紅花含著雨水,滴滴印在沙地上,被屈亞炳恍惚間看成凝結成的血跡。日後屈亞炳想到同德圍失陷,總會聯想到望遠鏡裡那一地血跡。當時如果他把望遠鏡往左上角移,他將發現家鄉人稱為紅影樹的鳳凰木在不合時宜的嚴冬開了一樹紅花。像傳染病似的,同德圍護城河的鳳凰木也跟著在春寒猶重的隔年三月怒放。
拜過石神,黃得雲心中仍不踏實,她來到旁邊的石公廟求籤。這露天小廟是有一年香港大颱風,暴風雨夾著山泥傾瀉,石神顯靈,擋住泥瀉,斜坡凹陷下去自成天然洞窟,善男信女鋪上平台擺香案,兩旁懸掛金漆門聯:
撲面而來的灼熱的風中,亞當.史密斯感到虛脫,然而自由。九如坊那頭逃逸而去的豬成全了亞當.史密斯,使他保留清白,沒有成為懷特上校,以及其他殖民官員、軍人的同類。
四月十五日,懷特上校和伯加上尉率領軍警百餘人,分兩路強行開進大埔,遭到埋伏的一千多個武裝群眾突擊。懷特上校怒不可遏,立刻向總督卜力要求增援,當日下午,英艦「名譽」號趕到,英軍才得以擺脫被圍困境。
當地人稱這身披道袍以廟為基地的相士「江相」。凡屬江相派的在江湖上行走,都可像和尚掛單一樣入廟留宿。這類駐廟相士除占卦、算命、批八字、解籤、看掌看相,還多了一項本領:會唸喃嘸經,替香客祈福消災。王相士把江相派的秘笈《英耀賦》,這本用駢體文寫的命理書背得滾瓜爛熟,對前來求籤算命的香客有問必答,據說頗為靈驗。
很顯然是英國先有了九廣鐵路的藍圖,然後才有拓展新界的藍圖。早在簽定《中英拓展香港界址專條》,就印上了鐵路的痕跡,條文中出現「——將來中國建造鐵路至九龍英國管轄之界,臨時商辦」和-圖-書。
村民在妙覺園尼姑庵的後園偷偷埋葬犧牲子弟的屍體後不久,桂角山被發現一株從前沒見過的樹,開著紫紅色的花。沒多久,像傳染病一樣開遍新界的山坡,漫山遍野開滿這種五瓣的,異乎尋常妖艷的花,港督卜力將它命名為洋紫荊,定為香港的花,以之紀念他租借新界的功績。
同德圍失陷後,屈亞炳走出自己的故鄉,田野一畝畝的春稻在清明過後的微風裡兀自抽長。今春細雨輕雷驚蟄後,鄉民雖然忙於聚會議事、製作土炸藥抵制侵略者接管,仍舊不忘記農民的本分插秧播種。而今青山依舊在,只是微風習習下的田地已然易主,不再屬於插秧的農民了。屈亞炳回望祠堂前那棵雷電劈斷一半的風水樹,剩下的半邊枝葉頹敗垂頭喪氣,似乎氣數已盡。當初如果聽了精通堪輿的風水師傅的提議,拔掉這棵已然空心的老樹,也許岑田的命運得以改寫,不致淪落異族手中。屈亞炳十歲那年,父親尊德公吞吃荔枝噎死的前一晚,半夜雷電大作,劈斷一半祠堂前的風水樹,露出早已腐爛成中空的樹心。風水師屬飛星派,憑三元九運來推斷屈族衰旺,一邊轉動羅盤,一邊搖頭,屈氏子孫故步自封,只知抱守章靖公的遺訓,不懂風水輪流轉的道理,照時下七運計算,元運之旺方在左邊,旺方種樹遮蔽,主不吉。風水師提議拔樹改種竹子遮陽,而且必須種得疏朗,竹枝好通氣轉運。
英方在大炮轟隆聲中,由四百名荷槍軍官鎮守,急急忙忙提前舉行佔據儀式。然而,侵略者動用正規軍,出動軍艦以武力強行接管,並不意味著新界人民反英抗爭的結束。四月十七日,升旗的第二天,數千名武裝民眾拿土製的炮彈進攻大埔軍營,使英軍受到重創,民眾遭到殘酷鎮壓。英軍佔領大埔後,一路向岑田、元朗一帶推進,炮轟同德圍一役,最為慘烈。具有三百多年歷史的純鐵連環鐵門,在懷特上校命令下被轟塌倒下,英軍衝入圍內,濫殺婦孺無辜無數,還把鐵門當戰利品劫掠運往倫敦展覽。
「嘟,何止賣盡田園。那奸人引狼入室,連不屬於他的田園也拱手捧給赤髮綠睛的鬼佬——三歲奸人三歲就被我看出暗藏禍心。師父有靈——」他雙手合十朝上一拜,「師父有靈,傳授弟子神機妙算的本事。我一看他腮見耳後——什麼叫腮見耳後,鄉親們聽我道來:就是腮骨從耳後可以見到,相書上所謂的『反骨』——」
「糟就糟在他無田可賣——」
「戲票是最好的位置!」
也有光天化日下發生的異兆:
這一晚,屈亞炳不必講海盜徐亞保揮長矛戳死侵犯民女的兩英軍的故事,像以前每次受用英國上司拋棄的女人之後,藉海盜懲凶的故事當做發洩來平衡自己。這一晚,屈亞炳稍一碰觸,即又豎起,終夜不能止。黃得雲抱住這脫胎換骨的男人,喜不自禁。
後來應驗這群幢幢鬼影正是埋在桂角山下的子弟。
黃得雲半晌才會過意來,頭也不回,平平的聲調:
「啊!你就是坐她小馬車的那個紳士,」凱瑟琳若有所悟,「在教堂外被牧師夫人硬推上車的那個——」
屈族後代不敢違背先祖章靖公的安排,保留了半邊風水殘樹,如今一息游絲,落得枯死的下場。
「胡說些什麼,他人早不在這裡了。」
「喔,你記得可真清楚,你一定還在想他。」
懷特上校挺起馬背上不能再挺的背脊,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征服者。他為維多利亞女王招服了四百二十三個村莊、十萬居民,接收了九百七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膏腴肥沃的良田綿延無限,直至青山腳下,深圳河岸旁為止,他將香港行政區的面積,擴大了整整十倍。
屈亞炳成為鄉民心目中的公敵,被怨恨的程度僅次於英國統治者。一提到他,個個咬牙切齒,拿最惡毒的話來辱罵他,為他編造種種出賣鄉民的因由。其中一種最獲大多數人贊同的,是他雖為尊德公所生,名下卻沒分到應得的祖產田地,心懷不甘,仗鬼佬之勢回來復仇。另一種論調則是根據他的長相,說他天生反骨,命中注定背叛族人。持這種說法的是北帝廟的王相士。
亞當.史密斯倒抽一口冷氣,華人通譯屈亞炳以及五十個手下洩氣地呆楞一旁。他們負戴傢伙浩浩蕩蕩有備而來,期待著亞當.史密斯一聲令下,手中的火把投向瘟鬼藏身的疫屋,熊熊烈火中,屋內拒不搬遷的住戶一定奪門逃命,然後他們再上去趁火打劫熱鬧一下,反正燒的不是他們的家。他們想像聽到屋主淒絕慘絕的哭號,也許頭皮發怵,聽多了,也會無動於衷吧?
「說出來聽聽,你看到什麼?」
「斐濟人愛玩英式橄欖球,赤腳把球踢得又高又遠。」
王相士繼續比手劃腳,說得興起:
這回接管新界,出動軍艦大炮才殲滅暴民頑強的抵制,戰利品的象徵同德圍的雙環鐵門已經海運英國途中。新界一役,在大英帝國海外殖民史上將寫下輝煌的一頁。懷特上校望向無際的海面,感到周身籠罩在創造歷史的光環裡。
「有緣無份,有份無緣。三生石上,注定前緣。」便閉目搖手不肯多說。黃得雲心中納悶,求的並非姻緣,疑團不得解,拎起空了的籐籃悶悶回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
騎馬是奧立佛爵士心愛的消遣。
眾香客鼓掌,復仇一樣稱快而去。
岑田同德圍失陷的第二天,道格拉斯.懷特上校馳騁馬上,巡視硝煙仍未散盡的城圍,觸目儘是浩劫後的狼藉,受傷倒地的戰馬以及來不及躲閃被踐踏而死的豬隻家禽屍體躺了一地,血肉模糊。護城河的水被鮮血染紅,汪成一個滯止的血池,那是屈族子弟為捍衛家園灑下的血。他們憑著高大的青石圍牆與壕溝,與入侵的英軍做殊死戰,手持章靖公傳下的長矛大刀,拿木棍鋤頭來抵制強行接管的敵人。英軍在對面山坡排出四方陣,始終攻打不下城牆。懷特上校的望遠鏡瞄準城池出入口處那一對連環鐵門。這一對純鐵鑄造,屈氏祖先流傳下來,歷史悠久的鐵門嚴嚴關閉,保護同德圍內的父老,章靖公的子子孫孫。
「想想看,從九龍搭上火車,到廣州、漢口、北京、瀋陽經哈爾濱,然後到西伯利亞、莫斯科、巴黎,最後抵達倫敦——想像一下——」
屈亞炳在接管新界的過程中,並非截然一面倒向統治者,他也有過反覆。大埔鄉民以妨礙風水為理由,反對懷特上校在大埔搭棚紮屯當臨時警察局。四月三日,懷特上校率領警察回大埔檢查搭棚的進展,再次遭到鄉民反對。懷特上校下令用武力鎮壓,憤怒的鄉民帶著鋤頭木棍蜂擁而上,攻佔英方盤踞的山頭,燒燬臨時警察局的棚屋。懷特上校寡不敵眾,狼狽下山坐漁船取水道逃回香港。屈亞炳跟著撤退,他站在甲板上,夜風到處灌滿了他,令他全身膨脹,自覺站在擊退敵人的山頭,與同胞舉臂歡呼,高大而又神氣。他恥笑失敗而逃的懷特上校,恨不得從背後狠狠踢他一腳洩憤。
一
日子恢復平靜之後,東北角北帝廟的王相士身著道袍,坐在廟廊下紅漆案桌為求籤的香客解籤,口中喃喃:
越過一畝畝美麗如錦的稻田,進入村子的石砌拱橋、矮矮的土地公廟、屈氏祠堂翻翹的飛簷,屈亞炳看到祠堂那棵腐爛https://m.hetubook.com.com空心的風水樹,尚未枯死的枝葉在寒風裡搖擺。望遠鏡往下移,他想知道祠堂前那條紅沙土走道是否還在。那是族人特地為得進士有功名的崇陽公而鋪的官道,記憶中連祖宅的門檻也被鋸掉,方便他當官的大轎出入。屈亞炳一眨眼,望遠鏡映現出紅沙土官道斑斑血跡,一塊塊殷紅攤了一地,觸目驚心,屈亞炳趕緊移開望遠鏡,說不出話來。
從那個晚上開始,他往裡縮,一寸寸往裡縮,縮到最後沒有了。石神啊,英國人殺人,和男人什麼相干?何至於龜縮到這地步?
「呵,最親愛的,我的乖女孩,耐心點,我很快帶你回家了!」
原本計劃去年聖誕節帶夏綠蒂回倫敦治病,卻因新界接管任務而延誤至今。懷特很覺愧疚。他下樓回到自己臥室,摘下懷錶,放入掛在台邊那個精緻的藍色天鵝絨錶袋。這是夏綠蒂婚前用繡線親手縫製的,送他當定情物。懷特雙手捧住錶袋,不再抑制自己的感情,讓淚水流了出來。房間內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人看到他這種違背紳士教養的舉動。
五年後,在接管新界的過程中,亞當.史密斯換下潔淨局漿挺的白色制服,穿上皇家警官卡其布制服,他原本戴白手套的手握著手槍,他卻寧願自己和懷特上校一樣,讓理性來主宰一切,氣定神閒,一手插腰,一手舉槍把搗毀旗竿山上臨時警棚,後來又像潮水一樣高舉大刀長矛,蜂擁而來的敵人當做打靶的目標,實現維多利亞王朝的精神。
新界被英國統治者強行租借,同德圍失陷之後,村中鄉民吞著酸苦的淚,相傳事變前先祖亡靈顯身的種種徵兆:
遺憾的是,這是屈亞炳最初也是最後的激|情。隔天懷特上校回到新界途中,被乘勝追擊的鄉民從樹林丟出土製炸藥突擊,怒不可遏的警察頭子,請求總督卜力派軍隊前來鎮壓。軍艦「名譽」號載著正規軍人及大批洋槍洋炮停駐露吐港,由炮兵掩護這批武器從海面登陸,那尊轟塌同德圍兩扇雙環鐵門的大炮,就是這時候搬上岸來的。
密談後不久,懷特上校讓岑田出身的華人通譯屈亞炳領路回鄉,探查新界山川形勢地理位置,順便視察風土民情。心思深沉的懷特上校,不願屈亞炳受驚動,利用自己擅於打獵射擊的名聲,說是到岑田來打老虎。屈亞炳瞇起他長而狹斜的眼睛聽了,不動聲色地服從。
「來,你看看!」
「恐怖啊,恐怖!」
王相士葵扇一指打斷他話的香客。
亞當.史密斯也曾經有過類似懷特上校的殖民經驗,不過,他最終沒有戴上面具,在帝國海外的壓迫制度中扮演積極的角色,變成一個真正的白人統治者。
他的殖民地經驗太有異於其他英國人了。派對終於沒開成,客廳滿坑滿谷堆的傢具仍舊原封不動,他至今未曾在宿舍招待過任何客人。自始至終,亞當.史密斯走不進去殖民地英國的社交圈,從未被自覺矜貴的仕女接納過,雖然他虛心向學,以潔淨局上司溫瑟先生為典範,模仿他的紳士舉止禮儀。大會堂的基爾勃.沙利文輕歌劇表演,幾個月前他就訂了張最貴的門票,卻想不到邀請哪位女伴同去觀賞。艾米麗病後返回英國,史密斯心儀渣丁洋行大班的千金,卻又不敢高攀。溫瑟先生的女兒嚴守帶有貴族血統的母親的格令,不肯輕易與磨坊主的兒子史密斯交談,甚至連看他一眼都吝惜,史密斯當然不敢打她的主意。等到最後應邀的是一個海軍上尉的女兒,凱瑟琳,一張圓臉的愛爾蘭人,下巴極短,看起來像隻逗趣的獅子狗。她的母親得了嚴重的風濕,坐在家裡抱怨香港的天氣,從不出門,凱瑟琳代替母親出席必要的應酬,亞當.史密斯被介紹見過兩次面。凱瑟琳抬著短短的下巴,總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不知怎的,繽紛五彩的衣飾更襯出她眉眼間慘然之色,使人想到她家中有個久病在床的母親,她對亞當.史密斯的邀請故作矜持,不肯立刻答應。
「還想念他嗎?想他再回來找你?」
一出走廊,可看到海灣以至遙遠的山。他說:「早上在陽台上,還有一隻藍鳥和我們共進早餐,牠蹲在糖碗的邊緣,典型的斐濟鳥。那兒出產的就是蔗糖。」
斐濟是在一八七四年由泰甘當國王割讓給維多利亞女王。國王把權杖、國徽和愛都送給了英女王,相信她以及後來繼承人會好好治理照顧他的人民。
奧立佛爵士的殖民地生涯似乎輕鬆又寫意。每天黃昏站在陽台看警衛舉行降旗儀式,目送荷槍穿裙的警衛赤足操正步離開。一天又過去了。
豈止獵虎那麼簡單。
同德圍護城河邊的鳳凰木,盛夏開紅花,村人稱它為紅影樹。今年一進三月天鳳凰花不合時宜的怒放盛開,燦爛一片,紅花倒映水中,看起來好似血流成河,溪水盡赤。村民自此稱它為紅水溪,至今不改。
懷特上校來到鯉魚門海灣,翻身下馬,立在海灣一塊距海最近的黑色岩石上,雙手插腰,面對煙波渺渺的中國南海,大有君臨天下的氣勢。關於這段海灣還有個傳說:屈氏家族的先祖章靖公耕讀傳家的遺訓傳到他的玄孫思亮公,以文采獲得南宋皇帝的賞識,賜給他一隻木鵝,任它沿著海灣飄浮,從太陽升起飄到下山,木鵝所游經之地,都成為皇帝賜封的采邑。
這群蛇頭鼠眼,懂得巫木的黃種人,凝聚他們的意志透過凝視逼他就範,催促白人點燃火把,擲向團團轉的女人和她的黑毛豬。他們並且退出柴門外,做出火把一點,立即撤退的架勢。亞當.史密斯鋼盔下的眼睛漆黑一片,他受了催眠似的,不由自主舉起火把。就在擲出去的剎那,聽到洩氣的嘩叫聲,黑毛豬逮到空隙,尋著有光的門口竄出,跑入巷內,轉瞬間失去蹤影。亞當.史密斯回過神,甩甩頭,上去拉那個和他一樣筋疲力盡的女人,把她推出門外。然後,點燃的火把朝柴門一甩,乾柴烈火燒了起來,只是在白花花垂直的太陽下,看不清熊熊火舌。
亞當.史密斯原諒凱瑟琳在中場休息時撇下他,和匯豐銀行的助理經理談笑。看完戲後又約了她幾次,都被拒絕了。不久傳出凱瑟琳訂婚的消息,對象正是那位銀行助理。亞當.史密斯聽說後,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覺。他很高興以後和這個每星期三固定參加婦女午餐橋牌會的女人無關。凱瑟琳告訴過他,從中午一時到晚上八時才結束的橋牌會,仕女們在當中兩次雞尾酒會、一次點心、一次下午茶閒話是非,彼此交換情報探聽圈子裡的醜聞,連熱心公益辦學校、孤兒院的艾米麗也難逃這般婆娘糟蹋。
「你說的呀,他人被調到加爾各答,你親自去送船。」
香港的花以洋紫荊為代表。它屬不育的雜交種,樹葉的形狀像是兩個心交連在一起,花期從十一月至三月,花分五瓣,呈鮮亮的紫紅色,適合長在遮蔽有陽光的所在,兼有良好的土壤。
英國人班遜姆所著的《香港植物誌》,於公元一八六一年出版,收集了一千零五十六種香港本土的花木名目,按種類分別編目,洋紫荊樹並不在其列。
四
「——殺人,英國人拿槍,村子到處是血——」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