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在中環一家英國人開的拍賣行工作過一段時候,靠他出色的英語能力,又到香港法院擔任英國通譯的助手。在一宗訴訟案件的聆訊,王欽山認識一個著名的茶葉掮客。渣丁洋行在福州交易的十一家茶行,都得通過這位掮客才能成交。王欽山被網羅到掮客旗下,負責英文文書一職,憑他一手流利的英文書寫能力,王欽山向渣丁洋行大班威廉.馬臣士毛遂自薦,自稱可打開福建鴉片推銷的局面。
「當掉的,補不回來的,那對鐲子。大家姐有心,你也知道,有些東西是補不回來的——」
「細路剛上學,還小,這本書我代他保存,有空時也想看看。」黃得雲撫摸書本,不無感觸,「好幾年沒說夷語,怕不都忘光了!」
黃得雲一聲驚心動魄的尖叫保全了公興押的命脈,卻令三合會的兄弟們少了一大筆財源。有關公興押被劫不遂的謠言滿天飛。說得最傳神的是上環街市巷子裡一家賣甜點的小店,事發後小店的老闆回想,公興押的招掌櫃曾經駕臨他僻靜的小店,要了一碗清熱火麻仁,外加兩粒桑寄生蛋茶,與一個面朝裡坐的大漢低聲密談。據他形容那漢子長得劍眉星目,英雄氣十足,連喝了三杯竹蔗茅根水,外加兩碗馬蹄露。公興押被劫不遂,小店主從鄉下來的親戚打聽出招掌櫃和優大影粵劇團那個據說後來投奔三合會的武生姜俠魂原是江湖上的舊識,交情甚篤,故意酒後失言,洩漏公興押錢財蓄藏之所,然後以回鄉省親名義避開,以為不在現場便可擺脫干係。招掌櫃至今仍未見回轉,他做劫匪內應的說法不脛而走。
被質問的掌櫃垂下眼瞼,不敢作聲。空氣凝止,靜默了半晌,才見黃得雲怯怯地挪動腳步,站了出來:
「好好看住,我把當押交給你管!」
說著,空出手攬過女人瓷瓶一樣白細的脖頸,把她擁入懷裡。黃得雲趁勢一矮身,輕巧地掙脫王福的擁抱。
她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如果黃得雲料到了,也許她真會在燈下緩緩的偏過臉,先飛出一個眼風——呵,那多少個躺在床上手腳無處發放的夜晚啊!她不相信黎健抗拒得了她,儘管當樓後院置幾房姨太太在等他。
不僅時代在改變,連香港的地理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英國人從開埠後,在島上移山倒海,填海造地未曾停息。剛才長辮落地後,隨隊伍沿著中區的海軍船塢前遊行,王買辦目睹了中環海旁的大變遷。經過十多年飛沙走石開山填海,人與海爭地的漫長鬥爭,工程終於完成了,多出六十五英畝的新填地,是個名副其實的聚寶盆。王買辦羨慕填海的總策劃保羅.遮打商業眼光銳利,看好中區發展大有可為,聯合港英政府填海造地來發財。他打聽出填海地的所得是成本費用的三倍,估計以後政府拍賣官地的金額將直線上升,假以時日,將超過鴉片煙稅。
根據王福從旁推敲的報告,王買辦本著生意人的直覺以及過往開當鋪的經驗,判斷公興押這幾代相傳的老店,接管後如妥善經營,應該大有可為。他曾先後為渣丁洋行開了三家錢莊,便於上海、香港的商業周轉。王買辦暗中利用香港洋行的錢莊庫款給自己私下的生意調頭寸,他預備拿出省下的利息錢作為資本,與洋行大班合夥收購公興押,派手下親信經營。
這番話語經過日後明證,黃得雲獲得王買辦的另眼相待。
黃得雲茫然,帶著歉意說最近當鋪接二連三事情不斷,她沒空像從前一樣到左鄰右舍走動。
「英國人移山倒海,本事大得很。」王買辦嗅著鼻煙,不無感慨地歎道:「短短幾十年,我親眼看到皇后大道讓位給德輔道,這下又讓位給干諾道了。那麼大一片地,可蓋多少大樓。長遠來看,土地才是大買賣!」
香港首屈一指的富商,也是買辦出身的何東先生,獲港督特准,在半山腰的西摩道蓋了一棟依山面海,佔地極廣的私邸,因漆上紅色而名為紅屋。從山腳下仰望上去,有如一座氣派非凡的城堡。
「為了彌補在下過去給洋行的虧損,」王買辦言詞懇切地寫道,「請允許我攤四分之一股份,賜給我一個賺錢的機會,但這筆對我來說為數龐大的資金,仍需向馬臣士先生調借,利息可高至百分之十至十二,款項在當鋪生意開展後再分期交納。」
「怪不得,」黃得雲笑著摸了一下臉,「怪不得前面走著賣花的,後面賣蠶豆的一定跟著。成了親,還會是一個前一個後,跟來跟去?」
謝傑米為民請命,捧著尚未完稿的藍圖和居民的求情書找上新上任的衛生督察。他打聽史密斯仍然獨身,無法像上一任一樣走內線饋贈奇禽異卉靠夫人遊說助一臂之力。正在躊躇,一見史密斯滿眼紅絲宿醉未醒,謝傑米當下心領神會。試探了幾次,決定按照前兩任的規矩,把暗中談妥的數目交給和他有來往的泰源錢莊,交換一張分為兩截的匯票,半截先交給史密斯收存,表示信約有據,另外半截約好晚上在奇香妓院密室面交,換取史密斯允諾在設計藍圖上塗去三百英尺的通風空間,樓房照舊加蓋三層的具名公函,銀貨兩訖完成交易。
三
「用不著謝我,」周嫂寡淡的一張臉,哂然一笑,「你心志高,一步步往枝頭上走。大家姐,這是命中注定的!」
等她幽幽的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黎家供祖先神主牌、遺像影容的大廳,十一姑的神主牌鑲在酸枝木條的大櫃內,側擺一旁。十一姑功勞再大,畢竟是姨奶奶。黃得雲坐在十一姑生前那隻很氣派的雕花酸枝太師椅,周圍站了一圈人。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把象牙扇,持扇的人身穿團花襯裡的絲長袍,腳下一雙絲面鞋,是公興押的東主黎健,兩隻招風耳俯向她。這不是夢。當鋪外大街上,黃得雲退卻劫匪的事跡正在看熱鬧的路人中傳揚開來。公興押又一次讓一個女流給保全了下來。路人嘖嘖稱奇,興奮地議論著。
香港自開埠後,舉凡銀號、當押所用的算盤,幾乎全是簡陋的竹竿做檔,十五行算盤珠子。一直到了廿世紀初,以販賣鴉片起家的怡和洋行,隨著貿易額擴大,既辦洋貨機器傾銷中國,又整船整船運出中國的生絲、茶葉、瓷器,十五行的算盤不夠敷算龐大的數目,於是發明了十七行的算盤。
「你倒說說看,怎會讓朝奉聽你的,收了這批珠寶贓物?」
打賊,打賊,天井有賊!
「糟了!劫匪,被打劫了,快!」
「上星期五深夜,尊夫人被巡房護士發現倒地躺在血泊之中,她以身體撞破盥洗台上的圓鏡,取下鋒利如刀的鏡子碎片割傷自己——」
搶劫公興押的計劃原本萬無一失,竟然因一個女人而空手而回。事敗後,姜俠魂咬牙切齒,發誓絕不放過那賤婦。他對蜘蛛一樣搾取重利的當押恨之入骨,這有他不可告人一想起來心就淌血的原因。南澳故鄉他的父兄像野獸一樣被人口販子捕捉當豬仔賣出洋當苦力,從此下落不明;母親憂慮成疾,破碎的家靠典當農具、稻米度日,姜俠魂受盡家鄉當鋪掌櫃的欺凌白眼。母親撒手而去,家中山窮水盡,最後一小塊薄田也給當鋪巧取盤剝據為己有。大他三歲的姐姐逼不得已,賣身葬母,把自己當抵押品給當鋪做「活號」當活人,按期限與利息計算,與一般衣物無異。姐姐被當鋪拉走,兩隻牲口待宰似的眼睛,至今仍會使姜俠魂從噩夢中悚然驚醒。
就這麼錯過了。
自從去年陞官為港府衛生督察,亞當.史密斯更常被看https://m.hetubook.com.com到出入奇香妓院的密室。晚上他摟抱伴酒的娼妓,滿眼紅絲衣冠不整地等待謝傑米如約而至。
黎家搬出公興押那天,黃得雲噙著淚,最後一次跪拜在十一姑鑲著酸枝木條大櫃的神主牌久久不肯起身。瘋癱的黎健示意把那張太師椅留下來給她。黃得雲感激涕零。
殖民地的當押東主變本加厲,把重利盤剝得來的錢銀分點捐給東華醫院一類的機構,說是濟貧救苦做善事,以之攀附權貴甚至港督欽封太平紳士,儼然以社會名流自居招搖。
「十一姑說的,當樓青磚夾壁,有槍炮——左邊上去第四塊磚是活動的,一推,快去!」
「清脆脆的一條喉嚨,那姑娘,配給阿寶了,上個月下了定。大家姐,你知道那阿寶的,是吧?」
可惜從黃得雲跨進公興押的第一天起,她從來沒敢把黎東主當做一般男人看待。
「接辦一年後倘若營業生意清淡,不值得繼續,當鋪立即停止收進當物。一年後不被贖的,可將當物出售結帳。」
劫匪逃逸後,碗口粗的槍炮被擦拭雪亮,當成聖物似的搬回當樓夾壁,遵照黃得雲口中十一姑指示的方位存放。黑暗的夾壁,兩人離得那麼近,她可以聽到老鼠吱叫,故意裝做嚇得往他懷裡鑽。可是她沒有。
懷特上校睜著冷酷的藍眼睛,手握剜肉的利刀等著對付來偷襲他的暴民。
可是,黃得雲屏住呼吸,把心放在燈下的帳簿。
周嫂恍如怕玷污了手似,趕忙塞回去,任憑黃得雲再三懇求,她雙手交扭握住從前戴銀鐲的位置,不肯接受。
王買辦初步盤算,如果找資金雄厚的外國保險公司保火險,加強防盜措施,每年百分之四十五的盈利算是最保守的估計。接獲大班馬臣士「深感興趣」的回條,王買辦以他一手古字體的漂亮英文呈上一份詳盡的營業計劃書。
怡和洋行大班為了酬謝有生意往來的華商南北行號,特別設計出精美的算盤當做新年禮物。算盤的框架、縱檔、算盤珠子都選用上等酸枝木製成,四邊還鑲上白銅邊,正面鐫有「香港怡和洋行致贈」八個大字。
黎健躺在擔架上淒淒涼涼的上路投奔新界元朗的伯父。經過九龍尖沙嘴軍營,海邊英國國旗下,一陣戴軍帽、穿制服的軍人一字排開,他們剛用利刀砍下十三個華人的頭顱,正得意洋洋的高舉血淋淋的刀,對住照相機拍照留念。據說被處決的是香港義和團的團員。地下這十幾個身首異處的屍體有沒有姜俠魂和他三合會的弟兄,沒有人知道。
一
據稱三合會手下晝伏夜出逐步買通香港地保和山頂英國人家的華人傭僕、轎夫,甚至園丁,趁洋主人不備猝然下手取其首級,名單上第一號是輔政司史超域.駱克,代價是五百大元。第二個下手的對象是警察司的懷特上校。得手後,將割下首級血祭冤死的新界抗英鄉民。消息傳出已久,卻因資金尚未籌足,遲遲未有行動。懷特上校聽取屈亞炳買通線民打探得來的報告,下令加派警衛保護駱克及其他殖民高官,自己倒是坐鎮以待,暗中希望暴徒早日找上他。最近懷特上校的心情惡劣到極點,他接到倫敦療養院醫生的來信,報告他的妻子夏綠蒂憂鬱症並無康復的跡象,依然不肯與護士合作,仍是戴著黑面紗足不出戶,最近更有傷害自己的舉動:
二掌櫃送完客,回到客廳和夥計打點分裝珍貴當物。亞明最後捧起一串琥珀一百零八顆念珠,天早已黑盡了。黃得雲拿過早上天雨帶來的油紙傘,合起來傘骨是紅色的,打開時又是一把鮮亮的黃傘,正要回家。突然,前面當樓一片喧嘩,空中響起比鞭炮更響的爆炸聲。
懷特上校取出一把馬來亞土人割肉的小刀,那回他舉起來福槍連續射出五顆子彈,把叢林中說是發瘋,其實安靜地在吃草的水牛射倒在地,土人齊聲歡呼。他們就是用這種鋒利無比、彎彎的小刀剜割肢解水牛的屍體,頃刻之間皮肉剝盡,只剩一具白骨躺在泥濘裡。
關於港府衛生督察亞當.史密斯的下場,傳聞著幾種說法,一是他獲得港督特赦,遣回英國祖家,行前在香港會所的酒吧,史密斯對歡送他的同胞大言不慚地表示他對香港這個充斥著水手、妓|女、貨棧、商人和賭場的殖民地絲毫無留戀,他絕無遺憾地離開而去。
周嫂扁了一下嘴:「說的也是,你天天早出晚歸,把這裡當歇腳睡覺的客棧,這下又要搬走了。人往高枝飛,大家姐——」
事實上王買辦所謂許姓東主投資的四分之一資本,正是他利用渣丁洋行錢莊調頭寸省下來的利息錢。他怕洋主子起疑心,假借他人之名。這還不夠,王買辦故意裝窮,向大班借錢,知道以重利誘惑必定中計。這筆利息錢等當鋪開張後,一手遮天混過去。當然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義和團起義招來了八國聯軍,北京城破,慈禧太后出逃西安。聯軍公開允許士兵搶劫燒殺強|奸,無所不為。九龍城寨傳出陣陣哀嚎,傳說守城的滿清官吏,立在南門拔去頭上雙眼花翎,脫下朝服,赤身披髮跪伏拜斗,唸三十六咒,加入三合會,與姜俠魂等一般弟兄割指血盟,起誓不將香江洋人趕盡殺絕誓不罷休。當日三合會的五色旗在九龍城寨的一角迎著南海的天空飄揚。
遊行過後來到利源押,王買辦查閱帳目之前,王福命夥計從庫房捧出一批上發條、飾各色半寶石的鐘錶,西洋奇技淫巧的玩意,印度水手拿來典當的。
「好好。遲點再說,遲點再說,」
那天他兩隻招風耳兔子一樣的動了動,東主又要出去滾紅滾綠了。為了怕搶劫未遂的三合會弟兄尋隙又來搗亂,黎健坐鎮當樓,整整守了半個月。拴住他的時間裡,黃得雲有許多機會:
傳聞姜俠魂率領三合會弟兄,趁招掌櫃返鄉省親的空隙,前後包抄向公興押下手,籌措扶清滅洋的活動資金,繼新界在懷特上校奪去同德圍的鐵門當戰利品運回英國後,姜俠魂和他的弟兄連夜潛入九龍城寨,以這滿清在英殖民地上唯一保留主治權的領地做掩護,準備東山再起。緊接著新界的失陷,大陸華北農民起義,組織義和團打著黃色黑邊的旗幟,高唱「還我江山還我權,不殺洋人誓不完」的戰歌,排山倒海襲捲華北。義和團扶清滅洋的招貼流傳到九龍城寨,城牆四處貼滿了「眾虎滅羊(洋)圖」、「釋道治鬼圖」木刻招貼,圖文並茂畫著釋迦除洋鬼妖魔,保全寺廟,眾虎發威將群羊消滅的圖案,姜俠魂和他的弟兄看了,莫不稱快。
二
黑影發現了他的目標:當鋪鎮寶重地的首飾房。公興押為了防備盜賊打劫,貯放貴重當物的首飾房,並不靠街道而築,怕翻牆容易下手,特地蓋在天井中間。平日防備森嚴,垂著一把十來斤重的大鐵鎖,只有東主、掌櫃二人才有鑰匙,別人不准進入。黑影舉起手中刀器揮砍那把大鐵鎖。隨著晃動,右身一粒亮晶晶的東西在星光下閃爍。黃得雲突然奮不顧身朝那黑影撲過去。
計劃書呈上,馬臣士大班召見王買辦商量細節,提醒他當鋪利潤優厚,競爭者不在少數。大班在香港會所酒吧聽說麗如銀行除了收買期票,兌換金銀之外,也在打典當金銀物件的念頭。自稱精通粵語的馬臣士給新當鋪取名「利源押」,王買辦覺得太過俗氣,嘴上仍敷衍讚好,躊躇滿志的鞠躬退出掛滿帆船中國貿易油畫、銀盾的大班辦公室。m•hetubook.com•com
王買辦權衡輕重,又找王福私下商量,決定讓黃得雲如願以償。
天井首飾房十來斤重的大鐵鎖,只有東主才有鑰匙,黃得雲跟著進去。又是兩個人的世界。他遞過來那隻明代剔紅雕漆圓盒,做了個任由她挑選的手勢。黃得雲把心放在寶庫的珠寶,她沒有空手而出。
至於投資股份分配,王買辦建議渣丁洋行佔二分之一,一位大班也相熟的許姓茶棧東主和王買辦自己分攤另一半股份。
黃得雲回濟公聖廟水月宮旁的斜街,向鄰居周嫂話別,感謝她當日的引介。
挨過去年重陽節,招掌櫃仍不見蹤影,東主黎健擢升二掌櫃頂替,自己則故態復萌,換上簇新的絲質團花襯裡長袍,手持象牙扇到上環大馬路的杏花樓俏酒徵歌,「打通廳」包下陪酒妓|女的全部開銷,每晚上燕翅席,開煙局招待食客用的一律上等雲南煙土。黎健翻滾脂粉花叢,簡直忘了家和當鋪。一直鬧到冬至那天,一個陰霾的午後,黎東主躺在擔架上給妓寨龜爪一前一後抬回當鋪。
說到這裡,黃得雲提起舊主、公興押的黎健東主。
第二年元宵過後,當押同業傳出公興押即將易主,由殖民地英資渣丁洋行收購接辦的消息。這家香港老字號的洋行,早在鴉片戰爭前便從東印度公司走私鴉片傾銷中國,賺取巨利暴發。香港割讓給英國,開放五口通商口岸之後,渣丁洋行利用華人掮客、買辦充當打前站的角色,除了繼續走私鴉片之外,又將英國生產的棉紡織品、呢絨推銷大陸,進行以貨易貨的貿易,換取中國的絲、茶、棉花、瓷器等土產;後來更與清廷洋務派官僚勾結,靠買辦穿針引線擴大牟利範圍,掌握長江以南的航運,染指礦產的開採權,插手中國舊式的錢莊、當鋪。
合上書,黃得雲眼前浮起兒子理查從皇仁大書館學成了,到洋行做事,在大班面前對答如流,像個地道的英國人說英語,她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
有關招掌櫃和黃得雲的曖昧情事的傳言,未曾止息過。一直到庚子之役後中秋節前夕,招掌櫃接到老母親從新會鄉下託人代寫的家書,說她黃膽浮腫,怕活不長了,想念兒子,回老家來也順便修坍塌的祖墳。招掌櫃當日買了船票回新會。公興押暫時由二掌櫃主掌。
寸土必爭密不透風的樓房完工後第二年,香港的人口突破四十萬大關,其中華人計達三十九萬五千八百一十八人。端午節前夕,鼠疫又起,人心惶惶,港督彌敦不得不委派一個新的委員會,調查華人住宅區公共衛生與建築法例是否依令執行,結果發現亞當.史密斯和謝傑米朋比為奸,保障公共衛生的權力,竟變為營私舞弊的工具。
說完,抱頭躲在天井古井旁。頭頂上天台傳來踩踏屋瓦的雜沓聲。劫匪前後夾攻,天台最容易下手,十一姑告訴過她。可惜太遲了,她跑不了。屏住呼吸,眼睛睜開一條細縫偷看,一條黑影從瓦頂飄然降落到天井來。來人一身黑衣勁裝,蒙了頭臉,露出兩隻金睛,手握的匕首,在星光下閃出一道冷光。黑影在天井中倒退探路,東張西望戒備黑暗中的突擊,同時搜尋下手的目標。那種撒開雙腿,膝蓋微屈,好像天井是舞台讓他表演戒備的踏步姿勢,把黃得雲看傻了眼,記不住在哪裡見過。
華人圈子裡很吃得開的建築商謝傑米,靠父輩收購洋人經營不善的商行、堆棧倉庫起家。到了他這一代,累積足夠資本後,開始向洋人住宅區進軍,衝破殖民者隔離華人的界限,從鴨巴甸街往上滲透,收購西式洋樓改建為唐樓,隔間為窄小的單位,出租逃兵亂南下的新移民。
王福踢掉鞋,隨隨便便往床上一靠,像座打橫的肉山,拂過一陣溫熱的腥味。黃得雲想到菜市屠夫砧板上橫躺的生豬肉的味道,然而她還是堆滿笑臉虛心下問。
照說替西方資本主義打前鋒的洋行,不至於會熱衷於中國封建社會的錢莊、當鋪。但洋行大班們抱持「只要能賺錢,採用任何方式均可」的信條,開錢莊可以調節商品流通和資金周轉,當鋪則純粹賺取高利貸剝削牟利。
「王老闆,是這樣的。」黃得雲雙手抓住手帕,絮絮地從頭說起,「清明後,朝奉捧了個沉甸甸的包袱,進後院來問我。打開一看,可傻了眼。破布頭包的可是金鑲玉雕銀錯寶石珠玉,怕不有上百件,堆成個小山,什麼金鑲玉佛、嵌珠項鍊、翡翠手鐲、琥珀瑪瑙成串,佩掛玉鎖——無所不有,那雕工款式可真稀奇,玉石翡翠瑩潤通透,我知道這批珠寶大有來頭,不止是大戶人家奶奶的飾物——」
計劃書提到上環老字號的公興押因東主罹病暫停營業,有意頂讓。經王買辦手下初步接觸,查閱當鋪帳冊,評估現庫存未到期之當物,王買辦認為如若接管當鋪後,精簡人工開支,勢必大有可為,何況已得東主同意放棄當物全部欠息,估計資本額只要一半就足以開張,因當物有進有出。
兩個月前,王福由中介人引見,登門商談公興押收購,黎健躺在籐靠椅見客,讓黃得雲回答帳目細節。王福邁入當鋪後院大廳,氣派的雕刻太師椅端坐一位淨扮的年輕女人,穿了一套窄袖對襟黑紗裙,領子袖口滾了細細的米白邊,她雙手抓了條穗繡花中按住因緊張而發抖的膝頭。王福仗著前來談判收購的優勢,放肆的盯住這個嚇退劫匪保全公興押,被渲染傳奇色彩的女人。王福盤算等下找個獨處的機會,問她可想知道家鄉近聞。上個月他才從東莞收鴉片煙帳回來。
怕過了頭,周嫂適可而止的打住。黃得雲訕訕的無從接腔。兩人相望了一下,還是周嫂忍不住說起賣花女配的阿寶,就是賣蠶豆的小伙子。
王買辦隨意瞄了幾瞄,說了個數目,王福點頭依從,撤下鐘錶,雙手捧上一本青布面梅紅籤的帳簿,恭敬地遞給王買辦。
王福得意的呵呵笑,他招手讓黃得雲上前,把算盤拿回手中:
招掌櫃一去不回,東主黎健怕劫匪再來犯,盡量留守當樓。黃得雲雜事盤纏,總是留到天黑,黎府下人又說親眼目擊黃得雲偏過長美人痣的左頰,在燈下和東主有說有笑。說的人還嘖嘖稱奇的形容天井的首飾房,又不止一次被東主打開,讓這女人進去稱心滿意拿了個夠。講是非說閒話的還從黃得雲的鄰居周嫂側面得知如下的報告:據說那隻黑漆描金鳳的皮盒,黃得雲從前當妓|女時向恩客斬白水攢下的珠翠,早已滿得裝不下去。現在一隻剔紅雕漆圓盒,足足有小孩臉盆大小,聽說也裝得有七分滿。這隻明代的梔子花紋飾漆盒是事發那天沒落的廖家大宅門管家裝了奇珍異寶到當鋪典當的,說是黃得雲混水摸魚,趁亂揣了回家。
照這樣下去,不出兩年,王買辦可在半山覓地蓋一棟花園洋房當別墅。他的夢想只止於半山區。港督彌敦採取隔離政策,在立法局通過《山頂區保留條例》,將太平山頂海拔七百八十八英尺劃為歐人住宅區,黃皮膚的華人除非有港督許可,不准在山頂留宿過夜。侍候白種殖民主子的僕歐、轎夫、園丁、傭婦當然不在此限。
隨著華人步步入侵,殖民者不得不退居太平山頂。馬太.彌敦總督上任,立法局通過一條法例,將山頂劃為清一色的歐人住宅區,不許華人涉足染指。又以保持公共衛生防止疫病傳染為理由,頒布新的條令,對華人區的住宅採取更嚴格的限建,強迫西環寶翠蓮道以西三條橫街拓寬街道,以便行人來往,兩旁不合衛生的樓宇拆除重建。
四
和_圖_書渣丁洋行接辦公興押不久,上環街市茶樓又開始對黃得雲議論紛紛,據說當押後院夜夜傳出女人時斷時續的呻|吟聲,把路過的行人聽得頭皮發怵。據形容那呻|吟不像是狂蜂浪蝶的叫|床。自稱熟知當押內情的人揭露黃得雲野心勃勃,為了效顰十一姑穩坐那張氣派的雕花太師椅,幕後操縱當樓。她拿自己一身白皮肉做交換,夜夜忍受王福那肉山床上的種種奇癖。那人還說出好些不堪入耳的動作,在場的女聽眾有的聽了掩嘴轉過身偷笑,臉紅紅的;有的緊張的保護自己的肚腹,睜大眼睛露出驚恐之色,想轉身走開又捨不得不聽下去。
重建工程由謝傑米的建築事務所承辦。按照法令規定,樓房的後部必須保留三百英尺作為通風之用,但為了彌補建築面積損失,可加蓋三層。謝傑米在商言商,意圖在那三百英尺做手腳以牟利,表面上擺出體恤同胞的姿態,大力抨擊白人統治者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不知民間疾苦,輕易拿筆一揮,在寸土寸金的土地劃出一大塊做通風之用,簡直浪費奢侈之至,他們不知道華人住宅已經擠迫到人疊人的地步!
妻妾們一見毛氈蒙頭蓋臉,以為送回來的是具屍體,呼天搶地痛哭,吩咐下去就要搭靈堂。黎東主沒完全斷氣,人也形同廢物。馬上風惡症令他舌咽神經麻痺,瘋癱臥床。他這條命還是靠牡丹閣閱人無數的小翠花撿回來的。最後一次他趴在她身上洩精不止,渾身大汗淋漓。小翠花對付過色脫的客人,照以往經驗對趴在她身上昏迷的嫖客並不因驚慌而把他推下去。她摟抱著失去知覺的男人,口對口呼吸,用指甲掐他的尾骨端、人中,使他徐徐甦醒過來,然後再找中醫開了一帖藥餵服下去。鴇母打發龜爪把人抬出妓寨。
黃得雲想到此,打斷周嫂的絮叨,託她找來替人挽面的梳頭婆把這張木板床搬回去送給她,其餘房中的竹桌椅、菜櫥碗盤,一些舊衣物,悉數接濟被媳婦惡待在路邊搭棚獨居的亞旺婆。
「王老闆也許在想,我看東西的本事哪裡學來的?從前當押東主教的,跟他學了點眼力,也就是會看點珠寶。正在琢磨這批東西哪兒來的?被我挑出一條朝珠,長長的。我心中有數,問朝奉什麼樣的人拿來當的?聽他形容,又聞到包袱一股腥鹹味,從海上來的,明知來路不正,還是作主收下,除去火耗、手工,押了六成,看準不會來贖。一旦過期不贖,我們當押出貨,按時價算,一出一入,都不吃虧——」
「聽說小木梗塗那東西毒得很,吸多了要敗心壞腸的。可憐的孩子,一天坐十幾個鐘頭,工廠又密不透風,暈倒了抬出來,小臉黑紫黑紫,救活了也活不長。」
第二種說法是史密斯的貪污案被揭發後,連夜畏罪潛逃,後來殖民地的皇家警察在碼頭的一艘外洋船上找到他。史密斯為了藏匿,改裝易容,赤腳穿著華人苦力的短衫褲,剃去兩撇小鬍子,腦後還裝了一條假辮子。
「一共有十七行?王老闆。」
三合會弟兄預備再次出擊洗劫公興押天井的首飾房,順便找那個擋他們財路的賤婦算帳。他們不會放過她的。
黃得雲屏住呼吸,勉強忍受那熏人的口臭。
「一般普通的算盤,只有十五行珠子,只能算到四位數字。我們洋行做慣大買賣,既辦洋貨機器進口,也辦中國的生絲、茶葉、瓷器整船出口,十五行的算盤不夠算大數目,所以發明了這個。數數看,一共有幾行珠子。」
賊人聞聲把懷中的女人狠狠往地下一摔,跳上井緣,抓住瓦簷,以武生般矯健的身姿往上一躍,踩踏屋瓦沿來路回天台逃遁而去,漸去漸遠,屋瓦又回復寂靜。
她們都一致同意這兩個其實就年紀身材都比較匹配。周嫂又說起山坡火柴廠幾個十歲孩子中了磷毒。
「這算盤巧妙在哪裡?看得出嗎?」
黃得雲隔天回當鋪,仍舊做事發前那一份工:總攬當樓一切雜務,從掌櫃、管帳的到打包的,如有缺勤或太忙碌,她就去頂替。逢人問起,黃得雲自謙還是在當樓打雜,給兒子混口飯吃。公興押上下看她有風不駛盡帆,在東主面前一點也不恃寵生嬌,心中納悶,反而不知不覺都看著她的臉色行事。
「請王老闆教我珠算,」黃得雲把那隻酸枝木包白銅邊的十七行算盤緊緊抱在胸前,「等學會了再說!」
黃理查穿上皇仁中學的校服:大襟衫臘腸褲,手上還拿了把紙扇。上學當番書仔那天,王買辦送他一本三十二萬字的《英語集全》,作者是在兩廣赫赫有名的買辦前輩唐廷樞。這本書於公元一八六二年在廣州緯經堂出版,用廣東方言寫成的。作者寫此書的主旨是「為適應廣東人和外國人來往打交道的需要」,其中有一章《買賣問答》,詳細教人怎樣學說買辦話語。
街市上的傳言沸沸揚揚,黃得雲關在黃麻石砌成的當鋪圍牆內,稍有風聞,卻不屑於和菜市那些搬弄是非的八婆們一般見識。她有更重要的事。她在小心翼翼地招待平常輕易不上門的渣丁洋行王欽山買辦,當鋪幕後的主管。剛才王買辦進了門,一晃眼,他彷彿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有點陌生,少了些什麼,侍立一旁的黃得雲忍不住偷偷拿眼尾掃了他幾眼。王買辦今天身穿一襲寶石藍開叉絲質織團花的長袍禮服,足登飾有如意紋的絲鞋,手中把玩王福獻上的鵝黃料器鼻煙壺。黃得雲琢磨半天,才發現他沒戴瓜皮帽的後腦勺空蕩蕩的,少了一根長辮子。這一發現非同小可,她趕緊摀住嘴,才沒驚叫出聲。
最近黃得雲經常被看到坐在那把雕花酸枝木氣派非凡的太師椅,把嘴唇抿成一條線,吃力地細細研讀膝上這本三十二萬字的《英語集全》。每天規定自己讀通五頁。她對那一章《買辦問答》,興趣特別大。有人把她讀書的神情和當年十一姑看《華字日報》聯想在一起,同樣是把嘴抿成一條細線,很認真用力的樣子。
聽說當押大王黎泉的後代因經營不善,致使公興押暫停營業,王買辦認定有機可乘,當即派遣心腹王福向當押同業打探虛實。
劫匪來搶了,十一姑說過的,十一姑說過的。前面人聲槍聲沸騰,黃得雲藉著油紙傘支撐從地上爬起來,拉住二掌櫃的褲腳:
黃得雲是有著遠大的憧憬的,可以想見當她不止一次聽到王福說起港督彌敦為了繁榮西環靠海的新填地,下令把妓寨從水坑口、擺花街搬到石塘嘴,利用妓|女、嫖客去開荒的奇聞時,她對那青樓煙花地的變遷是以一種夷然、漠不關心的神情來對待。即使她有機會在石塘嘴的奇香妓院,發現亞當.史密斯,這個曾令她夢魂牽繫、刻骨銘心地愛過的英國情人,正在密室裡與炙妝艷服的妓|女舉杯對飲,她的反應雖不至於無動於衷,恐怕也不會痛心疾首的失態。
這次她跑不了。
王福望著她纖細的手腕,真想用力扭斷它。這回她跑不了。王福有恃無恐。
這小窗口可別小看,它是活的,可開關自如。十一姑言猶在耳。如果碰到盜匪來搶劫,窗口可當槍眼發炮抵擋。遵照黃得雲的指示,從當樓青磚夾壁扛出蒙塵的槍炮,架到櫃台窗口,碗口大的槍口令劫匪嘩然驚退,轉身逃命,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
「前兩天摩囉差送來的,請王老闆法眼鑒定鑒定。」王福巴結他,「朝奉說他看不懂價值,當票沒法寫。摩囉差死求活求,我說先押著,讓王老闆看了再說。正想登門求教,可巧您老來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子?黃得雲望著脫了人形的東主。那天他故態復萌,穿著簇新m.hetubook.com.com絲質團花襯裡長袍。那天他興致極好,臨出門前還向黃得雲眨眨眼,玩笑地丟下一句:
黃得雲垂下手不敢再堅持。兩人閒話水月宮附近鄰居的動向,都是周嫂在講,黃得雲在聽。說到廟場前的賣花女:
王買辦剛參加在華商會所的禮堂隆重舉行的「剪辮不易服」成立大會。主辦人關心焉本是孫中山西醫學堂的同學,因母親不准兒子參加革命連累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提倡剪辮運動,反抗滿清異族陋習。關心焉以身作則,早已剪去長辮,穿長袍馬褂出席各種宴會大場面。為了擴大影響,今天他邀請全港六百多位名流紳商參加成立大會,禮聘愛爾蘭人組成的大樂隊奏樂。與會者個個響應剪辮行動,拍照留念,會後更由樂隊領頭,聲勢浩大的上街遊行,其用意在於改變一般市民怕剪去辮子仍穿唐裝,顯得不倫不類的顧忌,讓社會名流長袍馬褂不|穿西裝易服示眾,帶動剪辮子的風氣。
類似的蜚語流言此起彼落,永無停息,只是點頭贊同的聽眾顯著減少。黃得雲照樣沒事似的每天起早到當樓。現在她把眉毛畫得更濃,下巴尖了,雙頰撲了胭脂。公興押上下背後竊竊評論,說她眼眉神情愈看愈像十一姑,當年為營救黎泉老東主奔走時的十一姑。
黎健東主重禮酬謝黃得雲,把她帶到天井中間的首飾房,掏出不離身的鑰匙打開那把匕首撬過變形的鐵鎖,任她入內挑選當客過期不贖的珠翠寶石。
交代完了,黃得雲拉著兒子理查,箱籠藏著那隻剔紅雕漆圓盒,坐上人力車離開,路過水月宮的廟場,擺攤的相士震天雷聲如洪鐘的嚷著:
「黎東主,我暫時幫您守住這當樓,等您養好了身體回來。」
亞當.史密斯的衛生督察新官上任雷厲風行,重施公元一八九四年防止鼠疫蔓延、焚燒疫屋的故技,採取暴力驅逐抵制搬遷的居民,將三條橫街夷為平地,瓦礫成堆。
何東先生是中英混血,才獲有此殊榮。不過,王買辦已考慮透過馬臣士大班的推薦,歸化為英國籍。他自信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會使他毫無困難的通過口試。晉身為英國籍之後,下一步是立法局議員,然後東華醫院董事,在可見的將來他王欽山可躋身為華人社團領袖,上通港督下達民情。為了結交權貴為仕途鋪路,王買辦參加了剪辮不易服成立典禮,義不容辭的剪去蓄了一輩子的長辮。他在想像明天馬臣士大班見到他的新面貌時,一定會豎起大拇指,讚揚他進步,跟得上時代。
兒子黃理查還差一年才從華語小學畢業,做母親的就拉著他登門拜訪王買辦。一進去,喝斥黃理查雙膝落地,跪下來叩頭,懇求王買辦提拔。黃得雲說她這命苦的孩子,憑他那不黃不白的長相,在華人上的學校受盡欺侮,好不容易快熬到畢業了,她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是送這沒有父親的雜種兒子到大書館皇仁書院讀番書,如果王買辦肯助一臂之力,跟洋行大班說一聲,洋人之間互通聲氣,只要皇仁的洋校董點頭答應了,就是兒子的造化,日後黃理查成了器,做牛做馬任憑吩咐。
侍立一旁的黃得雲,把王買辦的話牢記於心。每次他上當鋪來,總會帶些時事新聞,讓黃得雲聽了增長見識,開闊耳界。上回王買辦說了件趣聞,現在想來還覺得好笑:姓馬的澳洲華僑,在皇后大道中開了先施百貨公司,首開風氣之先,僱用女店員售貨。開幕那天,人潮擠得街上水洩不通,必須靠警察來維持秩序,讓圍觀的群眾排隊進去看女店員,一連看了十幾天,好奇心才減退。
黃得雲雙手捧著她的酬勞步出首飾房。這隻剔紅雕漆圓盒內的珠寶是她一聲驚叫換來的。她捧著漆盒,心中不無惆悵。真的會是姜俠魂嗎?那雙露出蒙面機靈精光的眼睛,伶人似的往上吊的眼睛,撩起她心底的騷動,至今未能止息。多少個難以成眠的夜晚,她四肢無處發放,心中閃過那一雙伶人的眼睛。黃得雲一遍遍回憶自己攔腰被抱住時,那麼靠近的鼻息,男人粗重深沉,一想及令她意亂神迷的鼻息。那肌膚的碰觸,多麼強而有力的倚靠,她寧願一直倚靠下去,不必醒來。
王買辦結束道:
三合會的弟兄結伙到公興押「做世界」搶劫,長槍穿過當樓櫃台上的鐵柵欄,伸進來恐嚇管帳的夥計,喝令他把鐵櫃裡的錢財裝成一袋袋,遞出小窗口。
今天關心焉、王買辦等一行名流紳商遊行,屈亞炳也擠在圍觀的人群中。按照大清律法,男人擅自剪下長辮是要被砍頭處刑的,屈亞炳預備明天一早向懷特上校密告,讓英國人知會滿清政府,把關心焉這一夥老少同志當做革命黨,一個個抓起來治罪。
負責接辦公興押的王欽山買辦,父親原為西營盤國家醫院史賓塞醫生山頂家中的聽差,深知兒子如想在殖民地出人頭地,先決條件得精通英文。透過洋醫生的引介,王欽山進入教會學校接受整整六年的英語教育。老聽差洋洋得意地向傭人同事炫耀他兒子英語說得非常漂亮,「簡直就像一個英國人。」
「巧妙就在這多出的兩行算盤珠。多了兩行,可以五乘五算大數目,」王福下巴頂住便便大腹,肥胖的手指亂撥算珠,滴答響。他斜睨女人腮邊那顆伸手可觸的美人痣,「當鋪新開張,送你這個算盤算大數目,博個好采頭。你拿什麼來謝我?嗯。」
黃得雲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王福在當樓等她,撫著雙層下巴不無感慨。他和這東莞同鄉總是錯過。兩次都是在半掩門的倚紅閣;第一次他恨自己籌不出鴇母漫天喊價的身價錢,給這琵琶仔開|苞,巴巴的目送那一折就斷了的細腰離去。七年後,他這個洋行王買辦的心腹,鴉片煙帳攢下的私房足夠他到水坑口大寨擺房佔有三五個少女的初夜,他不願拂逆老相好倚紅的邀約,說是同鄉東莞女還他相思債來了。王福抖動一身肥肉興沖沖的應邀而至,他與黃得雲在倚紅閣門口擦肩而過,左頰那顆美人痣令他回望了一眼。她還是走了。
王買辦打量這挺身而出的女人。她身穿米黃對襟鑲黑邊短襖,百褶裙下露出一雙天足,兩隻袖子收得窄窄的是時興的款式,戴翡翠玉鐲的手拎了條繡花手帕,一頭烏黑豐盛的青絲在腦後盤了個大髻。婦人垂眉低眼,誠惶誠恐,淨扮的臉上卻依然生春。王買辦盯著她左頰那顆美人痣,怎麼也看不出這是個有擔當的婦人。
亞當.史密斯的私生子黃理查,卻寧願把他下落不明的父親和公元一九一八年賽馬場的大火聯想在一起。那是發生在農曆新年,英國人在殖民地一年一度的賽馬大會,馬棚外華人熟食小販起了火,結果一發不可收拾,整個賽馬場陷入火海,五百多人喪生,黃理查寧願相信他的父親是這五百個死難者中的一個。
新當鋪精簡人事,黃得雲因熟悉當樓各部作業,加上帶有傳奇色彩的事跡被留了下來。王福擠在肉|縫裡的小眼睛盯住黃得雲圓渾的身腰,吩咐她住進當鋪後院,說是可以就近照管。
「不關朝奉的事,是我。」
王買辦撫摸少去長辮的脖頸,心中另有打算。他正交到難逢的好運道,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洋行以及私下的買賣都令他財源滾滾而來。最近抽鴉片的人愈來愈多,據估計香港十個人當中就有一個在吞雲吐霧。市面上煙館林立,由他打理的上海香港鴉片走私,令馬臣士大班和他賺得盤滿缽滿,連政府的全年收入,也有百分之三十來自合法專賣的鴉片稅。
然後是當樓燈下查閱帳目。黎健用洋人的髮蠟的味道,聞得她先是一陣噁心,與他嘴裡呵出hetubook•com.com來的口氣混合,一種黃得雲生疏久矣、男人的味道,令她心漾神迷。她猶豫著,是否裝作不經意的偏過臉,讓東主發現她燈下腮邊那顆勾魂攝魄的美人痣。
王福連門都不敲,逕自掀簾闖入十一姑——現在變成黃得雲的房間,遞給她一個精美的算盤當做見面禮,這是渣丁洋行特別設計作為酬謝有生意往來的華商南北行號的新年禮物。算盤的框架、縱檔、算盤珠子都選上等酸枝木條製成,四邊還鑲上白銅邊,正面鐫有「香港渣丁洋行致贈」八個大字。
「砂礫叢中辨清是金,是石,是龍,是魚——不看不知,一看便分曉。臥虎藏龍,比比皆是——」
黃得雲呵斥兒子跪下磕頭,感謝王買辦提拔成全的大恩大德。
臉上仍舊笑吟吟的。眼前浮起昨晚做的夢:黃得雲端坐在一張奇大無比的桌子前,左手按住一本青布面梅紅籤的帳簿,右手滴滴答答飛快地撥動算盤。她獨當一面的在算帳。
黃得雲忘情的伸手拉拉擔架上病人的帽子,遮住他那對出名的招風耳。她有點給自己的舉動嚇住了,在她眼中一直是高不可攀的當押東主,得意時搖著象牙扇,呼風喚雨意氣風發,黃得雲只有偷愉仰望的份兒,哪敢動手去碰他?黎府再愛造謠生是非的傭婦下人,背後指指點點說她和掌櫃、管帳的、學徒亞明暖曖昧昧不無瓜葛,盡情糟蹋她,然而從來沒有人膽敢把黃得雲和黎東主講在一氣,這會褻瀆了高高在上的當押東主。而今這個黎府上下畏懼如天神的主人無助的躺在擔架上,將被抬回新界元朗投靠也是開當鋪的伯父。
「唉,做父母的明知有毒,為了兩餐,把親骨肉往裡送——」
然而,黃得雲把她的心放在手中的首飾盒。憑著這漆盒,她可送兒子理查到皇仁中學讀番書。她都想好了。拿來一條藍花布大手帕,裹住漆盒,緊緊攥在腋下,離開公興押回家,途中黃得雲記起彎到濟仁堂買了一盒積善鼻淵丸。這兩天氣候乍暖還寒,兒子理查拖著鼻涕,得趁早根治,免得北風一起,又要鼻涕長流了。
她拒絕黃得雲塞過來的禮物,那紅紙包周嫂摸出是一對銀鐲子。
「還是一前一後吧,不過這下阿寶該走在前頭吧!早一輪看他成天在廣場繞來轉去,還以為他看上傘店的三姑娘。」
黃得雲望著面貌一新的王買辦,眼前浮現一個久已淡忘的人影。跑馬地成合仿唐樓的天井,起初屈亞炳每天放工後一來,立即把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一甩,拉過來盤在腦袋上,抓起斧頭幫她劈柴、挑水做些粗重的勞動,又捲起褲腳管,爬上爬下在古井上搭葫蘆棚架,頭上還是盤了辮子。後來英國人佔領新界後,受到懷特上校的重用,屈亞炳把長辮放下垂在腦後,在她面前搖搖擺擺,裝模作樣了起來。沒三兩天就把頭頂剃一次,刮得發青油光,還為自己訂做了一頂瓜皮帽、一雙黑緞長靴,以備應邀隆重場所穿戴。屈亞炳自覺已是個有身分的人,還把尾指的指甲蓄得長長的。黃得雲難以想像剪去豬尾巴後,屈亞炳會是哪副德性。
「不信下次她來街市買小菜,仔細看她的脖子,青一塊紫一塊。王福是畜牲,是隻大肥豬!那女人背後這樣罵。」
「一點小小的心意,不知像不像先前那對——」
要是在從前,她一定會後悔那一聲驚叫,隨即翻身振衣而起,將功補罪,幫助那人撬開門鎖洗劫首飾房的不義之財,雙雙捲逃,從此跟隨她的英雄鋌而走險,在江湖上闖蕩出個名號,說不定名氣大到和那個洋記者追蹤採訪的海盜皇后別苗頭。以前她為十一姑讀報,英文報上刊登大鵬灣的女海盜手握長槍,一臉主意的照片。
黃得雲事不關己的聽著。
又逢聖約翰教堂、銅鑼灣避風塘海旁的紅棉樹開出珊瑚紅花的季節,一個與平日沒兩樣的黃昏,暫時接管當鋪仍是戰戰兢兢的二掌櫃正在客廳送客,他送的是廖府的管家。當鋪最歡迎家道中落的大宅門,祖上數代珍藏的奇珍異寶、貴重物品都是當鋪求之不得的。沒落的子弟仍舊不願有損顏面,從不親自上當鋪,總是派管家僕人前來。掌櫃對上門的家僕優待有加,每每請至客廳以貴賓相待,還給予相當的回扣。
馬臣士大班已看好經營房地產將會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有意和保羅.遮打合股開公司做土地買賣。他預言中區這塊新填地會成為香港的商業中心。
「唉喲,王老闆,這可考倒我了。前面當樓有一隻,竹竿做檔,寒寒酸酸,哪能跟這隻比,管帳的還寶貝似的,摸摸都要遭白眼!」黃得雲深情地撫摸一粒粒算珠,討好地,「這麼精美,真會是拿來用的?有誰捨得喔!」
黎健惡寒發熱,時而昏迷說譫語。病過了年,後來靠推拿和針灸,每天喝資壽解語湯加味,舌頭慢慢恢復感覺。東主這場病鬧得閤家雞犬不寧,擢升頂替招掌櫃的二櫃,人本來就不夠幹練圓滑,鑒定當物的眼力、閱歷也嫌不足,加上東主鬧病,心神受騷擾,估錯了一批青銅古董玉器。這回破落戶的子弟撕下臉面,率領來當物的管家站在當鋪門口大街喧嘩索賠吵鬧不休,風聲傳開出去,公興押犯了信譽大忌,生意一落千丈,當客裹足不前。掌櫃辭職謝罪,公興押停業。
事發時,東主黎健正在水坑口飲花酒,他最近迷上牡丹閣一個唱曲的,幾天幾夜沒回過家。等他被尋回時,公興押僅剩圍了一群七嘴八舌看熱鬧的路人。事後細細回想整個過程,黃得雲重溫天井那一幕:她慌亂驚叫的嘴被粗暴的摀住,在她昏迷前的剎那,她感覺到被攔腰抱住,四肢癱軟的往暗處拖。
為洋主子勞役奔走半生,王欽山終於爬上買辦的要職,成為馬臣士大班的親信。洋行採取他提供的鴉片行情進行買賣,每次走私的船隻從香港開往上海啟碇之前的幾個小時,王買辦就趕著向大班報告上海鴉片行情的新情報。最近在一宗買賣中,情報誤差使洋行虧損甚巨。王買辦為此寢食難安,急於另闢生財之道,挽回顏面,同時為洋行與自己補回損失。
「這一批珠翠首飾,共一百零三件,成批典當,當銀數字不小,」王買辦蓄長的指甲點住一條數,眼睛看著當鋪的掌櫃問,「跟誰借的膽子,敢冒風險做這項買賣,不怕被差佬抓去坐監?」
周嫂嘆了口氣,又說起殺豬的妻子得了怪病。絮絮叨叨說個沒完,黃得雲漸漸心不在焉,提不起興致去關心。她已經收拾停當,兩隻箱籠擱在掠去枕席的木板床上,和她一年半前剛搬進來一樣。等下她雇輛人力車,母子就可離開這簡陋的土牆矮屋,把水月宮附近靠手藝、賣力氣餬口的這群勞動者拋諸腦後,無瓜無葛。黃得雲將昂頭坐在人力車上,穿過廟場,直駛文咸街雲石砌築的當鋪大押,搬進深宅大院的後院。王福答應讓她母子住到十一姑的房間。昨天她進去看過,屋子裡完全保留十一姑在世時的擺設,絲毫沒動過,大床、衣櫃、梳妝台、洗臉架,全堂硬木傢具是當年黎泉延聘廣府良工巧匠精心製作的。撣去那一層灰,仍會亮麗生輝,特別是那張精雕細琢的月洞門罩架子床更是精緻講究。
聽到動靜,黑影敏捷的一閃,黃得雲一頭撞到首飾房的門鎖,滿眼金星亂竄,舉刀正在揮砍的人似乎一愕,手中的刀凝止在半空中。黃得雲仰著臉,俯向她的是蒙面露出的一雙眼睛,彷彿是單眼皮的眼睛。她記憶裡也曾經有一雙單眼皮的眼睛,伶人微微往上吊的眼角抹了一道古紅的油彩。優天影粵劇團武生姜俠魂的眼睛。
二掌櫃與夥計驚呼,奔向當樓。黃得雲兩腿一軟,跌坐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