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碰巧一位漫遊的旅行畫家路過香江,在會所的酒吧與史密斯萍水相逢,幾杯下肚,畫家講起他在剛果叢林親眼目睹白人商隊搜括象牙的貪婪以及擄掠奴隸的殘暴。
黃得雲幽怨的垂下眼睛。相士心動了一下,如非他得師門三寶,「出相」做相命先生之前,焚丹書,立盟誓謹守三大戒,只許騙財不得騙色,叛逆者遭剖腹之極刑,他真想收了相命攤,跟這美嬌娘回去。
十一姑睜著單隻眼睛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幾遍,嫌眼風不足,抓過茶几上的放大鏡對住黃得雲,沉聲問她還有什麼條件沒說出來。
十一姑大殮後,黎健東主問起黃得雲的去留,見她悼念舊主仍舊身穿喪服,不忍驅逐,打發她到前面當樓找招掌櫃。黃得雲第一次來到當樓,招掌櫃背對著她,坐在鋪面櫃台前,把當客遞上窗口的當物抖開估價。一件古銅色團鶴花的錦緞長衫,一把單金面的蘇扇。招掌櫃揚聲高叫:寫票。接著嘰哩咕嚕唸了一串鳥語,黃得雲一個字也聽不懂。寫當票的夥計卻心領神會,在一張印紅格的當票上揮寫,管帳的接過那張墨跡未乾,有如天書的當票,算盤嗶啪一撥,取出銀錢,連同當票交給掌櫃。一旁侍立的學徒亞明拿過當物,點收掛上籤條打包,重新打開長袍,動作利落地折成四方形,拿羊皮紙一包,麻線一紮,拿到到樓上存放貨架,標明字號存放。
黃得雲牢記於心,穿過人力車、轎子忙碌往來、行人如流水的馬路,文咸東街口轉角處,聳立一棟構造奇特的建築。三層高樓房,臨街的外牆是黃麻石砌成的,堅固得像一座碉堡,左右沒有樓房相挨。這座孤立的黃色三層樓,高高的門牆嵌了一個日字形的「押」字,門眉橫刻「公興押」,招牌是扁盾形聯綴一個圓圈蝙蝠形狀。這棟臨街兀自矗立的當鋪,看在黃得雲眼裡,透出一股神秘森嚴。
平日極少在家的東主,看她鬱鬱寡歡,變著花樣博老太太開心。他拎著蒙黑罩子的鳥籠,到十一姑跟前變魔術似的把黑罩子一掀,鳥籠的畫眉吱吱啾啾悅耳地唱起來,然而十一姑只是茫然著臉,聽而不聞。夜裡天井的幾盆曇花盛開,月光下美得很不真實。黎健東主命男僕把曇花搬入大廳,給行動不便的十一姑欣賞,她依然只是睜著眼,視而不見。元宵花燈遊街,黎健想用轎子抬十一姑出門賞花燈,被黃得雲勸阻,才打消念頭。
賣油紙傘的老闆把還沒上漆的傘搬出小店外,他的妻子正在調油漆,準備把傘骨漆成紅色,晾乾後,合起來是一把紅色傘,撐開又是黃油油的,排了一地煞是好看,與隔壁布店攤了一地的雲紗棉綢五顏六色的花布相映成趣。籐器、竹器店更是全家出動,手腳並用合力編一隻籐搖椅、一頂竹轎,連穿開襠褲的小兒子也幫忙撿拾地上的竹片、籐枝。
三個月之後,黃得雲成為公興押總攬雜務的多面手。
端午節那天,屈亞炳走出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兩天後,阿興婆搖著鵝毛扇興高采烈來敲他單身宿舍的門。她終於給屈亞炳說成了一門親事,上環街市米店老闆的小腳千金。
隔天清晨,路過水月宮廟場,和油傘店的幾個女兒,爬在地上編竹蓆的莫嫂笑笑打招呼,掏出銅板從廟口那個賣花女換來茉莉、含笑、玉蘭等四季鮮花。十一姑沒去世前,她會捎給她一束幫她別在衣襟前,自己的順手插在梳得烏光水滑的腦後大髻,映襯她淡妝的臉龐,走到哪裡香到哪裡。倚紅閣的老鴇設計她復出的形象,其中之一項就是把含笑花藏在她髮髻內,讓嫖客光聞到陣陣香味,為尋覓香花,藉此動手動腳,打情罵俏。黃得雲對老鴇倚紅的心思毫不知情,現在她拿眉筆把兩道眉畫濃,增添幾分老成。
鴉片戰爭後,黎家老三黎泉過海來香港發展,開了港島第一家當押店,沿用公興押老字號。當鋪規模形式依照中國式傳統古法一脈相承:招牌圖案的蝙蝠,象徵福利好意頭。一進當押店,門內橫了一塊照壁,上面貼了囍字。當鋪櫃台高過人頭,圍上鐵柵欄,當票沿用古老當譜,畫符似的毛筆字,只有當樓中人才懂得辨識。
石塘嘴經過娼家與酒樓商人蓽路藍縷拓荒經營,又把地僻人稀的荒地改變為冠蓋往來、夜夜笙歌繁華無比的煙花地,「塘西風月」遠近聞名。
「你屬狗,她是隻猴子,生肖相配,富貴雙全。俗話說得好,紅狗白猴滿堂紅,合婚相配樂融融。」阿興婆自得的搖著鵝毛扇,「我給你算過八字,千萬不能配屬羊的。俗話說得好,黑狗不能進羊圈,羊狗相配不到頭。」
屈亞炳也拍拍胸慶幸沒給黃得雲迷惑騙上了,把那屬羊的娼婦娶進門,不就完了。女子屬羊守空房,必剋死丈夫而寡居。阿興婆告訴他,屬羊的女子,上半年生的,自說是隻馬,下半年生的,說是一隻猴。
禁不住好奇的誘惑,趁十一姑午睡未醒,黃得雲偷偷坐上太師椅,盤起腿,想像十一姑呼風喚雨的神氣,心嚮往之。
那娼婦毫無心機,不懂避忌,直言不諱她的生肖。屈亞炳翻閱婚配生肖八字的相書,讀到「羊狠狼貪。羊者壯也,壯則善淫。女壯不可娶,娶者不利其夫」。易經屬羊生肖的姤卦是由一個陰××和五個陽××組成。屬羊的女子命裡配五男。相書上白紙黑字,娼婦腮邊那顆美人痣生的位置主殺五夫。屈亞炳心中一懍,相書一丟,雙膝落地跪在亡母影容前拜了又拜,感謝亡母庇護,令他免遭剋死之劫。
輕罪重罰,黎泉在法庭上抗議不服,堅請改判,出動六個警察才把他拽下庭去。後來黎泉家中的六姨太十一姑搭線斡旋賄賂撫華道英國高官高和爾的華人姘婦,費盡周章,結果透過高和爾講情,改判二年徒刑,取消充軍十四年的原判。
「我問他可有回轉餘地,結果老掌櫃將計就計,下帖邀請同行和珠寶業的老闆到三元茶樓設宴話別,當場拿出那粒偽珠,親手用鐵錘擊碎,說是永絕後患,免得同行繼續受騙。」
史密斯聽了默不作聲,勾著頭喝悶酒。旅遊畫家又喃喃說了些乘竹筏沿剛果叢林的溪流寫生,兩岸土人的奇風異俗。分手時史密斯建議畫家明天一早搭輪渡過九龍,花上半天腳程去新界岑田畫畫寫生。他相信畫家一定和自己一樣,也會為那中國田園農村的風情所迷,著魔似地在村子裡的廟宇、家祠、拱橋之間繞來轉去,然後倚在牆角,拿出畫筆速寫老榕樹下抽旱煙、下象棋的農民,廟場上騎竹馬嬉戲的小孩。
十一姑滿意的點點頭:
夜夜行歌侑酒、妓寨如雲集的石塘嘴,本來是香港海邊一座崢嶸的石山。開埠後,最早是由惠州渡海而來的客家石匠聚居,以採掘花崗石當建築石材維生,石山漸漸被鑿平下陷成為石塘。由於距海不遠,聚居的石匠不堪海盜騷擾,紛紛遷走,石塘嘴變成荒村廢地。
當鋪按月計息,用的是農曆,如果過了一天,就得多付一個月的利息,押物期滿不贖,當鋪有權將所押之物據為己有來發賣。招掌櫃告訴她,典當衣物,全新的,至多押三成;金銀首飾除去火耗、手工,最多不過押得七成,一旦斷贖,當物者平白損失,而當押行賣貨,可以按押入時價加利息計算,金銀首飾又一律按照時價計算,一出一入,毫不吃虧。
「算命先生,也看看我的吧!」
櫃台下的人氣焰頓收,怯怯地問如果是摹本,可當多少?招掌櫃打發當客,安慰驚魂未定的黃得雲。據說那時他把手放在女人像藏了兩隻白鴿撲撲跳的胸脯。黎府挑水的水夫指天咒地說他親眼目睹。
斜坡上傳來採石場鎯頭敲在岩石上清脆的響聲。家庭式的肥皂廠、煤球廠的女工正在忙著,沒有一雙閒空的手。這些女工的丈夫們坐船到對海紅磡、大角嘴的船塢當工人,製造帆船、遊艇,甚至載運洋貨的汽船、輪船。他們未成年的孩子在火柴廠當童工,拿一枝枝木梗塗上磷做火柴。做父母的明知磷毒有礙孩子的發育健康,為了兩餐只有聽天由命。
黃得雲還見過屈亞炳一次。有天她收工回家,路過敏如茶樓,瞥見一個極熟的背影,屈亞炳正推開茶樓的門進去。黃得雲眼快,看到他腳下的黑布鞋,傻頭傻腦。還是一雙黑布鞋,她夷然的噘嘴別過頭去,心中毫無遺憾。
雌的黑蜘蛛坐鎮網中心結網,雄蜘蛛無所事事,枯坐網的邊緣靜候使喚。牠的任務只是交尾,完了,就當牠妻子的糧食。所以常見的是雌蜘蛛。
「——鄰居是個寡婦,人很好的——」黃得雲急急分辯。她說她實在害怕半夜被撒豆子的聲音吵醒。
十一姑嚥氣前最後一次清醒,是她聽了《華字日報》一則北京新聞的反應:華北義和團作亂,八國聯軍打到京城,軍士洗劫所有當鋪,連門窗、地磚都被搶光,然後放火燒屋,無一倖免。
這些傳言都不無根據。亞當.和-圖-書史密斯確是愈來愈不瞭解自己,愈來愈不滿意自己了。他的上司溫瑟先生談到白人在非洲販賣奴隸,認為那些黑人很多還是未開化的野蠻食人族。
「真是聰明女一個!」
嚇得黃得雲臉都黃了。招掌櫃接過來一瞄,嗖嗖捲起畫軸,扔出小窗口。
今晚他摟住一個豐肥的女體,想到至今仍然被引為笑談的妓|女、嫖客開荒的故事,他居然也參與有份,史密斯拭去唇邊的花彫殘酒,自嘲地笑了起來。
「這麼靚的裙子,拿回去壓在箱子底,也是可惜!」
老掌櫃當眾擊碎那顆假珠後,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敲當押大門,來人手上拿了當票和三百元要贖回那顆南海珠。老掌櫃大喜過望,從保險箱取出來那粒偽珠,還給當客。那人看了半天,認出是那粒珠沒錯,悻悻的走了。
十一姑曾經不止一次讚揚黎泉心眼細:
六
「米店千金真的屬猴,這點你放心!」
距離她三四尺遠黑漆長案供桌前左方,一張氣派非凡的雕花酸枝太師椅上,盤腿坐了個小老太婆,有個高大的女傭侍立在她身後。大廳幽靜無聲,只有老太婆咕咕抽水煙的聲音。大熱天太師椅圈圍著厚厚的呢毛氈,旁邊擱了一隻西洋紳士用的銀頭手杖。小老太婆一身黑絲絨閃著幽光,周身透著一股黯淡的輝煌。大襟胸前一排金光閃閃的鈕扣,是用華僑從金山帶回來的美國五角金幣做的。捧水煙的雙手戴了長及胳臂的雪白絲手套,西洋仕女赴隆重宴會的行頭之一。長手套戴在乾縮的小老太婆手上,居然尺寸合適。黃得雲想像長手套下雞爪似的手掌,怯怯的把視線偷偷往上移,小老太婆風乾核桃似的臉頰,高高的顴骨塗了兩塊紅紅的胭脂,連眼圈都揉紅了,左邊一隻眼眶下凹,戴了無邊的單眼鏡片,放大的眼珠玻璃珠子似的,動也不動。
屈亞炳知道殖民地的白人社會對混血兒的歧視遠不止於排斥在英童學校之外,長大後,香港會所的會員證與他無緣,也不准參加任何一項運動成為團員,總之英國人的社交圈絕對不會接納他。在事業上,則不管能力再高,也只能領半薪。黃理查除了混血雜種,還是個見不得天日的私生子,母親又是娼婦出身,屈亞炳滿意地推測,簡直毫無前途可言。
進店門那塊照壁屏風的作用。
公興押收了一隻貴重的西洋金錶,警察查出是盜賊從一英國人家中偷竊之物,黎泉為此吃了官司,被指控賊贓罪。案發時,正碰上導致第二次鴉片戰爭的「亞羅船事件」,英國統治者怕華人報復反擊,主審黎泉一案的按察司殺雞儆猴以案情重大判以十四年充軍南洋的重刑。黎泉成為殖民者懲一儆百的犧牲品。
黃得雲的下場無一被他言中——起碼就目前來看。她會到當鋪自食其力,屈亞炳始料不及,憑他多疑慮的個性,猜測其中必有原因。
周嫂見新鄰居年紀與她彷彿,拖了個小男孩,好像沒有男人,也不見親戚來往走動,屋子無聲無息,以為和自己同病相憐,也是寡婦。禁不住好奇,假裝拾起一條被風吹落的毛巾,敲門讓黃得雲認領。相熟之後,聽說她在茶樓當廚師,黃得雲遺憾自己手笨,做不來美味羹湯。
黃得雲嚇得打了個哆嗦,屏息等待十一姑往下說,老太太思路一轉卻扯到乞丐爛仔搗亂公興押的往事上去了:
黃得雲對這些風言風語置之不理。她收工回家前,到上環街市買些熟食小菜,回家母子坐在燈下吃完飯,鄰居周嫂也從茶樓收工回來,兩人交換一下當天的見聞。有時黃得雲會轉述些《華字日報》的新聞給周嫂聽。然後給兒子洗腳,熄燈上床前,她總先想好明天上公興押該穿什麼衣服,決定了,拿出來平攤在竹椅上,對著它心裡多少踏實些,起碼明天還有個去處,夜也就不那麼漫長無盡了。
當鋪沒事做時,便給鴉片煙榻的招掌櫃遞煙倒茶。一向侍候掌櫃的傭婦心生妒恨,惡言惡語中傷她,把黃得雲講得很不堪,她仍舊不去理會,專心聽掌櫃教她算當物的利息。典當過東西的都知道「九出十三歸」的計算方法:
櫃台砌得高,十一姑說是為保護當樓的人:「有些當客急著等錢用,也有不滿意掌櫃開的當銀,嫌太少,一爭執,當客伸手揪住掌櫃的衣領,扭打起來,可要出事情的——」
鄰坐三兩個茶客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屈亞炳假裝倒茶上身傾前豎耳傾聽,期待聽到耳裡的是不滿統治者的議論,沒估到卻是當鋪掌櫃的男女隱私醜聞。屈亞炳啼笑皆非,還是興味十足的聽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屈亞炳呷了一口普洱茶,黃得雲那娼婦原性未改。他為自己料事如神而自得,逐漸忘了身懷的任務。
「哎,輕手點,小心別折壞了。絹本易碎,天乾物燥的,壞了你們賠?祖上傳下來的鎮家寶,我還要贖回呢!」
「起初還不怎樣,女的三撥兩撥,不知怎的,後來四隻手變成摸來摸去,忙得不可開交——」
當年黎泉從元朗過海到香港打天下,預知公興押老字號,容易樹大招風,招惹盜匪起不軌之意圖。他千挑萬選,選中文咸街口這塊空地,左右不挨鄰居,一來怕左鄰右舍失火波及,押入傢俬、衣物細軟毀於一旦;二來單獨成棟建築令劫匪難以下手。他特地在容易下手的屋頂天台圍上鐵絲網、破玻璃瓶嚴加防備,貯放貴重當物的首飾房,故意蓋在天井中央,並不靠街道而築,以防賊人翻牆而得逞。
「明四家唐伯虎的簪花仕女圖、絹本,可值若干?」
「唉喲喲,你這命,女生男命,不同凡響呀!」
「成千上萬的當銀經我手裡流進流出,那時我也就你這年紀吧,阿雲。」十一姑得意地擺頭晃腦,「再大也大不了你兩歲。咳,九龍庵裡那師姑,怎麼樣也估不到我印月有這本事,裡裡外外幾十口家小,憑我一句話——」
廣濟庵毀於一場連燒三天三夜的大火,印月逃出火場,一等頭上青絲蓋滿,便過海到水坑口妓寨討生活。公興押的黎泉飲花酒時,看中她談吐脫俗,能文善畫,贖回家當六姨太。那回黎泉因收贓而吃官司被判流放南洋充軍,十一姑從當客過期不贖的珠寶櫃中,挑選出一對晶瑩蘊潤、剔透無暇的翡翠手鐲,送給她從良之前的鴇母,央求她的英國高官姘頭去斡旋減刑,講好事成有重酬。結果高和爾出面調停,港督改判二年徒刑。
史密斯頭一仰,半杯威士忌一飲而盡。他還有一個去處——石塘嘴的奇香妓院,等一下他去到門口懸掛「奇花堪悅目」,「香草可怡情」紅底黑字對聯的妓院,從燈籠高掛的騎樓進去,二樓花筵酒廳的角落,有個隱僻的密室,連一般經常出入花叢的老飲客都不得其門而入,妓院老鴇因他身分特殊,為他另闢的密室。暗門輕輕一推,燈下等他的不是彩繡輝煌的黃得雲。蝴蝶,我的黃翅粉蝶。奇香妓院也不是擺花街的南唐館,今晚等著侍候他的女人隨著史密斯當時的情緒來決定。他常是喝得醉眼朦朧,伸手往那排脂粉艷光隨便指著其中的一個,就是她吧!
有時興致一起,說些鑒定古玩字畫的訣竅給黃得雲聽,教她辨認自成一體的當票書法,一字一字念:
據屈亞炳的最新情報,說是那娼婦一心一意想讓私生子當番書仔,受英語教育,打聽出也是混血出身的大善人何東先生捐獻一塊地,蓋了一所小學,聲明不分種族、信仰招收學童,黃得雲雀躍萬分,一早替兒子登記。沒料英國殖民者採取隔離政策,硬性規定這所小學只給白人學童專用,黃理查慘遭除名淘汰。據說做母親的無法可想,百般不情願的把兒子送到華人學校,事先教他要是班上頑皮的同學嘲笑他鼻高眼深,因長相奇怪而欺負他,便說是有滿洲人的血脈,千萬別透露父親是英國人。
掌櫃等於掌握當鋪的生命線。鑒定當物價值好壞全憑他一雙眼,最怕以假當真,以賤押貴,令當鋪蝕錢。黃得雲找上招掌櫃時,他正為一批古玩字畫當物費心,隨口派她幫亞明翻曬天台當物,得空到當樓做雜務。如遇人手缺勤或一時繁忙,便喚她去頂替或幫手。
粵東黎家從清朝初葉經營當押,世代相傳;到了黎泉兄弟這一輩,生意更為火旺。道光以來,沿海頻受帝國處寇掠奪,兵火動亂,農村破產。為了借貸應急,人們只得罄其所有典當,黎家兄弟在元朗、上水、大埔墟市開當鋪,生意興旺,「公興押」招牌遠近聞名。
「大家姐,如果你有意,我試試幫你搵工,也不一定茶樓,我看你不靠那點工資,當做是賺錢買花戴,有個去處——」周嫂意味深長地嘆了口長氣,「成天悶在家裡,日深夜更長——」
公興押經營得法,很快在殖民地上立足。黎泉為人傲氣,對上門敲詐的警察橫眉立目不肯遷就和_圖_書
,差佬尋隙報復。開埠初期,香港治安混亂,海盜山賊鼠竊狗偷把劫掠或偷竊的財物拿到當鋪押換現金銷贓,典當物品無需報上名姓地址,當鋪押入賊贓在所難免。
「不是窮人才上門典當,不少人家是利用當鋪來保管衣物,天暖了脫下棉襖,讓公興押代為保管。還有碰到風火、盜賊蟲蟻蛀蝕,照講好的估價除還本息,當鋪也必須賠償。」
「設有黃包車多輛,於每日下午五時至晚上一時,常於水坑口接載貴客往來。」
和她無話不說的阿嫂附在她耳根形容。黃得雲邊聽邊掩嘴咬牙笑罵那些寡婦不要臉。兩個女人擠眉弄眼說得有滋有味。
「你若想試試,大家姐,明天到茶樓來找我,撥空帶你過去找事頭婆,你自己問去。」
「還是花錢消災嘍。掌櫃又塞銀子又說好話,才把死人抬走。」
他把店裡打首飾的金塊拿去當賭本,連賭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兩手空空走出賭場,無顏見金店老闆,灰溜溜坐船回到鄉下。元配性子剛烈,抓過丈夫以前捎回來的戒指、耳環往口裡一放,吞金死諫。招雄跪在妻子墳前指天發誓,從此戒賭,回香港在江湖上走險。後來為了躲一些爭端宿怨,投奔黎健的父親。兩人對躺在公興押待客的鴉片煙榻上,回憶相互認識的故舊及江湖上的往事。父親去世後,做兒子的看他熟諳人情世故,精悍老練,便擢升他為掌櫃,按照當鋪規矩,尊稱為「朝奉」。
其實不問黃得雲也知道,當鋪的差事不可能好到哪裡去。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剝果烹茶服侍人,沒有別的事可勝任。周嫂說她賺錢買花戴,猜中她一半心思。端午節那天,屈亞炳留在唐樓方桌上的羊皮紙信封,英國人給的遣散費,一元、五毛、兩毛新鑄的銀幣賊亮亮的,堆起來足足有一座小山,只要她省吃儉用,一時半載母子生活無憂。等到送兒子理查上私塾唸書,也許得變賣黑漆描金鳳皮盒攢下來的珠寶首飾。不過,那是幾年以後的事。
十一姑搖頭擺腦地引經據典,頌揚食利聚財的當鋪行業:
隔天周嫂收工回來,說起三元茶樓街口的當鋪缺人手,指明要手腳乾淨,還要識字,黃得雲打聽工作性質,周嫂含糊說不清楚。
「拋棄了他,也等於死了。」
「黃泥湧進士府少奶奶陪嫁的嫁妝,給她丈夫拿來換賭本,喜歡吧?」
然而黃得雲還是有不少失眠的夜晚。難以成眠時,她豎起耳朵聽籬察壁,隔了一層薄牆,周嫂在那一邊翻來覆去和她同病相憐。哪天抽空去探望長春堂的阿嫂,見了面寒暄,臨走她會把阿嫂拉到角落僻靜處,附在她耳邊期期艾艾央求阿嫂把那個寡婦的代用品取出來,給她見識一下。阿嫂一定會拿手指刮她的臉,笑罵她不知羞恥,繼而同情的瞅著她。
找個棲身之處比她想像中的困難多了,黃得雲以為那場香港開埠以來最嚴重的鼠疫過後,兩萬華人為抗議殖民政府嚴厲規定的新住宅條例,攜家帶眷憤而離開殖民地,回轉廣東老家,華人聚居的太平山區一帶應該空屋遍置才是。其實不然,香港在瘟疫纏綿之中,人口陸續增加,先是從北美、澳洲、南洋來港定居的華工,再就是走避華北義和團之亂攜金帶眷南下的新移民。他們擠在這全無自然資源,無地可耕,長不出一粒稻子的石頭島,為了餬口安身立命,做種種營生。
水月宮附近沒有一雙閒著的手。
一九〇三年,香港政府在此處的填海造地工程完成。然而,這一大片新填地卻可惜無人開發,而相距不遠的水坑口,卻是酒樓、妓寨雲集,相比之下,石塘嘴尤為冷清。殖民政府想出一個絕招,明文下令以水坑口地方太過狹窄,無法容納日益膨脹的妓寨,限期封閉,往西移到石塘嘴。以妓寨、酒樓來繁榮這片移山填海的新土地。
折騰了一個大圈子,到頭來還要做小伏低,黃得雲愈想愈不值得,打定主意留在家裡。隔天她家務做得特別仔細,一廳一房的新居屋小狹窄不比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一會工夫已是窗明几淨。兒子理查找玩伴去玩,黃得雲一個人排天九牌給自己占卦打發辰光。三十六張牌逐漸砌好攤開,如果首尾兩張湊足十點,便可拿走,拿到一張不剩,表示交了好運。
黃得雲寒毛豎立,肩胛高高聳起。
「把這些野蠻人運到歐美大陸,」溫瑟先生噴出一口雪茄煙,振振有詞,「讓他們學習西方人的文明和理性,給教化成為人類的成員,其實是做了好事。」
繞過擋著屏風照壁的當鋪門口,她從偏門被帶入公興押東主家人居住的後院,穿過長長的天井,來到陰幽深暗的廳堂。一待視線逐漸適應廳內的陰暗,黃得雲找尋那個手握象牙扇,身穿團花襯墊絲長袍的當押東主。
當樓櫃台離地有六七尺高,上面拿鐵條圍起堅固的屏障,只留下兩三個窗口,給當客送上衣物細軟。
史密斯睜著酗酒過度充血的眼睛,微醺中,彷彿回到那村子,立在燈籠鋪前,迎面一個綁了條藍花布頭巾的農家女,手上鬆鬆挽了隻竹籃,從窄得像袖子的小巷走來,尖尖的下巴和走路的姿態使亞當.史密斯想起長久以來一直試著忘記的那個女人。她被綁架賣到香港擺花街南唐館當妓|女之前,也是這身打扮吧?一身洗白了的碎花衫褲,耳垂戴著銅圈,眉眼清新一如這農家女。他想像鄉村特別皎潔的月光下,黃得雲坐在天井紡紗,他躺在竹椅耳聽蟲鳴唧唧,啜飲燙暖的米酒;微醉中,以為自己在萬里之外的異鄉找到了酷似家鄉的天地。他吹短笛、朗誦丁尼生的田園詩的勃萊敦故鄉。
從此之後,招掌櫃對她另眼相待。
日後黃得雲母以子貴,證明屈亞炳的判斷是錯誤的。這是後話。
朦朧中,黃得雲想到黎泉被關入大牢那幾年,不知十一姑怎麼熬過的?推算起來,十一姑那時的年紀和自己相彷彿。黃得雲苦悶的翻了個身,再難熬,十一姑眼睛一閉,都成了過去。活著的還得等雞啼天亮。
更直接的影響來自見多識廣的十一姑。黎泉入獄那兩年,十一姑坐在太師椅,盤起腿接掌公興押的非凡成就,令黃得雲歎服之際,更無限羨慕。
自視愈來愈高的屈亞炳搖搖擺擺上了敏如茶樓二樓雅座,往靠裡的台子一坐,雙手按住台面,拿腔作勢,不用開聲吩咐,自有嫌惡他又怕他的夥計沏上一盅普洱,兩件蝦餃叉燒包隨後奉上。屈亞炳一邊啜茶,一邊睜著長而狹邪的眼睛四下張望,耳聽八方,觀察民心向背,收集情報,定期給警察頭子懷特上校匯報。
「盜匪來搶當鋪?」
妓|女、嫖客開荒的故事,黃得雲也略有所聞,她看了《華字日報》那段廣告,事不關己的合上報紙,起身為十一姑遞上燕窩。
五
黃得雲這才明白為什麼鄰居周嫂把當押店稱做「雷公轟」了。當物的真像是給雷公轟打過似的血本無歸。周嫂和她一樣在香港舉目無親,為了給染疫暴斃的丈夫下殮,傾其所有還湊不足棺材錢,脫下一對定親的銀手鐲一併典當,期滿後無力贖回,想起來心疼。周嫂紅著眼睛,不過仍舊為黃得雲能夠自食其力,而且做得有滋有味而高興。
妙尼印月身穿玄色綾羅,衣釵開得很高,露出雪色絲長褲,手持念珠,頭戴尼冠,嫣然微笑見客,合掌施禮:
四
她就是四十年前扭轉乾坤挽救公興押老東主一命,當押界同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十一姑。
挨過清明,十一姑嚥下最後一口氣,黃得雲對著那張空了的太師椅泣不成聲。她主動披上喪服當孝孫女。
說到這裡,十一姑氣喘微微;停了半晌,才側頭附在黃得雲耳上,斷斷續續說出黎泉設計當樓夾壁裡的秘密,像是交代了最後的心事似的。說完,手中握的銀頭手杖一鬆,整個人往下沉陷,自此再也沒清醒過來。
周嫂包蝦餃做叉燒包的三元茶樓,和敏如茶樓才隔了一條街。屈亞炳三十歲生日那天,兩個身穿絲質團花襯墊長袍的男人,在他之前推門上了敏如茶樓二樓,屈亞炳自慚形穢終於失去進去給自己做壽的勇氣。從這兩個人的打扮穿著以及驕矜的神態,他曾經告訴黃得雲,為首那個手裡拿了把象牙扇的,應該是當鋪大押的東主,後面跟的是掌櫃。
不只屈亞炳做如此想,有關黃得雲的流言蜚語還真不少。黎府的傭婦在天井洗衣,交頭接耳議論她與招掌櫃打情罵俏,兩人在鴉片煙榻上推推撐撐,手腳多多,進去倒茶的傭婦指天咒地說她親眼目睹。前面當樓的夥計又傳出管帳的亞輝不堪糾纏,勉為其難教黃得雲打算盤。據夥計繪聲繪影的形容:
諸如此類的醜聞飄到屈亞炳的耳裡。他已是上環文咸東街敏如茶樓的常客。被懷特上校任命為特https://m.hetubook.com.com別事務助理後,特地定製的瓜皮帽、黑緞長靴終於派上用場,不過並非應邀出席隆重的官方儀式場合。統治者為了表示種族之間平等,拉攏華人領袖,偶爾會邀請受過英國教育有教養的太平紳士到官邸晚宴,這類場面絕對輪不到他。屈亞炳終於戴上瓜皮帽、腳穿黑緞長靴,是在他的小腳妻子生了兒子的彌月之喜,他抱著兒子向亡母影容拜了下去。
「待我回去好好想想。」
隨後是個男孩扯開喉嚨:
「老東主給當差的帶走了,不要說當押同業,就連街坊鄰居,三天兩頭來當樓探頭探腦,看我們幾時關門。我十一姑偏偏不服輸,」回憶到這裡,她挺了挺胸,「這口氣說什麼也要爭。我點了三根香跪在黎家祖先面前,發誓替老爺撐起公興押的門面,等他兩年出獄回來了,我雙手捧上奉還。」
黃得雲很慢很慢地折疊百褶裙,摸著滑不留手的細軟絲綢,良久才捨不得地捧還給招掌櫃:
可惜他不是在這青山圍繞的田床認識黃得雲,而他希望被派駐當地的警察局,每天從小屋陽台眺望山坡上米字旗緩緩下降,一天過一天的想望也落了空。
暑天長日漫漫,整張《華字日報》,黃得雲從頭條新聞唸到副刊也不過日午,下午十一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從午睡醒來,黃得雲扶她坐回太師椅,裝煙遞茶侍候著。一老一小兩個本來素不相識的女人,坐在黎家暗沉沉的大廳打發太陽下山前的辰光。往往十一姑不堪悶坐在那裡,總會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憶公興押的過去,說些當鋪掌故趣事來排遣永晝。從記憶的碎屑裡,她挖出一段饒有興味的往事,斷斷續續說了兩天。
「俗話說:有贖有當上等人。古人連皇帝的賜物都拿來當錢使用。喏,像正氣的文天祥,把皇帝賞他的金碗押給了當鋪。清初一個翰林潦倒窮困,拿出千冊藏書典當換了銀兩。文人典古琴,武人當刀劍,有當有贖上等人。」
三
「既然是唐伯虎真跡,小店可當不起,另就高明吧!」
更聳人聽聞的是黃得雲被看到在天台和學徒亞明眉來眼去。亞明十四歲剛過,還是個孩子。目擊者大呼小叫地嚷著:
妓寨、酒樓不敢違抗政府明令,又不願失去尋芳客,只好安排交通工具,在水坑口接送以之招待飲客。華文報紙上常登載這樣的廣告:
太師椅旁的茶几攤了張《華字日報》,上面壓了個放大鏡,包銀的把手殘留十一姑的體溫,她剛才還在讀報紙,這密密麻麻的鉛字究竟透露些什麼訊息,令老太婆急於找一對眼睛讀給她聽?黃得雲感到好奇,她環視這透著神秘的當押,答應來試試之前,先講明家有幼子,只能早來晚歸,而且強調穿扮自理,言下之意暗示不肯給當下人看待。
十一姑氣若游絲,身子逐日乾枯。她開始散發出一股味道,一股屍體發臭的味道,黃得雲挨近她幫她拭去唇角的茶漬時聞到的。她害怕一個人陪侍十一姑待在那黑影幢幢的廳堂,四周黎家祖宗神主牌位、遺像影容圍繞。
「碰到盜匪來搶,小窗口可用來當槍眼,架上槍,發炮抵擋。」
「我想出來了,老掌櫃在茶樓打爛的,是另一粒假珠。他設下圈套,誘那騙子上當。結果真的拿當票回來又想敲詐,沒料中了計。」
也有乞丐夥同江湖無賴企圖詐騙當鋪:
「當鋪都是開在鬧街上,行人往來,屏風是給進當鋪的人遮羞,以免街上的人看見。」
九龍廣濟庵的印月與她的師姐師妹,口中說法,座上參禪,其實暗地裡被庵主操縱當做斂財的工具。傳說印月隨嶺南派名師學畫,寫得一手蠅頭小楷,又擅畫山水,有天清興一揮,畫了一幅梅蘭,自覺不滿意,搓成一團隨手拋棄,小沙彌、紮褲尼爭相拾起,找裱畫師傅為之裝潢成軸,結果高價賣出,一時傳為佳話。庵主師姑笑指她為招財童子,儼然以觀音視之。
傳言歸傳言,當押生意照舊火旺,只是黃得雲在打扮舉止上,倒是發生了變化。為方便上下天台翻曬衣物,爬樓梯行動利落,她把褲腳收窄,領口仍然照著流行的款式開得極低,露出一截瓷瓶似的脖頸。大襟第一粒鈕扣,是美國五毛金幣做的,她說是十一姑送的紀念物,生前侍候過十一姑的貼身侍女硬說是她偷的,趁老人昏迷,拿剪刀從衣襟剪下,正要剪第二粒時,侍女指手畫腳的形容,聽到腳步聲才趕緊歇手。
從十一姑平日閒聊,一些顛三倒四的記憶,多少解答了黃得雲對當鋪的好奇與疑問,諸如:
濟公聖廟水月宮附近的居民,為了滿足口腹之慾,出賣體力勞動從事各種手工業,全家數口擠在坡嶺蜂窩似的小木屋。他們以水月宮廟場為中心,自成一個小社會。這一帶是港島西區堆棧糧食的集散地,除了米棧之外,籐器店、竹器店、製油紙傘、箍木桶、賣花布的、打石雕碑的小工廠分列水月宮兩旁,清一色家庭手工業。廟場上賣燒鴨豬雜的熟食攤,魚蛋魷魚小吃的大排檔,算命的、磨刀、剃頭的扯開喉嚨招攬生意,吆喝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黃得雲掩了竹簾,躺在黑暗裡。似睡非睡中,似乎有道光閃忽了一下,她以為是從隔壁牆縫透射過來的,會是周嫂半夜起身點油燈?黃得雲苦悶的翻了個身,朦朧中響起一陣嘩啦嘩啦撒豆子的聲音,黃得雲慌慌的拉過床單,蒙頭蒙臉把自己蓋住,躲在被單下替周嫂遮掩羞恥。
年深月長,十一姑逐漸一寸一寸的縮小。黃得雲在她四周已加了兩床毛氈圈圍,使她不致東倒西歪。十一姑已經乾縮得像個孩子,雙腳都夠不著地面。然而,她的眼神依然犀利,她的心算還是靈光準確。黃得雲可以從她那裡學到太多的東西。
黃得雲被帶去見十一姑時,她已上了年紀,早已不主動過問當押營業,卻仍舊習慣未改,每天早上梳妝停當,扶著傭婦在大廳的太師椅盤腿坐下咕咕抽水煙。前面當樓掌櫃碰到銀碼大的貴重當物,仍然按老規矩到後院請十一姑定奪拿主意,由她說了算。平時無事,十一姑以閱讀《華字日報》作為消遣。半年前,她右眼患了青光眼,完全失明;左眼戴了西洋人發明的單眼鏡片,度數放大好幾倍,十一姑讀起鉛字仍覺吃力。黎府媳婦無一識字,黃得雲的工作便是每天讀《華字日報》和其他中文報紙給她聽,為她裝煙遞茶,剝果搖扇,專門侍候十一姑。黃得雲猶豫著是否接受這份工作,她雖然認識幾個字,從前倚紅閣當琵琶仔時請老師教的,接下這份工,人家還是把她當奴僕來使喚,她犯得著成為一個低三下四的僕婦?太師椅上那古怪的小老太婆看來就不好侍候。可是,如果回絕了這機會,她又得回水月宮旁的家,望著日影發呆,連找個人說句話都沒有。周嫂在茶樓包燒賣,晚飯後才收工。黃得雲扭絞著手帕,害怕再回去面對那遲遲不肯下山的日頭。
十一姑抓過太師椅旁的銀頭手杖撐住,一手拂落膝蓋上的毛氈,做勢要立起身逃命,雙肩在衣服裡一聳一聳的,奈何虛弱無力站不起來。黃得雲安慰的摟住她。
回味權力的滋味,十一姑塗了胭脂的雙頰泛出光彩,她一下變得容光煥發。此後當樓的十幾個夥計,就憑十一姑一句話行事,屏息等待老掌櫃從大廳請命回來的結果。
「就敗在這顆痣,點了它,運氣暢順!」
黃得雲摸了摸百褶裙,上等的杭綢,薔薇紅是目下時興的顏色,裙子前擺鑲了一寬一窄兩道深淺不一的海藍邊,繡得花團錦簇,繡工精妙絕倫,一看便知絕非凡物。裙子兩邊打滿了細襉,每道褶襉之間,又繡滿了花,驟然看去宛如魚上的鱗甲。愛美的婦女稱這種裙子為「魚鱗百褶裙」。黃得雲禁不住把這條漂亮華麗的裙子放在腰裡比了比。
「除了讀《華字日報》,我還會點夷語,認識一些蚯蚓字。」
「比方說,當的東西是一元,第一個月一分息算,當票上寫的是一元一角。以後依一元三厘息計,十個月便是三分息,連同第一個月一分息,合計四分。這便是九出十三歸的利息率。」
「喀嚓一聲,剁下一節尾指。你看它值不值十兩銀子?掌櫃的怕惹事,付了錢請他出門了事,櫃台流了一攤血——」
「阿彌陀佛,難得檀越光臨,使出家人的茅庵頓成淨土了。」
再過一會,剃頭的會把熱騰騰的擔子停在她門邊那棵榕樹下,磨刀霍霍等著顧客上門。梳頭婆也揀了個陰涼的角落,坐在小竹凳上給鄰居婦女挽面、梳頭。賣豆腐花的從門口走過,緊蓋的木桶滲出一絲白汽。
趁十一姑愈來愈長的午睡不需陪侍,黃得雲爬樓梯上天台透氣,順便幫當樓的學徒亞明翻曬當客典當的細軟衣物。為了預防鼠咬蟲噬,當鋪按照老規矩,一年春、秋兩季把當客的長袍馬褂、絲綢褶裙、皮貨https://www.hetubook.com.com
拿到天井翻曬。從亞明口中零零碎碎的談話,除了他自己當學徒的甘苦,還為黃得雲勾勒了前面當樓營業操作的情景。她興味十足地聽著,引發了天生的好奇心。
亞當.史密斯,從新界接管之役回到潔淨局恢復原職之後,仍是率領手下清潔工按照規定洗華人住宅區藏污納垢的街道。他光亮照人的皮鞋在石板地上踩出橐橐聲,戴雪白手套的雙手威嚴的在背後交叉。可是,屈亞炳從他的舊同僚口中得知,這英國人與以前不同了,人變得怪裡怪氣,脾氣也難以捉摸。例如他為了芝麻綠豆的小事手叉腰,對手下惡言惡語喝斥,有次還動手打了個行動本來就遲緩的清潔工一記耳光,作威作福打完人後,又好像很後悔的樣子。還有耶穌復活節前夕,他把一個信天主教的職工喚到前面來,當著眾人稱他是「上教堂之前先拜觀音的土著」,大肆羞辱他,不留餘地。
窗外的雨嘩啦嘩啦下著,一滴滴打著屋瓦,直落到天明——
隔著一層薄牆,周嫂那邊似有動靜,床上的人輾轉翻身,搖得竹床咯吱咯吱響。同病相憐的失眠人。黃得雲記起長春堂的阿嫂悄悄向她透露,老中醫的中藥店有一樣東西是專門賣給死了丈夫的寡婦。
「這些珠子留在貴大押過年,元宵後我一定來贖。那當客丟下這句話。」十一姑回憶,「老掌櫃送了客,把珍珠分盆裝好,取出那粒南海珠再一看,人倒退了幾步,面轉灰白,我知道發生事情了。」
公興押的東主感恩圖報,厚葬祖父丟下的姨奶奶,藉此炫耀當鋪滾滾財源。十一姑的楠木棺材價值五萬元之巨,出殯行列更為排場,黎府發引的大燈籠後,除了印度人吹奏的洋樂隊,還從廣州請來中國樂器隊,生花紮的儀仗、靈轎、二十四孝旗等——中間夾以童子樂、醮師樂、靈前大樂,孝子手執哭喪棒,肩挑魂幡,親友送殯,整個葬禮行列從頭到尾足足有幾里之長。
沒有一個人不在工作。連三天前給黃得雲母子算過八字流年的相士震天雷,今早也佔到了絕佳位置,頸後插了支羽毛扇,坐在「卦命如神」的攤子前,擄起袖子好整以暇,等著開市給人批流年,看氣色,占卦算八字。相士聲如洪鐘,口裡嚷道:砂礫叢中辨清是金是石,是龍是魚,不看不知,一算便分曉。
每天清早起身,穿上攤在竹椅上昨晚臨睡前選好的衫褲,抹勻腮邊淡淡的胭脂,抿了一下雙唇,放下小鏡子,領著兒子理查寄放附近的吳奶奶家,路上一遍又一遍叮囑兒子乖聽話。然後從水月宮廟場前賣花女挑了兩樣帶露水的鮮花,玉蘭和含笑,攤開棉布手帕包好,等下給十一姑挑一樣聞香,挑剩的她把它別在自己襟前。一腳跨入當押後院,傭婦把梳洗妥當的老太太扶到大廳太師椅坐下,一旁的茶几擺放著當日的《華字日報》,等待黃得雲來朗讀。從她打開報紙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將豁然開朗,隨著報上的中外新聞,越過幽暗的大廳而變得寬廣無邊。黃得雲像海綿一樣地吸收,豐富了她的見解與知識。
黎泉老東主百歲冥壽那天,黃得雲小心翼翼從太師椅攙起十一姑,半挽半擁著把她引到黎泉的遺像前。十一姑拄著銀頭枴杖跪拜下去,等黃得雲再扶她起身。十一姑呆滯著臉,仿如魂魄給亡夫的遺像攝去了,人已隨他而逝,剩下的只是一具無足輕重的皮囊。黃得雲把手插在十一姑的腋下,感到抓在手中的只是衣服。那天為了祭拜亡夫行大禮,十一姑穿上暗紫團龍宮織緞袍,硬硬的緞子十分扎手,她摸不到十一姑的皮肉。
十一姑去世第二年的年尾,公興押盤點當客過期沒來贖的當物。招掌櫃拿了一條九成新的彩繡百褶裙,遞給幫忙清點的黃得雲:
二
有天黃昏正待收工,櫃台下面清朗的聲音傳來:
「女的衣角這麼一掀,鼓鼓的奶|子就要往亞明嘴裡送,嚇得那孩子差點跌下天台——」
然後款款坐了下來,獻果香茗,暢談大藏、金剛經典的精要,消解來客守財的想法。妙尼陪客下棋,不乏妙著,每能挫敗施主。逢她興起,彈琴一曲,音韻清雅。公子豪客捐足香油金,便在尼庵開廳飲宴,一席名師精製,世俗人不易嘗到的齋筵所費,貴過妓院的花筵數倍。若要成人幕之賓,必須聽任庵主師姑宰割。
公元一九〇〇年,盂蘭節前夕,黃得雲幾經奔波,汗濕了數不清的衣衫,踩破了兩雙黑布鞋,最後才在太平山濟公聖廟水月宮旁邊的斜街找到母子棲身之所,一房一廳簡陋的瓦屋,進屋把箱籠往木板床一放,坐在竹凳拽起衣角拭汗。她把那張有四根床柱、大得像間屋子的彈簧床留在跑馬地的唐樓,決心從頭過日子。黃得雲望著低矮的門牆,慶幸自己的決定,眼前就是拆了兩扇薄門,也搬不進那彈簧床。
無論招掌櫃怎麼說,當鋪食貴利還是被比喻為盤食的大蜘蛛。
她喜歡這地方。
亞當.史密斯聽了,表面附和,心裡卻對這種白人殖民者的論調有所質疑。就在他鞠躬退出上司辦公室的時候,他嫌惡地放棄了以溫瑟先生為榜樣,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有教養的紳士的打算,他也自此不再與殖民地除了官僚以外的另外兩種人:宣揚上帝的傳教士和專注於掠奪的商人有所往來。亞當.史密斯常是獨自一個人坐在香港會所的酒吧喝悶酒,往往從下班一直喝到夜深。
黎泉坐牢第一年,一個自稱上環開珠寶店的商人拿了一顆南海珍珠求當。當押老掌櫃一看這顆珠大如蓮子,圓滾精滑光潤,便趕緊請他到客室奉茶商量,出到二百五十元,當客堅持非三百元不當,他可回珠寶鋪取十粒珍珠抵那五十元的差額。不一會真的捧來一盒珍珠讓老掌櫃挑選成交。
香港開埠後,錢莊和典當大押是兩大斂財牟利的大生意。只要經營得法,無不財源滾滾團團做富家翁。依照公元一八九〇年的統計,香港全年總稅銀為一百五十九萬五千二百二十元四毫七仙,其中當押行的牌照費高達十萬六千一百元,僅次於酒牌。押業大王因富而貴,受社會尊崇,甚至獲港督嘉獎榮膺為太平紳士。
二是重回青樓墮入風塵,過兩年姿容殘敗,買幾個女孩自做鴇母自立門戶。憑她腮邊那顆痣,多半是這個下場。
黃得雲撫著腮邊那顆美人痣,怕被點掉似的,丟下相金便走。
招掌櫃何等人物,看出黃得雲的心思,不緊不慢又加了句:
原來騙子趁老掌櫃聚精會神挑選小珍珠時調了包,拿走真的南海珠,留下贗品。老掌櫃自覺聲名掃地,向十一姑辭職返回鄉下。
「其實也不是沒有前例,」旅遊畫家呷了口威士忌,「幾個世紀前,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他把那土地上的黃金、財富說成是自己的,獻給西班牙的國王與皇后。」
十一姑眨眨好的那隻眼,壓低聲音不無神秘的告訴黃得雲,櫃台的那兩三個窗口開關自如可大可小,是活動的。黃得雲若有所悟的點點頭,當鋪中廳擺的雲南石屏風、全套鑲螺鈿酸枝桌椅等體積龐大的當物想必就是打那窗口搬進來的。
當天晚上黃得雲躺在硬硬的,仍舊很不習慣的薄木板床上,細細體味周嫂的那句話。眼睜睜了無睡意,索性起身,掀開一角竹簾,窗外半邊殘月,月色並不皎潔,黃得雲把竹簾整個拉起,讓那清幽幽的月光擁入屋內,充塞每一個需要填滿的角落。
震天雷收斂色心,舉目端詳,把師門心法所學那一套印證到這張臉上,猶如臉上寫字,一一解讀。相士算出她金木二星輪廓欠明,早年坎坷;印堂平闊,眉精眼企,為白手興家之相,而且漸露頭角。他心中狐疑,便要黃得雲伸出手來看掌紋,光看不夠,動兩隻指頭去捏她掌心,手雖尖卻軟中帶硬。
反覆排了好幾次,早晨的日光才爬進門檻,曬到門邊那把竹椅。暑天漫漫長日,好不容易盼到日落西山,又得挨過無止無盡的黑夜。黃得雲放下手中的牌,想像濟公聖廟水月宮附近一帶小店攤販開市前的忙亂:
十一姑說到這裡,頓了頓停了下來。她捧著水煙跌入記憶的深處,一時失了神。這段掌故的結尾是黃得雲費了好大勁,從往後十一姑零碎的敘述中拼湊得來的:
黃得雲學生意的風聲刮到屈亞炳耳裡,他睜著長而狹邪的眼睛,表示不予相信。黃得雲再是脫胎換骨,在他心目中永遠只是個出賣肉體的妓|女。如果他聽說留了一撮山羊鬍子的招掌櫃收留了她,屈亞炳一定聯想到一些不乾不淨的曖昧情事。妓|女學生意,他認為才是咄咄怪事。屈亞炳自稱身受其害,最瞭解那娼婦伎倆,不過是拿學生意做幌子,勾引掌櫃才是真。
若要富,開當鋪。
「五香蠶豆,買又香又脆的五香蠶豆!」
「劫匪來了,劫匪又來搶了,快快快逃命!」
招掌櫃認定婦人頭腦簡單,m•hetubook•com.com打個比方說得更清楚:
要不是自己也曾經和那娼婦攪得不清不白,憑他愛惹是生非的天性,以及專事打小報告的職業訓練,屈亞炳必會向他的前任上司揭發天大的秘密:濟公聖廟水月宮旁斜街小屋,藏了他的私生子,今年已經七歲。雜種混合的眼珠灰濛濛的,臉色比他老子還要蒼白。頑皮翹起的鼻頭,雖然不長雀斑,明眼人一望便知是亞當.史密斯的翻版。
「比如說,押一件東西,押款一元,先扣第一個月利息,一元剩九角。一年後取贖,加上四角利息,一共得付一元四角才能贖得到原物。懂了吧?」
「結果呢?」
他推測黃得雲逃不出三種下場:
香港有一種黑蜘蛛,雌的比雄的大好幾倍,把牠們擺在一起,就好比一個五尺男人娶了聖約翰大教堂鐘樓那麼高的女人做妻子。
十一姑原是出身九龍廣濟庵賣笑的尼姑,法名印月。小時候算過命,說她生辰八字剋父,被送到尼姑庵寄養。庵主看中她一張人見人憐的小臉,便悉心培育,從小不讓她添香、種菜、挑水,當個把褲管紮起來做粗活的「紮褲尼」,而是親自教她讀誦佛經、道典,又延請文人畫家教以詩詞書畫,把她熏陶成一個色藝出眾的妙尼,帶到死了親屬的富戶家中唸經打醮,超度亡者。趁做法事功德時,勾引喪家富而好色的主人約請來庵燒香禮佛,追薦亡者。待庵主師姑索得重金後,才被引入曲徑清幽花木深深的禪房雅室,珠簾一捲,室內古銅宣德爐燒著透腦迷魂的沉香,桌椅雕鏤精工,牆上懸掛名人書畫,曲格櫥櫃擺設名貴古玩,令來客有飄然出塵之感。
一是嗜賭如命,二是愛抽鴉片煙。
一
招掌櫃留了撮山羊鬍子,鴉片煙熏黃的臉,仍舊帶著江湖習氣,披了件醬黃大褂,襯得臉色更黃。他原是新會種田子弟,一次颱風後的大水淹沒了家中薄田,年紀輕輕,被迫離家到香港來討生活。先在一家金器店打首飾當金匠,手藝精巧十分,設計的新款金飾,很受巨宅富室妻妾的喜愛,成為金店老闆倚重的師傅。招掌櫃有兩個嗜好:
斜街傳來賣花女清脆的叫賣聲:
黃得雲在屋子裡待不下去了。她擄過天九牌疊成十堆,決定到三元茶樓找周嫂。從五斗櫃搬出衣物,攤了一床,拿不定主意穿什麼去見工,最後選了一套半新舊湖水藍圓角衫褲,已經洗成寬寬大大,遮掩了翹鼓鼓的一對乳|房。臨走又退下腕上那隻不離手的玉環,頓時兩手空空,很不習慣,必須抓點什麼有個倚靠,便捏了條粉紅紗巾,出門走了兩步,自覺捏了手帕去搵工怕人笑話,把它塞入衣襟,這才上路。
「虧老爺提防在先,」十一姑招手讓黃得雲更靠近她,秘密的低語,「當樓最後蓋,點燈讓泥水匠做夜工,青磚加厚不算,裡裡外外砌了兩層牆,怕的是盜賊挖牆來搶!」
黃得雲從裡到外換了一個人。
「你不要說年紀輕輕,一個人過——」阿嫂倒有幾分同情,「夜夜眼光光睡不著,挨得面色青青黃黃,怎麼辦?有的故意把豆子撒下地,逐粒逐粒撿,撿完了豆子,天也該亮了!」
「收工時帶回家吧!」
「別怕,別怕,那是在北京,遠著哪!」
黃得雲催促失了神的相士給他兒子問前程,相士熟極如流背了些公子天生貴格,應科舉試,投筆就武無往不利來敷衍。做母親的滿意了。她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碎玉牙。手抿了一下頭髮,伸長脖頸:
漬爛青大花杭綢羅褂、破狐皮襖、舊藍緞棉袍——為了壓低估價和避免取贖時的糾紛,不管當客認可與否,掌櫃收當物時例行將好的說成次的,新的說成舊的,完整的說成破損,貴重的說成低賤。凡衣物一定稱「破」,皮毛是「蟲吃」,書畫是「爛紙片」,翠玉是「硝石」,雞血田黃稱之為「滑石」,赤金是「沖金」,紫檀、紅木、黃花梨是「雜木」。
三天前黃得雲帶著兒子來看相。震天雷從她低矮的頸口露出一截白細的脖子,眉目間掩藏不住的風情,斷定她若非妓|女,便是人家的寵妾。卻見這女子家常打扮,神情暗淡面帶寂寥之色,又斷定她如非孤孀便是棄婦。旁敲側擊套取家底身世,先從小孩下手,說黃理查額角巖峰,臉不帶血色,恐怕生父有難。
十一姑瞪著那隻好眼,考問黃得雲。眼風銳利如昔。
第三種結局,看破紅塵,到山上當女尼唸經茹素了此殘生。
她得到十一姑的另眼相待。
兩天後一個亮麗的早晨,黃得雲到當押上工途中經過水月宮的廟場,從賣鮮花的女孩接過一束珍珠似的茉莉花,她買來給十一姑別在大襟前聞香的,突然悟出前日話題的答案,迫不及待趕去說給十一姑聽。
雌的黑蜘蛛別號「黑寡婦」,牠會噴出一種毒液來麻醉蟲豸,捕獲食物。人類憎惡蜘蛛,對牠有諸多迷信,見了就打殺。
「當樓老掌櫃不敢定奪,來到大廳垂眉低眼請我抓主意,是當還是不當。我看他老人家彎腰站在一旁,等我發落。不知哪來的膽子,牙一咬,點了一下頭。老掌櫃像領了聖旨退出——就憑我一句話——」
扭了扭脖子,黃得雲搖了下身體,不慌不忙地說:
十一姑對黎家有功,黎泉故世後,傳到孫子輩仍受尊崇,公興押從東主到當樓夥計個個對她言出必從。
黃得雲囁囁地回答。她傾前把蓋住十一姑膝上的毛氈拉平,望著這位已入殘年的老太婆,她看上去是經歷一切掙扎過後心如止水的平靜。黃得雲遺憾她沒早生幾年,趕上十一姑風華正茂的年歲。自從當押東主黎泉人獄坐牢的那一天,十一姑扶著貼身侍女裊裊步出睡房,來到黎家大廳在這隻酸枝木雕刻氣派的太師椅,盤腿坐下,手捧水煙垂簾主掌公興押,隔著天井遙控前面當樓的操作。她這樣坐著,已經坐了整整四年。
一是憑她幾分姿色,給人作妾。這算是最幸運的。
自此十一姑精力不濟,她不再像從前一樣一邊聽報上的消息,一邊好作評論。現在她多半時候,閉上那隻好眼,看似盹著了。黃得雲看老太太久無動靜,以為她斷了氣停止呼吸,駭然的把手伸到她鼻子底下,久久才感覺到若有似無的呼吸。
「無賴打扮得像個富人,穿綢長衫,乘車帶僕,好大排場。」十一姑歷歷在目的形容,「進了當鋪,脫下手中一對金鐲子,開口要當二百銀。掌櫃一看,是包金的假貨,當下拆穿,趕出門去。第二天,報仇來了,不知從哪裡弄了個死人,故意擺在當鋪門口,觸我們霉頭。阿雲你來了這些日子,也聽多了當鋪靠食利錢,最注意好采頭,弄個死人來——」
黃得雲雇了輛人力車把原本為去倚紅閣重操舊業而收拾的箱籠搬到新家住了下來。鄰居周嫂是個年輕的寡婦,公元一八九四年那場鼠疫奪去了她丈夫的生命。染疫前兩天,周嫂廚房剛做的鹹菜腐爛生蟲,算命的告訴她這是家敗的預兆。梳頭時,簪釵斷折,不祥之感應驗了。丈夫下地後,她矢志不再嫁,守喪期滿後仍是一身黑膠綢衣褲,寡緊一張窄臉,不苟言笑。她在香港無親無戚,虧她廚下有手藝,做得一手道地的番禺家鄉菜,在上環鬧市文咸東街和皇后大道中的三元茶樓當二廚自食其力,食客吃的嬰兒拳頭一樣大的燒賣便是出自她的手。
相士拔出頸後那把羽毛扇,搖起扇來:
「買花喔,茉莉、玉蘭、含笑,買花喔!」
十一姑接掌一個月不到,當樓來了一筆大生意,祥裕商號載滿了絲綢、茶葉的貨船,遇上颱風在廈門海灣沉沒,這間上環數一數二的商家一時周轉不靈,暗地派了中介人前來公興押試探,有意以祖上三代珍藏商周青銅器典當套現,當期講明不超過一年,利息從優。
招掌櫃努努嘴,黃得雲順手幫他接過畫軸,劈哩啪啦揚開讓掌櫃鑒定。當畫軸的急急嚷道:
「爛仔要錢不要命,想起來都噁心。大年節下的,進了當鋪,掌櫃看他一身破衣,問他所當何物?爛仔右手舉刀,左手放在櫃台上,喀嚓一聲——」
「不,不,搶我們來了!從天台跳下來,屋瓦踩得剝剝響,我聽到了——當押擺那麼多現款、首飾,盜賊來搶了——」
這半年來公興押生意火旺。義和團作亂,逃難南來的,為了安置新家,拿出珠寶金器典當求現,公興押當客川流不息。管帳的右手撥算盤,左手探入台上的鐵錢櫃,抓出一元、五角,新鑄的輔幣銀光閃花了黃得雲的眼睛。錢櫃像個掏之不空,取之不盡的聚寶盒,在招掌櫃鳥語似吟唱,和寫當票夥計的高聲附和中,一唱一和之間,算盤嘩啦響個不停,半個早上一手手不知出了多少銀錢。黃得雲深深吸了一口氣,被用過的棉胎、鐘錶、玉石、金銀、衣物的氣味,混合銀幣紙鈔票的味道,當鋪特有的味道。
「樣子做得像真的,那麼長短——」
這事巧妙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