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黃蝶娘遺傳了她曾祖母以簡御繁的裝扮藝術,她似乎也繼承了黃得雲籠絡男人的媚術。酒會上只見她到處留情,周旋於男士群中,一個接一個,像一路採花而過,最後纏住我的英國上司。我心中暗歎黃蝶娘的好本事,平常在藝術中心,洋經理永遠看起來很匆忙。早上上班他把頭探進來向我道早安,就腳不著地滑向另一個同事。我注意到他的咖啡色便鞋不是皮底,何以穿在他腳上像裝了輪子,如此滑溜,我到現在還百思不得其解。
「大酒店的規矩不准華人踏足一步,特別是女人。修洛先生來香港不久,難怪您不知道——」
香港的銀行多過米鋪。
「她們要不到我的!」
他最大的嚮往是當個漫遊者。多年來他足跡遍至東南亞各個小國,其中不乏令他難忘的經驗。柬埔寨的安哥窟,被叢林荊棘掩埋千年之後,重見天日出土,奈德赤足登上通往神廟的石階,月光下一級級往上走,使他禁不住雙手合掌膜拜起異教徒的神祇。為了採集熱帶高山植物做標本,奈德爬上菲律賓人跡罕至的偏遠山區,下山後才聽說那兒是凶悍出名的食人族聚居的大本營。
七十年代已近尾聲,大陸文革剛結束不久,紅磡火車站的廣九鐵路,在中斷三十年後又恢復通車了。港灣碼頭停泊的飛翔船,等待汽笛一鳴,便航向廣州,港穗海上交通已然復航。通往上海的錦江輪也舉行兩次試航。我認識一對英國夫婦舊地重遊,從上海外灘的文物商店買回古董水晶吊燈。中共經濟開放,使香港蒙受其惠,回復了轉口港的功能,國際企業看好大陸市場的潛能,紛紛來設立根據點,促進了殖民地金融業、酒店業、旅遊業的蓬勃。
我體諒她還沒恢復過來,帶她到客房,黃蝶娘卻隨我進主臥室來,掙脫她披掛一身、一手的金項鏈手鐲,在我面前脫衣解帶。在她退下超短的黑皮裙之前,我想像她裡頭一定是穿黑色內衣褲,蕾絲通花胸罩是不襯墊的,我在中環連卡佛百貨公司的內衣精品部曾經看上眼、不忍釋手的那種,穿上去一定又性感又有情調,平添閨房氣氛,自知買回來也缺乏勇氣穿上身在丈夫前面晃,摸了半天,也只有忍痛放棄。如果讓黃蝶娘知道了,她一定哇哇大嚷,說我這個禁慾的中產階級的中年女人太不會享受人生,已經無可救藥。
下船後,她跟他回到他海邊的家。黃蝶娘享受了半個月的浪漫激|情,黃昏一|絲|不|掛的坐在陽台上等她的情人回來。
最令人讚歎不止的是,銀行大堂圓頂的壁畫,當年設計師以四萬塊的威尼斯玻璃,讓工人足足花了半年時間才鑲嵌完成。我曾經不止一次站在圓頂下,把脖子仰痠了欣賞那輝煌瑰麗的畫面,繽紛五彩的希臘眾神,突出金光閃爍的太陽神,乘著華麗的馬車橫過天空,與財富之神互相耀然輝映。圓頂兩端鑲嵌著東、西銀行的發展史,以及商業交通史,使我在陪同丈夫出席銀行酒會時可派上用場,充當談話資料。
為了禮貌,王欽山持著請帖,親自邀請洋行大班馬臣士先生,他明知大班夫婦殖民地住久了,講究論資排輩,階級觀念深重,不肯輕易接受邀約。果真馬臣士大班瞥了一眼請帖,隨手一擺,只說:
第一次世界大戰拖垮了大英帝國的經濟,曾經操縱世界貨幣匯率漲落的英格蘭銀行已然雄風不再,英鎊牌價日日貶跌,黃金價格卻節節上升,與英鎊掛鉤的港市無形之中低貶。王欽山眼見港府當局對經營金銀買賣的炒家只按照牌照費收入,並不加以制止,他認定此時是買空賣空,便於投機的好時機。
蘇秘書很注意地聽著。
「對,艾默森先生出身蘇格蘭古老的貴族家庭,他夫人說查爾斯王子從她身邊走過,雖然全副軍裝,人看上去很單薄,兩隻招風耳最突出。艾默森先生也附和,她說王子和五呎十吋高的新娘走在一起,好像缺乏英挺的氣度。可能因為夫人是美國人,才敢形容得這麼直率。」
「修洛先生不放過我,非得陪他來不可——」
我從暗淡單調的台北走進了燈火輝煌的香港,目擊了開埠以來巔峰鼎盛的繁華景象,官地拍賣連創高價,尖沙嘴東部一塊填海的土地每平方英尺以令人咋舌的高價成交。富豪家中浴室的水龍頭、抽水馬桶座都是用純金砌成的,大大小小的餐廳座無虛席。食客食不厭精,豪門宴客尤其講究排場,鮑魚只選兩隻一斤最昂貴的「兩頭鮑」,魚翅要一條條牙籤一樣粗的金山勾翅,燕窩如非名貴的血燕,就上不了台盤。
倫敦聖保羅大教堂的世紀婚禮剛舉行不久,香港政府的出版品儘是這一對童話故事裡的新人頭像。
公元一九一八年,歐洲第一次世界大戰已近尾聲。上半年結算完成後,香港匯豐銀行這棟白色古希臘的建築,從科林式的圓柱後傳出高層經理人事變動的消息。貸款部的經理康奈利先生在服務銀行十二年之後,即將離職回返英倫,接他職位的是從吉隆坡轉調來的西恩.修治。傳聞這位至今仍然獨身的英國紳士是馬來亞人崇拜得像神的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的後代。
以後進出五星級酒店的洗手間,我的眼睛很自然的打量裡頭的設施,想像當年黃蝶娘如何在這裡沖涼洗澡,外頭這間撲粉室,沙發雜誌梳妝台一應俱全,像個舒適的起居室,可供黃蝶娘當更衣室。脫下衣物後,黃蝶娘只能站在裡間的洗手台前舉水往身上沖洗,弄得一地的水。拿佈置豪華的女廁充當澡房實在諸多不便,難怪黃蝶娘改弦易轍,去釣酒店的住客以便登堂入室,享用浴缸。
根據公元一九七九年的資料統計,持有執照的銀行多達一百一十五家。其中殖民地最老牌的匯豐銀行,歷史最為悠久,遠在滿清末年便曾經手幾筆大宗的政治貸款,至今仍掌握著香港的金融命脈,擁有簽發港市的特權。坐落於皇后大道的銀行,羅馬式建築雄偉壯麗,除了門口一對上海鑄造的銅獅,以及外觀的花崗岩,其餘建材一律由英國、意大利進口,稱得上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舶來品。
黃蝶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對我的粗俗很不屑。我得寸進尺繼續挖苦她:
公元一九六三年那次大旱,人人為水奔走,無心工作。為了爭水,糾紛頻生,血案命案暴增,社會秩序大亂。黃蝶娘把腦筋轉到五星級大酒店的洗手間,拎了一包換洗的衣物,趁遞手巾的女服務生換班的空隙,潛進女廁所洗澡。
雖是新來不久,從他推辭不掉的應酬中,西恩已嗅出香港的英國人,不論禮儀舉止、生活方式仍然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儘管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結束了,他們當中也有親友應徵召去作戰,接到家書形容戰場血流成河,自歎僥倖能夠從死人堆爬回來,也不乏有子弟在戰場上光榮犧牲的,然而,也真難為這些英國殖民者,他們把自己關在南海一隅的孤島上,無視於時代在往前,從每個星期聖約翰教堂禮拜的座位,到每年總督府慶祝英王的壽辰宴會席次,依舊是一絲不苟,按照階級官位儼然劃分。
到底這兩百磅的肉哪一點吸引了她?答案很快揭曉。
黃得雲的出現驚動了在場的中外貴賓,仕女們紛紛交頭接耳打聽,這從未露面社交圈的新面孔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一來,就找植物園。可憐我從來沒有聽過香港有一個植物園。」
「第一次見到你,」多年後,西恩把她的雙手握在胸前回憶,「我以為你是理查的妻子,比他大好幾歲,你們不是有這種風俗?」
就這樣,我認識了黃蝶娘。而且不消多久便奇怪地被她當作推心置腹的朋友。她一聽我銀行家丈夫經常出差,便不由分說把我拉進她的社交圈,陪她去參加歐洲古董表展賣的酒會,到山頂巨宅坐在垂著絲絨窗簾的音樂室聆聽小提琴、鋼琴演奏,週末假期乘遊艇出海遊船河,離島吃完海鮮在星光下原船回來——
雖然尚屬初識,承蒙黃蝶娘交淺言深對我推心置腹。她對男人的品味也許不怎麼高明,但也似乎不至於到如此飢不擇食的地步。想來憑她的出身,不會是為享受英國人的山頂豪華公寓,以及附設的游泳池、網球場、三溫暖等設施而獻身吧?她是個見過大多世面的女中豪傑。我甚至敢說匯豐銀行那艘專供洋經理出海的白色遊艇也不見得會讓她動心。
窄陰術的創始者是春秋時代的美女夏姬,相傳與她有過一夕之歡的男人終生被她俘虜而無怨無悔。連她生產之後,也立刻恢復如處女,三天後又與陳靈公同房。黃蝶娘說。
四
酒會正式開始了,這尊紫色的女體雕像活動了起來。她那一身線條簡單、色感強烈的打扮,在水晶燈的照耀下,光亮四射,穿走在她周邊的仕女,披掛了一身的南海珍珠、鑽石翡翠,卻全都過猶不及給比了下去,暗淡無光。香港華洋雜處,在中外仕女爭奇鬥艷穿絕了的社交場合,黃蝶娘以簡單出奇制勝,從繁複繽紛中脫穎而出,這種妝扮的風格應該是得自家傳。半個世紀以前,她的曾祖母黃得雲出席了淺水灣酒店的開幕宴會,也是以一襲幽光瀲灩的絲絨襖裙壓倒群芳,成為全場最出眾的女客。
可惜這吹海風看星星的良辰美景沒能持續下去,髮型師的同居人從印度朝聖達賴喇嘛回來,黃蝶娘被拋棄了。她不甘心地跑到威靈頓街的髮型屋找他算帳,澳洲人只當是來造髮型的客人,把她按到鏡子前,氣得黃蝶娘大罵狗娘養的。
與西恩.修洛有過交往的,都覺得這個英國人莫測高深。他在吉隆坡離群索居,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也引起了同事間的和圖書好奇與猜疑。他孤獨地住在叢林深處一棟紅瓦綠牆的大房子,前面有一個寬闊的大陽台。屋子裡遮陽的百葉窗終年半閉,透著神秘。偶爾在休假週末,他會被看到瘦高的身子,穿著剪裁合身的淺灰色獵裝,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裝扮得像個出遊打獵的英國紳士。
制水期間,黃蝶娘經常在黃昏的時刻到中環文華酒店大堂晃來轉去,要不然就到酒吧點上一杯白酒,在吧台前耗上半個晚上,忍受「歡樂時光」的四個洋人樂隊拉那些不忍卒聽的華爾茲舞曲。
「就像你們中藥店的藥櫃。」西恩做了個比喻,為一臉困惑的黃得雲說明,「對,就像中藥店的藥櫃,密密麻麻一格格,每一個抽屜上寫有一味草藥,我說的沒錯吧?保險箱寫有號碼,用你專有的鑰匙才打得開,抽出一個長長的、四乘六吋的鐵盒子,把貴重的物品放進去再鎖上,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秘室,絕對保密安全!」
黃得雲在般含道的新居,因地勢高,水壓不足,平常得用電力抽水,引水上山。一開始實施二級制水後,黃家得出動所有傭僕,上街挑水,連力氣弱小的老女傭也不能例外,又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後,黃得雲午睡剛醒,無情無緒地倚靠在酸枝羅漢床上,無線電的播音員以乾燥金屬似的聲音重複報導水務局長早上的發言:
那皮盒裡的一疊借據、當票可真得之不易,是她披盔戴甲衝鋒陷陣吃了多少苦才換來的。她一個女人,拖了個不黃不白的私生子,寄人籬下孤立無援,要不是進了當鋪當十一姑的伴讀,有幸受到她的潛移默化學生意,她黃得雲今天也大不了是在大埔罐頭工廠的車間當女工,坐在工作台上手腳像車輪一樣同時運作,稍一走神不小心,被機器軋斷手指頭都有可能。若是她不願意一輩子與鋁皮為伍,其他的出路不外乎到鼓油工廠洗黃豆,或皮草工廠泡牛皮,光是那股沖天的臭氣就夠她受的。
王欽山心中暗歎黃得雲這女人的好眼力。也真難為她,當鋪庫房堆積的傢具中,她獨獨挑出這成套紫檀束腰帶托泥圈椅,線條優雅簡潔,還真的是明朝的古董,一件四面牙條有雙風朝陽紋浮雕的方桌,配上瓷面圓凳,居然出色脫俗;還有牆角黃花梨的三足香几,品字欄杆擺古董的架格,若不仔細近看,還真看不出拼湊的痕跡,不像一切用現成的。王欽山感歎了。
旱象若不見好轉,水務局不日將採取第三級制水措施。這項香港開埠以來從未施行過的制水方案,將在港、九橫街安置一條長水管,管上裝置水龍頭,每戶限制取水二桶,供煮食之用,警察將在一旁監視不得多取一滴。至於洗衣服所需之水,居民上山到山澗汲取自行解決。
這個胖得像一座肉山的王福,本是王欽山買辦的心腹,被派來掌管「利源押」當鋪。黃得雲為了傚法十一姑,穩坐那張氣派的雕花太師椅,幕後操縱當樓,不惜拿自己一身白皮肉來做交換,忍受王福那肉山在床上的種種奇癖,夜裡當押後院傳出時斷時續的呻|吟,把路過的行人聽得頭皮發怵,拔腳就跑。然後有一夜,呻|吟聲停止了,王福也奇異地失蹤了。
西恩.修洛並不是去獵取奔竄山野的珍奇異獸,切下頭來製成標本,掛滿了一屋子。據說他的興趣是植物,深入熱帶雨林採集叢林高山稀珍的奇花異木,把稀罕珍品寄給倫敦皇家克佐植物園,以供研究。當年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的橡膠樹就是從這個植物園的溫室移栽到馬來亞的。兩個姓修洛的英國人,也許不僅僅是一種巧合吧?
舞台化妝的一張臉,深邃的眼窩,塗了厚厚的紫羅蘭眼影,兩道黑色的眉長長入鬢,銀光粉紫的唇膏呼應她一身的紫,唇線誇張了本來已嫌大的嘴。望著她高聳的顴骨,比東方人稍深的輪廓,我記起她身上流著八分之一的白人血統。她的膚色偏白,沒有黃種人的暗沉,才經得起這一臉一身紫色的妝。
「我是聽你說修洛先生隻身在外,請他到家裡來過個中秋節,盡盡地主之誼罷了,如果蘇秘書要陪家人團圓過節,我也不敢勉強——」
「本領高強的妓|女,床上經驗多了,還懂得反過來採陽補陰,使精返為氣,本人的Great Grandma一定屬於此類。」
「西恩.修洛是為我Great Grandma而來,他被邀到黃家中過中秋,從此對她念念不忘。」
大英帝國的東南亞殖民計劃中,本來對炎熱潮濕、榛莽叢生的馬來亞興趣缺乏。殖民者把眼光放在盛產香料的印尼群島,以及暹羅、柬埔寨等土地肥沃,歷史悠久的王國。為了控制馬六甲海峽的海軍和商業地區,才可有可無的佔領了馬來亞。十九世紀下半葉,英國商人在當地開採錫礦生財,又有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東探勘出馬來亞的季候生態頗為近似巴西的熱帶雨林,於是從倫敦的皇家克佐植物園溫室將巴西的橡膠樹這種熱帶植物移栽馬來亞,結果試種成功,時為公元一八七七年。從橡膠割下的乳液可以製造汽車輪胎,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為馬來人創造生機,而英國殖民者則大獲其利。
她有點勉強的接過我的名片,看也不看一眼,隨便塞入她宴會用的小皮包。黃蝶娘以這動作來表示無視於我的存在。她可直接找總經理商議節目,然後一道命令下來,由我聽從執行即可。這種企圖由上壓下的例子我見識過。一個頸子扭傷圍了白色護圈的女人,先找上我商量由藝術中心主辦一個粵曲演唱會,隔沒幾天,路過總經理辦公室,一眼瞥見她的白頸圈。她的節目企劃案最後還是轉到我桌上交給我全權處理,我微笑地抓起筆寫上「否決」兩個字。戴白頸圈的女人從此消失,而不久之後,被我故技重施的黃蝶娘卻膽敢跑來向我興師問罪。
「下個月淺水灣酒店開幕宴會,不知道有沒有榮幸邀請你當我女伴?」
對我的突然出現打岔,黃蝶娘有點無法置信的愣了一下,立即收斂起只有男人在場時才渾身散發的媚態,整理了姿勢,立直身子,臉色一僵。鏡頭定格。等待了一個晚上,終於得以和黃得雲的曾孫女面對面了。
黃家為了接待貴客、上下著實忙碌了一番。去年重陽過後,黃得雲母子搬出上環文咸東街堡壘似的「利源押」後院,在般含道找到了屬於他們母子的第一個家。兩層紅磚砌的小樓房,鑲著刻花彩色玻璃的前門對著馬路,大廳鋪著方形紅磚,樓梯上去是三間臥房。樓房後小小的花園算得上精雅,周圍遍植山茶、桂花、桅子、茉莉等四季花樹,井旁棚架爬滿了紫籐;依牆而建的一座半亭前,還種了兩棵荔枝。花園依山而建,從下面往上看,直削的山壁上,圍著綠色的琉璃欄杆,有如懸吊在半空中。當初黃得雲就是看上這個小園才決定把家安置在這裡。
「姆,既然是外銷瓷,怎會留在上海?一百年後給人家當古董賣給外賓?」
黃蝶娘對她曾祖母黃得雲的性生活,更有一番見解。她說當年被賣入半掩門當琵琶仔,鴇母調|教房中秘術,第一步就是學會用生殖器來運氣,在丹田、會陰、命門三個關竅練功夫增加元氣。
「啊,那些美國人——」
王欽山何等人物,一見蘇秘書卑恭中掩藏不住一副挾洋自重的嘴臉,有點後悔親自出馬折了身價,讓這小秘書與自己平起平坐,失了身分。然而炒賣黃金非同小可,頃刻間可富如王公,轉眼也可以傾家蕩產。除了運氣,就看搭檔的洋人是否可靠,萬一被出賣,虛做電訊情報,國際金價已跌,仍然買好,不只賠盡先前所獲,為補貼損失,脫身後可能一無所有。他此行的目的是旁敲側擊,打探西恩.修洛的人品個性。
黃蝶娘的眼睛閃亮了,她半信半疑的神色使我抬起下巴,更是振振有詞:
被她打斷清夢,本想消遣她兩句:熱情如火的女郎,全香港有多少單身漢的床空了一半等待她,竟然投宿於我家,未免太反高潮了。猛然記起她剛和她的髮型師情人鬧翻。據她形容那個澳洲人長了一對漂亮的綠眼睛。黃蝶娘找他為她頭髮造型,聽說髮型師有個同性情人,只好聳聳肩打消主意。一晚她搭夜船到愉景灣,坐在敞篷的上層看海上的星星,突然有一顆掉到她眼前,亮了一下,髮型師閃著他的綠眼珠坐到她旁邊。
王欽山表示同情。
黃蝶娘噘唇轉舌,好像嘴裡含了粒小石子,模仿情人奈德的語氣,嘲笑美國人的粗鄙無文,否定了艾默森夫人的觀察。她炫耀他貴族情人的輝煌家世。
她把我從床上拖起來,教我一招拴住丈夫的秘訣,說是練會了保證我夫妻鶼鰈情深,讓老公除了我,心無旁鶩。穿著烈焰火紅內衣褲的黃蝶娘,斜側站在衣鏡前擺姿勢,膝蓋微彎,上半身傾前,腳趾曲起扣住地板,深深吸了一口氣。
西恩.修洛來家作客,黃得雲早已恢復常態。她親自招待,向貴客展示她的新家。英國人瀏覽客廳的擺設,很欣賞牆上鏤空採光的花窗所造成的空間感,對一屋子的紫檀、黃花梨木傢具尤其讚口不絕。為了佈置新家,黃得雲從「利源押」過期不贖的硬木傢具精挑細選,找來做工精細講究的成套太師椅、茶几,配上雲石屏風,把屋裡上下佈置得古色古香。王欽山買辦第一次上門作客,一進客廳,即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他摸著剛剪的西裝頭,尋思了半天,才琢磨出黃家這一堂椅凳櫥櫃原來是屬於黃泥湧朱進士的。朱家敗落之前,他曾經到進士府造訪,難怪看著眼熟。
我想到公元一九一九年那次香港的大旱災。清明過後,一反常態整個夏天滴雨不hetubook•com.com落,港、九六個水塘有五個已經乾涸見底,水務局逼不得已,實施二級制水,每天供應兩個小時的水停止了,居民要到街上的水喉去接水食用。天還未亮,街頭水喉前擺滿了水桶,一條蛇似的蜿蜒了過去,家家守住水桶等候水務局派專人來,打開水喉供水。原本和睦的鄰居,為了多爭一桶水而吵得面紅耳赤,甚至動粗打架,必須出動警察來維持秩序。
到了八月底,公元一九一九年那場前不曾見的大旱仍未見好轉,水利局第三級制水似乎勢在必行。又是一個燠熱無風的夜晚,西恩.修洛造訪黃家,談及匯豐銀行對外貸款的手續,黃得雲強迫自己專心去聽,心中卻考慮如何啟齒,接受英國人的建議,到他下榻的英皇大酒店痛痛快快地洗個澡,她再也忍受不了一身的汗味。她推敲著不是很熟練的英語,正為不知如何措辭而發愁。
經她恚怒的杏眼一瞪,我直覺地感到好萊塢電影所塑造的張牙舞爪的古中國龍女復活了,從銀幕走了出來,只差套上十個又尖又長可置人於死地的指甲套。
既然西恩.修洛孤家寡人一個,又是口口聲聲要看真正的香港,他靈機一動,何不乾脆請英國人入境隨俗,共度中秋節。他想到黃得雲的貼身侍女霞女,做得一手精美地道的順德小菜,借她到家裡來做一桌酒菜,黃得雲沒有不答應的。自從那次他到「利源押」查閱帳目,發現黃得雲識高膽大,冒著風險膽敢收進一批清宮流散出來的珍寶贓物,從此對她另眼相待,漸漸將經營當鋪的重任交付於她;又一手提拔她兒子黃理查,讓他從皇仁中學一畢業,就安排到渣丁洋行為馬臣士大班效命,黃得雲為報答王欽山,每次他上門,一定讓她的貼身侍女霞女親自下廚,燒製幾道可口精緻的順德小菜來招待他。
王欽山打聽出西恩.修洛未帶家眷,暫時下榻雪廠街和德輔道口的英皇愛德華酒店套房,說是非得等山頂那棟洋樓重新裝修到合他心意才肯遷入。蘇秘書說他的上司打算把屋子外觀漆成藍色,取名為「藍屋」。
蘇秘書還是來了。中秋節那晚,一進黃家,用戴金戒指的那隻手把黃理查拉到一旁,有點訕訕的:
一個季節兩次,艾肯斯夫婦在倫敦郊外的宅邸宴請賓客,艾肯斯夫人親自指揮傭僕裝飾餐桌,擦亮銀器,點綴屏風,一切按照她的要求安排就緒後,她換上銀灰閃光的絲緞禮服,裙子長長地拖到地毯上,戴著珍珠串成的髮冠,姿勢優雅地搖著象牙扇,矜持而和善地與賓客周旋,她看來雍容而閒散,與平時判若兩人。一等宴會結束,在門口送走最後一對客人,艾肯斯夫人立刻收斂她應酬了一晚的表情,卸下與丈夫和睦相親的姿樣,別過頭去,相互各不理睬,上樓回到各自的臥房。第二天晚餐,夫妻各據餐廳的一端,遙遙相對,家中又恢復了冰冷的氣氛。
「那天香港會所的酒會,我也在場,趕著搭夜船到無錫收一筆賬,也沒多留。我們洋行的大班說過兩天約修洛先生吃午飯,讓我們多多認識認識——」
這運動能鍛煉膣部,使陰|道收縮力變強。「像吸盤一樣吸住男人,俘虜他,讓他跑不掉。」
的確,西恩.修洛是個不可捉摸、莫測高深的英國紳士。
黃得雲聽得有點心動。她那隻藏匿在最隱秘角落的黑漆描金鳳皮盒,裡頭所盛放的已經從早年在擺花街南唐館為妓時,向恩客「斬白水」攢下的金釵玉翠,換成一疊疊貸款人蓋上手印的借據,其中包括「利源押」銀碼大宗的當票,她瞞著王欽山買辦的私底下交易,搬家時一起帶來的,正需要覓一處銅牆鐵壁嚴加存放秘藏,匯豐銀行的保險箱似乎是個好主意。哪天私下找機會請西恩幫她安排,當著王買辦當然不能透露半點風聲,臉上依舊若無其事似的,說些無關緊要的應酬話。
播音員乾燥的聲音聽得黃得雲口乾唇燥,她使勁地搖著手中的葵扇,想要搧滅心中那點熱火。她認真地考慮是否接受西恩.修洛的邀請。英國人請她隨時可到英皇愛德華大酒店,他下榻的頂樓套房的浴室去洗澡。
一提到黃得雲,我睡意全消。
這時正是七十年代的末期,走在銅鑼灣、尖沙嘴街頭,年輕人嘴裡嚼著口香糖,一邊哼著許冠傑的港式搖滾新歌,理所當然的用廣東口語唱出對香港的感覺。他們襯衫的領子也不再又長又尖像飛機的雙翼了,腳下走路時可旋出一陣風的喇叭褲,也收斂了許多,窄腳褲正蓄勢待發,預備佔領街頭。
我笑著問她可是去酒店拉客?
之所以帶黃得雲出席宴會當他女伴,西恩自知是拿她來當擋箭牌,擺脫對他虎視眈眈的未婚女子們,特別是她們的母親。在香港殖民者的上層社交圈裡,西恩.修洛被形容成一位標準的紳士:身為匯豐銀行經理,出身良好,更有一說是貴族之後,他外觀整潔,喜著素色高雅衣飾,禮儀恰適,愛好運動,木球球技精湛。接觸過他的都讚美他一口公立學校的貴族英語,對女性尤其和藹莊重。
「家人對我還不死心,那時爺爺還活著,他異想天開,匯了大筆學費到瑞士去,幫我在Finish School註冊,想把我調|教成淑女,嫁個歐洲貴族,承襲頭銜,變成某某爵士夫人之類的。」
「可不是嗎,鬼佬一個人一個脾氣——」
「按照地理位置,香港是中國大陸的終點,同時又是南方熱帶的地點,」班遜姆在序言上寫道,「香港所產的植物,可以北至西伯利亞南部,南至非洲南美洲都可找到它們的族類。至於近處的印度、南洋、日本的植物與香港關係的密切,自不待言。」
「不是自殺的?也有人說現在還住在青山精神病院?」
搬入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黃得雲的行為卻十分異常。她看起來魂不守舍,經常被看到身穿深色的衣服,默默坐在半亭,眉頭深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似是陷入一種深沉的恐懼,不時雙腳猛跺,想要甩掉糾纏她的無限悔恨似的。不止一次,她驚跳起來,仿如看到什麼恐怖的影像,雙手緊緊攢在胸前,肩膀悚悚顫抖,好半天還心猶餘悸。就這樣,坐到天黑,孤伶伶一個。黃家上下沒有人有膽子上來驚動她,新來的僕傭們躲在門後,拼湊他們聽到的風聲,把女主人異於常人的舉動和山腳下文咸東街「利源押」附近的街坊對王福下落不明神秘失蹤的傳聞聯想在一起。
據黃蝶娘得到的內幕消息,大陸文革結束後,香港經濟突飛猛進,這棟半個世紀前引領風騷的建築已經不夠急速擴充的銀行敷用,即將遭到拆卸重建成摩天大樓的命運。黃蝶娘是從她情人的床上聽到這則消息的。她最近兩個月來與匯豐銀行的一個英國經理打得火熱。聽她比手畫腳的形容,那人是個兩百多磅的胖子,一身粉紅色的肉,臉像半熟的雞蛋,腳上穿著長及膝蓋的黑色毛襪,也不管三十幾度濕熱的高溫,說是寄宿學校改不掉的習慣,每次還穿著它與黃蝶娘做|愛。
話一出口,立即後悔不迭。
來往次數多了,對她的張牙舞爪也逐漸見怪不怪。不過,她那故意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作風連我也常常難以接受。她過分到午餐約會遲到半個小時,一坐下來,也不等主人介紹一桌嗷嗷待哺的客人,劈頭就問:
「平生無大志,只愛兩樣東西:做|愛和出風頭,」
究竟西恩.修洛是否與修洛爵士有血緣關係?幾年前,西恩乘坐「約克郡」輪船抵達檳榔嶼,人尚未下船,吉隆坡的土王貴族便爭相盛傳修洛爵士的後人為了承繼馬來亞橡膠園的權益而來了。傳說他神出鬼沒,足跡遍至馬來亞各個角落,住過沙勞越部落傳統的長屋,遠涉沙巴,深入木魯特族的聚居之地,對這遍植橡膠的地塊瞭如指掌。土王貴族們猜測,西恩.修洛以任職英資銀行為掩護,實際上是為照顧修洛家族龐大的利益而來。
六
一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應該起身了。打開浴室的門,原以為英國人不在房間,一見到西恩立在窗前的背影,她心一驚,下意識的舉起雙手掩住臉。臉上的胭脂水粉一定給洗澡的水蒸氣弄糊了,她不能抬著這張脂粉半褪的臉去面對這男人的。黃得雲遮著臉退回浴室,找尋消失在騰騰霧氣中的鏡子,抓過毛巾使勁地拭去水汽,鏡子裡映現了她需要補妝的面目。黃得雲拿起眉筆,對住鏡子裡的自己,端詳眼尾若隱若現的魚尾紋。她不想補妝了,再塗上一層厚粉,只會使魚尾紋愈清晰可見。念頭一轉,迅速地卸去臉上的殘妝。
「是有的。在花園道的上頭,不怪你蘇秘書不知道,這植物園是不對一般華人開放的,聽說只有一次例外,何東先生大病剛好,獲得園林官特別許可,乘轎子進去植物園曬太陽——」
蘇秘書畢竟矜持不住,也不無賣弄之意,等不及客人開腔,用他不鹹不淡的廣府話談到他的新上司。
兩人同時靜默了下來。王欽山把玩手中晶瑩碧綠的翡翠鼻壺,還是蘇秘書打破沉默:
看得出他急於擺脫,卻又礙於紳士禮貌,也有點顧忌對方來頭得罪不起似的,灰色的眼珠技巧地溜轉。我主動的與他四目交接,上去幫他解圍。
他說水務局再限三級制水,也不敢停掉總督府以及港、九幾家英國旅客下榻的酒店自來水管。只要黃得雲願意,英國人露出潔白的牙齒,帶著毫無邪念完全真誠的善意提出他的邀請。黃得雲想到西恩那瘦高而微駝的坐姿,這個比自己年輕了好幾歲的英國男和*圖*書人。
「服裝全是我自備,演那個黃臉的農婦,台上的演員比台下觀眾多。後來我穿上香港做的旗袍演蘇絲黃,咦,鬼佬覺得有看頭了,第一晚謝幕,我回後台把旗袍兩邊開叉往上一撕,觀眾來得更多,連演兩季,欲罷不能。」
「唉呀,王老,這可給我出難題了。您替我想想,銀行每天接到多少請帖,少說也有厚厚一大疊,認真應酬起來,到明年冬至都應酬不完,南北行大商家的魚翅席不知擺了多少晚了,到現在還輪不到呢——」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超短黑皮裙下竟然是烈焰火紅的三角褲。我眼前晃過擺花街南唐館黃得雲娼妓的紅肚兜。而她的曾孫女穿著妓|女的紅內褲一腳踩在凳子上,表演似的脫下吊帶黑網襪的姿態,令我再也忍不住了:
其實她從不諱言自己的過去。讀幼稚園時,就有個小男孩迷上她一雙又白又靚的膝蓋。下課休息時,她去盪鞦韆,故意把裙子提上來,露出膝頭,她知道小男孩躲在樹叢後偷看,中學進的是瑪利諾女書院,穿著漿過的白校服考鋼琴試,黃蝶娘公然在課堂上抽香煙,被修女逮個正著。家裡怕她繼續作怪下去有礙黃威廉在司法界的前途,趕快把她送到倫敦去學芭蕾,才去不久,半夜翻牆跑到PUB找穿黑皮褲、騎摩托車的搖滾歌手,被開除了。
「會『窄陰術』的,還可青春永駐。我看過Great Grandma的照片,掐手指算了半天,照片跟她實際年齡差上一大截——一大截,真是駐顏有術。早年她是萬人迷的紅牌阿姑,這不出奇,奇的是到了中年,照樣不缺男人圍著她轉,真心情願的把她看成黃理查,她兒子的姊姊!」
「喂,諸位當中有用通便劑的嗎?聽說草藥加蘆薈油做的瀉藥很管用,在座哪一位試過?」
浴室另一頭沿著白瓷磚牆下,有個貝殼型的浴缸,裡頭汪著半缸的水,似乎英國人未雨綢繆,擔心萬一酒店也制水,讓黃得雲白跑一趟敗興而歸,預先替她留的水。多麼細心體貼的男人!黃得雲心暖暖的,一層層脫下衣服,連護衛肚腹的肚兜也解開了。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仿如卸下扛在肩頭的重負,繳了械似的輕鬆,跨入溫度適中的水躺了下來,讓柔軟的水一寸寸淹沒她的肌膚。
「奈德陪他母親出門,推門,拉椅子。一見她把香煙裝上象牙煙嘴,當然立即開打火機為她點燃。」黃蝶娘抱著肚子笑,「最有趣的是走在路上,艾肯斯夫人命令兒子走在靠車道的一邊,以防泥漿濺了她。他的眼睛不准離開她,必須隨時防備有任何不測。可憐的奈德,小時候一聽母親喚他,以為又闖了禍,嚇得躲到柱子後面——」
王福果然中計,上船後,至今一去不回。「利源押」當鋪附近的街坊,對王福的神秘失蹤下落不明議論紛紛,黃得雲帶著兒子理查倉促撤離當鋪後院,也引來種種至今仍未停息的傳聞。
「那時我Great Grandma剛搬了新家,般含道的一棟小樓房,屋後還有個精雅的小花園,適合黃香賞月,結果就在黃家設宴款待英國人。」
「莫非你也想傚法黛安娜,靠著個人的魅力嫁給王子晉身侯門?」
搬家那天,黃得雲從山腳下沿著石階梯,一級級往半山般含道新家爬,耳邊響起周嫂的這句話,猛然記起濟公聖廟水月宮前那個擺攤算命的震大雷相士。他看她印堂平闊,眉精眼企,為白手興家之相。最後斷她:女生男命,終是不同凡響。
他要把這個借用他下榻的酒店浴室洗澡,剛出浴的女人帶到殖民地講究身分門第的社交圈,讓她和那一般下巴高抬的紳士淑女平起平坐?西恩甚至不知道怎麼介紹她,他對這女人的背景一無所知。那次他上黃家過中秋,黃理查指著客廳那一堂硬木椅凳說是祖上傳下的古董,如此而已。看這女人舉止從容淡定,眉眼間一股精明,很難把她歸類。她是個耐人尋味的女人。
她要以一個全新的面目出現在英國人西恩.修洛面前。
制水前半個月,電視、電台、報紙爭相報導,指出這是水務局三級制水中的第一級,即是在規定的時間內,每天供應食水四個小時。未曾經歷過制水的我,如臨大敵,讓菲傭買回大大小小的水桶,擺滿了廚房、浴室,以備儲水。
英國人用手掌下端敲了一下額頭,為自己的粗心而道歉,約好時間在酒店大堂見面。黃得雲如約而來,身後跟著她的貼身侍女霞女,拎了一包女主人換洗的衣物。轉過中環雪廠街角,黃得雲記起英國人告訴過她,抵達香港那天,從皇后碼頭下船,沒想到會遇到罷工,幫他拎行李的苦力,扛到半路突然聽到工會吹笛子下令罷工,苦力把他的行李丟在路上,人跑了,只好自己拖到酒店,黃得雲想像一個頭戴帽子,手持枴杖的西裝紳士彎腰拖著皮箱行李的狼狽模樣,不禁掩嘴笑了起來。
黃蝶娘晃搖她裸|露的肩,挑逗這留了山羊鬍子的英國人。我猜想她可能剛回香港不久,要不就是不屬於表演藝術圈,否則不會不知道我們總經理正在為同性戀合法化敲邊鼓,糾集志同道合之士向立法局施壓力。
她力爭上游。在男人的眼中,她的唯一資源就是她的姿色,她頰邊的那一顆美人痣。為了生存,她黃得雲什麼事沒做過,被王福那兩百斤重的肉山沒日沒夜壓在下面,弄得她五癆七傷,全身上下沒剩一塊好皮肉。再不抽身,她連命都沒有了。黃得雲想方設法擺脫那隻肥豬,苦於逮不到機會,一直到年初香港百姓搶米,一日之間米價上漲幾回,她才說服王福,把他推上西貢來的運米船,慫恿他學文咸西街的米行元成豐、乾泰隆、兆豐行的老闆,到中南半島盛產稻米的城市打探門路,自己設點在當地開設機器碾米廠,把碾好的白米運回香港,囤於貨倉,便可操縱米價,賺得缽滿盤滿。
「為什麼?」
香港四周被鹹鹹的海水團團包圍,島上居民食用的淡水全靠老天矜憐。每年夏天季候風吹起,大雨滂沱,島上幾個水塘貯存雨水,那年居民便無缺水之苦。若遇天公不作美,天旱不雨,水塘貯水不足,便鬧水荒,水務局按照嚴重的程度來制水。
「必須麻煩修洛先生下樓來帶。」
「去喝了兩杯酒,半夜來了一夥剛下船的水兵,沒心情扮演蘇絲黃。」說著,逡了我空了一半的床,「算準你獨守空閨,直接闖了來。怎麼,老公又飛到哪裡了?」
香港華人西化的程度,要令南洋土王貴族自歎不如。他們在家中使用刀叉吃西餐,夫人女兒彈得一手好鋼琴,開口可唱《夏日最後的玫瑰》,社交場合也是穿著束腰的西式長禮服,戴著綴花的寬邊帽子,手拿著白色的遮陽傘出現在遊園會上。西恩.修洛還是比較懷念穿著金線織的沙龍,難得一見的馬來亞貴族婦女。
他聽說上環一家錢莊的老闆串通渣打銀行的洋經理,互相勾搭炒賣黃金,市市獲利,撈得缽滿盤滿,最近在堅尼地道購入一塊地皮,預備大興土木蓋一棟堂皇的府第,與大富豪何東先生在西摩道的「紅屋」別苗頭。王欽山早已有意在半山區覓地建築一棟依山面海的花園洋房,他的願望還得靠這位剛上任的洋經理來促成。酒會上王欽山一旁冷眼旁觀。他打聽出西恩.修洛對隨侍一旁的華人秘書頗為倚重,一遇有交際場合,蘇秘書必是如影隨行,似乎視新任上司為奇貨可居,防護得滴水不漏。
為什麼邀請一個名不見經傳,也絕對不年輕的女人,而且居然還是黃皮膚的。
黃蝶娘從下到上不快不慢的掃了我一眼,視線停留在我的肩膀一帶。她憑我的妝扮外表來判斷我。旅居香港後,我領教了此地的人憑著衣裝來論人的社交習慣,只是她從眼皮下打量我的神色又多了一分驕慢。
「銀行來來去去伺候了多少任經理,這般陰|精麻煩的,總算第一次碰到——」
「黃家靠什麼起家的,做房地產的本錢哪裡來的?還不是靠她曾祖母躺下來賺的!」
用不著渣丁洋行大班馬臣士先生對他眨眨眼,拍著肩膀說他是「殖民地最搶手的單身漢」,西恩不難從種種跡象瞧出端倪;應邀到銀行董事長的府邸喝下午茶,恰巧也在座的女客是夫人的表妹,身上流著一半貴族血統。三軍司令在美梨道軍營旁山坡上的白色官邸草地上為他的侄女舉行遊園會,邀請名單西恩.修洛名列第一。輔政司的夫人早在兩個月前就把裁縫請到家中為女兒縫製禮服出席淺水灣酒店的開幕宴會,為了請皇后大道中碧翠絲設計一頂新款的帽子,而得罪了聖約翰大教堂的牧師夫人。她聽說西恩.修洛可能下星期去做禮拜,預備讓她姊姊的大女兒戴上新帽子坐在顯眼的位置,為了催碧翠絲趕製帽子而起了衝突。
蘇秘書對中秋過節的邀請,卻是急得搔搔他已然光禿的頭皮:
馬臣士大班拍他肩膀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旁的夫人則花容失色。
那一晚,首次啟用的淺水灣酒店宴會廳,衣香鬢影,中外仕女的禮服姿態互異,繽紛五色的新款帽子各逞異彩。眼光撩亂中,香風微動,裊裊娜娜走進一個黑色淨扮的貴婦,額頭圍著兜勒,罩住耳邊,露出素淨的耳垂,額心當中卻綴有一顆拇指大的黑珍珠。閃著靜電一樣的幽微光芒,與她頰邊那顆美人痣相互輝映。黃得雲上身穿著黑絲絨繡銀花的高領襖,圓圓的衣襬剛好蓋住肚腹,襯得一襲黑長裙更為修長。她微睜著淡褐色的眼睛,擺動香裙,平生首次在殖民地上流社交圈登場,神情從容淡定如入無人之境,臉上還隱約一絲夷然之色。
「你這女人也夠狠的,就是不念他是你的鄰居,也看在他窮到一和-圖-書家八口一張床了,還苦苦相逼不放!」
沒想到身著香奈兒套裝,胭脂水粉裝扮得體的高薪婦女出口竟然比街口賣菜的婆子好不到哪裡去。虧她們還是黃蝶娘的朋友。
「太客氣了,蘇先生,平常想請您都請不到哩!」
一想到從前當鋪四周的街坊鄰居,黃得雲便恨得咬牙切齒,罵他們一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衰鬼。她借錢給義興隆雜貨店的老闆濟急,當初是存好心相助,還錢是付了利息,她也照收不誤。黃得雲有閒錢出借的消息傳了開來,到後來文咸東、西街花紗布匹行、麵粉坊、藥材店——等的老闆一遇周轉不靈,都紛紛找上她調頭寸,黃得雲嘗到高利息的甜頭,瞞著王福小往大來,挪用利源押當鋪的當銀放款收利,到後來簡直像經營了一家小型的地下錢莊,用錢滾錢,愈做愈大。
「哼,父親是大法官,什麼了不起,誰不知道她是黃威廉的私生女,還神氣!」
「關鍵是甩手時緊縮肛|門、陰|部不放,憋氣半分鐘,再慢慢放鬆,反覆練習。」
問得一桌子客人面面相覷,胃口盡失。黃蝶娘並不就此罷休,她又口水多過茶地談起她可憐的律師朋友,調來香港一年,也便秘一年,靠灌腸過日子,醫生檢查不出毛病,她自告奮勇,逢人便代求藥方。絮絮叨叨說完,才為自己遲到道歉;她剛從機場趕來赴約,幫一個到上海開會的女友隨機託運葡萄柚。說到這裡,又意猶未盡:
「你沒看他完了事,趴在床上哈氣,一臉的肉垂掛下來,活像隻沙皮狗。」黃蝶娘皺著眉,又加了一句,「當然是最名貴純種的沙皮狗。」
「啊,原來如此,你會先行屈膝禮,再和他上床嗎?」
「你知道吧,貴族是不作興有職業的!」
提到她演戲的鹹水史,黃蝶娘深邃的眼睛發著光,沉醉在掌聲之中。她在倫敦一些小劇場演些西方男人所塑造的中國女人,黃蝶娘口中的「經典之劇」。她一下穿上開叉開到腰部的旗袍戴上大耳環圈表演灣仔吧女蘇絲黃,一下拿印花土布圍巾往頭上一綁,穿上藍布青花棉襖、黑布鞋,她是賽珍珠小說《大地》裡認命的農婦,等待基督福音救贖的羔羊。
平日酒店門口守衛的印度門房,開了小差不知去向。霞女戰戰兢兢躲在女主人身後,三步並做兩步拾級而上,推門進去。大堂的大理石拼著漂亮的幾何圖案,光亮得可鑒人影。霞女蜷曲起腳趾,生怕滑跤了,舉步艱難。黃得雲也為酒店的堂皇氣派所懾住,幸虧西恩適時地從一盆怒放的蒼蘭後出現,把她們帶到電梯去。霞女一見那自動打開的電梯,像見到鬼似的,把包袱往女主人懷裡一塞,轉身便跑。黃得雲強作鎮定,為婢女的失態而道歉,跟著上了樓,照著指示走進浴室。
就是這一頭弄亂了的鬈髮,吸引了黃得雲,使她有股衝動,想上去把西恩擁到自己的胸懷。我也同意黃蝶娘的推斷,聽她柔情脈脈地訴說著,令我發現了黃蝶娘溫馨柔軟的一面。
「大酒店不制水的,亂洗一通,趕緊奪門而出,做賊一樣。那時年紀輕,現在可不願這麼刻苦了。我計劃呀,躺在套房浴缸,天天享受泡沫澡,讓你們又嫉妒又羨慕——」
「露西也犯同樣的毛病,一天吃一粒葡萄柚,否則便秘,這次到大陸開會延期,人回不來,帶去的葡萄柚吃完了,急得不得了——」
我接著說起丈夫銀行的一個大客戶,艾默森爵士和他夫人應邀參加了那場世紀婚禮剛回來,前天在一個酒會上聽他們提起。
「喔,請千萬別誤會,夫人,我不是您想像的——」
宴席上,黃得雲親自下座作陪。她銀紅絲織的短襖在燈光下微微閃光,衣服收腰窄身,下角裁成圓擺,是時興的款式,袖子卻短而寬,鑲滾著西洋的白花邊,映得她半截手臂更為白皙。觥籌交錯中,她不止一次起身,輕扶羅袖用公筷為英國人布菜,客人似乎很欣賞炒牛奶、炊風鱔、野雞卷幾個順德小菜。上甜點之前來了一道湯,黃得雲趨身向前,把西恩.修洛的湯碗加滿,客人注意到她領口邊那隻黃翅粉蝶已經停棲了足足一個晚上,並不因她衣袖牽動而振翅飛走。他哪裡知道它是個紐結,出自霞女一雙巧手,用黃絲線打出來的蝴蝶結。
「真真怪人一個,修洛先生跟以前幾任經理很不一樣。他們一到香港來,就讓我帶去參觀古跡勝跡,像宋王台、望夫石啦,還有屯門的杯渡禪師石像、青山禪院等等——」
「喂,人家可才十九歲喔,又是如假包換的處女,符合英國皇室的要求。還有她低下頭,從下面看人的害羞純情模樣,你呀,等下輩子吧!」
「還是王老見多識廣,原來不讓我們進去的——」
「修洛先生說要看『真正』的香港,對我們盂蘭節設壇建醮,燒衣放食興趣大得很,一聽說潮州人演神功戲,非要我帶他去看不可——昨天一早起身陪他過海到九龍城吃早茶,看茶客遛鳥——咳,簡直怪人一個——」
第一次他到黃家來做客,戴禮帽,衣飾得體,宴席上十分沉默。黃得雲以為英國人到華人家中做客,不肯輕易開腔,惟恐有失身分,後來有了來往。才發現他拘謹自制,控制自己的感情,也不善於辭令。不過也有語出驚人的時刻,會用一些別出心裁的譬喻,比如王欽山買辦說起匯豐銀行新近設立的保險箱是一項便民措施,他形容被帶進一個銅牆鐵壁的秘室,四周固若金湯,從下到上全是密封的鐵櫃,每一個方格上有號碼,供顧客租用貯存貴重物品。
「奈德是貴族之後。」
那仿如是一種躺在男人溫柔的臂彎,久違了的感覺。黃得雲閉上眼睛,每一根筋骨、每一個關節都鬆弛了下來。
黃蝶娘正經八百的點頭。
黃蝶娘說奈德到東方來找尋傳統中的夢幻,他在匯豐銀行的信用卡部掛個經理之名,其實他的計劃是完成一部東南亞自然植物史。
黃蝶娘的放浪形骸得罪了不少人。每次聚會,她才一轉身離開,別人便對著她的背後指指點點,揭發她的隱私,連她祖宗三代都不肯放過。
黃蝶娘一副引以為傲之色。
「奈德在上海靜安路的文物商店,看到一批外銷瓷,瓷盤當中印著他們艾肯斯家族的盾牌徽誌,夠偉大吧!十八、十九世紀的英國貴族家庭,流行從中國訂購整套餐具,按照繪好的圖案來燒——這些瓷器現在成了古董。」
(終其一生,黃得雲的年齡對他始終是個謎。)
吃罷晚飯,黃得雲把客人讓到屋後小而精雅的花園賞月。紫籐花架下的圓桌,擺著王欽山捎來的蘇式月餅和天津鴨梨。黃得雲親自取來一段莞香木,置於博山爐。依照她小時候家鄉中秋薰月的風俗,在爐下的盤子盛水,焚燒蕪香,讓香氣散發,在月光裡氤氳一片。西牆下的曇花,趁著月色爭相綻放,月光下美得很不真實。黃得雲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十一姑還在世,「公興押」的東主黎健命男僕把天井盛開的曇花搬入大廳,給行動不便的十一姑欣賞,可惜老太太只茫然的睜著眼,視而不見。「公興押」結束營業,瘋癱的東主躺在擔架上,被抬到新界元朗去投靠他也是開當鋪的伯父,黃得雲曾經忘情的動手,去拉病人的帽子,含淚地說她幫東主看守這當鋪,等他康復回來接管。
香港人在吃盡穿絕之餘,也漸漸試著改變「文化沙漠」的形象,在這樣一個「在港言商」的地方,藝術只有與商業掛鉤,我所任職的藝術中心每年的經費,必須靠商家的贊助,或由名流巨賈的捐款。
黃得雲自己對人說是看不得這些幫凶討嫌的嘴臉,才起了撤離當鋪不願物以類聚的念頭,到般含道自立門戶去。每晚路過「利源押」後院的夜行人可不這麼以為。黃得雲逼債未果以後連續好幾天,從當鋪後院傳出的呻|吟聲轉至淒厲,漸漸到不忍卒聽的地步,夜歸人必須雙手掩耳急步而過。然後,突然有一個夜晚,當鋪四周靜悄悄的,寂靜無聲,使得行人以為走錯了路。黃得雲母子就在這時候匆匆搬離當鋪後院,而王福也自此不曾再露面。
那晚西恩告辭時,把房間號碼告訴黃得雲。
西恩.修洛把身子一偏:
沒想到我旅居香江的第一年,居然碰到了水務局的制水。香港政府與中國當局達成協議,在深圳鋪設大水管輸送東江河水,過濾乾淨後送到香港,這是八十年代以後的事。
而無意之間撮合兩人的,竟然會是渣丁洋行的買辦王欽山,他曾經陪同洋行大班馬臣士先生出席匯豐銀行為西恩.修洛舉行的迎新酒會,眼見應邀而來的賓客,不論華洋,爭先恐後上前自我介紹攀交情,惟恐巴結不上這位新到的財神爺。王欽山立在一旁,並不加入眾星拱月的行列。他托了托玳瑁框的眼鏡,小眼珠在鏡片後打轉,心中盤算如何搶在眾人之先籠絡這新來乍到的洋經理。王欽山正計劃插手黃金投機買賣,需要借重銀行洋人的職位收取國際金價起落的情報,相互配合炒賣獲利。
黃蝶娘沒聽從爺爺黃理查的安排,跑到倫敦西區前衛戲劇工作坊,學習表演方法立志當女演員。
「我是他的夢幻。」黃蝶娘雙手抱胸,大言不慚地,「奈德當然是為了認識我而到東方來的。」
王欽山決定先從這潮州人下手。趁中秋將到,拎了籃剛下船的天津鴨梨、兩盒蘇州月餅登門拜訪洋人的親信。頭禿了大半,食指戴了隻足足有三吋長的赤金戒指的蘇秘書,老遠笑臉相迎,對渣丁洋行買辦紆尊降貴來訪直嚷承受不起。
「老天,你今晚去了哪裡,從灣仔來的?」
五
艾肯斯夫人,奈德的母親,她鼻子長長的,腰桿挺直https://m•hetubook•com.com僵硬,是位典型的貴族仕女,對於整潔和秩序,卻有一種近乎病態的狂熱。她甚至會不留情面地板起面孔命令管家戴上白手套,跟在清潔女僕後面,檢查她擦拭過的傢具、壁爐是否有撣得不夠徹底的灰塵。她從小訓練奈德控制感情,謹守禮儀,按照規定的時間進餐,散步,喝下午茶,祈禱,上床。
「你心志高,一步步往枝頭上走,大家姐,這是命中注定的!」
我幾次想探問她的曾祖母黃得雲的故事,苦於插不了嘴。一直到有一晚半夜三更,門鈴大作,開門竟是黃蝶娘。她忘了帶鑰匙,把自己關在門外,找我擠一晚。看她平常慌慌張張老是丟三忘四,有一個跟她同去倫敦學芭蕾的女人告訴我,黃蝶娘創下連續五年「忘記」報所得稅的紀錄,機場出境時被海關截住不放人,還是靠她大法官老爸動用關係,才除去出入境的黑名單。
黃得雲還是到她新家屋後的小園獨坐,摒棄傭僕不讓人服侍,她的貼身侍女霞女只好從二樓的窗口看下來——她常是這麼遠遠地陪伴她的女主人,目不轉睛地守候著她,準備一旦有意外發生,她將毫不猶豫地跳下窗去搶救。又是一個枯守靜候的漫長午後,霞女從蓋過眼睛虛籠籠的劉海後邊窺伺著半亭的動靜。奇蹟發生了,她看到黃得雲正彎下腰,拾起被風吹落的一朵黃色小花,輕輕拂去塵土湊近鼻子聞著花香,然後身子微偏,把小黃花插在髮髻上,又細細地撫平了膝上的羅裙。呵,她的被惡鬼纏魘,勾走魂魄的女主人終於回過神了!霞女雙手合十感謝上蒼,趕忙下樓遞茶拿扇上前侍候。
我認為西恩.修洛是為了探查香港的草木花卉而申請轉調的,我翻閱過一本《香港植物誌》,作者是喬治.班遜姆,一共搜集香港所產的花木名目一千零五十六種,西恩極可能受這本植物誌的影響,對島上草木種類的分佈產生興趣,而來一探究竟的。
她仍沉醉在掌聲中。
關上門,黃得雲打量裡頭的陳設,乳白色半圓形的搪瓷缸汪著一潭水,這就是抽水馬桶吧,上面還有個半圓形的蓋子。王欽山買辦曾經當笑話說他帶了個同鄉上華商總會的廁所,那鄉下人一進去跪下身來,把抽水馬桶當洗面盆趴下去洗臉。缺水乾旱期間聽到這則笑話,黃得雲卻笑不出來。
黃蝶娘對我的推斷大大地不以為然,她斬釘截鐵地宣稱:
淺水灣酒店的開幕宴會,西恩.修洛毫無困難地想像宴會的場面,一定和新加坡、馬來亞沒有兩樣。一夥優越感十足的英國殖民者,他的同胞,他們在靠武力佔領來的土地上以主人自居,肆無忌憚,到現在還以為世界掌握在大英帝國手中。
「我是未雨綢繆,來釣套房的貴賓。老天再不下雨,你等著瞧吧,很快宣佈第二級制水了。十六年前那次大旱,四天才來一次水,每次供水四個小時,我可受夠了!三十幾度大熱天,愈缺水人愈出汗,皮膚結了粒粒白色的鹽,你說有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感覺到黃得雲注視的眼光,西恩躲閃地垂下眼瞼,輕輕地搖晃雙手握住的白蘭地酒杯,半晌才舉杯抿了一小口,舐舐酒濕的雙唇,又怕冷落了一旁的黃得雲,抬起眼睛,朝她笑笑,笑出一臉憂鬱的皺紋。藉著酒精,西恩慢慢鬆弛下來,中分的頭髮再也不那麼一絲不苟了,甚至沒有緣由的亂了起來,而黃得雲並沒見他伸手去撥動它。西恩.修洛從一個望之儼然的銀行家變成一個自我放逐的漂泊者。
她與街坊交惡,鄰居公然對她惡言相向,是因為黃得雲向義興隆的可憐的老闆逼債。這家雜貨店的老闆坐火車到深圳採購蚝油、雲片糕等土產,回程被土匪誤認為是南北行的股東之一大商家的少東,綁票關到地牢半個月,後來發現綁錯了對象,就把他丟在地洞內棄之而去。可憐這小老闆給打獵的獵戶救了出來,在山裡匍匐了十多天,帶了一身傷回到家已是不成人形,採購的土產也不知去向。黃得雲第一個趕去逼債,她直闖進屋,對著躺在床上、驚嚇過度終至失語癡呆的病人聲明放利的錢是她一分一厘辛辛苦苦的攢下來的,其間辛酸委屈外人難以體會,說著說著還淚汪汪的。一看小老闆沒有復元的跡象,黃得雲命令當鋪的雜役亞輝去搬雜貨店的貨物抵債,驚動了左鄰右舍,引起街坊義憤,大罵黃得雲是隻吸血的黑蜘蛛。
黃得雲淒瞇著眼,對著月光下盛開的曇花懷想往事,如夢似幻,她懷疑那一切曾經發生過。
黃蝶娘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霞女自稱是順德人,其實來自番禹,她小時候還見過這女傭,傳說她具有通靈的本領,能夠在幽冥地府來去自如。我禁不住好奇追問黃蝶娘,沒料她一反常態地守口如瓶,故意岔開話題:
第一次見到黃得雲的曾孫女黃蝶娘,便是在九龍新開的香格里拉酒店,藝術中心的籌款酒會上。她身穿一襲深紫色雷光綢的露胸晚禮服,半側著身子,俏立在宴會廳入口顯眼的位置。每一位參加酒會的來賓,一進來迎面紫光一閃,無法不注意到她。黃蝶娘一身剪裁得十分貼身的長禮服,好像生在她高挑的身上一般,隨著她的體型起伏曲線畢露,看上去有如一尊裸體的雕像,立在鬧市街口,任憑路過行人恣意瀏覽;被看的她也眼波流轉,大膽的回望過去,在人群中尋覓稱合心意的獵物。我立在一旁,暗自驚歎,真不愧是黃得雲的曾孫女兒。
「阿,真巧,你要找的人來了,她負責亞洲節目策劃的,你可以把精采的構想和她溝通,看看能替香港劇場做點什麼。港督暨夫人很快入場了,原諒我失陪了!」
歷史顯然在黃家頭尾這兩個女人身上重演。不過,由於愛屋及烏,加上年代久遠,距離造成了美感。在我眼中的西恩.修洛,外形上絕對不像黃蝶娘口中的奈德.艾肯斯,除了其貌不揚之外,還那麼不堪。然而,也因為上述的原因,對西恩.修洛內心世界的捕捉,也相對的難以掌握。
奈德恨透了父母親的虛偽。為了逃離冰冷的家,他終日流連倫敦植物園的溫室,挺立如塔的大王椰子、奇形怪狀的仙人掌、狹長的大葉子斜斜披垂的芭蕉,總是給他無限邏思,他嚮往陽光燦爛、奇花異草終年盛開繁茂的熱帶。
黃蝶娘喋喋不休地說著奈德的身世過往,我的腦中不斷浮現傳說中另一個背景酷似,喜愛採集熱帶植物做標本的英國人——西恩.修洛。所不同的是他早生了半個世紀,他的母親修洛夫人是個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仕女,對秩序、道德以及節制克己的美德更是加倍的執著。西恩.修洛也是為了逃離他那個只有更冰冷、更偽善的家而展開了他的東方漫遊。他也曾經任職於匯豐銀行,與黃蝶娘的曾祖母黃得雲有過一段千絲萬縷的牽扯。
「沒聽過『窄陰術』吧?道家的一個法子,用藥物來沖洗女人的膣部,使陰|道變窄,和我剛做的運動有異曲同工之效。」
「老兄,看你有多搶手!」
制水那天,我站在半山家中陽台,眺望維多利亞海港在白花花的烈日下蒸煮著,鹹鹹的海水很快被煮成鹽了。我乾涸欲死,被圍困在四面海水的孤島,無路可出。
出席這類的宴會,唯一令西恩.修洛不感到厭悶無聊的,可能就是統治者為了表示與被統治者種族間的平等,邀請本地所謂有教養、文明的土王貴族,在香港則是太平紳士出席宴會,點綴出地方風味色彩。西恩已經見識過本地的立法局議員、律師、醫生,他們幾乎清一色都是在英國受教育的高等華人,舉止談吐比英國人還英國。他們的夫人個個儀態雍容,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說得不疾不徐,完全大家閨秀的派頭。
「哦,這位修洛先生有其他興趣?」
黃蝶娘不理會我的疑問。她賣弄地大談英國門戶森嚴,階級觀念深重,晉身貴族除了靠血統門第世襲,另一個途徑是武士捍衛國家,作戰立了大功,受皇家誥封。奈德.艾肯斯的祖先是位善騎射、善比武的驍勇武士,在一次戰爭中退敵有功,受封為貴族。後代子孫幾百年來一直住在自己的領地,保留貴族稱號。巨大的府邸有羅馬式的迴廊、噴泉、花亭,他的父祖在莊園養鷹,餵狗,放馬,獵狐,消磨時日。
西恩估計淺水灣酒店開幕那晚,宴會裡衣香鬢影,一定少不了長禮服拖地,戴各式各樣帽子,完全西式打扮的華人仕女,他可以讓黃得雲與她的同胞物以類聚嗎?實在難以想像黃得雲頭戴花邊帽子,把腰束得可扭斷一樣細細的模仿英國女人的裝扮。
西恩.修洛遞給她一杯檸檬汁,無法不望著這剛出浴的女人。
「心領了。讓修洛先生去吃月餅賞月,他孤家寡人一個,又是第一個中秋,我會鼓勵他赴約的,你放心!」
「喂,聽說她生母怎麼死的嗎?被法術魔死的。黃威廉的母親會施法術,裝鬼弄神嚇死了她,」
二
王買辦拿起翡翠鼻煙壺,狠狠吸了一下,先打了兩個噴嚏,才不慌不忙他說:
黃蝶娘口無遮攔的嚷嚷,她的曾祖母黃得雲就為了一次洗澡,開始與西恩.修洛糾纏不清的。
三
我想我是為了認識黃蝶娘而移居香港的。為了追蹤她的曾祖母黃得雲後半生的故事,我鼓動丈夫接下銀行的聘約,舉家搬到香港來。我們把家安頓在半山區干德道一層寬敞的公寓,客廳的落地窗面對美麗的維多利亞港。為了排遣丈夫出差的寂寞,按著《南華早報》的人事欄去應徵,總算僥倖,我被開幕才一年的藝術中心聘為亞洲節目部主任,加入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