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美秀——黃蝶娘總是對她的祖母直呼其名——這使我想起外邊傳說有關她親生母親的種種,使我不得不相信她們黃家的確隱藏了不可告人的醜聞以及仇恨。
「恨不得搭下一班船,立刻帶孩子離開這鬼地方!」
據說高舉拳頭,帶頭暴喝歡呼的正是姜俠魂。目擊者形容他英挺如昔。傳奇人物歲月不侵。
「原諒我,夫人。」
黃得雲在「利源押」留下兩件東西,全是十一姑生前的遺物,一是安放大廳的雕花太師椅,即使在王福失蹤之前,「利源押」表面上說是由他掌管,事實早已是黃得雲大權在握,她坐在這張雕花的太師椅垂簾發號施令,另一樣留下的是十一姑臥房裡那精雕細琢的月洞門罩子床。當年港、九當押界第一把手「公興押」的東家黎泉為了迎娶十一姑做第六房的姨太太,不惜工本,特地延聘廣府良工巧匠花了半年精心雕製而成,黃得雲進駐後,一直睡在這張床上,按道理似乎沒有理由留下它招灰塵,糟蹋了如此精美寶物。
有天早晨黎美秀上去向婆婆請安,黃得雲仍未升帳,哼哼唧唧地從帳子裡伸出一隻紅斑點點的手掌,說癢得她一夜沒好睡,黎美秀以為蚊蟲螫傷,上前把門窗嚴嚴關緊。隔天早晨婆婆指給她看頸子、肩胸鼓起一粒粒癤子。
雙手保護著她的肚腹一帶,馬臣士夫人呻|吟著。
黎家本是廣東香山的農民,清朝末年一次大水災奪去了一切,黎家坐船到印尼落戶,後來全家又移居香港,那時黎美秀才是十來歲的小女孩。
公元一九二五年的工潮,發展到「沙基慘案」爆發後,省港罷工委員會成立,蘇兆徵組織二千多工人的武裝糾察隊駐防各海口,封鎖香港,厲行抵制英貨,緝拿為英國人役使的走狗奸細,扣押走私物資,中斷香港運輸交通,使得香港在幾日之內工廠停工,商店關門,市場肉食蔬菜供應短缺,街道糞便垃圾堆積如山,臭氣沖天。香港淪為死港、臭港。
馬臣士先生畢竟沒能留住府邸上下的男僕女傭,一個個全走光了。偌大的花園巨宅只剩下馬臣士夫人的貼身女侍、照料孩子的保姆,以及據說曾經在蘇格蘭貴族之家服務過的總管,全是英國聘請來的。平時這幾個白面孔的高等僕役只知頤指氣使,向華人傭僕發號施令,受盡伺候,這一來,米鹽瑣事也不得不親力而為。
「最重要的,女士們,訓練兩個到三個巧手的女傭,不派她們做其他的家事,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廚房擦拭,擦拭——」
我在鋪天蓋地的資料中,翻出一幀泛黃的照片,十幾個男人的合影,黑白背景似乎是某處建築工地。照片中的成員有穿長袍,也有穿西裝的,站在一起卻並不令人有不協調之感。最後一排的蘇兆徵被做了記號為了易於辨識。這幀照片攝於公元一九二五年,香港共產黨的地下組織與中華全國工會代表在西環杏花樓舉行會議,正式成立香港工團聯合會,聲援上海「五卅慘案」反帝運動,會後留影存念。照片中蘇兆徵這位領導罷工的英雄看起來果真氣勢軒昂,英氣逼人。旁邊矗立了個高出他足足半個頭、昂然直挺的人影,奇怪的是整張照片只有這人面目模糊,只勉強可辨認出寬闊的臉膛,似乎隱約可見兩道濃眉。然而,看他挺立的姿態,我的心突然一動,聯想到花期剛過的紅棉樹,香港人所稱的英雄樹。
馬臣士大班自以為解決心頭大患,放心地離開香港,回蘇格蘭探親。
「沒想到他會為一群學生改道,不再採取鐵腕政策,像鎮壓早兩次暴動一樣,」我微喟,「可能戴麟趾已經意識到社會在改變吧。」
黃得雲母子通過西恩.修洛從中安排擔保,大舉向匯豐銀行貸款,抓緊機會以低價購得跑馬地數棟空屋,交屋手續剛辦完不久,香港人口一下子激增,房租飛漲,住屋供不應求,地價狂漲。
香港有史以來最寒冷的冬天,發生在公元一九二三年,可是九龍石硤尾大火,採訪記者回去翻「香港開埠以來大事記」,上面寫公元一九五三年,前後相差整整三十年。記者在他採訪黎美秀的筆記本上打了個大問號。
黎美秀對婚筵的記憶,就是一個「鹹」字。入門後,她故意吃得很清淡。自己持家後,一再叮嚀廚師少放鹽。後來她廣讀醫書,讀到鹽對人體的害處,她以為這是當黃得雲媳婦唯一的受益之處。
「那第二呢?」
黃得雲望著鏡子,有點心神恍惚。用不著猜,她也知道此刻西恩.修洛一定捧著奇異的黑匣子,說是可攝人影的照相機,在樓下癡癡地等著她,等著為盛裝的黃得雲拍照片。他充當今天婚禮的攝影師。這個小了她好幾歲的英國人經常以無比的耐心,枯坐客廳靜待黃得雲裝扮妥當姍姍下樓出現在他面前,然後西恩像個有教養的紳士,溫文有禮地伸出臂時,挽著黃得雲去出席一個個宴會。
王福下落不明的那年,清明未到,黃得雲母子匆匆搬出當鋪;為了佈置新家,從過期不贖的紫檀、黃花梨、酸枝傢具中,挑選了做工精細講究的成套桌几、太師椅、屏風,像模像樣擺了一屋子,對新鄰居以及後來上門替黃理查作媒的媒婆,都吹噓成是幾代家傳的古董。黎美秀的新房,除了那張床是全新訂做,其餘也是從當物拼湊而成的。
馬臣士夫人的銀器收藏,在殖民地的上層社交圈子裡是備受歎賞羨慕的。大班府邸有一個房間陳列銀杯、銀盾、銀盤,全是大班賽馬,參加木球、網球、高爾夫球各種球賽的獎品,擺滿了幾個櫥櫃,光閃閃的,令人睜不開眼。
雖然後來孟買當地的英國駐軍負責人曾經出面,澄清這些強|暴的醜聞完全沒有事實根據,它只是殖民者恐懼遭到土著報復所虛構的故事。然而,馬臣士夫人寧願相信確有其事。
言猶在耳,如今他的夫人拋棄大班府一走了之回英國去。馬臣士先生額頭頂住窗框,他但願自己是在做夢,一場噩夢。最近他總愛在臨睡前朗誦吉布林謳歌大英帝國的詩篇,他與這位帝國主義作家心有慼慼,特別欣賞他簡潔強而有力的文體,心儀他高視闊步、睥睨一世的姿態。吉布林筆下巔峰鼎盛的大英帝國最能令他產生共鳴。
「利源押」蒸蒸日上的那年,黃得雲放出風聲,說當押總管王福禁不住她慫恿,搭上一艘剛卸下米糧的回頭船,到仰光打探設點的門路以後,夜歸的行人有好一陣子沒聽到黃得雲令人頭皮發怵的呻|吟聲從當鋪的後院傳出。這以後倒是有好事之徒口述寒冬深夜,靠街的當樓點著燈,燈下有一個看似女人的背影,坐在掌櫃的大台桌前,左手按住帳簿一類的東西,右手飛快的前後撥動,應該是在打算盤。算盤聲在寒夜的街上聽起來像是暴雨打花瓣、貓爪扒沙盤的聲音。
西恩.修洛不置可否。
長痛不如短痛,馬臣士大班不希望王買辦趁罷工渾水摸魚,重蹈但地洋行被買辦捲逃事件的覆轍,成為殖民地洋商間的醜聞。未經深思熟慮,馬臣士決定不顧洋行與買辦之間因幾代合作累積下來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關係,利益分配上的難分難解,果真拿起電話,吩咐匯豐銀行的經理,把王買辦有權支取的戶口存款減到最低,只夠他代付運費、保險金以及零星收支。
馬臣士先生對傳統的買辦制度一直很不以為然,認為是貪得無厭的華人奸商欺騙主人,把洋行大班玩於股掌之上。買辦利用洋人的資金,靠洋人撐腰包庇做貿易,一手把洋貨運進內地港九推銷,另一手收購絲、茶、瓷器等土產外銷到海外;他既是這些貨物的經紀人,又是貨主,替洋行出面的代表,插手貿易場中的一切買賣,賺取豐厚的佣金。
我把黃蝶娘拉回公元一九二二年,黎美秀出閣大喜之日,碰到香港開埠以來第一次大罷工。起因是服務於英美、荷蘭等外國船公司的華人海員要求僱主加薪百分之三十。
「夫人,不管大班先生怎麼說,」亞興退出門外與十幾個同胞站在一起,他不自覺的挺了挺胸,面向馬臣士夫人,「我們還是要走的。」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你又知道什麼?」
一
黃得雲由此悟出「有土斯有財」的道理。
黃得雲順口說出個數目,男家送禮餅金二千,女家回奩金四千。黎美秀的父親答應黃家送禮金二千,女家用盡這筆錢來備辦妝奩。媒人把話傳來傳去,黃得雲不肯少收妝奩金。
最好此刻他能夠把穿短皮靴的雙腳放在辦公桌上,打電話給匯豐銀行吩咐營業部經理,將王欽山買辦一向有權支取的戶口存款減到最低,只夠他代付運費、保險金,以及零星收支。上一回海員罷工,但地洋行的買辦捲逃巨款回潮州鄉下,讓馬臣士先生心生警惕,他在給洋行親信的備忘錄中,有一條:
以後熟了,黃得雲拆穿西恩的心思:
雖然如此黎美秀卻保留著丈夫為她改變的髮型,終生不變。每天早上對著鏡子梳妝,她回味前額被丈夫撫觸的滋味。她拿起一把小鑷子箝她的眉毛,拔起一根,心中一陣甜蜜的牽痛,她把兩道眉描了又描,一直描到鏡子裡出現兩道長眉入鬢才滿意地放下眉筆。
晚年黎美秀妻憑夫貴,經常以東華三院榮譽董事夫人的身分出席主持慈善籌款宴會。她上台致詞,總不忘記賣弄一些她對醫學方面的知識。當在座的賓客鼓掌讚賞她時,黎美秀會神情一斂,正色的說明她自學的這點醫藥知識全是為伺候多病的婆婆,就這麼長年累月在病榻旁捧著醫書走過來的。
媒婆把話傳給黃得雲。
遺憾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打下來,勝利成為表面的風光,英國自此喪失了雄霸一百多年的海上軍事優勢。
首飾房的每一件當物都經過一個曲折的故事才流落到這裡來的,其中不乏來歷不明之物,「利源押」廣收贓物的名聲響到連警察都來藉機敲詐。上門的當客中,更少不了賭徒、鴉片煙鬼、嫖客,當物中也少不了主人賞愛,具紀念意義,卻因急需忍痛典當割捨的。
王福神秘失蹤後,黃得雲放款收利,錢滾錢愈做愈大。傳說她併吞了王福的錢財,僅以區區小數打發他遠道而來的妻子兒女,自己卻湊了一大筆錢,在上環永樂街的唐樓開了一家地下錢莊。黃理查當上渣丁洋行的買辦後,這家錢莊也掛出土地買辦經紀的招牌,聲明除了借錢給人周轉之外,若有房屋物業按揭,亦在歡迎之列。
梳妝台前,黃得雲拿菱花鏡的手震動了一下。
美國金山華僑也不甘落後,在雲咸街、荷里活道等處大拆舊樓。地產發展商只見有利可圖,不顧民間疾苦,將西營盤俗稱「鹹魚欄」的梅芳街整條拆除,被迫拆遷的鹹魚販叫苦連天,卻又無可奈何。堅尼地城的太白樓遊樂場地被改建為太白台住宅大廈,業主提高租金,賺得缽滿盤滿。幾個炙手可熱的房地產商和經紀,都在石塘嘴附近的金陵酒家、萬國酒家長期包下大廳招待客人,聯絡生意,風光一時。
六
https://www.hetubook.com.com王欽山為大班肯賞臉而作揖哈腰,感激不盡,把他讓進一個台燈電話、沙發地氈,綠絲絨窗簾還繫了金色墜子,完全西式裝潢佈置的家。王欽山自己當導遊,距離大班兩步,在後面亦步亦趨,帶他樓上樓下參觀新近落成,坐落西摩道這棟依山傍海的花園洋房。
園丁丟下剪刀參加罷工去了,草地花樹在幾場大雨之後,肆意亂長亂竄,隻隻動物變了形狀。本來修剪齊整的迷宮小徑,現在枝葉橫發,攀來覆去橫擋了迷陣小路。馬臣士夫人從陽台往下看,花園已然一片荒蕪,迷宮徒剩一窩吐信的綠色的蛇。她設計的彎來拐去找不到出路的迷宮哪裡去了?
一想到西摩道那金光閃閃的花園洋房,馬臣士先生對王買辦的不信任便加深一層。看他摘下為了時髦昂貴而戴的玳瑁眼鏡,昏暗的眼睛半睜半閉,充滿了貪婪,一心想功高蓋主。
馬臣士先生似乎幸災樂禍得早了一些。罷工像傳染病似的蔓延,十幾個服役於大班府邸的男僕女傭,從照料花園的園丁到廚房的廚師、漿洗打掃的清潔工,竟像事先串通好似的,以回廣東鄉下省親為理由提出辭呈。
這可冤枉了黎美秀,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場的上海是全中國的時裝中心,名媛、女明星、交際花的穿著打扮領導、製造時裝的潮流。我在泛黃的上海報刊讀到這麼一首歌謠。
卑賤的暴民會先拿油漆把她的臉也塗成黃色,說是和他們一樣的顏色,然後侮辱她,像那四十八個體質纖弱的英國女人,被印度孟買的暴民綁在烈日當空的樹上,把她們脫得一|絲|不|掛,用黑色的油脂把她們的臉塗成和賤民一樣的膚色,黑色的,然後公然強|暴,凌遲至死——
「好像聽說每一次公開場合露面,不管出席宴會,還是主持慈善義賣會,一次一襲新旗袍,精工設計的,幾年下來從不重複,真有其事嗎?」
然而,這種現象只是暫時的。匯豐銀行的經理西恩.修洛向黃得雲母子透露一則他從政府高官得到的消息,罷工期間,港督史塔士要求英首相出炮艦、飛機封鎖廣州,武力威脅廣州國民政府制止罷工,遭到英相拒絕。
「絕無僅有只那麼一次,就在這半島酒店的一次宴會。」
現在洋行取而代之的是保險、航運、房地產等新興事業。買辦的功用實際上也就靠他的關係出面代表洋行吸取華商資本,成為華股的領袖和代言人。
大罷工期間,離開香港回廣東的小民百姓,不計其數,倉皇中遺失當票,又不能報失,當鋪只認當票不認人,因之無法贖回典當之物。或因回鄉當票過期作廢,平白損失,斷當之衣物或金銀首飾,只能由當鋪自行處理轉賣發落。當初對上門求當的物品,當押掌櫃壓低估價,新的衣物被說成破的、舊的、蟲吃的,金飾被說成沖金,一旦斷當,當鋪加上早就扣下的利息,雙重剝削,坐收暴利。
「盡可能的,不聲不響地減少王欽山買辦對本來行務的控制權。」
這已是三十年代初期。
受了吉布林的詩句的鼓舞,馬臣士先生不再那麼悲觀了。他既然連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開埠以來最嚴重的瘟疫都挺過去了,大班自覺天生異稟,對瘟疫有免疫的能力,是個半人半神。從洋行屬下仰望他的眼睛,大班清楚地看到一點。比較困擾他令他不安的是,這兩年兩次罷工,隨著華人勢力的抬頭,大班感覺到洋行的買辦王欽山對他不似以往的卑躬屈膝。他真想給這個貌似忠誠,心懷狡詐的老頭一個下馬威,倣傚他的祖父威廉.約翰.馬臣士,渣丁洋行的創始人,辦公室內只有一張座椅,供他自己坐,不設訪客的椅子,來訪者必須從頭到尾站著聽他說話。馬臣士先生想像王買辦站了一個下午,扶著牆走出辦公室的狼狽相,得意的牽動唇角。
「聘禮、送奩若是照古法議定,你亞耀婆一來一去怕不跑斷你媒婆腿!」
黃得雲在帳子裡翻了個身,繼續想她的心事。她怎能忘記那次淺水灣酒店的開幕酒會,她以一襲幽靜的黑絲絨繡小銀花襖裙出奇制勝,在仕女們爭奇鬥艷繁複繽紛的禮服叢中脫穎而出,驚動了全場的中外賓客。她的出現,使宴會中的太太們或用手中的象牙扇,或捏著手絹遮住嘴,先是對她品頭論足,接下來交頭接耳地相互打聽這張社交場合中從未出現過的新面孔,議論紛紛。
二
馬臣士大班建議港英政府解決這次工潮之道,不必像上回一樣透過外交斡旋,與廣州方面拉交情,縱容罷工暴民。「西商會」上言港督優先考慮帝國的利益,以武力來瓦解罷工。
據她說黎美秀有著令觀眾看了要毛骨悚然的奇異癖好:
黎美秀在婆婆黃得雲過世之後,回答報紙社會版記者的採訪,她之所以獻身慈善事業,長年來為港、九的孤兒院、醫院、安老院募捐奔走籌款,黎美秀說她是抱著贖罪的心情來主持義賣會,以聖工來求主悅納。她終於瞭解天主讓她嫁到黃家,讓她受苦,是為磨煉她,藉著她對十字架的祭獻,把黃得雲從所犯的罪惡救贖出來。黎美秀引用保祿使徒的話:
當陸地上的火車、電車工人也響應海員罷工,廢置閒置已久的手車、轎子復出,重新派上用場,滿街衝撞,吆喝連連。
一個被黃得雲解聘的僕婦,到街市上指天咒地的說,她最後一次看到王福,像一座山,翻著死魚的眼睛,赤身裸體大冷天直挺挺躺在那張月洞門罩子床上,臊得她老臉都沒處藏。
《倫敦時報》曾經刊登駐印度傳教士的投書,整版篇幅披露這個慘絕人衰的慘事。地球上的英國人,尤其是英國女人,無不對那些化身人形的黑色惡魔深惡痛絕。隨著更多的信件、傳聞以及目擊者的報導口述陸續從印度傳回來,馬臣士夫人仿如和那四十八個可憐的女同胞經歷那恐怖淒厲至極的噩夢。
黃蝶娘只好切入正題談她的家族史。據她的說法,黃家成員中,唯一抱怨生不逢時,深受工潮暴動之害的,就只有黃理查的妻子黎美秀。
這一來正中王買辦的下懷。他趁罷工百業蕭條,立刻宣佈「利源押」虧空破產,當初洋行的投資全部泡湯。又鼓動洋行保險公司的華人投資者以香港動亂時局不穩為理由,要求撤資套現回廣州。馬臣士先生越洋聞訊,電話電報交加,請王買辦三思,對他有意完全割斷與洋行的關係期期以為不可。幾次越洋電話談判的結果,王買辦以年事已高,去意已決,最後勉為其難,退居二線充當顧問,這是為日後推薦黃理查取而代之保持實力。
晚年黎美秀坐在輪椅上回憶往事,總會搖頭嘆氣,自嘆時運不濟。她生命中兩個重要的大日子,全都碰到香港大罷工;一次是公元一九二二年她出閣大喜之日,一次是三年後她的兒子黃威廉擺滿月酒那天。
「要不是在殖民地投下巨資,建築房屋堆棧,如今捨不得拋棄那些物業,」馬臣士先生後來在英國下議院發言,「全體英商真的考慮放棄香港。這個治安惡劣,海盜猖獗,疫病流行,夏天颱風,冬天火災頻頻的罪惡地方——」
馬臣士夫人把眼光從黯淡發黑的銀燭台移開,她向丈夫提出起程回蘇格蘭的要求。
起初黎美秀以為「五卅慘案」遠在上海,與香港風馬牛不相及,工人聲援上街示威,很快會被平息。她沒想到《中國新聞報》因刊登海員工會罷工聲明,被港英政府認為違反治安條例,出動警察封報拿人,殖民政府的舉動激起公憤,英人商店、洋行的華人僱員採取罷工抵制,其他各行各業的工人亦相繼自動離開職位,也不告訴僱主便回到廣州去。
為了補償婚筵的缺憾,黎美秀透過丈夫,大事張羅兒子黃威廉的彌月酒。在華貴的「天香」酒樓訂了十桌,菜單先擬好了,計有太史五蛇羹、紅燒鮑片、掛爐填鴨、脆皮片雞、清蒸石斑,當然還有酒樓的招牌菜大排翅。
「我明白了,那晚宴會,你擺不平。那些高官、將軍司令、牧師和他們的夫人都在爭著,希望你邀他們的女兒、表妹、侄女——出席這次宴會,好抓住你,結果你分身乏術,又不願得罪任何一個,最後,拉我去做擋箭牌,對吧?」
黃得雲又把拭淚的白紗手帕塞給王福的髮妻,手帕仿如一朵白色的花朵在他們的眼下綻放,花蕊是三顆黃澄澄的金牙。王福的金牙。沒有人見過他鑲金牙。
渣丁洋行大班馬臣士先生在送走妻子、兒女上船回蘇格蘭後,自己在大班府困坐愁城,心煩氣躁地踱步,最後停在窗前摟起窗簾往外看,花園入口的花鐘一片荒蕪,各色雛菊小花堆砌的花壇已然枯死萎謝,腐朽敗壞成一團。這花鐘曾是大班府的象徵,也是大英帝國的象徵,客人替它取名為格林威治鐘,全世界的標準時間,雄霸五大洲的大英帝國是地球的中心,這是無庸置疑的。
蝴蝶,西恩為她取的名字,用來在宴會上介紹,一遍又一遍。每一回挽著他的臂肘,步出曲終人散的宴會,黃得雲總以為這是她的最後一次。她心中等待著這麼一刻:西恩送她回家,與往日無異地繞過車子,體貼地扶她下車,然後在門口,他向她深深鞠躬致謝,感謝黃得雲多時以來充當他的女伴做掩護,使他得以趁對方不備,好整以暇地來觀察,終於物色到一位門第、興趣、品德可以與他匹配的淑女廝守一生,黃得雲可以功成身退了。
梳頭婆打開梳箱,取出含膠的木頭刨花浸在水中,泡成髮膠為黃得雲順理額前微鬈的髮絲,使一頭烏絲看起來更潤滑有光澤;然後拿起骨簪、棉線,變魔術似的,頃刻間挽出了個烏光水滑漂亮至極的蝴蝶髻。黃得雲滿意的點點頭,不知怎的,卻又輕輕嘆了一口氣。
時代在往前推展,洋行經營的業務已然轉型,早已不像開埠初期,以進出口貿易為主,其實已不需要依賴買辦做中間人,讓他一手遮天;更何況國際間幾次禁煙會議開下來,販賣鴉片已成為極不光彩的買賣。香港殖民政府為了徵稅,走國際禁毒條例的漏洞,由專賣商人輸入鴉片,靠走私鴉片起家的洋行漸漸難以插足,黑藥生意慢慢式微了。
黎美秀的老祖母拄著枴杖,老淚漣漣,黃家有洋行買辦做靠山,欺負她可憐從小沒了娘的大孫女。為這門婚事,老祖母嘔盡了心。從一開始,媒婆按照古禮規矩,首先交換兩家臚列祖宗三代名號的「訪單」,黃家始終交不出。媒婆怕這婚事談不攏,到手的紅包又飛了,說服黎美秀的父親退而求其次,祖宗三代名錄可免,但黃家產業家產則需盡列。
當她是擺花街南唐館艷淫中釵、珠鏘玉搖的青樓紅妓時,黃得雲旗裝打扮,捏著繡花手絹,高跟旗鞋,搖搖擺擺,以滿清公主的扮相現身吸引恩客。從良後,她脫下旗裝,一直是上身衫襖,下面一條長裙或褲子。愛美的她,當然也不是沒有隨著時興從闊身寬裙到腰身衣袖收窄,領子時高時低,裙腳時hetubook•com.com短時長,花樣層出不窮,而是衫襖繡花、鑲滾、釘珠片,甚至後來綴上五彩寶石,隨著流行,無奇不有。
黎美秀所屬的天主堂有一個教友的親戚,魔鬼惡靈附身,神經失常,死狀猙獰恐怖,沒人敢欺近幫他辦理後事。黎美秀自動請纓,清理屍體入殮。據站得遠遠的死者親屬敘述,黎美秀戴上解剖屍體用的半透明塑膠手套,一上去,把蜷曲成球狀的屍體,四肢嘩一聲拉直,撐開交纏抱在胸前的手臂,幫死者洗澡,還脫下塑膠手套去揉那一雙恐怖圓睜的眼睛,一直到合上才住手。最後取出醫院帶來的防腐藥水,把屍體從頭到腳灑透。
山頂、半山區服役洋人的傭僕,最先響應罷工的是抬轎、手拉車的工人。任憑洋僱主答應提高薪資,工人們亦甩甩袖子,辭工不幹。洋人家庭無奈,只好派人去中環找來受僱的街轎。幾天過後,也同樣拒絕載客不願受僱,洋人目送工人抬空轎、空車揚長而去,簡直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這一批人,半個月前擁擠在畢打街角爭載乘客,為幾毛錢而相互大打出手,而寧願抬著空轎下山拒絕遞上去的車資的,竟然是同一批人。
馬臣士夫人待客喝下午茶的銀壺、托盤均出自倫敦著名銀匠的精心巧製。她偏愛精工繁複的圖案,晚宴餐桌上橢圓型的麵包籃子、帶有獸頭的銀水壺、盛湯的大碗蓋子——每一件精雕細琢令客人歎為觀止。而可供二十四位賓客享用的六道菜式的銀刀叉湯匙,更是英皇喬治三世時代的古董,每隻餐具都鐫刻大班姓氏的第一個花體字母,加上配成套的點心盤子大大小小一共一百多件。這些精緻的銀器都是馬臣士夫人當年的陪嫁,她曾親自押著盛放銀器的大箱坐著郵船來到香港。
馬臣士夫人萬分不情願的接過信封,眼角掃到門外分立兩排垂手佇立等待辭職的傭僕。她知道事態嚴重,臉上依然保持鎮定,裝作毫不在意的把辭呈往茶几一放,抬起下巴向空中發話:
馬臣士先生在早餐桌上讀到華人向港英政府提出的六項要求,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報上刊載他們要求居住自由,受同一法律的待遇,取消笞刑、私刑,准許華工有選舉代表參選定勞動法——簡直就要騎到英國殖民者頭上來了。馬臣士先生憤怒的把報紙捏成一團,立即找來幾個和他看法觀念一致的商人朋友商議。他們都是「西商會」的會員,一向主張用武力統治的強硬殖民主義者,對港督史塔士處理三年前罷工的軟弱態度頗有微詞。
「我有一把蕾絲白色的太陽傘,精緻漂亮極了。」黃蝶娘告訴我,「Great Grandma參加遊園會時撐的,哪天你來看!」
黎美秀第一次走進「利源押」囤貨的庫房,被如山的當物所包圍的那一年,據她回憶,正逢香港開埠以來最寒冷的冬天。九龍石硤尾的木屋區,因天乾物燥,半夜起了一場大火,幾百家頓時無家可歸的災民,被安置在附近小學的水泥地打地鋪。黎美秀告訴採訪記者,她率領教會的教友,成群來到「利源押」後院,讓管庫房的亞明打開那十來斤重的鐵鎖,抱出過期不贖的冬衣,一車車載去災區救濟。
這些事都發生在黎美秀嫁入黃家之前。
黃得雲坐在當鋪後院大廳雕花的太師椅——十一姑生前坐過的——咕咕地吸著水煙,心中盤算如何把上繳警署的保護費賺回來。她生出一計,讓王福出面聯合港、九各大當鋪以罷工期間,恐防當鋪被歹人強行擾亂打動為理由,同意在各自經營的當鋪前,貼上「止當候贖」的告示,聲明只歡迎拿本息來贖回當物的主顧,對於新上門求當的則一概拒絕。
平心而論,只消翻看一下黎美秀的過往記載,不難發現她遠在聖心書院讀書時,就嚮往當白衣天使看護病人的崇高志業。她早就認定西醫優於中藥。受了書院修女的聖道熏陶,暑假自願到西營盤國家醫院當義工,帶著又敬又畏的眼光來看待醫院那些透視肺病的X光鏡和心電圖等先進科學儀器,外科手術閃閃發光的金屬解剖器具,尤其令她從心底崇拜起來。
「也可以學學人家何啟大律師娶媳婦,先講好男家送多少禮餅金,女家回以妝奩金,簡便又省事,都什麼年頭了!」
可惜好景不常。香港爆發大罷工,出資的老闆不看好時局,追還投資不肯通融,地產商一時之間找不到新的銀主拿出款項填補,導致負債纍纍,最後難逃破產後房屋被拍賣抵押的命運。
七
「倘不蒙允許,則離職罷工,後果資方負責。」
「我猜,你的祖母黎美秀長著一雙大眼睛,雙眼皮,眼眶深深的,你得自她的遺傳。還有,她的皮膚也像南洋女人,橄欖油色——」
「啊,馬臣士大班夫婦,」我們幾乎異口同聲,「他們是最典型的殖民者!」
黎美秀戴上半透明、長及肘彎消過毒的塑膠手套,護士替她綁好口罩,走進解剖室。排山倒海衝過來的福馬林氣味逼得她連連後退,黎美秀出來讓護士多加一層口罩,又折回去看張法醫官切割屍體。有一次還動手去揉一具屍體圓睜睜的雙眼,令死者瞑目。黎美秀認為死者入殮時,家屬嚎聲哭泣是對屍體的不敬,建議廣華醫院立下規定,家屬只准默哀,不准在醫院嚎哭。醫院委員們看在黃理查慷慨認捐了整套電療器設備,全是英國進口的最新產品,而且配套齊整,不敢得罪,勉為其難地立下規定,卻招來喪家怨聲連連。
三年前黃家娶媳婦,原本在中環大馬路的「瑞華園」訂了廿桌喜酌,這家以燕窩魚翅席聞名的酒樓仿造廣州南園,亭院遍種花草,環境幽雅,廳房寬敞,紫檀傢俬堂皇氣派。黃家獨子結婚,本來預備大事熱鬧一番,沒想到酒樓的廚師、夥計聲援海員也相繼罷工,婚筵被迫取消,黃得雲只好改在家裡宴請。罷工期間,運輸中斷,菜市也呈現半停市狀態,豬牛羊肉、雞鴨的供應困難,蔬菜生果來源稀疏,黃得雲只好從乾貨店搬了些罐頭、火腿臘味、蝦米干貝鹹蛋海味,勉強辦了兩桌酒席。
還是同樣一雙手,在她初夜的床上伸過來,伸過來。黎美秀雙眼緊閉,拚命往床裡頭躲,恐懼令她悚悚顫抖。她默誦玫瑰經,抗拒伸向她的那一雙手。黎美秀仿如見到聖母向她顯靈,披著粉白紗灰白長袍,似飄似搖地出現在她面前。聖母雙眼低垂,為她即將失去的貞潔而臉露憂傷。
雖然遇上了百工歇業的大罷工,霞女還是以雙倍的代價一早把梳頭婆請來,先替黃得雲挽面。只見她嘴角咬著長線的一端,再用雙手把長線弄成交叉剪刀似的形狀,在黃得雲的臉上不停的拉扯,拔去臉上的汗毛。梳頭婆修完眉梢、額頭、鬢邊的短毛,放下長線,滿意的端詳勒過面後光滑細緻的這張臉。
我賣弄完二十年代香港女人的髮式,催促她形容她祖母的模樣姿態,黃蝶娘才有點不情願地承認:
終其一生,黎美秀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說服她的婆婆黃得雲皈依天主接受領洗。由於沒有領受聖神,她婆婆所犯的罪過便無法透過懺悔、告解、賠補罪惡造成的傷害而得到赦免,重獲天主的恩寵滋養。黎美秀從「利源押」當鋪街坊鄰居拼湊得來的信息,她擔心婆婆黃得雲犯下的重罪會令她進入永恆的火坑裡承受永罰。黎美秀除了不斷地為她祈禱,也自覺無能為力,何況那事件是發生在她嫁入黃家之前。黎美秀零碎聽來拼湊的經過是:
她當下給出兩個方案,任由女方挑選:
黎美秀回憶第一次走進「利源押」囤積當物的庫房,她差點為如山堆積的當物所嚇倒。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卻是庫房貯存當物的方式:
黎美秀淒淒涼涼的坐在這黑暗而空洞的新房,嫁妝沒送來,她找不到一點熟悉的依靠。她甚至對即將成為她丈夫的黃理查一無所知,只記得在先施公司天台相親那天,兩個人各據茶座的一端,遙遙相望了一下,她即被媒婆、親戚們簇擁著離去。臨走之前,黎美秀偷偷回頭望了他一眼,一陣風吹過,黃理查按住呢帽的手似乎很白皙,在日光下尤其耀眼,至於他的相貌,罩在呢帽的陰影下,並不十分看得清,好像是長得凹目高鼻,輪廓比一般華人深。
「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Great Grandma不願起床,躲在帳子後想心事,騙她身子不舒爽,避免受打擾!」
黃蝶娘環視一下喝下午茶的客人,不無感慨地突然說她的曾祖母禁不起英國人西恩.修洛的一再懇求,最後真的為他換上了一襲秋香色浮暗花的長旗袍,拖到腳面上來,滾著細細的孔雀藍邊,領口停了隻黃翅粉蝶的結紐,陪西恩.修洛出席宴會。
結果事與願違。黎美秀沒有機會報考護理學校,無緣接受正規的護士訓練。白衣天使沒當成,畢業後,她走的是女書院生的另一條出路,到洋行當秘書。黃得雲就是看上她的職業,以為娶過來可當兒子理查事業上的幫手,才讓媒婆去說這門親事。
大班在備忘錄上寫道。他為王買辦全權代理洋行的一切生意愈來愈感到強烈的不安。從最新接獲得情報得知,王買辦的黃金買賣做得並不順利,隨著國際黃金市場大跌,逼得他把前一陣子賺到的全給吐了回去。萬一金市每況愈下,王買辦不在渣丁洋行的公款上下其手,先行挪用才怪。
「王買辦現在是站在我們的鞋上!」
「工人萬歲!」
罷工持續著。被封鎖的香港一如某文人描繪的淒慘景象:
海員見輪船公司未在期限之內答覆,於是集體罷工。平日熙來攘往的貿易港,頃刻間變為死港,百多艘洋船壅塞海面,水路交通癱瘓,甚至連中環到尖沙嘴的天星渡輪也停駛。殖民政府無奈,只好派英國海軍來駕駛。由於不識水流,渡輪在水上盤旋,無法停泊,乘客差點葬身海中,輿論大嘩。
「我就是黃得雲。」
史塔士見出兵無望,便通過《字林西報》轉載倫敦消息宣稱:「英國決將用武力干涉中國,預定十萬大兵,北攻天津,中攻滬漢,南攻廣州。」以進行恫嚇。富家們對這新聞信以為真,爭相避難,又加上北方軍閥混戰,人民遷徙流離,香港又成為逃難者的世外桃源。
五
為了保護這批超低價估進,當客往往無力贖回而可據為己有的物資,當鋪採取了所能想到的種種防禦措施:為祈求神明保佑,門楣龕內供奉火神,以防失火。為防潮濕,庫房四面砌有旱牆。為了使空氣流通,物件不致腐壞,所開的氣窗口小到連一隻小貓也無從進出,更逞論宵小下手偷竊。
帝國在分崩離析。俄國十月革命炮聲一響,亞、非洲出現反對英帝國主義,爭取獨立,民族主義的呼聲響徹雲霄,「日不落國」受到威脅,眼看偉大的殖民功業就快接近尾聲了。就連屈居南海角落的香港,也膽敢對英王至尊的統治表示懷疑。
黃蝶娘事不關己地搖搖頭。回想了大半天,才記起那時她m•hetubook.com•com為了一個樂隊的鼓手,從倫敦追到紐約,後來加入下城格林威治村當嬉皮,頭上綁了「只要做|愛,不要戰爭」的布條,坐在路邊草蓆上點蠟燭,彈吉他,唱反越戰歌曲。
黃蝶娘收斂她嬉邪之色,談起她祖輩發跡成為香港的巨富,其實是靠幾次動亂起家的。
這一刻並沒發生。黃得雲苦悶地翻了個身,這個小自己好幾歲的英國人,在她兒子的婚禮,襟上別了朵大紅花,捧著黑匣子照相機對著她,低頭望入鏡頭,黃得雲知道他在盡情地看著自己。當她以主婚人的身分在喜嶂賀禮金銀生輝的廳堂主持了新人拜堂,親手點燃供桌上的龍鳳蠟燭,新夫婦在吉利話中雙雙入洞房之後,西恩.修洛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動手拉過黃得雲,自己和她坐在新郎新娘剛坐過的公婆椅,示意幫他們照相的人按下快門,拍了照。
我想像黎美秀離開爪哇前,一定是赤腳穿著蠟染的紗籠,在高腳屋寬闊的陽台上嬉戲,外邊下著牛蠅粗的熱帶雨。天色漸漸昏暗下來了,雨停了,遠處死火山在夕暮中靜得像死亡。黎家一家人盤腿坐成一個圈吃晚飯,當中擺著五六個錫做的圓形碗,盛放著咖喱、炸魚、炒臭豆等印尼食物。走廊盡頭揚起加美蘭樂隊叮叮噹噹的敲擊音樂。黎美秀放下錫碗,在陽台隨著樂音輕舒小女孩柔軟的手指,轉過來翻過去,跳起廟裡剛學的祭奠舞蹈。
時代是在變。最令馬臣士大班難以理解的是這些華人移民既已在島上安身立命,情感上卻又與中國內地脫不了干係,上邊一有風吹草動,他們便不容許自己在香港苟安。
「既然說由我們男家出主意,依我看,雙方只求出得你家,入得我門罷了。女家不需男方過大禮,男方也不需女家送妝奩,只準備些衣物和床上的帳被褥枕,其餘的廳房傢俬一切由我們自辦。」
有另外一說,是王福得了見不得人的急症,死了。黃得雲怕傳染,運去醫院的屍體自己作主火化。她也防到東莞髮妻早晚會來要人,一見面,就遞上一張據她說是醫院的死亡證明。本來要鬧事的大兒子,涕泣下跪,抖著手接過去。
送奩嫁妝可延後,黃得雲堅持新娘入門的吉日良辰改動不得。黃家就是請不到絲竹鼓樂、八人抬的彩轎吹吹打打去迎親,這婚還是要結的。
罷工後,香港的地價更是一落千丈,油麻地、銅鑼灣等地新建的樓房,因人潮返回廣州而遭空置,殖民政府在新界、紅砌的樓房也十室九空。據不完全的統計,僅公元一九二六年四月空屋達一千二百八十間,還有二千多座的空樓。總計香港的房租、地價分別下跌一半。
少去鼓樂嗩吶三催三請,黎美秀哭哭啼啼的上了竹轎被抬到一個全然陌生的所在。她被攙扶著,跨過門檻,走進一個她從沒來過、心裡卻想像千百回的新家。她發現她被安置在一個黑黝黝的房間,觸目儘是黑漆酸枝木傢具,全是老古董的式樣:寶座式透雕花的鏡台、雲紋百寶方角櫃、鳳凰紋衣架、雲石屏風、五斗櫥——這與她私下嚮往的新家相距太遠了。她盼望的是牆上貼著浪漫溫馨的花草壁紙,梳妝台上有一盞綠色的台燈,最好角落還擺了一架白漆的風琴。她在聖心書院當學生時,最欣賞教音樂的女教師背脊挺直坐在風琴前,下顎高高抬起,彈出旋律莊嚴而優美的讚美詩。
當樓的燈連續點了好幾夜,算盤聲從沒間斷過。鼻子比較靈敏的夜歸人路過時,聞到一股腐爛的臭味,貓狗屍體發臭的味道。漸漸的,那股惡臭腐爛的味道愈來愈厲害,夜歸人不得不掩鼻而過,甚至繞道而行。有幾次,黃得雲的貼身侍女霞女被看到沿著當鋪周圍灑石灰水,灑完後,人靠著牆嘔吐不止。
九龍廣華醫院留英的張法醫官,以精湛的解剖技術而聞名。警察局幾個撲朔迷離的死屍案,就靠他手上一把刀來判定破案。在一次募款餐會上,黎美秀正巧與張法醫官同桌,談話的內容圍著解剖學。黎美秀希望有機會到醫院去看他解剖屍體,張法醫官注視她使用刀叉切割盤子裡小牛肉的姿勢,不自覺地點頭答應。
一次大戰後,海外游資開始湧進香港,澳洲、印尼來港定居的華僑,看中房地產大有可為,經營本行之外,也投資物業,華僑商家投殖民政府所好,申請拆卸舊樓重建新樓的執照輕易可得。政府以此增加稅收,而且改觀市容,令商場活躍,一舉數得。從印尼帶回大量資金的余仁生,除了開設中藥行之外,又購入同文街、般含道等好幾棟舊式唐樓,改建為四五層高的新樓出租,新租金比未拆建之前多了幾倍。余仁生又拆除半山區干德道的舊樓,改建為印尼王宮式富麗堂皇的大廈,作為自住的府第。
傳說中,他的英雄事跡一直延續到廿世紀。懷特上校以武力接管新界的功勞得到了回報,十幾年後調回香港當總督,坐船抵港在卜公碼頭登岸時,遭人開槍射擊未中,傳聞埋伏的狙擊手正是姜俠魂。自此事件之後,總督出門改以汽車代步。
「求求您,快帶我離開吧!」
史塔士又動用警察署的偵探四處搜查肇事的各工會,檢查來往信件,糾集大批流氓打手拘捕工會領袖。他以為讓兵士帶短槍、軍棍在港、九馬路上列隊示威,經過工會前,便舉槍作狀一番,製造恐怖氣氛,如此一來便可壓抑反叛情緒。沒料適得其反,華商一向抱著「大亂居鄉,小亂居城」的心理,個個恐懼英軍屠城,紛紛關門回鄉。皇后大道、德輔道中的商店關閉有十之八九。
也虧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頂寒傖的竹轎,一塊粗糙的紅布橫過轎頂,歪歪扭扭覆蓋下來,充當喜轎。兩個無精打采的轎伕,一前一後抬到黎家門口,無聲無息就要迎娶新娘。這與黎家盼望的轎頂紅綢縐紗隨風飄展的八人彩轎相差太遠了。新娘的兩個妹妹和她聖心書院的同學,按照粵人習俗,出來聯合攔起門來,不讓媒人入門。幾個女孩看不過男家這般簡慢,特別鬧得凶,齊心想為冷清的場面製造點喜樂氣氛,把攔門紅包價碼開得很高。平日來往傳話總是笑臉迎人的媒婆,今天不知是白粉塗厚了,笑容有點僵,對女孩子們討價還價似乎有點不耐煩。後來還是黎美秀的父親出面勸解,女孩才收下紅包,講明新娘三天回娘家,用它來請看電影吃夜宵。
王福的妻子握住三顆金牙,拉著披麻帶孝的子女離開當鋪,按黃得雲所說的墓地去祭拜。
孩子在亂草中追逐兩隻呱呱叫的白鵝。水池的水經久不換,早已成了泥漿水,染髒了白鵝。馬臣士夫人替孩子委屈得淚水汪汪。她還有更不順心的事,她一屋子的銀器經久沒有擦拭打亮,加上天氣潮濕,已漸漸氧化轉成難看的黑色。
隨著經濟地位上升,華人在商業上嶄露頭角,近兩年更有為數不少的華僑從北美洲、澳洲、南洋移民來香港扎根。他們從僑居地帶來管理經驗,在殖民地的織染業、食品百貨業漸漸佔有一席之地,連英資集團壟斷的銀行金融業,華人除了老式的錢莊銀樓,最近也相繼設立新式銀行,如廣東銀行,企圖打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黎美秀生命中的第二個大日子,她為兒子黃威廉擺彌月酒,偏偏又碰到公元一九二五年香港工人支援上海的「五卅慘案」,宣佈省港大罷工。
黃家的發跡就是這樣開始的。
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洋人,迫不得已,每天起早拄著爬山的枴杖走山徑、踏斜坡改搭山頂纜車下山上班。他們眺望維多利亞海港後起伏的九龍山脈,風景山水依舊。這是一個與去年一樣,眼看就要進入夏天的早晨,揮汗如雨的季節快要開始了,他們在島上度過了無數個類似的五月,憑什麼今年的會不一樣?
華人總管亞興仍是眉眼低垂,態度一如往日恭謹,他以訓練有素的步伐先退後三步再轉身出門。
「這把陽傘可當道具,拿到舞台上亮相,也是一個宣傳的噱頭。」我建議,「你劇本裡不是安排了一景港督府的遊園會,充滿殖民地色彩的?就怕你捨不得,給演員弄壞了。」
呵,她即將失去的貞潔!訂婚後,黎美秀曾回到聖心書院,探望德律修女。她掏出聖母像,雙膝下跪,請修女給聖像降福畫十字,黎美秀感受到浴於聖母慈泉的滋養。她答應修女奉行戒律,祈求無玷而極有福的童貞瑪麗亞幫助她抵抗丈夫的誘惑,遵守聖灰禮儀及那穌受難日等大小齋戒,以及一年當中必須禁絕房事的神聖日。
黃蝶娘對香港人爭取民權,反資反殖的運動顯然漠不關心,她記得清楚的倒是保釣那年,有兩個反越戰的美國青年,把一具紙棺材抬到中環泛美航空公司門外,抗議美國在越南的大屠殺。
「多虧我Great Grandma善於把握,利用機會。」
倉庫內鐵架林立,一望難以到底。鐵架分好幾層,由地面至屋頂,密密層層盛放當物,分門別類,按收當之月分、字號、順序列於架上。衣物數量龐大,長袍馬褂、棉襖、繡裙、紗綢衫褲、皮衣——堆占幾十排。
王福的下落始終是一個謎。
那天傍晚,大班告別壽星,主人送了出來。按住胸前指頭粗的黃金錶鏈,王欽山回頭望著點上燈火的洋房,臉露心滿意足之色,嘴裡卻向大班嘮叨太古洋行的買辦莫干生。
黎美秀涉獵醫藥,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是呀,她的旗袍可比美伊美黛的皮鞋,一排排不知掛了幾間屋子。」黃蝶娘以打抱不平的口氣向我透露,「告訴你吧,她裝模作樣非旗袍不|穿,是故意的,故意穿來氣我Great Grandma。你知道,Great Grandma是不肯穿旗袍的。」
密藏珠寶異珍古董的首飾房,更令黎美秀大開眼界。為了防盜賊打劫,怕一翻過牆容易得手,首飾房並不靠街道而築,而是在天井正當中蓋了個碉堡似的小屋,門上垂著十來斤重的大鐵鎖,防備森嚴。裡頭人多高的黑漆立櫃林立,珠寶、玉石、翡翠、金銀首飾細分名目,貯存於內櫃小抽屜。每一件當物掛了一個小木牌,註明當本金額。瓷器、古竹器、字畫、香爐、銅盆、銀器亦分門別類密藏。
「你算算,那個時候,我祖父黃理查才十幾歲,還在讀皇仁中學。」
她對丈夫最溫柔的記憶是新婚夜。黃理查揭開蒙在她頭上的紅羅帕,他的第一個動作是伸手分撥她額前虛籠的頭髮。黎美秀梳著時興的「一字式」劉海,長長的像簾子似地蓋住眼睛,黃理查把髮絲分開像燕尾般放在額前的兩側,好看他的新娘。黎美秀屏住氣,低垂的眼瞼不安地閃動了幾下。
姜俠魂又一次露面,是在英國殖民者把新界同德園的一對連鎖鐵門物歸原主的交還典禮儀式上。上個世紀末,懷特上校武力接管新界,用大炮轟塌同德園,將這對鐵門當戰利品劫奪,運回英國祖家,安放在愛爾蘭一座鄉間別墅。事隔二十多年後,港督史塔士遭逢香港開埠以來最嚴重的罷工,突然深明大義,將鐵門運回香港,歸還岑田屈氏家族,並立了石碑和-圖-書
敘述始末。史塔士親自主持奠基儀式,慶祝的人潮如浪般湧來,在一陣敲鑼打鼓放鞭炮的間歇裡,突然揚起一聲暴喝:
我掩住雙耳,不敢再聽下去。為了改變話題,我問黃蝶娘,她的Great Grandma是否真如黎美秀所形容的,一年到頭嚷著病痛不舒服?
中年以後,隨著匯豐銀行的英國經理西恩.修洛出入殖民地上層的社交場合,黃得雲剪短了頭髮,燙成小鬈,身穿高領束腰秀長的拖地洋裝,出門時外罩小披風,皮包、皮鞋跟著衣服的顏色配成套,吸引了不少眼光。
「好像身上爬滿了紅蜘蛛!」
「對反戰英雄表示一下敬意嘛!這兩個嬉皮,怕到越南當兵,逃兵役跑到香港來了。其中一個,好像叫傑克,穿印第安酋長那種粗皮衣,剪成一條條穗穗的,吹得一手好口琴,性感死了!」她神情曖昧地瞟了我一眼,「吹蕭,吹口琴,你聽懂吧?」
「故意與她婆婆反其道而行,」黃蝶娘說,「故意用西醫來氣我Great Grandma的。」
負責銀器部門的幾個女傭回到番禺鄉下,正在幫家裡割稻子。
「噓,輕聲點。」
我聽了,也由衷的感佩。沒想到黃蝶娘一把奪過我拭淚的手帕。
三
管庫房的亞明的確曾打開那把十來斤的重鎖,取出過期不贖的棉襖冬衣,但下令的是黃得雲,而不是黎美秀。這批寒衣的下落也不是去救濟九龍石硤尾的災民,而是讓亞明僱車押到灣仔街口菜市,論件賣給人當禦寒衣物,所得款項交給黃理查,貼補他永樂街錢莊的人事費用。
「咳,真遺憾!恨不得早生幾十年,那就可以和姜俠魂這傳奇英雄談戀愛了!」
四
富貴大吉
「我也跑去喊口號,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尼克森政府,後來還跟那兩個反戰的英雄到他們住的小酒店胡混了幾天——」
馬臣士夫人指著胃氣疼復發的肚腹,倚著二樓寬闊的迴廊,含淚望著她面目全非的花園。變化最大的是東北角的遊樂園。平時幾個園丁按照孩子的喜好,把樹剪成一隻隻長頸鹿、大象、綿羊、花鹿,孩子們分別為它們取了名字。園丁又依著馬臣士夫人的設計,在草坪上闢出一個小小的迷宮,種了一排排的小樹修剪出來的,讓孩子和玩伴們在迷宮內穿梭捉迷藏嬉戲追逐。
黎美秀晚年坐在輪椅上,掰著手指頭,說黃家發跡,從頭到尾都是靠幾次動亂起家。黃蝶娘難得與她祖母看法一致。
這年的冬至夜長而冷,半夜「利源押」後邊的空地竄起了很高的火舌,照亮了寒夜星空,鄰居以為燒冥紙的火盆死灰復燃,起了火災,上去拍門,久久得不到回應。隔了半晌,火舌漸漸小了下來,鄰居迷迷糊糊的回家,繼續睡他的覺。
「不過,她一定吹是她丈夫黃理查眼光獨到,早看準房地產投資,趁罷工剛結束,房價低,買進大批空屋等等。」黃蝶娘說,「其實呀,家產全靠我Great Grandma掙來的。她才是女強人,把與生俱來的商業頭腦全給發揮出來。是她先看好房地產的,以後祖父黃理查才跟進。」
主人對他一屋子的擺飾指指點點,一迭聲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謙卑中又掩藏不住得意之色。他向客人坦承對西洋式的鍍金座鐘有著無法自拔的迷戀,客廳的桌几、櫥櫃擺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鎏金鑲寶石、銀雕玉砌奇技淫巧的西洋鐘。王欽山特別指著一座透雕八寶雲紋,葫蘆形鎏金時鐘,紅寶石鑲嵌四個中文字:
「拜託,蝶娘,他曾經是你曾祖母暗戀的對象,黃得雲差點和他私奔呀!」
元宵過後一個天寒地凍的早晨,「利源押」當鋪門口跪了一排人,全是披麻帶孝,惹來路人圍觀。不知什麼人向王福的髮妻通風報信,使得這一輩子沒離開過家的女人率兒帶女從東莞坐火車趕來。黃得雲在當鋪擺著鴉片煙榻的中廳接待他們,把王福妻子送上來的東莞土產,她小時候最愛吃的雲片糕擺在一邊,說了些王福跟著運米船到仰光,一去幾個月,音訊全無,她也日夜掛心,燒香求佛,保佑他人平安無事等等,說著,舉起白手帕按了按乾乾的眼角。聽說當時王福的大兒子握起農夫的拳頭,本來要鬧起來的,後來不知怎麼讓黃得雲給安撫住了。
黎美秀的老祖母早在孫女婚禮前一個多月,就向儀仗店僱好人扶,預備連人帶手車在出閣前兩大先把嫁妝遊街搬到男家。沒想到儀仗店的人力車全給香港大酒店出幾倍工資僱去幫忙抵港的遊客搬送行李,連敲鑼打鼓的也軋上一腳。黎家正考慮透過媒人向男家傳話,表示情勢所迫,迎親時儀仗、抬花轎的工資也只有任人開價,照給之外,打賞的「歡喜錢」更是鏗吝不得。媒人話沒傳到,香港舉行全市工人同情海員總罷工,郵電、飯館、報社,以至傭僕、轎伕、廚師各行各業多達十萬多人。
回廣州的香港人加入當地追悼「五卅慘案」以來各地被屠殺的死難同胞,十多萬由學生、農民、士兵所組成的示威隊伍,在經過沙面英租界對岸的沙基時,遭到租界水兵射擊和軍艦炮轟,當場死五十二人,重傷一百七十多人,輕傷無數,造成駭人聽聞的「沙基慘案」。消息傳來,原來還抱著觀望態度的一些工人,如電報局職工、洋人住宅的傭僕、酒樓茶室、理髮廳、清道夫、市場賣鮮魚、蔬菜的小販,如烈火燃燒,相繼罷工。工潮進一步擴大,至此已超過二十五萬人離港回廣州。
鐘錶、錫器、玻璃、象牙骨製品亦在其內。民生用品如鞋、帽、雨衣、傘、扇等亦無所不有。紫檀、紅木、花梨桌椅、床等傢具,倉庫另闢角落存放。
黃得雲的確利用公元一九二二年的大罷工大事斂財。當時社會動盪,港督頒布緊急法令,殖民地的警察趁人心浮亂之際,順勢搜括,對象是向港、九各大錢莊、當鋪變相索取保護費,下令繳出一筆可觀的金額,裝設特別警鐘,線路直通警察署,一旦有歹徒趁亂打劫,一按警鐘,警察立即前來救援。
黎美秀出閣之日碰到罷工,黃家弄了一頂寒傖的竹轎去迎娶新娘入門,黎美秀淒淒涼涼地坐在嫁妝因車伕罷工沒能送到,空洞洞、陌生而寂寞的新房。走廊另一頭黃得雲的房裡,門扉緊閉,裡頭喧嘩著秘密的喜氣,觸目紅彤彤一片,更像新房。床頭懸掛著鳳凰仙鶴百鳥朝鳳的圍帳,衣櫃、桌面、椅子,鋪著繡有吉祥圖案的大紅台布、椅褡坐墊,洋溢著喜慶的氣氛。這些刺繡全是由黃得雲的貼身侍女霞女一針針繡出來的。這個心思細密的侍女,對女主人的過去頗有風聞,為了避免婚禮場面令黃得雲觸景生情自憐感傷,霞女有心藉著吉日從裡到外好好把她妝扮一番。等下吉辰一到,黃得雲下樓主持新人的合晉禮,吃暖堂飯時,令在座的賓客驚艷,最好能把新娘給比下去,平衡一下女主人沒有被明媒正娶的缺憾。
光輝萬丈的香港,頓成孤枯蕭條的荒島;電火光大的商埠,頓成孤燈獨思的廢城。
男方找媒人去女家徵詢聘金、禮物、金豬等,美秀的父親懾於黃家氣焰,故意表示清高,請男家出主意。他怕女家多索聘金而少給妝奩,女兒過去會被虐待,不過先跟媒婆講明嫁的是長女,必須隆重講求體面才行。
「罪惡在那裡愈多,恩寵在那裡也格外豐富。」
這是大班在參加王欽山五十大壽生日宴會後所下的決定。從來這狡猾的老狐狸財不外露,長年來對自己的住處、私人生活一向保持神秘,當馬臣士先生接到他親自遞上的請帖,其訝異可想而知,大班如約前往,一路上猜不透王買辦何以選在這個時機暴露身家?看他有恃無恐的樣子,究竟背後有什麼替他撐腰?
「她學的是西藥醫藥。」黃蝶娘加重語氣的提醒我,「而且,她以後對解剖屍體的著迷,簡直到了病態的地步。對,我一定要把這段編到劇本裡!」
霞女扶起女主人,雙手捧上一套華麗無比的黑褂紅裙,這是善於針鑿的霞女懷著繡嫁衣的心情,坐在燈火下,一針一線精心縫繡出來的。黑緞的襖,衫身收短,袖子窄窄的,低低的領口扣上金絲打的蝴蝶紐結,身上彩繡輝煌。一對開屏的孔雀,一左一右款款對視。長長的紅裙,繽紛的牡丹花叢下,綴以吉祥瑰麗的紋飾。伺候黃得雲穿上襖裙,立在穿衣鏡前,霞女又拿來一方銀紅撮穗綴繡花中,搭在她手上。
情勢急轉直下,已經到了幾乎無可挽回的地步,馬臣士大班曾經動過撤離殖民地的念頭。公元一八九四年最嚴重的鼠疫蔓延,他攜家帶眷搭船遠離疫區。瘟疫過後,他還是又回來了。
有一點可確定的是姜俠魂在這段時間內開始讀書識字。這個南澳農民子弟出身,目不識丁的好漢被看到出入荷里活道的孔聖會。為了掩人耳目,由香港黨員教師開班訓練群眾的組織,打著孔聖會的招牌,取得合法名義,開班傳授革命意識。姜俠魂被發現拱著背脊,坐在識字班上,笨拙的抓著鉛筆逐字辨認課文。
晚餐後,紳士們被讓到吸煙室吸雪茄,吞雲吐霧中交換對倫敦時局的觀察心得,和彼此刺探殖民地的財經秘聞。仕女們則以馬臣士夫人為首,到洗手間去重新撲粉上妝,然後回到起居室喝咖啡。她們姿態優雅地端著瓷器咖啡杯,尾指翹起,不約而同的向馬臣士夫人打聽大班府用的是哪一個牌子的銀器亮光蠟。每在這種時刻,夫人會毫不遲疑地讓隨侍身邊的女侍拿來倫敦新出品的「閃電牌」亮光蠟讓仕女們傳閱。
我同意。
黎美秀的老祖母鍾愛長孫女,認為婚姻大事明媒正娶,大閨女一個,哪能帶著衣箱帳被褥枕進門。只有給人做妾的,才會拎著包袱,用一頂青衣小轎,無聲無息從側門接回男家。於是,老祖母拄著枴杖,親自為長孫女打點嫁妝,除了依從黃家千叮萬囑免去廳房傢俬,其餘陪嫁,按照古法,從香案錫器、顧繡、漆器、鏡屏花瓶、時鐘、箱籠、床鋪被褥、便溺潔具,以至刀剪、秤尺——一概俱全,還早早定下儀仗店的人扶。孫女出嫁前一天,先送嗇搬嫁妝,多繞幾條街,風風光光把妝奩送到男家。
黃蝶娘一臉幸災樂禍,抓住我寫滿罷工資料的記事本。我只有搖頭,仍不肯放棄地強調,公元一九二五年的罷工是香港歷史的分水嶺。她表示興趣缺乏,難以在舞台上呈現。我絞盡腦汁,幫她想出一計:把焦點轉移到旅居香港的英國殖民者,這般享受慣特權的白人,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工潮。
會是姜俠魂?
除了價值不菲,造型精雅,贏得賓客讚賞的另一個重要理由,就是客人前面的每一件銀餐具,哪怕是盛鹽的小湯匙,也沒被忽略,從把手到匙心都被擦拭閃亮得可照人影。客人看著一桌子賞心悅目的陳列,無不讚歎馬臣士夫人持家有道。不久前大班府還傳出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談:受英皇冊封爵士勳章的香港大紳商和圖書何東先生到大班府赴宴,他對一屋子閃閃生輝的銀器讚口不絕,禁不住拿起一隻小湯匙照照自己,聽說還扮了個鬼臉。
工潮發生時,港督史塔士因任期已滿,準備六月下旬離開香港,調任牙買加當總督,因此對香港洶湧的情勢並不太深究。一直到罷工蔓延到英文報的排字工人、全港中英文書院的學生也響應罷課,又接到英國殖民部大臣電報,命他在香港的任期延長一年,史塔士這才驚慌起來,知道事態嚴重,超乎他想像之外。他下令重施公元一九二二年的緊急法令,調派軍艦加強海面巡邏,下令海軍陸戰隊全體登陸,使香港陷入戰爭狀態。
「瞧瞧,」梳頭婆指著穿衣鏡,「黃太穿上這套襖裙,我說,靚得像新娘喔!」
黃得雲注意到圍繞在高領織錦或閃光緞子曳地禮服的太太們周圍的,好幾個年輕的女孩,頭上插著鮮花,或是把金色的秀髮梳成一鬈鬈垂下來。她們穿著淺藍、粉紅、鵝黃等紗做的禮服,纖腰繫著各種顏色的緞帶。這些矜持端莊的待嫁女,不約而同把視線若有若無地投向她身邊的男伴,西恩.修洛,匯豐銀行的經理,殖民地最有身價的單身漢。
「裝模作樣,英國女人是全世界最虛偽的,說什麼一看到有色人種——當然是男人——向她們走近,就渾身嚇得亂顫。」黃蝶娘一臉不屑地大發議論,「依我看,她們才口是心非,一天到晚渴望男人強|暴,想瘋了才是真的!」
「呣,勒得很徹底,乾淨得像出嫁前那一次的開面!」
「很好,如果沒有事——」
華人總管亞興被同事從背後推了一下,他趔趄向前,順勢低下頭,雙手抬高遞上辭呈。
黎美秀在刺鼻的藥水味道與死者親屬張嘴錯愕目送中姍姍離去。
「黃威廉的彌月酒泡湯了!」
傳說姜俠魂被任命力封鎖香港的糾察隊總隊長,被看到肩上負著槍,不眠不休地坐在海邊。他面對著南澳故鄉的背影像岸邊的岩石一樣沉默。傳聞地下共產黨利用他在三合會老大的地位,整合碼頭各個館口背景複雜的成員,建立彼此間的聯繫。他穿梭於不同派系,頗有對立情緒的幾個工會之間,奔走斡旋,遊說工人,領導罷工,組織示威遊行。
人人都學上海樣,學來學去難學樣,等到學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樣。
我趕快制止她,怕她說出床笫間不堪聞問的話。那時我們是在半島酒店喝下午茶。
姜俠魂是否被吸收為基層的共產黨員,由於早期共產黨組織只限於進行地下秘密活動,難以掌握確切的證據。
「哪來的演員?不是說好了,我就是黃得雲!」
「姓莫的也算是我的小同鄉,來香港前,在鄉下赤腳種田,現在住的屋子,有電梯上上下下,風光得很!」
黃蝶娘嫌闊的嘴唇角往下一撇,否定了我:「錯了。她是單眼皮,細細的小眼睛,誰去遺傳她?哼!沒出嫁前,劉海蓄得很長,蓋過眉毛、眼睛,就是想蓋住她的單眼皮遮醜——」
結果黃家抬了這頂還不如納妾的青衣小轎無聲無息的來娶新娘,迎親的鼓樂、儀仗、抬花轎的人伕工資、紅包全省了下來,過些日子市面恢復了,黎家還得僱車子把妝奩送去。所有的便宜全給黃家撿盡了。
「依我看,您對心目中的對象還沒拿穩,不知挑選哪一位小姐,還在觀望——」
香港地小人多,土地稀缺,寸土寸金,黃得雲親眼目睹改朝換代後的遺老遺少,挾帶巨資南下避居。他們在香港開銀號錢莊、投資南北行貿易所賺的利潤,遠遠不及物業買辦或地產漲價所獲取的利益。
「也許我們等馬臣士先生回來再商量吧!」
「你想知道那些人瞎說,猜你是哪裡來的?他們最後的結論是:你是印尼華僑,難怪以前沒露過面。你是和我一起——呢,原諒我,蝴蝶,我可不方便說下去。」
黃得雲聽他欲言又止,臉驀然紅了起來,畢竟沒膽子追問下去。
她捏手絹的手微微顫抖。她有一種深沉的憂慮,連丈夫都難以啟齒的。馬臣士夫人覺得這一次華人罷工不比往常,大有演變成暴亂的可能。她把墨綠綢緞長裙下的膝蓋緊緊併在一起感到危機四伏。萬一辭職的男僕為了報復,夥同街上的暴民持刀拿棍上山來撬開花園的鐵門,衝進來用繩索捆綁她無從防備的丈夫,然後這些像得黃疸病的黃色的男人,睜著蛇一樣邪惡狹長的小眼睛欺近她,剝光她的衣服,把她按到地上,在她丈夫面前污辱她,讓她碰到噁心齷齪的黃皮膚——
而初次登場的黃得雲也不無好奇地打量這充滿殖民地色彩的宴會。她看到身穿暗色法蘭絨大禮服的紳士們,以合乎教養的禮儀舉止相互寒暄交際,交換的話題不外乎是金融時局,更多的是評論這一季跑馬地的賽馬,以及剛結束的木球錦標賽。樂隊台旁邊的高背椅子,坐了一排年紀較長的尊貴老夫人,穿著銀灰或珍珠色的長袍,蓋住晚裝鞋,僵硬的坐姿使她們看起來像畫像裡的人物,間中有上來向她們鞠躬請安的,老夫人們矜貴地伸出手讓請安的行吻手禮,過程有如儀式。
渣丁洋行的大班馬臣士先生慶幸自己是殖民地少數有汽車的階級,開動機器代步,可免受轎工刁難之苦,不必每天起早與那班公務員、銀行洋行職員擠山頂纜車。
照說出資金的洋行是他的主人,買辦只能算是洋行的僱傭才是,不知上幾代哪一個耳朵軟愚蠢的大班聽信買辦訴苦哭窮,抱怨佣金微薄,無利可圖,才設下先例,准許買辦在外頭經營自己的生意,名正言順地有自己的商號、銷售系統。這規矩一立,等於替買辦製造渾水摸魚的機會,暗中挪用洋行公款去軋頭寸,不付利息,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尤有甚者,拿取公款去補貼自己生意的虧空。
「除了單眼皮,還算五官端正。臉長長的,一輩子沒胖過,身材扁平,是個好衣架子。對了,她特別愛穿旗袍!」
入門後,據黎美秀事後回憶說,總是聽婆婆抱怨,一下是口乾舌苦、手腳冰冷,一下是心悸疲勞、懨懨的噁心想嘔,或者是撫著肝的部位,皺眉抱怨鈍痛痞悶,把兒子、媳婦、傭人支使得團團轉。
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例子,是前清姓許的官僚,來港後中風癱瘓在床,由五姨太用現金在衛城道買下洋樓數棟分租,每月所收租金,供五姨太添購鑽石珠寶,奢侈揮霍仍綽綽有餘。短短期間,地價一漲再漲,五姨太食髓知味,廣置產業買進賣出,攫獲厚利。據估計,五姨太幾年內炒房地產的利潤所得,比姓許的顯宦做了一輩子的官還要多。
港、九各大錢莊、當鋪樂得出錢消災,換來一夜好睡。
回訊很快來了,還附上渣丁洋行買辦王欽山的大名地址,以供女家前去打聽查證虛實。黎美秀的父親照著媒婆的地址找到半山西摩道王買辦剛落成的新居,一棟依山面海的花園洋房,畢竟氣怯,連門鈴都沒敢按,就折了回去。
黃蝶娘感嘆生不逢時,立刻又自我安慰:「沒關係,到時找一個高大威猛的演員和我演對手戲,假戲真做一番!」
比起嬉皮們的和平示威,香港受到大陸文化大革命武鬥的衝擊,反抗的騷動暴亂到今殖民者寢食難安,下令派遣武裝警察強力鎮壓的結果,是傷亡和流血。尤其是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大暴動,先是人造花廠、南豐紗廠、青洲英呢廠發生一連串的勞資糾紛,工人罷工,左派工會介入,對抗愈演愈烈。警察毆打拘捕靜坐示威的工人學生,港人以罷工、罷市、罷課聲援工人學生,從到處張貼大字報、標語反對殖民政府,到街頭對峙大規模的武裝衝突。港督戴麟趾頒布一連串鎮壓法令,出動防暴部隊,用催淚彈、衝鋒鎗鎮壓群眾,在圍搜僑冠大廈及華豐國貨公司時,更派出航空母艦、直升機運載大批軍警,攜帶武器,降落天台。連續七個月的騷動造成五十一人死亡,八百多人受傷,超過五千人被逮捕。香港人心不安,資金外流,移民人數激增,經濟生產陷於谷底。
港督史塔士依言二度急電倫敦求援,卻只得英首相寥寥數語的答覆:
可見上海的時裝晨行夕變,花樣變換無窮。旗袍也是上海女人別出心裁,拿了從前滿清旗裝加以改造,流行到香港,黎美秀很難不受潮流影響。至於黃得雲拒絕穿旗袍,則有她歷史的因素,而且情有可原。
「一九七一年的保釣運動,我倒是在香港,」黃蝶娘說,「那年祖父黃理查做大壽,被抓回來拜壽,碰到學生鬧事,手牽手圍堵港督府,不讓戴麟趾的車子出門,結果港督屈服,改走側門。真過癮!」
「你這算是勞軍?你呀,真真無可救藥!」
「香港困苦,倫敦至深繫念,惟統觀全局,現時無法出兵。」
容易感動的女賓客已經到了用手絹按了按她們的眼眶的地步,動作十分小心翼翼,怕弄花了仔細化的妝。
馬臣士大班的夫人在府邸樓下一個偏廳接見華人總管亞興。她僵著細長如鷺鷥的脖子,雙肩傲慢的傾側向一邊,雙手合疊,像是接見臣民的女王。華人總管亞興手握聯名辭呈立在門邊,氣怯的不敢上前。馬臣士夫人見毫無動靜,正預備起身離去。
她正在醞釀一曲戲,預備把她們黃家三代的家族史編成戲劇搬上舞台,由我任職的香港藝術中心來主辦。我答應幫黃蝶娘提醒她歷史上發生的重大事件,並自告奮勇代她搜集資料。
黃得雲傾出所有,買進第一塊土地,的確是早在辛亥革命後不久。廣九鐵路通車後,她沒有踏上火車回到一別廿載的東莞,反而看好鐵道兩旁的發展,買下油麻地靠海地段的一塊地。
黎美秀駭然,立刻出去僱車直奔東華醫院皮膚科,醫生正在急診室治療一個全身百分之七十燙傷的男孩。黎美秀不由分說,硬把醫生拉了就走,丟下那可憐的男孩。一到家,黃得雲房門緊閉,把醫生擋在門外,她讓媳婦傳話,說已經派人到灣仔長春堂老中醫那裡抓了藥,開的是一劑清肝瀉熱的藥方。醫生請回吧,她怕打針注射。
姜俠魂讀書認字有一個笑話,罷工時曾在工人之間爭相傳誦:他最先認識的兩個字是總督名字的中譯「史塔」,因它和廣東話「屎塔」(馬桶)同音。這個發現令姜俠魂樂不可支,引發他往下學習的興趣。
「人生在世,所求就是這個。大班,難道您能不同意嗎?」
「不過,這跟我要編的劇本無關。」
她說她全知道。黎美秀在這些醫院籌款宴會上——黃蝶娘豎起食指讓我注意地聽——是西醫院的籌款會,她對草藥中醫深惡痛絕,原因何在?
「你實在太美,太像新娘了,蝴蝶。」事後,西恩說。
香港人心目中有兩個七十年代。我很遺憾沒來得及趕上第一個,那是從一九六六、一九六七兩次驚天動地的暴動,逐漸恢復過來的七十年代初期。我問黃蝶娘香港的兩次暴動,一九六六年的天星小輪加價、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大暴動,她可都參加了?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糾正她,「黎美秀梳的是當時流行的髮型,還有個名稱,叫一字式的劉海,故意讓一絡髮絲像簾子一樣,蓋住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