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西恩還是貴族之後,他是那位第一個把橡膠從巴西移植到馬來亞的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的後人。我抓住這機會問她:
彼得.馮口中籐生樹死死也纏,籐死樹生纏到死的愛情,使我想到西恩.修洛和他的蝴蝶黃得雲割捨不下的牽牽絆絆。
他們僵持著。
那一晚,雲石廳最後一次舞會,西恩.修洛緊緊擁著黃得雲,恍如害怕他懷中共舞的蝴蝶會出其不意的飛走。一曲未了,西恩俯下臉,偎著她戴茉莉花環的鬢邊,輕聲低語:他要離開她,回英國去了。
難為市區中隊的隊員合力想出一個妙計:
兩天後西恩.修洛踏上駛往倫敦的客輪,他站在有月光的甲板上已經開始想念他的蝴蝶。西恩撫著鬢角帶霜的頭告訴自己,除了離開,別無他法。
「那個理髮師?」
身為旅居香江的外來客,我很是不能理解同屬外來的侵略者,何以香港人對英國的長期統治,比日本人三年零八個月短暫的佔領要來得心悅誠服。今年八月香港慶祝脫離日本統治的重光紀念日,電視上又出現老百姓捧著當年日本人強制兌換、戰後形同廢紙的軍票,要求日本政府賠償,而幾個慰安婦被隱去顏面,首次在銀幕上控訴日軍的獸行。
「還有?」
駐港的英軍投降了,並不意味著抵抗結束。
藝術節派給她另一項充滿挑戰性的差事,在香港找一輛車門特大的賓士轎車來容納三百多磅的意大利男高音。難為黃蝶娘達成任務,如期把歌唱家送到音樂廳;然後,趕回去換上晚禮服,像一隻漂亮的花蝴蝶,從一個演出前酒會飛到另一個香檳慶功會,忙得不亦樂乎。
當時我對黃蝶娘的迷惑,她的法官父親語帶玄機的警語充耳不聞,我只是不滿她在節目中漏掉雲園絕無僅有的一次遊園會。我知道何以黃蝶娘有意對那次義賣活動隻字不提,只因為她的祖母黎美秀是那次遊園義賣會的主角,黃蝶娘不願讓她居功。
「你聽好了,匯豐銀行的經理西恩.修洛也找他刮鬍子理髮,向他刺探金融消息,後來他不是被關進赤柱集中營嗎,猜猜是誰當戰俘營的營長?」
被黃蝶娘一陣搶白,我只好閉嘴。
黃蝶娘發現自己置身一屋子俗惡的中產階級專業人士,並沒有拿起皮包,返身便走。她帶著幾分好奇留了下來,觀察這一個不被她熟悉的族群。這些人不靠出身家庭、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所進的學校、所屬的會所,甚至教會相濡以沫,他們是消費時代的新族類,崇尚設計師的名字,以所穿的名牌來識別定位,以設計師的風格來代表自己。
「學穿西裝的華人,少數幾個看起來還像模像樣的——等一等,當你把眼睛往下溜,咦,怎麼腳下一雙白襪子,那就前功盡棄了。」
日軍竟然被她的決絕所震懾,垂手放下刀槍轉身而出。這件事曾通過當時駐港的西方通訊社報導,成為頭條標題。
接下來,女教授不勝感慨:
耳邊揚起華爾茲舞曲的旋律,電視呈現雲石廳打上燈光,燈火通明的全景,在黑暗的星空下,配上輕柔的舞曲,給予觀眾一種幻覺,以為雲石廳內的舞會進行正酣,點燈的窗口似有雙雙對對的人影翩翩起舞。
黃蝶娘承認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Party Animal。她天生愛熱鬧,擠在人堆中永遠艷光活力四射,生命的意義盡在於此。「當然,還有做|愛。」她趕緊聲明。我深知她愛出風頭湊熱鬧,每次藝術中心邀請海外負盛名的演藝團體來港演出,節目結束後的酒會從來不敢漏掉她。每年二月的香港藝術節是殖民地的文化盛事,歐美頂尖的音樂舞蹈戲劇表演團群聚香江,各國駐港領事館、贊助商家的請帖滿天飛。黃蝶娘加入一群自稱有文化、有錢有閒的女士們,白天打扮得妖嬌燒燒地當義工,接待海外來表演的藝術家。她被分派到機場去接一位維也納來的大師級鋼琴家,安排他住進半島酒店。鋼琴家一放下行李,命令她立刻在他下榻的套房安置一台史但威鋼琴讓他練琴。黃蝶娘銜命下樓找酒店總經理交涉,鋼琴家如願以償,黃蝶娘說全靠她在那瑞士經理身上下的功夫。
接下來,走馬燈似的黑白舊照片,穿插黃蝶娘的解說,烘托包裝出豪門巨宅內的一連串富麗熱鬧的畫面:
早在公元一八四九年到香港來搜集植物標本的艾利森,就曾在他所著的書上提到這種美麗的野生花木,西恩說著,又讚賞紅山茶花之美。
黃蝶娘點點頭:
這麼多年來,他始終無法啟齒向他的蝴蝶傾訴他難言的隱疾。他不敢期望她能理解他的成長過程,那恐怖多於刺|激的青春期遊戲。西恩讀的公立學校,一入學,傳統上注定要受高年級學生的殘酷虐待,在那無從逃避的強|暴凌虐下,西恩無法承受,天生敏感而內向的他把自己關在宿舍裡,脫下長及膝蓋的長襪纏繞頭頸,兩手死勁往外拉,縊緊頸子直到半窒息狀態,希望就此不再醒來。
不知怎的,那個吹噴吶的游擊隊員,使我想到姜俠魂,當他還在優天影粵劇團當武生時,曾經跟著樂師學吹得一口好嗩吶。
穿走狹窄陰幽,微微斜斜上傾的走道,西恩腦子裡閃過他少年時所唱的一首猥褻的歌,其中兩句:「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緊閉的窗簾內,拿著阿波羅的蠟燭。」他趕緊甩甩頭,摒除雜念,推開虛掩的門,第一次走進黃得雲的天地,感覺中他已經來過無數回了。一等他的視覺適應了房間內的幽暗,觸目所見卻是初次面對的擺設,五斗櫃、寶座式的鏡台、鳳凰紋的洗臉架等古董傢具,全是黑色沉重的酸枝木,襯得本已幽暗的燈光更為暗黑,西恩仿如來到夢的邊緣,鼻子卻聞到蘭花粉混合花露水的氣味。這密封的房間裡杳然無人,卻又影影綽綽。西恩斂聲屏息立在門旁,半晌垂著珠簾的內室才有了輕微的響動,他朝思暮想總是盤據他全部思想的蝴蝶撥動珠簾,捧著心出現。她碎步輕移把西恩讓到雲石面的圓桌坐下,左手牽起右邊的荷葉袖一邊倒茶遞點心,一邊連聲絮絮地道歉著,以她身體不適沒能下樓接待而深感不安,冒昧請客人上來,免得他獨自一人枯坐。黃得雲垂眉低眼地為自己如此衣衫不整便輕率見客而惴惴不安,感到失禮,說著,摸摸不釵不簪全無裝飾的青絲。今天她長髮垂直,腦後紮了條紅繩,襯得她的下巴清減了些,使她看起來更為淒婉動人。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黃理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從澳門搭船摸黑回家,雲園的日本人才稍稍收斂了些。總督磯谷廉介上任後,對港人採取以華制華的政策,組織「華民代表會」,黃理查是二十一名各行業的委員代表之一。他又被推選為華民慈善總會的會長,帶頭樂捐,向紳商勸募,把籌集的款項交給磯谷廉介,再轉給慈善團體。對丈夫替日本人粉飾太平,黎美秀居然並不反對。在最艱難的歲月,香港幾個慈善團體還能維持,不能不說是奇蹟。
車愈名貴,載的女人愈美。開敞篷的寶馬,相陪的是個雅痞靚女;下一輛火紅色的法拉利跑車,載了個絕色美女。
「希爾達正在給病人動手術,傳話出來,派當義工的護士英格麗帶去見日本牧師。」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的那個秋天,樓下雲石廳又一次冠蓋雲集的熱鬧宴會,西思.修洛按照慣例,溫文地擁著黃得雲滑入舞池,為晚上的舞會開第一支舞。黃得雲微仰著臉,那晚她頭戴著一串茉莉花串成的環冠,戴在她豐盛依然的頭髮,襯著她珠灰色鑲黃金邊的晚禮服,使她看起來華美矜貴無比。西恩出神地望著她,那眼神是黃得雲所熟悉的。人前人後,他總是不顧一切那麼深深愛戀地出神的看著她。被看的露出不甚熱心的、若即若離的親呢,眼瞼下那一抹只有西恩才能夠察覺的幽怨,他的心隱隱作疼,不自覺地捏緊和他並貼著跳舞的手,仿如害怕擁在懷中的黃得雲出其不意振翅飛走。蝴蝶,我的黃翅粉蝶。
書中最引人入勝的一節,是記述市區中隊搶救在香港淪陷後來不及撤出成為甕中之鱉的精英人士,他們多半是左派的文化人士。
劉黑仔護送重要左派文化人士何香凝逃亡時,碰到前所未有的難題。兵荒馬亂,老太太丟棄了所有的行李細軟,惟獨捨不得四大箱國寶級的古畫書法。隨著日軍捕抓重慶分子風聲愈緊,逃亡者就是空手穿過敵人的封鎖已非易事,何況避過檢查運出四大箱文物字畫!
「說句公道話,你祖父這些榮譽,還不是靠黎美秀的熱心公益幫他贏得的!」
「祖父充當月下老人,史賓塞的父親原來是國民黨的高官。」黃蝶娘皺著鼻子笑,「一九四九年離開上海,在觀塘開了一家規模很大的紡織廠,祖父一定以為兩家門當戶對。他說上海人比較開通,見過世面,不像香港的廣東人世家,講究家世,規矩一大籮筐!」
坊間大量出版日占時期的書籍、歷史圖片,渲染日軍當年的殘暴。以港人抗日為背景的電影也相繼出籠。
「爹地黃威廉對攝影很滿意,他向電視台要了一個拷貝,說什麼以後香港變了,他可以看錄影帶來懷念過去。爹地好像聽到什麼風聲,感覺出有變動要來似的——」
螢光幕上時光倒流,黃蝶娘把自己打扮成一位三十年代的端莊優雅仕女。
一走進華人聚居,人聲吵雜,空氣中五味雜陳的上環,黃理查立刻為他身上雙排扣的米黃色新西裝感到可惜。還未到晚飯時間,唐樓四處已是炊煙裊裊,黑色的炭屑隨風飛飄,撤落了他一身。黃理查一邊左躲右閃避開從攤販、熟食攤之間奔竄出來小獸一樣赤足破衣的孩子,腳下更是小心翼翼,惟恐一不小心踩到污水,弄髒了他擦拭得雪亮的皮鞋。
「以後告訴你。」
終於有一天,黃理查派人送來一架白漆閃亮的鋼琴當她的生日禮物。英格麗撫摸象牙琴鍵,在高歌一曲《夏日最後的玫瑰》之後,終於屈服了。就在那天晚上,黃理查爬上他用金磚銀塊堆砌起來的床,他佔有了她。
他的蝴蝶在等待著被愛,儘管她嘴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裝得漫不經心,頻頻為他倒茶遞點心。然而,英國人只是出神地望著她。
二
帳簿上的梅紅籤,使他思念起英格麗粉紅色的乳|頭,任他搓弄後會轉為暗紅的顏色。他的手在她白色的,如脂似乳的肌膚上滑行,哪裡都去了。隨著他的愛撫,女人開始愛嬌的扭動,一股淡淡的狐臭從她的腋下飄出,刺|激著男人,忍不住俯上去深深吸嗅。那白種女人特有的氣味令他亢奮充滿激|情——
「雲園落成的第一個宴會,請觀眾注意牆角四處掛的紅紗大花燈、祝賀的屏圍上精美的金線刺繡——這一幀是攝於一九三七年聖誕節,樹下的男孩子是我父親——大法官黃威廉當年的樣子。他旁邊站的是我祖父黃理查先生——這一幀是一九三九年的除夕大餐,請看餐桌上有三隻酒杯,紅、白酒之外,另一隻是香檳杯,長桌很長,很長,一路過去——雲石廳除夕舞會,綵帶飄揚,狂歡的客人——日本攻打香港之前,雲園的最後一個舞會——」
「究竟西恩是不是貴族?」
黃蝶娘點頭承認,滿眼睛都是笑。
「怎會扯到西恩.修洛?」
隨著香港的節奏愈來愈快,快餐店的觸鬚伸展到中環,彼得.馮的老闆靠小食肆發展成連鎖店,成為股票上市公司,躋身富豪之列。黃蝶娘覺得這簡直是神話。她說,她決定去體驗一下快餐店的氣氛,跑到中環銀行大廈的「大家樂」排隊買葡國咖喱雞飯,免費附了一碗湯。她說,她戰戰兢兢地端著盤子找尋座位,被身後的人喊她讓路,一下手忙腳亂,打翻了塑膠碗裡的湯。她氣餒地把整盤快餐丟入垃圾桶,返身奪門而出,到隔壁富麗華酒店吃西餐。
殖民政府趁機呼應港人對日占時期這一段歷史的回顧與重新省視,由市政局策劃了一系列的演講和座談會,同時在大會堂高座的展覽廳陳列日本統治下香港民不聊生的淒慘景象圖片。
雲園在攝影師揚長避短的蓄意安排下,頂著懷舊的光環。這座黃色花崗岩堡壘式的古堡,籠罩在夕陽餘暉裡,顯映出一股黯淡的輝煌,可以預見螢光幕上見不到我親眼目睹斷垣殘壁的頹敗景象。對製作這專輯的工作人員來說,雲園的真情實景,那種傾圮破敗似乎完全不存在似的,節目從屹立山頭穩如磐石的古堡鳥瞰全景展開,沿著烙印歲月痕跡的碎石子山路蜿蜒而上,進入雲園雕花的黑色大門,攝影機先是拍錄古堡建築的外觀,晚霞染紅的鐘樓塔頂,富設計創意的犄角,鋸齒狀屋頂的曲線——鏡頭拉近,盡情捕捉一些裝飾的細節,螢光幕框住一面面斑駁風化的斜牆、大理石柱的柱頭雕刻、一個造型奇趣的窗洞、一塊浮雕靈獸的磚窗、一片彩繪花草的西洋彩色玻https://m.hetubook.com.com璃、巴洛克圖案的鐵花架、一排石階盤旋而上的綠釉欄杆——可看出每一個景都是經過刻意安排。攝影師以這種趣味性的近景,企圖拼湊出雲園整個外在景觀,頗有以偏概全之嫌。
急於擺脫糾纏,她請彼得.馮到香港會所談分手。一坐下來,彼得埋怨情人節那天約不到她,可憐他孤家寡人一個無情無緒,到淺水灣海灘舊地重遊癡癡地想念她,眼睜睜看著遊車河的情人成雙作對。彼得.馮說他觀察了半天,得到一個結論:
「要是日本人真敢這麼做,她威脅要自焚殉道,然後再放一把火與教堂同歸於盡!」
我讚美剪接師的技巧,黃蝶娘也有同感。她在電話的另一端,又語帶迷惑地說:
英格麗相信,她的墮落始於那個颱風欲來的下午。
他的蝴蝶守候著他,手肘撐著雲石桌面,荷葉袖優美的斜垂下來。她背後椅搭的織金刺繡閃著幽光,映照著她,西恩看不到火焰,卻感覺到她在燃燒。
「那我無可奉告——」我的問題似乎提醒了她家族中某些記憶,歪著頭想了一下,隨即放棄。「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不重要吧。總之,那一代中上階層出身的英國人,進伊頓、哈洛這些公立學校,個個說得一口漂亮的英語,教養好,還有社會責任。聽說西恩.修洛為了把理想帶到商業界,才在匯豐銀行待那麼久。他一向很支持黎美秀的矜恤孤寡,常常以銀行的名義舉辦公益活動。黎美秀抬出這是英國人的心願,Great Grandma當然由她了。」
黃蝶娘拿腔拿調。
早在遊園會前幾天,黃得雲就吩咐她的貼身侍女霞女從箱子底取出那襲細白縐紗紗蕾絲花邊的衣裳,掛在窗邊吹風,去除樟腦丸的氣味。去年春天,她曾穿了這襲飄逸的白紗長裙,戴著透明的白紗手套,一手拿著精緻美麗的白蕾絲太陽傘,一手挽著西恩去參加海軍司令官邸前草地上的遊園會。
日軍參謀長營波畢竟沒有膽子把九龍城的浸信會教堂改為軍妓院。黃蝶娘向我透露了十分聳動的秘辛。根據她的說法,黎美秀趁丈夫滯留澳門,婆婆心繫懸念被關在赤柱集中營的情人,幽居樓中不下紅梯,她擅自作主張,提供雲園的西翼,給營波接待東京來的貴賓,以之作為交換,保全了浸信會教堂的清白。
「把他給戲弄夠了,也該慰勞一下老實人,其實我是忍不住了——答應獻身。哇,才睡了那麼一次,他便以終身相許,說什麼他對我是——哇,好難的中文。」黃蝶娘翻著眼白費力地,一頓一頓地,「聽好,我用背的:什麼籐生樹死死也纏,籐死樹生纏到死,說我這輩子被他纏定了。嚇得我差點翻下床,拔腳立刻逃走——」
不過,黃蝶娘有時必須為工作而犧牲玩樂。萬寶路煙草公司贊助紐約芭蕾舞蹈團來港表演,跳完尼津斯基的《牧羊神的午後》,在香格里拉酒店宴會廳舉行一個場面豪華盛大的酒會。黃蝶娘那晚必須帶倫敦劇團的導演去接受香港電台的訪問。當她從廣播道趕到酒店的宴會廳,已是燈火闌珊人去樓空了,氣得黃蝶娘跳腳。我沒膽告訴她煙草公司可能為損害煙民健康贖罪做補償,那晚的宴會出現了四種不同產地的魚子醬,各盛放在卡地亞出品的大銀碗裡,我這輩子沒見過那麼多魚子醬,品嚐之下,以黑龍江的為極品,勝過蘇聯和伊朗的。
英格麗.貝克小姐感到真正的墮落了。
我有備而來,翻著筆記:
英格麗浴袍下的膝蓋本能地悚悚顫抖,殖民地的白種女人在面對被殖民的有色男人時自然的反應,害怕被侵犯非禮的恐懼的同時,英格麗對那唐裝下的身體卻升起一種無以名狀的、強烈的渴望,挑起了她的情慾。她把他和東方的春宮秘術、妓院色情聯想在一起。英格麗掌管不住自己地撲向爬上床向她匍匐而來的男人,扯開他胸前一排中國式的布紐結,趴伏在他不運動的、沒有肌肉卻性感的胸。
「戰爭發生前,不少日本間諜都曾經是雲園的座上客,」黃蝶娘徐徐噴出一門煙,「到雲園來給我曾祖母親自招待,甚至還一起跳過舞呢。當然,他們是以不同的身分出現。」
我的懊喪一掃而空。
古堡的地窖,傳說也在這時成為日本人的秘密刑場,深夜傳出拷刑反日分子的慘叫淒嚎聲,連續數月不止。
「我的上帝,」我禁不住驚呼,「這不把你祖母黎美秀活活給氣死?」
黃理查被激怒了。為了證明自己是完全的男人,他把她壓在下面,膝蓋堅定的碰觸床褥,兩腿緊緊的把她夾住,又一次征服了她。英格麗拼盡全力掙扎,摔跤一樣扭動,試著翻轉壓在她上面的身體,畢竟鬥不過男人的力氣。動彈不得的她,別過頭去,咬緊嘴唇不洩露她的快|感,然後開始罵他。所有英語的惡毒髒話聽在男人的耳裡,轉換成為猥褻的挑逗,色情的刺|激他的器官,令他亢奮到了極點,在英格麗的上面更為放恣熾烈,而這白種女人再也忍不住地呻|吟,她被帶到情慾的盡頭。一種絕望的愛。她被這個在她眼中不完全的男人往下拉,往下拉。
西恩只能出神的望著她,細心照料她的精微的感覺,他把他的蝴蝶和鴉片煙繚繞的妓院聯想在一起,便不自覺地從心裡起了一陣不潔的嫌惡。從小清教徒式的教養作祟使然。西恩把自己放逐到東方來,以為從此可以擺脫他至今仍活在維多利亞時代、注重道德和秩序甚於一切的他的母親,然而,當他面對他的蝴蝶時,他為自己的逃離感到徒勞。
黃蝶娘至今仍是一臉忿恨。據她說,日本鬼子跑進雲園,把西邊房間的傢具搬之一空,鋪上榻榻米、裝紙門,改成和式招待所,取名叫「千歲館」。夜晚點上紙燈籠,召來藝妓在榻榻米上舒手探足跳扇子舞,日本人喝清酒,唱歌,不鬧到天亮不肯罷休。
黃蝶娘帶我穿過迴廊折回古堡大門。那天下午我急著一睹慕名久矣的雲石廳的風采,一上羅馬石柱的門廊,便迫不及待的穿過迴廊,竟然沒留意貫通古堡上下的樓梯,這一道精絕美絕有如一件雕塑的螺旋狀鐵梯,正是黃蝶娘口中的紅梯。為了增添雲園的風姿,當年特地到巴黎鑄造的,洛可可的華麗風格,從下迴旋而上,鮮艷的硃砂紅,在雨天幽微的光線下,靜靜地站在那裡,仿如看守古堡的精靈。
「別高估她的本事了!」黃蝶娘冷哼了一聲,口氣極為不屑,「黎美秀每天除了祈禱,唸經,要不就趴在縫紉機前縫她的洋娃娃衣服,她還會什麼?喔!對了,黎美秀還會一樣,她會害人——」
幕啟時,舞台左邊如意雲紋的花窗下,有個人影倚窗而立。她背對著我,我可一眼認出是黃得雲。她滿頭珠翠,盛妝倚立窗前等待。她推開西洋式的彩色玻璃窗往下看,背著我的視線越過花園的草坪,一園子開得極盛的各色時花,越過噴水池,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花園盡頭緊閉的黑色雕花鐵門。
嚥了一口口水,我考慮比較不具刺|激性的字眼:「這段期間內,你祖父黃理查不止一次在公開的社交場合發表過親日言論。」
諸如此類的議論,「閒話角」從沒止息過。
小官員的太太打斷她:
「想殺他們就先殺死我吧!」
為了這次義賣,黎美秀把雲園采光最佳的鐘樓旁的房間闢為縫紉室,她親手縫了一系列的洋娃娃行頭服飾,從小帽、小手套、披風,到海灘裝、雞尾酒會裝、茶舞的舞衣、晚禮服等無所不有,據說這一套娃娃行頭以高價給輔政司的夫人買回去送給她的小女兒做生日禮物。
「日本人佔領香港後,Great Grandma把自己關在樓上,整整兩年沒下紅梯。她太傷心了。」
「多美麗的紅梯!」我驚歎著。
黃蝶娘聽得不耐煩了,她不再掩飾自己,表明自己是坐火紅法拉利跑車的女人。她說,平生無大志,以玩樂為正職,冬天要到瑞士去滑雪,夏天到人間仙境去避暑。她說,這是他們兩人最後的晚餐,由她請客,反正是會員才能簽帳。
我迫不及待地打斷她:
那一天,香港外海白浪滔滔,風勢逐步加強,氣象台掛起三號風球,港九街道卻仍是紋絲不動,颱風來襲前的平靜。黃理查提早從渣丁洋行下班,沿著德輔道一路自西走來,他要到上環永樂街的錢莊查帳。他布下的眼線向他通風報信,打理錢莊的掌櫃近個把月來交上損友,賭場連連失利,欠下一屁股賭債。黃理查怕掌櫃狗急跳牆,擅自挪用錢莊的公款去還賭債,因之趁其不備,前來突擊查帳。
「雲園遊園會那天,你曾祖母黃得雲,她下樓參加了嗎?」
「也沒什麼。我把電視機前觀眾愛看、想看的,端出來給他們感傷一番,如此而已。」
儘管如此,看完電視,我還是打電話去恭賀她。黃蝶娘的反應淡淡的:
雲園拆卸在即。
「算了,你又知道多少男人?」
「走,上樓去。」那天黃蝶娘拉著我,「帶你去看看Great Grandma的睡房,好讓你不虛此行。」
「花是雪白的,小小一朵朵,開得很密,漫山遍野,像一片雲海,美極了,難怪本地人叫它雲霧茶花。」西恩拉扯過一枝紅茶花,撫弄著黃色的花蕊,「這種紅山茶,跟山上的雲霧茶花一樣都是野生的,屬於香港土生土長的山茶科植物。」
終於等到那一天,西洋人的情人節,一個可以點石成金、空氣充滿魔術氣氛的日子,西恩.修洛捧著一束金子一樣矜貴的紅玫瑰來等待他的蝴蝶。他以他特有微駝的坐姿坐在距離樓梯最近的那張黃花梨木太師椅。黃家上下靜悄悄的,平常陪他的黃理查偕著妻子出去慶祝情人節,西恩枯坐了一會兒,正想留下紅玫瑰走了,黃得雲的貼身侍女霞女輕手輕腳地走下樓來,用眼睛示意跟她上樓。
「他說他在學校學過兩年小提琴,哪天要到我窗下拉情歌,傾訴他的綿綿情意。」黃蝶娘撫著胸,「上帝保佑,千萬別讓他這麼做!」
「應該是屬於暫時性的!」
「哪裡有丈夫陪著來,」小官員的太太壓低聲音,「那女人一個人來的,希爾達.史東親自接她下船。」
「認識我以後,他換了一輛新車,當然還是日本車,載我到赤柱吃西餐,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一隻眼睛深情款款地望著我,另一隻眼盯住窗外。」黃蝶娘抱著肚子笑,「瞄啊瞄的,看什麼?看他窗外的新車,怕被人偷走!」
一個奇異的景象發生了,昏迷中,西恩感覺到他下面的器官起了一陣痙攣,先是像蠶一樣緩緩的蠕動,慢慢地賁張充血,一寸寸地勃起。羞慚使他趕緊轉過身,腹部貼著地,用背脊來覆蓋與遮掩他始料未及的反應。接下來他隱約記得不停地來回搓動他的下肢,眼睛緊閉,嘴微微張開,發出夢囈似的快|感的呻|吟。西恩.修洛在半窒息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做善事嘛,那麼多需要幫助的傷兵難民,黎美秀振振有詞。再說,修洛先生知道黃家有這樣的義舉,也會很高興的。她說服了Great Grandma。」
黃蝶娘還記得小時候,她看到黎美秀幫傭人的孩子縫衣服:
英格麗避免黃理查犯這個毛病。她除了按照心目中的標準把她的情人裝扮成一個體面的西洋紳士,她也開始注重餐桌上的情調。她換上高領長袖的月白絲絨晚餐的正式服飾,點上銀燭台的蠟燭,示意黃理查把銀刀叉碰擊瓷盤的聲音降到最低,黃理查也不覺得被冒犯。他學著用三根指頭輕輕提起高腳水晶杯,細細品嚐陳年波爾多的紅酒。黃理查很欣賞這種燭光晚餐。他想像晚餐之後,放一張華爾茲舞曲的唱片,讓英格麗披上綴有流蘇的那條水銀色長圍巾,把她擁入懷中,在落地窗前的幃幔下翩翩起舞,英格麗的圍巾微拂,該有多浪漫,多美!
黃蝶娘指著花園一叢繁花串串,燦如堆錦的鳳尾桐,說它是她祖父黃理查親手種植的。
來自英國伯明罕的英格麗.貝克小姐開始裝扮她的情人。幫他揀選領帶的花式,袖扣的形狀及質料。她嫌黃理查士丹利街的上海裁縫手工不夠細緻,模仿的功夫不到家,牛津襯衫的小圓領裁製的弧度不夠準確。她量了黃理查領口、袖長的尺才,直接寫信到英國訂購。她又託回倫敦探親的朋友去找馬臣士大班西裝的銀扣,當做禮物送給黃理查,還說自己下次回歐洲時一定要到巴黎找馬臣士家族三代做禮帽的那個店家,幫他訂做一頂漂亮的深咖啡色駱駝絨禮帽。說著,英格麗又拿了皮尺繞過他的頭顱,量了半天尺寸。
她把黃理查從頭到腳地打點,連襪子的顏色也幫他選好。
「根據我搜集到的記錄,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一年,日本領事館陣容盛極一時,占駐港各國領事館總人數的三分之一,日本僑民為數也相當可觀——」
黃理查的英國情婦英格麗.貝克小姐說,和圖書她的墮落始於那個颱風欲來的下午。
結果那天雲園的女主人沒有步下紅梯,步入她自家辦的遊園會。黃得雲拄著沒打開的洋傘,像平日一樣倚窗而立,靜靜地看著花園草坪愈聚愈多的人潮。
黃蝶娘先是聳了聳肩。
「我看你欺負人家情場生手,你是怎樣把他給迷得神魂顛倒的?不用猜一定是玩些欲拒還迎的把戲,故做貞潔烈女狀。」
想來你祖父是看中上海剛來的新移民,比較摸不清你們黃家的底細。我差點脫口而出,幸虧即時給煞住了。然而我還是禁不住感慨,以黃理查在地產商界呼風喚雨,富甲一方,居然還會擔心他的孫女兒高攀不上本地世家子弟,難道黃蝶娘那沒正式入黃家門的母親朱融融的來歷,真的像外界所謠傳的那麼不堪?往更深一層去想,黃理查的心病也許還得向上一代去追溯,他自己的母親黃得雲年輕時不名譽的過去,應該是他心中始終揮之不去的心結吧。這個污點使黃得雲當年娶媳婦時也有自知之明,挑中剛從印尼來到香港定居的華僑來結親,黎家真的不明就裡把黎美秀嫁了進門。第三代黃威廉憑著他的英國律師開業執照在倫敦娶了個異國女士,更是得到祖母及父親的雙重祝福。我沒想到黃理查為他的孫女兒安排歸宿,他的考慮竟然當年黃得雲為他娶親如出一轍,屬意新來乍到,在香港根基尚淺的上海家庭。
「那時祖父黃理查在爭取東華三院的主席頭銜。遊園會結束不久,他真的以高票當選,後來又當了社會服務聯會主席——」
禁不住我的逼問,黃蝶娘只好告訴我那一次遊園會的始末:
「誰帶黎美秀去?再說一遍!」
我暗暗心驚,也有點不甘被黃蝶娘平日張牙舞爪的作派所蒙蔽,忽略了她的出身與教養。電視呈現的是黃蝶娘的另一面,應該說是與她的身分更為接近貼切的一面。我記起她曾經說過,從小她的祖父黃理查很努力地要把她訓練成為一位合乎她階層出身的仕女,從四五歲起,學鋼琴、跳芭蕾、練騎馬之外,還特地情商一位退休的法國領事夫人專門訓練她社交應對禮節,又聘請舞蹈教師來教她交際舞。黃理查怕孫女沒有伴,邀請了和她同年齡的孩子來陪她,把雲園西角樓靠花園的一個房間裝上鏡子,讓孩子們學習交際舞以及舞會上的進退種種禮儀。黃理查還親自挑了一個名叫史賓塞的少年當黃蝶娘的舞伴。
西恩.修洛的耐心是從小被嚴格的家教訓練得來的,每次父親出遠門回來,他知道男僕拎的行李箱中一定有送給他的玩具。父親從不一進門就給他,西恩心中愈急愈要裝做毫不在乎,一直等到吃過晚飯,臨上床,禮物才會到他手中。他以同樣漫不經心的態度,典型英國公立學校出身有修養的紳士,耐心地等待他的蝴蝶翩然下樓。
我拉她去聽市政局主辦的演講,希望使她得到啟發,黃蝶娘左挑右選,答應我去聽一場「日軍尖刀下的香港婦女」,主講者是位港大社會系的女教授,獨身的女性主義者,最近為了聲援慰安婦站出來討取公道而備受媒體追逐報導。
「沒想到他非但沒被我嚇跑,反而躍躍欲試,這也算是中產階級的冒險精神吧?」
「那個女人是個未婚媽媽,史東醫生幫她接的生。兩個人同進同出,親密得什麼似的!」
「這些經常到雲園走動的日本人,後來身分暴露,居然是身懷任務潛伏在香港的日本間諜——」
銀燭台上的蠟燭愈燒愈短,夜漸漸深了。黃理查從不留下來過夜,再晚他也必須回去。春宵苦短,連桌上那盆水仙也隨著時光流逝而憔悴了。慾望從隔著餐桌款款互望的眼睛升起,英格麗害怕洩露她的渴望,把長裙下的大腿緊緊併住。他在等待自己先投懷送抱,這個壞男人。她可不肯屈服。
日軍攻打香港那十八天,希爾達和她小圈子的密友被困在山頂聖安娜醫院。窗外槍聲呼嘯而過,這群進步女性在極度緊張壓力下開始爭吵,為微不足道的小事細故而反目,鬧得不可開交,英格麗眼見她們親密無隙的友情如同窗外的炸彈一樣爆炸成碎片。
回到香港會所的餐桌上,黃蝶娘說謝謝他情人節送的花,一大束劍蘭,還是白色的。彼得.馮分辯不送紅玫瑰並不表示沒有愛情,他特地選了價錢公道又不易凋謝的劍蘭。黃蝶娘本想告訴他西方人風俗,只有出殯才用劍蘭,又想到分手在即,懶得多費唇舌。
最後,不知哪一個先採取主動,總之四片嘴唇狠狠地膠貼在一起,四隻手忙著拉扯卸下對方多餘的衣物,一路脫,一路往臥室走。那朵黃理查從小花園摘來親自插在她鬢邊的梔子花,也被委棄在昏暗的走道,兀自枯萎。
黃蝶娘披了件深紫色爬滿蔓蘿花的和服見我。她夾著香煙,額前一綹寒髮掉了下來,遮住一大半眼睛,露出半截大腿,做出煙視媚行的姿態。她還在演戲,接著電視節目的劇情往下演,她在扮演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
自從日本人把聖安德烈天主堂改為神社的那一天起,香港就在黎美秀的心中死亡。她穿了一身黑為香港守喪,把自己關在雲園的鐘樓足不出戶。她派人去搜集日本人散發給市民遊行揮舞的「紅膏藥」國旗,用剪刀將血紅的太陽剪了出來,縫成開襠褲給傭人的孩子穿,使太陽旗胯|下受辱。當上帝的聖殿可能淪為軍妓院時,黎美秀再也沉不住氣了,她在黑色的胸前掛了一個白銀的大十字架,到瑪麗醫院找希爾達.史東引見鮫島牧師,帶她去見日參謀長營波。如果日本人不收回成命,她將在教堂前引火自焚以身殉道。
黃蝶娘的構想如願地實現了,只不過不是戲劇舞台上的搬演,而是出現在電視螢光幕上。香港一家英語的電視台,為懷念即將被拆卸的雲園特地製作一個歷史回顧的懷舊專輯,由黃蝶娘旁白敘述雲園燈火輝煌的過去,節目就是從二樓迴廊一景開始。
聽了如此細緻入微的觀察,西恩不禁把視線從那朵紅山茶轉移到黃得雲的脖頸,那天她穿了低領緊身的西式湖綠連衫裙,露出一截雖然鏤刻歲月卻仍不失細長瓷瓶一般優雅的頸項。西恩折下那朵紅山茶,為她插在一頭新燙的鬈髮鬢邊。他的手捨不得離開她,手背輕輕地滑劃過她細心保養的下顎,克制不住地撫摸她仍然膩滑的脖頸。兩個人挨靠得那麼近,不知不覺地擁抱在一起。他俯下臉吻她,先是用舌尖試探,靖蜒點水似的在她的唇的邊緣點了一圈。被吻的承接他的舌尖,忍不住踮起腳跟攫獲住男人的潮濕的薄薄的嘴唇。
「雲園變成上帝的代罪羔羊,」黃蝶娘忿忿地,「這都是黎美秀的傑作,她出賣了雲園!」
「以當時黃得雲的心情,怎麼會允許她這樣熱熱鬧鬧的辦義賣會?」
「哈,照他的標準,你黃蝶娘是一等一的醜女。」我尋她開心,找到報仇的機會了,「你不是一天到晚坐他的日本車到處兜風?」
然而,英國人只是出神的望著他的蝴蝶,好似他已經感到心滿意足。
三
「這個專業人士的功夫如何?有什麼不一樣嗎?」
自以為是進步女性的英格麗,早就想加入希爾達的圈子。當她還在梅夫人婦女會的圖書室審查小說時,每讀到書中描述具有新思潮女性如何在倫敦、紐約推動婦女解放、女權主義運動,英格麗總愛把書中的人物和希爾達聯想在一起。
黃理查穿著府綢唐裝,腳上趿著布鞋,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英格麗面前,出現在她雪洞似的白色的臥房。她剛洗完泡沫澡,披著白色浴袍,像隻毛茸茸的白貓,懶懶地躺靠在她維多利亞式的桃花心木床上。她手肘撐在堆得很高的褥墊枕頭,俯望著向她急步走來的人。來人唐裝寬而柔軟的袖子搧出一股陰柔的風,她的一半黃種血統的情人,身穿唐裝布鞋,變成一個十足的黃種人。
深秋黃昏的夕陽,斜射紅山茶有蠟光的樹葉,閃耀出油綠、蔚藍、深紫不同的顏色,晚霞染紅了花樹叢叢裡耳邊鬢邊廝磨的情人。
英格麗在烽煙炮火中遠遠看到依然無恙的淺水灣酒店,她曾經想望有朝一日與心愛的人結婚後,到酒店來度蜜月,住在面海的房間,清晨與新婚丈夫手牽手在棕櫚樹下漫步,黃昏時並肩坐在沙灘上看日落,晚上相擁在豪華的舞池,跳舞跳到夜深!
黃蝶娘把頭轉到一邊,一副無可奉告的神情:
從此之後,他找到了自娛的樂趣。把自己鎖在宿舍內,脫下腳上的長襪,赤身裸體地趴伏在白床單上,把長襪纏繞他細瘦的脖頸,拉到缺氧的半窒息狀態,配合下肢的扭動,以此達到虛脫的快|感。有幾次,縊頸的時間過久,西恩癱倒床上不省人事地暈死過去,一直到凍醒過來,頸間留下一圈青紫瘀血。他欲罷不能。
黃蝶娘結束了快餐店之旅,她和彼得.馮的愛情卻開始進入情況。這是他的第一次戀愛,整個魂魄全給黃蝶娘勾攝了去,愛她愛得發狂,口口聲聲說要為情而生為情而死。黃蝶娘雙手交插胸前,捧著心模仿彼得.馮的姿勢。他學著流行小說的句子,什麼相思未眠的深夜,他抽著薄荷香煙,耳聽如泣如訴的情歌,想念情人的淺笑,無限的捨不得——
西恩從來沒有因家中缺乏一個女主人,而使他感到有所缺憾。搬離酒店套房後,住進太平山頂按照他的品味重新裝修的「藍屋」,西恩聘請了一對夫婦幫他管家,照料他平日的起居。一遇有銀行送往迎來的宴會,他從中環請來專門代辦西式宴會的外燴,從雞尾酒調酒師、侍者,到大廚一應俱全,一大早就用車子載運一切宴會所需上山。身為主人的西恩只需監督傭人沿著花園走道一路點上燈籠,他親自剪下園中盛開的大理菊,把一朵朵橘黃、紫紅、純白的斷根的花,放在盛水的大碗,讓鮮花飄浮水面當裝飾。
黃理查無力阻止她的情婦拋頭露面。他為此苦惱。
「守軍投降,日軍入城。」女教授說,「日本將領為犒賞攻港的部隊,特別給兵士放三天假,任他們胡作非為。這時連傷兵醫院的護士也難逃受辱,醫生不得不把護士裝扮成病人,用繃帶包紮頭髮,避開眼露淫光的日軍。一般婦女也人人自危,故意穿上殘破的衣服,並以油污泥垢塗面,作為掩護。」
日軍來襲的前兩天,駐港的英國人仍舊在跑馬地快活谷舉行賽馬,人潮熙來攘往,熱鬧非凡。皇家蘇格蘭樂隊老遠從九龍深水涉渡海到馬會來演奏以娛嘉賓,同天下午威爾斯的兵團還在木球協會進行比賽,晚上各大酒店的盛大宴會,港督楊慕琦最後決定出席半島酒店以籌款購戰機為名的舞會。
「Great Grandma上了年紀後,開始不|穿無袖的衣服,後來連短袖也不上身了。聽我爹說,一有家庭聚會,她還是打扮著,夏天喜歡穿喬治紗碎花洋裝,長袖子是透明的,到了袖口用銀扣子扣住,隔了一層紗,帶點神秘,也看不清她臂膀鬆了的皮膚。」
黃蝶娘忽發奇想。本來要給它安排一個轟轟烈烈的終結,計劃在古堡的前院搭上露天舞台,銜接二樓迴廊,實地搬演重現她的家族史,她甚至構想了一個很戲劇性的開場:
「黎美秀的秘密交易可害慘了雲園。」
「是呀,祖父還接受過當時的日本總領事岡的邀請,週末出海遊船河——」
「把國寶字畫裝入棺材,隊員們頭紮白布身披重孝,扮成送葬的行列,哭哭啼啼穿過日軍的崗哨。吹鼓手一曲曲催人酸淚的哀樂,引得日軍禁不住鼻酸眼紅——」
「戰爭爆發前,那個經營船運的山口來不及逃脫,他被香港保安人員以間諜行為拘捕審訊,勒令他離境。日本佔領香港後,」我讀著資料,「山口搖身一變,換上軍裝,騎在馬上入城接收香港。這個山口就是雲園的常客?」
「好像你親眼參加過似的!」
「美是美,可惜花和枝幹的距離近了些,難道你不覺得嗎?」
日本人也不放過港、九的基督教、天主教堂,拆掉禮拜堂內的座椅、講壇用來養軍馬當馬廄,「這還不夠,差點把九龍城的浸信會教堂改成軍妓院。」女教授在唏噓聲中結束了演講。
彼得.馮最先的反應是如果黃蝶娘棄他而去,他此生將「心如蓮子常含苦,愁似春蠶未斷絲」,可憐兮兮說了一大堆。黃蝶娘舉手招侍者簽單,那位服侍過黃家三代的老侍者,把帳單放在一隻銀盤,畢恭畢敬地送到黃蝶娘的面前,還說中午黃大法官才來過,與輔政司威爾遜爵士共進午餐。彼得.馮突然一下清醒了,他說他終於看清黃蝶娘的拜金、拜地位和其他女人毫無兩樣,她像條毒蛇,擇人而噬,祝福她下一個物色的公子是個冒牌貨;祝福完摔著椅子,氣憤憤的走了。
以後每次上黃家,傭人從他手中恭謹地接過帽子、外套,奉上一杯香茶。他就坐在那張太師椅等待黃https://m•hetubook.com•com得雲,等待她妝扮就緒姍姍下樓,由他挽著去赴殖民地的社交圈以各種名目舉行的餐宴舞會。
「史東醫生的建議保全了香港的一般婦女,沒想到回到山頂家中後,卻看到女傭衣衫不整地坐在地板上哭泣,她被以清查戶口為名的日本憲兵強|暴了。」
一
義賣會過後,黎美秀保留鐘樓旁這間縫紉室。
「她說腳上不停的踩著縫紉機,可以懺解她的緊張的情緒。」
隨著搜捕抗日分子及重慶分子的滲透,日本人的監視愈來愈嚴密,封鎖交通清查人口,安排出逃的工作更形艱鉅。走水路偷渡的人士,黑夜從銅鑼灣下小艇,到九龍西貢轉大木船。為了躲避敵人截查,往往在海上漂游數日才抵達海豐。陸路逃亡,更是艱難重重。日軍夜晚宵禁戒嚴,白天沿途關卡崗哨檢查證件截停盤問,寸步難行。幸虧日本人為了減低糧食負擔,實施歸鄉政策,逼迫港人回返原籍故鄉,劉黑仔和同志們混入歸鄉人潮中,化妝成回鄉的難民,在約定的地點以暗號接引素未謀面的逃亡人士,輾轉逃離。
彼得.馮告訴黃蝶娘,這份工作簡直是為他量身訂做的。他母親為了養家,在茶樓推點心車,他從小就被帶去打工,隨著貨車到龍蛇混雜的市場載貨,對旺角廟街一帶瞭如指掌,摸準當地居民的消費心理,建議老闆在西洋菜街開快餐店。
七
我睜大眼,在走馬燈似轉換不停的黑白舊照片中,一路試著找尋辨識我心目中的黃得雲,鏡頭卻換成一位麗人的背影特寫,穿一襲沙漠色系淺砂紅拖地的光緞晚禮服,V字形的露背裝,腰下打了一個大蝴蝶結,裙襬是寬褶繁複的折襉,隨著走動,使人想起開屏的孔雀。晚裝麗人緩緩迴旋轉身,舞台亮相的漂亮姿態。
日軍舉行入城儀式那天,衛生部長江口聲稱新年快到,如不趕快闢出軍妓所,供應四萬日軍,後果由港人自負。希爾達.史東女醫生不能忘記英國守軍投降那天,那個黑色的聖誕日,戰時改為臨時的聖史蒂芬學校內有五十二個傷兵死在日軍刺刀下,看護的中外護士慘遭強|奸、輪|奸,無一倖免,三名英籍義工被凌|辱至死。
「我的上帝,一屋子俗惡的中產階級專業人士!」
下一天,我如約而至。
她讓那襲輕柔的白紗長裙掛在那裡,一陣風吹過,透明白紗的長袖子輕輕拂過黃得雲的右肩。
黃蝶娘歷歷如繪地回憶著。她也說遊園會那天,全場最出風頭的不是黎美秀,而是他的祖父。那天下午,黃理查風度翩翩,禮服下是精雅的銀白絲質背心,打著斜紋領帶,下身穿了花條紋的長褲。他周旋在華洋賓客之間,一下彎下身殷殷垂問盲眼的孤兒,似乎頗具矜恤孤寡的同情心。他也向修女脫帽致意,禮儀周全,對其他客人更是招呼周到,充分表現他長袖善舞的社交才能。
黃蝶娘說我少見多怪。
我在驚艷之餘,心中感到遺憾與些微的惆悵。黃蝶娘利用這個電視專輯,已經把她的家族史演了一回,甚至連黃得雲當年穿的禮服都拿出亮相,風頭噱頭都出盡使盡了。照她的個性,她還會有耐心回去繼續編寫她的舞台劇本嗎?我很懷疑。
那個掛三號風球的下午,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見他的愛人,除了冉冉升起的慾望,是否也像他出其不意的到錢莊查帳一樣,突然出現在英格麗的小綠屋,不,他的小綠屋,趁她在毫無防備中,給她一個措手不及的突擊?
第一次英格麗也像現在一樣,蜷曲身體,抱住一隻枕頭堵在她依然狂跳的胸口,仍未從驚恐中恢復過來,她被自己的所作所為嚇住了。儘管每次約會她腦子裡盤旋著這種可能性,甚至以一個輕佻的眼神、一個放肆的動作有意無意地去挑逗他,讓他採取主動。終於真的發生了。被褥枕上處處沾著他的氣味,髮蠟古龍水混合著雪茄的味道、男人的味道,更確切地說,混血男人的味道。
西恩沒有心情留下來跳舞,他來到月光淒美的甲板,扶著煙斗回想。也許是為了逃離婚姻,他才把自己放逐到東方來。先是在馬來亞的叢林離群索居,然後來到四面環海的孤島香港繼續他獨身的生活方式。那一次缺水水荒,黃得雲到他下榻的酒店來洗澡,西恩以為自己一時衝動,邀請了沐浴後看起來柔軟嫵媚的女人當他的女伴,出席淺水灣酒店的開幕酒會。他知道他其實是在利用這個黃皮膚的中年女人去摒擋老鷹似的盤旋在他四周,急於把女兒、外甥女、侄女嫁給他的太太們。
黃理查出其不意的出現在錢莊,命令掌櫃搬出青布面的帳簿,堆滿了寫字檯。他上樓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束縛脖頸的領帶,脫下西裝,從衣櫥取下一件寶藍府綢唐裝上衣換上。他知道下午在錢莊有一陣子耽擱,又踢掉皮鞋趿上柔軟舒適的布鞋,捲起裌襖寬寬的袖子,好整以暇的在紫檀木桌前坐下。紫檀木桌後面,黃理查從一個西裝筆挺的洋行買辦轉變成為唐裝打扮的錢莊東主。
「滾回到你的黃色的妻子那裡,做個完全的男人吧!」
節目已進行了一半,攝影機始終跟著黃蝶娘在花園外打轉,仍未進去拍攝雲園的內景。我抱著手等著看好戲,電視台的美工、剪接師耍了半天障眼法,我倒拭目以待,看工作人員如何化腐朽為神奇,把雲園裡面一間又一間早已荒廢,空無一物僅存四壁的房間,變魔術一樣無中生有,回復到從三十年代中期完工後,一直到日本佔領香港前,夜夜笙歌曼舞,衣香鬢影燈影酒光的場面。
「居民流離失所,」幻燈打出大佛口的一棟舊樓,「一個生病的婦女不能在限期內搬出,被日軍從這棟樓的窗口丟下活活摔死;她的丈夫奔下去探看,當場被亂槍打死——九龍的慰安區也使千戶人家一夜之間無家可歸。日本人把旺角一所中學校舍改作為軍妓院,每天從各處載來一車車的婦女,不甘受辱撞牆自殺或呼救死於刺刀之下,滿載屍體的卡車不斷從慰安所開出——」
他從來沒打算成家,也十分不齒他的兄長選擇結婚對象的態度,那比評選一匹馬好不到哪裡去。同是用打分數來判斷取捨,女方的門弟、財產的比重遠遠高於容貌與品德。在平穩地駛往英國的豪華客輪上,西恩剛從船長的貴賓桌享用完五道菜的精美晚餐,樂隊的舞曲揚起,他禮貌地婉謝船長善意為他安排的舞伴,一位度完聖誕假期,回愛丁堡繼續學業的單身女客。
女人們全都向她圍攏過來,小官員太太讓她們催促到有點不耐煩,才神秘兮兮地透露她的小道消息:
她所憧憬的蜜月勝地變成了人間地獄,走廊樓梯躺滿餓得奄奄一息的避難者,客房床上躺著斷肢流血的傷兵,而酒店外的槍炮一聲緊似一聲,愈打愈激烈。聖誕夜前夕,淺水灣酒店終於失守,日軍持槍大搖大擺衝進來接收,釘鞋敲擊著長廊長驅直入,用槍尖押走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的避難者。他們衝上二樓,踢開房門,眼看一屋子傷兵就要死於日軍刺刀之下,穿著護士服的英格麗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挺身而出。
英國人對迫在眉睫的大戰卻掉以輕心,以為港、九要塞構築的防禦,便能嚇阻日軍的輕舉妄動。他們低估日本軍的戰鬥力,相信種種錯誤的情報,諸如機師不敢夜間飛行,日軍不習慣夜戰,投彈又欠準確等等。英國人盲目輕敵,以為香港可倖免戰亂,一直到駐紮深圳的日軍一度衝過羅湖邊界,港督羅富國才大起恐慌,開始撤僑,勒令駐港的英國婦孺離境。從一九四〇年下半年開始,安排船隻免費搭乘前往馬尼拉。香港政府對撤離政策有明文規定:純種的英國婦孺得以從馬尼拉再轉往澳洲,歐亞混血的只能滯留馬尼拉,但生活費皆由港府負擔。
英格麗被分派到希爾達.史東醫生手下當義工。希爾達是留下來的英國女性當中官階最高的一位。生有一頭火紅的頭髮的她,思想激進,是勞動黨活躍的成員,隨著醫務總監的丈夫來港,自己任職衛生署,早兩年與殖民地幾位熱心的英國女士組織一個「禁娼會」,由最富聲望的女作家史蒂拉.班森執筆,完成一份陳情書,呈給當時的香港總督。希爾達也是第一個在殖民地推行節育計劃,帶頭召集了五十個華洋醫生,鼓吹家庭生育計劃。
「像操作機器一樣,衝進衝出,很色,好像少了點情!」
話雖如此,電視上黃蝶娘戴著白絲手套,端著英國細瓷茶杯喝下午茶的姿態,她絕對是含著銀匙出生的大家閨秀。
我的視線隨著螺旋狀一路蜿蜒盤旋而上,回轉山優美的弧度。每兩個梯級之間是鏤空的美麗花草,幽微的光從鏤空的間隙篩進來。我想像雲石廳的樂師奏完最後一支舞曲,賓客散盡,黃得雲略帶懶懶地牽曳晚禮服的長裙,一級級步上紅梯回到樓上休息。她的體態猶是輕盈,一手扶著典雅的扶手,她孔雀般美麗的裙襬一級級掃過紅梯往上移走。每上一層,梯級之間的鏤空雕花,便露出一點幽光,她宛轉如流風地迴旋而上,一直到黑暗把她的裙襬完全吞噬隱沒。
「你倒是聽了不少謠言,」黃蝶娘爽快地笑著,「今天沒空,下次你來找我,我告訴你第一手資料。」
演講廳靜默了下來,連黃蝶娘也收斂了她慣有的嬉笑之色。下一步是開闢慰安所,灣仔大佛口附近一百六十多戶居民,在日本憲兵的刺刀威脅下,限三日之內搬出。
我說出了疑惑。
黃得雲每天臨窗而立,等待雕花的黑色鐵門開啟,她要等回離她遠去的愛人。
華爾茲舞曲戛然而止。一個最像終結的終結。
「嗯,勇於嘗試新花樣,不肯輕易服輸,喜歡接受挑戰——」
而她早已不再這樣地向他調情作態了。他尤其不能忍受一星期兩次,英格麗到會員以白種人為主的會所去打網球。雖然球伴是女士,但是,想像她穿著縮到膝蓋上的短裙,眾目睽睽下奔跑打球,圍觀喝采的男人——她的同種的男人,一定心不在她們的球技,而是別有企圖。
由她飾演的雲園女主人,她的曾祖母黃得雲,身穿三十年代流行的波紋綢小領洋裝,側臉倚立二樓迴廊的欄杆看日落。等到最後一抹晚霞消失天際,她緩緩地從迴廊漫步到舞台,燈光啪一下亮了——
希爾達.史東醫生透過關係輾轉介紹,由日本牧師鮫島盛隆陪同,往見江口少校,透過牧師翻譯,江口表示立刻要五百名軍妓。史東醫生解釋香港遵守日內瓦禁蓄奴條約,不容許有公娼。但她在地圖上指出水坑口塘西的私娼寮,幾年前鼓吹禁娼時她曾去探視過。
英格麗在上面就是從這次開始。她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下賤,她罵他,要把他踢下床。
搬入雲園後,黃得雲捏著細紗白手絹,在雲石廳的那張美人椅半躺半靠了下來。她等待著憑窗而立咬著煙斗的西恩轉過身來,向她走近;她等待著被愛。然而,西恩背對著她,偶爾回過頭來,把煙灰彈在茶几上的煙灰缸,美人椅上的黃得雲感覺到他只是在出神的望著自己,遠遠地望著。
香港淪陷前三天,她被派去淺水灣酒店醫護傷兵。戰爭期間,酒店成為避難所,英軍佈防頑強抵抗,傷亡頗重。英格麗背著救護箱,離開希爾達和她的反目成仇的進步女性,坐上軍用吉普車時,她長長的舒了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如果再在醫院待下去,下一個無故尋隙吵架的極可能輪到她。
英格麗接受護士訓練結論後,有幾次跟隨希爾達押送醫療用品到大陸,差點跟她去漢口巡視軍醫院。希爾達回來後叫苦連天,抱怨她住的漢口法租界旅館,又熱蚊子又多,沒睡上一天好覺。
黃理查還在澳門。又一次他靠動亂狠狠地發了一筆橫財。香港開埠以來碰上第一次戰爭,港澳海上交通斷絕,黃理查被羈留在澳門幾個月。他逮住時機,利用戰亂貨運中斷百貨奇缺的機會,囤積貨物高價出售以獲取暴利。他僱了拖船、小汽船載棉紗、白甘油、電話儀器到廣州以物易物,換回糧食、麵粉、米、大豆、糖,再以黑市價賣給日本人運回東瀛。黃理查的船經過日軍集結的海上,要懸掛日本的太陽旗;一遇到國民黨的海軍,又換上青天白日旗。遇到海盜攔劫,不僅整船貨物盡失,船員被脫去衫褲,剝得赤條條的。只有黃理查才敢冒險去賺這種刀口上的戰爭財。
「拿一台史但威鋼琴來換你,」我開玩笑,「那經理太虧了。」
外遇性陽痿。患者由於內疚、負罪感,對環境的不適應造成的恐懼,神經緊張不得鬆弛,因此不舉。
憑我這外來者的冷眼旁觀,我覺得七十年代後,香港在短短的時間內,經濟發展有如此驕人的成就。除了得力於它先天優越的地理位置,水深廣闊的海港適合發展開放型的海島經濟,政和圖書府徵收低稅率,對經商一向採取放任不干預的政策,加上完善而穩定的法律制度外——這些條件無疑地可幫助經濟的發展和促進社會繁榮——另外有一項官方文宣很少被提及,卻令我心折歎賞的,是香港人的勤勞搏命,兢兢業業。不要說黃蝶娘在新居入伙聚會上碰到的那些專業人士全是拚命的工作狂,就連一般學有專長的女強人,有的還是嫁入豪門的貴婦,每天由司機開著大房車載來上班;別看她們身穿香奈兒套裝,珠光寶氣,做起事來一樣不含糊。
其實他們是港督麥里浩本土化政策下出爐,第一代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出生於二次大戰後,受到殖民式西方教育的洗禮,嚮往資本主義的成就,已經在政府部門或企業管理階層佔了不大不小的位置,對自己的專業知識頗為自信自負,野心勃勃。這群新興的中產階層開始無法容忍由上而下的傳統殖民統治,漸漸形成一個壓力團體,憑他們的專業知識批評香港的經濟政策和政府施政方針。
「東方和西方在這裡巧妙的結合了,除此之外,雲園還有一個道地的中國庭園——」
這算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她也不怕閃了舌頭。黃得雲十三歲被人口販子綁架到香港來的前一天,還下田踩水車,清末廣東四大名園之一的東莞可園是什麼樣子,她一定連看都沒看過,哪來想念?
我拍手大叫活該,又向黃蝶娘逼供:
「答對。日本人無孔不入,情報人員偽裝成遊客、酒吧的調酒員、餐廳侍應生、按摩師、理髮師——」黃蝶娘扳著手指數,「當時全香港最高級的酒店——告羅士打大酒店的理髮師,專門替總督、輔政司,還有——」
雲園的紅茶花頭一回盛開,西恩陪伴她漫步紅花叢中賞花。他提到上個週末到新界採集植物標本,大帽山山頂野生的山茶樹開得正盛。
彼得.馮切了一塊牛排,放到嘴裡嚼,他說他們快餐店的肉類直接向國外買,可便宜一半,這是他們公司制勝之道的原因之一。
「那時自助餐的風氣還不普遍,一些年紀大一點的顧客坐在凳子上,等不到人招呼,憤憤而去。窮學生卻很幫襯,豐儉隨人,快餐店就這樣做起來了。」
傾心於他的蝴蝶之後,西恩.修洛隱名埋姓,看遍殖民地的醫院,在泌尿科的儀器下,接受一遍又一遍的檢查。醫生診斷他的器官狀態良好,說他的性功能障礙應該是屬於心理的因素。西營盤國家醫院一位崇拜佛洛依德學說的年輕醫生,暗示西恩是否戀愛著的是個不該愛戀的女人,他瞄了一眼病歷上的婚姻狀況一欄,看到西恩謊稱已婚,年輕的醫生為自己輕易得到結論而沾沾自喜,他振振有詞地抬出一個性心理學上的名詞:
這與以往的幽會太不相同了。從前,黃理查每次一進門,從不在客廳稍做逗留,他總是迫不及待的直奔臥房。雪洞裡有一個渾身被慾情燃燒的女神張開雙臂迎接他,等待黃理查撲上去,溶化她,撲滅她的慾望,把自己也一起銷熔。然後,在熱情再次被激起的空隙間,黃理查點起一根煙,英格麗披衣下床,到廚房端來一盤三明治,兩人坐在床上狼吞虎嚥,食物下肚製造了力氣,黃理查把空了的盤子移到一邊,擄過女人雪白的肩,又一次按倒她——
我來到黃得雲生前幽居的所在,她生命中最後一次驚心動魄的愛情就是發生在這裡。我把背緊貼著房門,閉上眼睛,興奮得無法一下子使自己去面對雲園的女主人存活過的空間。我屏息品嚼黃得雲殘存飄浮空氣中的脂粉暗香,深深吸嗅著,沒想到吸入鼻子的卻是一種取名為「激|情」的香水味,混合著充滿野性的慾望的,應該是黃蝶娘的味道。她在雲園拆卸的前夕,住到她曾祖母生前的房間,為了懷舊與醞釀靈感,編寫以她家族史為題材的劇本。
下一次彼得.馮再來纏她,黃蝶娘故意編了好些她在床上稀奇古怪的癖好,諸如戴摩托車頭盔做|愛會使她高潮連連,要求他穿上溜冰鞋來刺|激她之類的,以為如此一來彼得.馮會知難而退。
一頭原本經常披散的長髮給一絲不亂地全攏了上去,戴了一頂古風趣致的軟呢無邊圓帽,邊緣還插了一根彩色斑斕的羽毛;她身穿香奈兒的合身套裝,裙子長過膝蓋下好幾吋,襯得她窄窄的腰身臀圍更為苗條。套裝的顏色是三十年代歐洲巴黎的女士又愛又覺得驚世駭俗的鮮粉紅,英文所謂的「shocking Pink」。電視上這個舉止嫻雅體態修長的美女,有如當年香奈兒最具氣質風韻的模特兒借屍還魂。我簡直無能相信她就是我所熟悉的黃蝶娘。
黃理查的妻子就這樣出現在英格麗面前,在她毫無防備的愕然之下打了照面,英格麗差點忘形地脫口而出,問她黃理查人在何處?他可從澳門回來了沒有?
「說到優生,她們圈子最近又多了一個,從紐約來的,捧了個大肚子下船——」
然而,要離開的竟會是西恩自己。黃得雲沒留意到他看著她的眼神,多了一分黯然的惜別之情。一曲未了,西恩俯下臉,偎著她戴花環的鬢邊,輕聲低語:他要離開她,回英國去了。
「希爾達.史東,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女醫生,」威士忌酒商的妻子首先發難,「對我們正眼不看一眼,反過來自己降格去跟什麼孫中山夫人,那黃皮膚的女人組織什麼優生學會——」
黃蝶娘形容遊園會的盛況:
「接下來,他喜孜孜向我宣佈一個好消息,快餐店老闆答應給他百分之二的公司認股權。」黃蝶娘扮了一下鬼臉,「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擁有我。」
「這個亭子叫孽紅小謝,雲園的創建者,也就是我的Great Grandma,專為想念她家鄉的可園而特地蓋的——」
「他又回來了。英國人實在太想念他的蝴蝶,離開一年不到,又回到香港來了。」
最後那一晚,他一如往常,來到螺旋形的紅梯上,靜靜地等待樓上臥室裝扮的黃得雲;等待她畫眉施粉,盛妝出現在樓梯口,令他眼前一亮,為之驚艷。然後,晚宴的女主人流風回雪般宛轉姍姍下樓,他迎上去,溫雅地挽著她步入雲石廳。他總是等著她,從多年前第一次接她到淺水灣酒店的開幕酒會,他就開始等著她。那時黃家還住在般含道,西恩.修洛比預定的時間早到,被請去坐在距離樓梯最近的那張黃花梨木的太師椅等待。上了樓一轉角,就是黃得雲的臥室,他等待她妝扮妥當,把她帶到淺水灣酒店。那晚是黃得雲在殖民地上流社交圈的首次登場,她一身黑絲絨繡銀花的高領襖裙以簡馭繁壓倒群芳,驚動了在場的中外賓客。
「有照片為證。黎美秀好不容易獨當一面,她請了攝影師,把遊園會從頭到尾拍下來,整整兩大本,幾乎每一幀照片都有她。」
她是怎樣讓自己往下溜到這個地步的?英格麗蜷曲在被褥狼藉的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第一次,那是在黃理查一手拎著工藝精巧的古董鳥籠,另一手帶著孝敬鸚鵡喬治的綠豆粉、酒餅蟲到來之後。這個渣丁洋行有史以來最年輕有為的買辦,養成了每次來看她,必是兩隻手各拎一件禮物的習慣。他想方設法去討這金髮藍眼,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的歡心。他變成中環連卡佛百貨公司的常客,從絲|襪、香水、圍巾到卡地亞的首飾珠寶,他一一成了品味流行的行家。
年少時的西恩.修洛,相信保持童貞可增加活力。宿舍牆上牛頓九十多歲的照片,依然神采奕奕,皮膚不見一絲皺紋,西恩認為是這位科學家終生奉行禁慾主義的結果,發誓以他為榜樣。然而,年少的他又禁不住違背了公立男學校清教徒式的教育,上廁所小便時,嘴裡偷偷哼著流行校園的一些猥褻的歌,他暗自揣摩歌詞「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緊閉的窗簾內,拿著阿波羅的蠟燭」的含義。
「義賣的攤位沿著花園當中的噴水池周圍擴散出去,從二樓陽台看下去,搭在草地上的帳篷像一朵朵大蘑菇,開滿了花園。修女還領來盲人院的孤兒賣他們編織的毛衣——」
五
六
「拜託,你在編劇啊,哪來這麼巧!」
「我身上的這件晚禮服,」黃蝶娘說,「是Great Grandma在最後一個舞會中所穿的——」
幻燈打出希爾達.史東的照片,這位英姿瀟灑的女醫生被演講的女教授讚譽為戰時的女英雄,她的義行保護了許多良家婦女,免受日軍糟蹋。黑白的幻燈,可惜看不出她一頭火紅的頭髮。
「慢著。西恩.修洛不是回倫敦去了?那是在戰爭發生前呀!」
黃理查再也坐不住了,他推開帳簿算盤,跟著布鞋,也來不及換下身上的寶藍府綢唐裝,便匆匆下樓離開錢莊,走出華人聚居的永樂街,在那個颱風欲來的下午,以風一樣的速度直奔寶雲道,前去佔有他的情婦。對,不是去愛她,而是像征服者一樣的去佔有她。這個他用山坡上的小綠屋、汽車、鮮花、鑽石、漂亮的圍巾來供養的,他希望完完全全據為己有的白種女人。最近黃理查愈來愈覺得他無法完全佔有英格麗,從她看別的男人的眼光——特別是和她同種的男人——黃理查覺得她還沒有死心。尤其是當她面對穿白制服的海軍軍官,作態的搖著鏤刻精美的象牙扇——黃理查買給她的,遮住半個臉,露出兩隻遠洋海水一樣的藍眼珠,頻頻送去秋波,那把張開的扇面,黃理查覺得是在向人昭示她還是尚未停泊靠岸的風帆。英格麗仍然在找尋。
這個人前人後不斷被議論著的女人,一開始西恩對她的過去便有所風聞。社交場合中,他感覺到那些自以為優越過人的仕女們,從骨子裡對他的女伴的不歡迎,西恩倒是被她的那種奇異的魅力所吸引。歲月似乎不敢在她的臉上駐留,他無從知道他的蝴蝶的年紀,那是一種廢墟的美,夕陽下的廢墟,謎樣的神秘而凝止。
英格麗.貝克小姐說,她的墮落始於那個颱風欲來的下午。
那一次雨天的古堡雲園之行,我在已然荒廢空虛的雲石廳,怔怔地望著拱門圓柱的金色裝飾,隨著時間流逝,人去樓空熱情冷卻之後,剩下的只有惆悵的感傷。
黃蝶娘做完電視台的雲園回顧專輯之後,對編寫她家族史的劇本,已顯得意興闌珊。
鏡頭追隨她來到乾涸的噴水池前。米黃色大理石台基上面,擎著盛水大圓斗的四尊希臘女神的典故,黃蝶娘特別提到英國設計師採取東方文化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意象,把盛水的大圓斗設計成荷花瓣的造型。
沒頭沒腦丟下這麼一句,她便想起身離開,我按住她。斟酌了一下字眼,索性挑明了說,問她們黃家,特別是黃理查與日本人在戰前及佔領香港後的過從態度。
為什麼?
「哇,這種情況下長途旅行,」裁縫店的女老闆表示同情,「不要說她自己,做丈夫的也夠折騰的!」
她的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日本佔領香港的前夕。隨著時局惡化,日本駐港領事為離港的日僑所舉行的惜別會已近尾聲,薄扶林道山坡古堡雲園的宴會,日本賓客一個個失去蹤影,而香港的小民百姓在暴風雨欲來的苦悶恐懼中,不斷地看到徵兆。上環西街半夜陣陣鬼夜啼,怪叫之聲不絕。街上鬼影幢幢,陰氣躑躅徘徊久久不散,似欲警告凶厄將臨。跑馬地馬場旁的住民深夜被隆隆卡車聲驚醒,聽到幾百人奔走吶喊,有如兵荒中逃難,開窗一看,街上一片淒迷,陰風陣陣,似有人群迎面奔來,將到之際,忽失其蹤。
那個掛三號風球,颱風欲來的下午,黃理查手肘按住青布面梅紅籤的帳簿,右手飛快地撥動算盤珠,沒多久他的心思卻從錢莊唐樓的雕花窗欞飛越出去,飛到半山寶雲道紅上山坡上那間小綠屋。他無需多想,下面的情景立即出現在他眼前:推開那一扇門,裡面像個雪洞一樣,他的英國情婦英格麗.貝克小姐按照他的意思佈置的。黃理查喜歡白色。臥房垂著白紗窗簾,白得發光的床罩上,他的白種情婦像一隻羽毛豐盛的白色的鳥,風情萬種地倚靠在床墊上,等待他從小花園摘下一朵複瓣的梔子花,插在她緞子一樣的金髮鬢邊。
「英格麗.貝克,黎美秀的丈夫的情婦。」
黃蝶娘把觀眾帶到東南角的一座亭台水榭,指著庭院中兩株荔枝樹,回憶她童年踩在石桌上墊腳去採紅艷艷的荔枝吃的樂趣。
女人們聽了,摀住嘴,面面相覷。
這是對她中產階級情人床上功夫的評語。
歪著頭,黃蝶娘回味了一下:
說到這裡,她及時煞住。我注意到她臉色由不屑轉為仇恨的瞬間變化,心想她對她隔代的血親一定有著深仇大恨,決定另外找個適當的時機問它個水落石出。眼下我急於找她求證的是聽來的傳言:傳說日本佔領香港期間,雲園的地窖成為日本https://www.hetubook.com•com軍人拷刑反日分子的秘密刑場,是否真有其事?
此舉引起軒然大|波,不少留港服役的軍人批評港府的種族階級歧視,對高官巨賈的眷屬特別優待。華人對港督以納稅錢疏散少數白種或歐亞混血,任由佔人口絕大多數的華人婦孺自生自滅也大感不滿。妻子被迫撤離的留港丈夫也有話說,他們甚至組織「獨身丈夫團」示威抗議政府拆散他們的家庭。
戰爭使她成為希爾達小圈子中的一員。她結交了一群殖民地保守的婦女心目中離經叛道的反傳統叛逆分子,其中包括幫助印度脫離大英帝國獨立的女革命分子,因主張節育在紐約坐過牢的女權運動者,專注於社會改革、要求兩性平等的活躍分子——在駐港的英國婦孺尚未被遣送到馬尼拉、澳洲之前,希爾達和她的同志是半山聖約翰大教堂對面的「閒話角」那些專愛饒舌閒話是非的女人們議論的對象。
「很多時候,真實要比想像來得更戲劇性,更充滿傳奇!」
香港戰爭爆發的前夕,黃理查告訴她有個商界朋友過生日,他特地搭船到澳門去慶生。走後沒兩天,日本人掃射啟德機場,英格麗背上她的護士背包,鎖了小綠屋的門,投入紅十字會的救難工作,自此與黃理查失去聯絡。
看黃蝶娘煞有其事似的,我忍不住推了她一把:
「聽黃威廉——我爹說過,日本人在華洋賓客之間周旋,看起來個個自得其樂!」黃蝶娘說,「後來局勢緊張,日本領事館勸日本人離開香港,開惜別會送行,聽說我祖父黃理查也應邀赴過宴。到了一九四〇年下半年,雲園的日本客人開始減少,漸漸絕跡不來了。」
此後她必須學習去習慣這種氣味,呼吸空氣中留下來的他的味道。英格麗回想他的情人枕頭上凹目高鼻的側臉,在幽暗的燈光下使他看起來可冒充膚色較深的白種人。就是這個側臉沖淡了她的最後的猶疑,使她閉起眼睛把自己交出去給他,心想遲早總要發生的。
「這問題你得去問黎美秀了,只有她有答案。」
就是這些本土的專業人士為香港的社會注入了活力。八十年代初,長期以來受英資財團壟斷控制的經濟,也因兩位華人企業家的崛起而改寫了殖民地的歷史,先是有「世界船王」之稱的包玉剛收購英資的九龍倉控股權,華資勢力抬頭;緊接著,地產巨富李嘉誠成為殖民地老牌的匯豐銀行的執行董事,逼迫香港開埠以來享盡特權的英資怡和集團退居第二位。
那一晚為雲石廳的舞會畫上休止符。自此以後威尼斯水晶燈不再璀璨,銀灰與泥金兩個主色大理石砌成的雲石廳靜寂了,關了一屋子的昏暗。黃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敢打擾突然沉默下來的黃得雲,黎美秀也沒膽子忤逆婆婆,擅作主張,在雲園宴請賓客。她照樣早上到天主堂向難民施粥,下午探看東華醫院的傷兵,然後驅車過海到九龍塘車衣廠幫忙縫製軍衣,直到天黑才一路摘下身上,頭上的線頭,由等在門外的司機飛車載回雲園,匆匆換上晚禮服,一陣風挽著丈夫黃理查的胳臂去應酬。
我眼見了香港經濟結構的轉型。
我搬了屏風前的一張圓墩,在開敞的房門外坐下。不知怎的,黃得雲的起坐間在我眼裡像是個舞台,牆角蒙了層灰塵的紫檀三足燈台,泛黃的燈罩還在,燈泡卻不見了,但我覺得有一盞沒點亮的燈,燈光正照射著舞台,劇中的主角隱藏在月洞門薄紗的後面秘室,隨時可能現身,扮演她心中的愛恨糾纏。我坐在圓墩上雙手抱住膝蓋。我是觀眾,我該在身邊擺著紙巾,即將開演的一定是齣苦情戲。
「香港淪陷前的十八天戰役,」女教授以清冷的語調述說著:
「日軍不分晝夜,強行進入民屋姦淫|婦女。被侵襲的住民敲擊家中鐵鍋臉盆等金屬器皿,希望召來警察保護,鄰居也響應敲擊,使闖入的敵人知難而退。整個晚上,敲擊鍋盆聲不停——」
情人節,這是一個可以點石成金、空氣充滿魔術氣氛的日子,西恩.修洛的懷裡揣著一粒有刺孔的香橙。他模仿歐洲古老相傳的迷信,用針把香橙刺滿小孔,睡覺時放在腋下,等到情人節那天送給他思念的情人吃,據說會令對方更愛他。西恩如法炮製,懷中揣著香橙,卻提不起勇氣取出它,一瓣瓣剝開,餵入她等待著的嘴裡。
西恩聽了,稍覺安慰。般含道二樓那封閉的密室,幽微流蕩的氣氛裡,那一堂沉重黑色的桌櫃傢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蘭花粉混合著花露水的氣味,聞久了使他的頭發暈。西恩以他慣有的微駝的坐姿,縮手僵硬地坐在那裡,只感覺到不自在。他與他的蝴蝶距離才一尺之遙,卻使他感到遠不可企及。珠簾後,隱約可見的那座帳幔深垂的雕花罩子床,更令他生恐懼而裹足不前。
西恩.修洛畢竟沒有讓自己跟著上樓,他只是出神地望著黃得雲的背影,一直到她的裙襬被黑暗吞噬,完全隱沒為止。
在自己的宴會,西恩咬著煙斗,有點落寞。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內裡,他置身輝煌的場合,心裡卻一片荒蕪漆黑。西恩讓客人自找快樂,確定酒吧威士忌的供應充裕無缺。他離開一屋子酒酣耳熱談興正濃的客人,悄悄掩門而出,立在黑暗的陽台,寂寞地望著山下燈火網爍的夜景抽著煙斗,被夜裡掩捲而來的山頂濃霧包圍著,他但願自己在霧中就此消失。
駐港的英籍婦女為了避免被遣送,不少臨時離埠出遊,或是登記擔任緊急崗位,當護士,加入救護隊,甚至當文件檢查員、密碼翻譯員。英格麗.貝克是留下來的一個。黃理查洋洋得意的說她是因為離不開他,完全是為了他而志願留下來。太平洋戰爭結束後,英格麗回到她伯明罕的老家。一個飄雪的午後,她結束聖詩班的練唱,步出教堂,望著樹枝上的白雪,終於領悟到她之所以留下來,是為了了斷她與黃理查的故事。
「這是有緣故的,他是個真正的英國紳士——」
我在灣仔專賣舊書的攤位,意外地找到一本《港九大隊抗日紀實》的舊書,讀到當年抗日游擊隊的英雄劉黑仔如何在英軍潰敗後,率領手下從北角一路搜集英軍丟棄的武器、彈藥、口糧物資,用來武裝游擊隊,又組織了市區中隊深入日軍防衛森嚴的中環市中心,晝伏夜出散發反日傳單,懲罰趁火打劫魚肉良民的流氓爛仔。
「又答對。這傢伙本來是日本海軍軍官,剃頭當掩護向高官搜集情報。厲害吧!?」
「黎美秀想方設法,」她總是連名帶姓直呼她的祖母:「找機會做她獨當一面的女主人。她聯合天主教的修女、信眾、義工太太們,以募捐籌款的名義,在花園搭帳篷,舉辦義賣會,捐來的款項做抗日救亡獻金。」
那一晚舞會後,離開雲園,西恩最後一次挽著黃得雲來到紅梯下。他百般不捨地向她告別,仍舊沒有陪她上樓,只是寂寞地目送著他的蝴蝶一手牽曳晚禮服的裙襬,一手扶著典雅的紅梯扶手婉轉迴旋上樓,一級一級,很慢很慢地往上走。她的體態失去了下梯時的輕盈,西恩眼角閃著淚光,他放棄了克制感情的紳士教養,動情地想登上紅梯,追隨他的蝴蝶上樓。
四
西恩出神的望著她。他的蝴蝶家居打扮,幽暗的光線下分辨不清她衫裙的顏色。她荷葉型的衣袖垂下桌沿,形成優美的弧形,距離他那麼近,在向他提出邀請。屋子上下只有他們兩個人,只消西恩伸過手去,輕輕牽動她垂下桌沿的衣袖,珠簾後,懸掛百鳥朝鳳的幃帳的罩子床喜氣未退,深垂的羅帳等待他去撩開。
只見她輕啟桑椹紅唇膏塗得很滿的雙唇,以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如數家珍娓娓道出雲園過去的光榮,神態自信而從容。我先是為黃蝶娘的扮相演技所絕倒,倫敦小劇院演過舞台劇的演員畢竟身手不凡。然而,仔細往下看,我漸漸品察出她的那份華貴的氣質不僅僅是外表能裝扮出來的,而是來自內在的真實風采氣韻。幾個特寫鏡頭,她那種顧盼之間的雍容,淺笑細微的動作,絕對不能只憑演技模仿可達到的。螢光幕上的仕女就是黃蝶娘。
黃蝶娘在前頭帶路:
舞曲戛然而止,一個最像終結的終結。
我預感到我的期望將和對雲石廳的憧憬同樣的落空,失望的睜開眼睛。果然不出所料,一個垂著紗幔的月洞門分開裡外兩個空間,外面應該是黃得雲的起坐間,顯得一片凌亂,看得出是暫時入住的人隨意拼湊的雜亂,已經見不到原來的主人在這屋子裡留下的絲毫痕跡。一張黃花梨木的玫瑰椅,上面攤了一件黑色的褻衣,牆角斜立的兩扇紅漆屏風,漆上的圖飾已然斑駁不可辨識,屏風上端隨便搭了件寬大深紫色的袍子,看起來像是日本式的浴衣,上面印了無數描繪花草的金扇子。
他對她的情愛也只止於此。
為期一個月的藝術節落幕了,黃蝶娘從別墅、私人會所、遊艇的送別狂歡會中突然安靜下來,畢竟無法對著牆壁坐在家裡發愣,她寧願自降身價跑去參加一個新居入伙的聚會。主人是個會計行的職員,年紀不太大,已經奮鬥得天庭半禿,總算儲蓄了一筆錢,付了首款在半山羅便臣道分期付款一間小小的公寓。黃蝶娘在藝術節當義工時認識的,他附庸風雅自稱是個室內樂迷,見黃蝶娘光臨,說了些蓬蓽生輝的話,把她帶到落地窗前炫耀星火點點的海景。那晚的客人都是銀行、會計行、股票行的中層職員,也有兩個是政府部門的低層公務人員。雖然一個個身穿皮爾.卡丹的牌子,喝紅酒,談音響,黃蝶娘一眼看出這群中年的專業人士,全都出身寒微,他們沒有祖蔭家世做後盾,而是靠苦學申請獎助金受完高等教育,甚至海外留學回來。他們憑著一張文憑,加上幹勁沖天,力爭上游,正在一步步往上爬。
「劉黑仔與同志潛伏城中安排聯繫逃亡。日軍欲除心腹之患,多次突擊搜查市區中隊,都被膽大心細的劉英雄化整為零,日軍毫無所獲——」書上如此寫道:
雲園遊園會那天,黃得雲比平日更為細心畫眉施粉。霞女把衣裳、手套、鞋子,還有那把蕾絲太陽傘一一打點就緒,站在一旁等著伺候女主人穿戴。
浴室傳來流水聲。英格麗沒有去想剛從她體內抽離的男人關在浴室裡做什麼,她無從想像黃理查在讀皇仁中學時,曾經不止一次把自己關在浴室,用漂白粉一次又一次漂洗他的身體,希望去除黃色的激素,使膚色變得淺一些,更接近他的另一半的白種人的皮膚。英格麗不知道這些,她只喜歡摸上去,他滑不留手、少毛而又很性感的、一半東方人的皮膚。
年輕醫生對他眨眨眼,拍拍肩送他出門。
更神奇的是香港海域急水門一帶,黃昏煙霞折射,水面盡赤,中間圓圓的紅太陽,形狀恰似一面日本國旗。民間讖詩有兩句「鯉魚有日翻洋海,百載繁華一夢消」,就在英國慶祝開埠駐港一百週年的紀念日傳誦開來,隱喻著日本將推翻英國殖民政府,人們惴惴於百載繁華一夢消的傳言之中。
十二月八日清晨,當三十架日本零式飛機亮著猩紅耀目的日章徽號,飛到啟德機場上空,九龍城的居民以為又一次防空演習。連警報也沒來得及響,日機開始做五十呎低空屠殺式的掃射,短短幾分鐘之內,機場五架古老的軍機和八架民航機悉數炸毀。
黃蝶娘絲毫不以為意地承認當時出入雲園的客人,不乏汪精衛政權的活躍分子、日本的商業聞人,如紡織業的鉅子,也是中國通的津辰、經營港穗之間船運的山口,以及喜歡以一口帶腔調的英語與黃得雲交談的鈴木中佐等,都曾經是雲園的常客。
開戰才五天,新界、九龍相繼陷落,日本司令官酒井隆中將原來估計需要半年時間才能佔領香港,沒料到英軍如此不堪一擊,他所訓練的日軍牛刀未能大試,短短十八天就攻下香港。
「每年耶穌升天的復活節前,黎美秀除了祈禱、齋戒,就是趴在縫紉機前踩啊踩的,做出來的衣服尺寸大小年年相同。好像那些孩子永遠不會長大似的——」
那晚黃蝶娘結識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中產階級男友,彼得.馮,他是港九一家快餐連鎖店的推銷拓展部經理。出生九龍鑽石山的木屋,從中學到大學一路向政府貸款繳學費,自覺有文學細胞,中學時代即向《學生週報》寫稿賺稿費;讀港大經濟系時,充當外國學者的研究助理賺取生活費。學生時代鬧過學潮,當學運領袖,標榜貧窮節儉,參與保釣、中文運動,反貪污爭取社會公義等活動。畢業後,加盟新興的快餐業,一路升為九龍區的經理。
黎美秀掛著十字架,一臉悲壯的決然走進瑪麗醫院。
我從不同的書上搜集到類似的資料:他們透過上層社交圈的關係刺探駐港英軍的實力和裝備,對軍火運輸有詳細的圖表,連英軍在北角的演習過程均瞭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