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雲園

「原來是無陰基祖塋,無祖先骨骸令子孫受庇蔭感應!」
我眼前浮現一個古堡前燈火輝煌的舞台,那好像是只有在歐洲才可能發生的。意大利男高音帕華洛帝在古城西也那的廢墟前舉行演唱會,星空下的觀眾如醉如癡。另一景是雅典的古希臘劇場,演唱《莎樂美》歌劇。前兩排的貴賓席,仕女們肩上圍著貂皮披肩,在六月天黑得晚的地中海藍空下聽歌劇,我在藝術中心的資料室看過這兩卷錄影帶。
阻止填沒海港的人士卻相信一則流傳的民間傳說:香港島與九龍本是一條巨龍,龍身潛入海底,再在九龍半島現身。那九條形狀像龍的山脈,傳說是龍背的化石,九龍因之命名。龍首在香港島的太平山上。早年據說有龍首上昂欲飛之勢,後來被高僧法力鎮住。
這些插著鮮花、床單乾淨的病房,現在擠滿了上吐下瀉患霍亂的難民,以及血跡斑斑的傷兵。傷患大多,病床不敷使用,只好在各醫院外的空地搭上竹棚來安置。在家裡僕婦如雲的黎美秀為了照顧病人,脫下華衣麗服,再下賤骯髒的工作都親自而為,嚇壞了從前捧鮮花巧克力去探病的女太太們。
也許我應該離開雲石廳,穿過迴廊去推開古堡一扇扇深鎖的重門,一窺背後隱藏的寶藏,像西樓偏廳的「瓷器金字塔」,那是西恩.修洛在他的東方情調無法完全在雲石廳表現後,轉移到這裡來發揮的,他參照十八世紀歐洲皇家貴族的瓷器室,設計了一座壁龕,將他歷年來收藏的瓷器精品,兼顧器物的造型與美感陳列佈置。
被稱為香港殖民地之父的保羅.遮打爵士正是創造香港地圖的人。我明白了他把這三幅地圖裝套成一系列的用心。他是為了讓後人便於比較三個階段香港地形的變遷,從中突顯出他的遠大眼光與氣魄——南海中一個漁村小島,人類可以運用意志力來擴大它的面積,甚至改變大自然的形狀。我想像日正當中,保羅.遮打踞立中環岸邊,伸手向遠處海面紅色的浮標一指,對著藍天發出豪語:
掩上報紙,我回想那天黃蝶娘對香港會所的拍賣,反應超乎常情的強烈,幾次欲言又止。想來她那時已獲悉她曾祖母半個世紀前蓋的「雲園」,也將遭到同樣的命運。一向舌尖牙利、口不擇言的她,竟然無法啟齒告訴我這消息。
「『桑』與『喪』同音,主有禍起不測之災,陰鬼不招自來。」
於是,道出黃家若欲趨吉避凶,屋主人若欲向閻王買命添壽,惟有一途,在港島西邊面海的山嶺覓一風水名穴,築建穩如磐石之巨宅大屋安居。
她說黃得雲人好好的,根本沒病沒痛。她是性|欲飢渴,夜夜不得抒解,才會抑鬱成疾,患的是心病。黃蝶娘還講了個故事來支持她的診斷:
雲石廳外的雨愈下愈急,阻礙了黃蝶娘的計劃,無法帶我到前院探查搭建戶外舞台的可行性。
沒想到拍賣的過程卻是出奇的冷落沉悶。場中競投的各路人士,最多高舉二到三次的號碼牌,便後繼無力,被迫退出,抱手改當觀眾,靜觀英資集團與角落一個毫不起眼的黃面孔競投。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台上拍賣官連珠炮似的價碼節節上升,兩支號碼牌卻是此起彼落,每一次舉手都是十分的緩慢,顯然經過一番深思熟慮。
麥理浩轉達鄧小平一句:「請投資者放心。」華洋商賈大亨聽了,無異吞下一顆定心丸。有香港經濟寒暑表之稱的房地產業,立即升溫,一升再升。人人看好後市,炒賣熱絡。一年之間,中環的金門大廈四度易手,成交價節節上升,以倍計數。香港人稱之為「樓花」的預售屋,有如股票市場的期貨,投機者炒風達到空前熾熱,出現了輪番排隊長達四日三夜搶購樓花的紀錄。為了排隊引起爭執打鬥,甚至釀成命案的消息,報上時有所聞。
「龍泉窯青瓷的法文是Celadon。」西恩講述名稱的來源,「十六世紀末期,法國一位小說家的書中描述牧羊人Celadon與牧羊女的戀愛,後來小說搬上舞台。飾演牧羊人的演員穿著美麗的青色戲服,只有剛傳入法國的龍泉青瓷可媲美,於是,中國的青瓷便以小說主人翁命名。」
話一出口,猛然記起黃蝶娘在講述她早年的浪跡時,提到祖父黃理查幫她繳了昂貴無比的學費,要送她進瑞士的新娘學校,結果她跑到倫敦的小劇場當演員演蘇絲黃。

他聽過一個故事,洋行的英國同事講的,馬臣士大班到巴黎香謝麗舍大道一家高級禮帽店訂製冬天的大禮帽,白髮蒼蒼的店主取出馬臣士祖上兩代的帽子尺寸向他致意:「能夠為尊貴的馬臣士家族三代人服務,令敝店深感榮幸!」
「那個人是個木匠,喜歡養鳥,把四隻小鸚鵡藏在內褲底下闖關,搜出來後大家都看到了。」黃蝶娘比手畫腳的形容,「紅嘴綠身,小小的,已經尾巴開叉,其中一隻頭上還長了一簇冠毛。可愛極了!」
「你又知道了。」
「結果呢?」
黃理查發現自己來到暗巷。他猶豫了半晌,最後才鼓起勇氣。輕扣門環,半晌毫無動靜,正預備離去,聽到一個低沉而甜膩的聲音:「門沒關,進來吧!」
多年後,黃理查回味那一個晚上的舉動。如果當時戴上帽子離開,他將會為自己堂堂正正一個男人居然不如一隻鸚鵡而終生抬不起頭來。只是他吻了這心儀久矣的白種女人,還是金髮藍眼,最純種的白種人,他給自己的勇氣嚇住了,回過神後,不敢再有進一步的行動,以當晚沒有留下來使他引以為憾。
古時候有一位皇帝,眼見他的嬪妃一個個無精打采,面色黃黃,便召來太醫。太醫開出藥方:壯男數名。未消多時,嬪妃個個眉目生春,一掃深閨幽怨之色。太醫回報成績,皇帝指著跪在階陛下被搾乾不成人形的男子,問太醫:階下所跪何物?太醫回答:藥渣。
「要不然喬治看到我脫下衣服的身體,會挑起牠的興奮,整晚在籠子裡跳來跳去,嘴裡發出咕咕的求偶聲,煩惱得很呢!」
「呵呵,午夜懸燈,乃係地光自此穴射出,絕好風水妙地也!」
沿著陡得不能再陡的斜坡,我眼望矗立山嶺的黃色花崗岩古堡,迂迴而上。雲園的外觀依照維多利亞時代的堡壘式樣而建,鋸齒狀的屋頂尤為顯眼,為了驅逐亞熱帶暑氣而加上的寬闊迴廊,使雲園充滿了殖民地式的色彩。
入秋後一個飄雨的黃昏,英格麗關上圖書室的窗門,拎著鳥籠,正要下班。電話響起,黃理查在另一端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他為她找到一個幽靜隱密,可大練歌喉的所在,是一棟築在半山寶雲道盡頭一個紅土坡的小綠屋,周圍種了一片相思樹林。屋主是個退休獨身的工程師,上個月去世,侄子從愛丁堡趕來奔喪,小綠屋交給法院拍賣,黃理查一看就覺得適合英格麗練嗓子。
黃理查聽了,也不禁肅然起敬。他一向心儀大班的穿著服飾,一有機會被召見,遵循王欽山前輩教下來的規矩,為了表示謙卑,不能看大班的眼睛與他平視。黃理查把視線落在大班胸前,研究他身上出自倫敦名匠剪裁的西裝衣領。這一季又從寬變得稍微狹窄了,從單襟變成雙襟,這是時下流行的款式。在黃理查心目中,馬臣士大班引領殖民地的男裝潮流,他耳朵聽著指示,用眼睛把大班衣領、袖口的剪裁線條牢記於心,然後由士丹利街的上海師傅依樣畫葫蘆仿製。黃理查很得意身上穿的牛津襯衫的小圓領模仿得幾可亂真。他挽在臂腰的這件普魯士藍西裝上衣,窄領雙襟,應該是倫敦、巴黎流行的式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前面兩排扣子,裁縫在香港買不到大班身上那種鏤刻花紋的純銀扣子。這是黃理查唯一的遺憾。
「砍掉那幾棵桑樹,誰最不開心?猜猜看!」
英格麗隻身在港,下榻梅夫人婦女會。這座三層白色建築,坐落於半山與紅棉道纜車站之間,是上任總督夫人從本地富商募款興建的,綜合了維多利亞及愛德華時代的風華,馬蹄形的外觀,面向花園的走廊入口階梯,兩旁的石柱,以新古典主義奧尼克式柱頭為裝飾,給整棟建築平添了巴洛克風味。
「唉唉,算了吧。我說好醜命生成,天地間一切自有定數,我認了!」
「別弄錯了,我才不稀罕那些如何學得裝扮得體,禮儀周全,當女主人的應對藝術等等這些垃圾——」
「圍上雪白的圍裙,頭上戴那頂麵包似的帽子,神氣得什麼似的!」
黃蝶娘稀罕的是那些到新娘學校來約會女學生的歐洲豪門貴族子弟,他們成天無所事事,挖空心思,翻新玩的花樣。
從事房地產買賣後,黃得雲對政府釐定的土地制度尤其忿忿不平。她拿著胼手胝足,辛苦幾十年,一分五毫攢下的血本換得油麻地一塊土地。簽約時,律師樓的師爺竟然向她說明,什麼香港的土地屬於英皇所有,業主雖然花了錢,但不表示擁有土地所有權,而只享有使用權,等於是向英皇租用,還必須有個期限。除此之外,每年必須繳納地稅,期限滿了以後,土地得歸還英皇。
「維多利亞時代式的性壓抑,嚴重到當男人說些狼褻的話,女人——如果她是真正的淑女一聽了必定當場暈厥,需要用嗅鹽趕快把她救醒。」她望著我,「你一定以為淑女裝模作樣,故意做作。」
我目擊香港政府一次官地拍賣,拍的是尖沙嘴東的一塊新填地。
道士的到來驚動了臥床想心事的黃得雲,她破例請道士進入房內觀察床的位置。問了生辰八字,掐著黃蠟的手指一算,道士叫聲不妙。
沒隔幾天,報上登載黃家的古堡——矗立於港島西海岸邊的古堡和圖書,將由某大地產商集團就地發展成兩層海景別墅群。
「修洛先生,您一定聽說我的鸚鵡喬治吧,歡迎您來認識牠!」
黃蝶娘小的時候志願長大後要當廚師。
黃蝶娘深邃的眼睛閃閃發光,好像要吃人一樣,我笑罵她:
「咳,你怎麼猜到的?黎美秀愛吃桑椹,每年汁多又甜的桑椹吃不完,還分送給教會的信徒,這一來,她沒得吃了。」
就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實現一個他所渴望的動作,而使黎美秀成為他的妻子,在同一個屋頂下過了這麼些年。黃理查苦笑地搖搖頭。對,就為了一個動作。他的婚禮完全遵照古法。相親那天,雙方不得交談,只能相互遙望,黎家選了先施公司七樓天台茶座。相親那天是個多風的午後,兩方各據一端。黃理查伸手按住呢帽,正待放眼看過去,女方已被媒婆簇擁著匆匆離座。下樓前,不知哪來的勇氣,黎美秀轉過頭來偷偷逡了呢帽下的他一眼,一陣風吹過,她的眼睛被額前的劉海遮蓋了。驚鴻一瞥,黃理查看不到她的眼睛。那一綹劉海一直堵在他心口。
得不到期待中的反應,英格麗在下車前向西恩道別,又加了一句:
黃家上下央清道士化煞解災,依指示在大門入口處七赤凶星所在的方位養六條黑魚,門口懸掛塗金五層風鈴化剋為生,又囑咐砍去園中桑樹,在黃得雲房門楣掛了一方照妖鏡,鎮攝邪魔。
「黎美秀。」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黃蝶娘並不掩飾她的幸災樂禍。
壽臣劇院四百六十個從一開幕就被媒體批評為設計失誤不當,座位擠迫到不舒服的地步,今天換上一批與平時觀賞節目表演的觀眾有所不同的來賓,幾個常在電視露面的英資集團洋董事、經理,屈坐狹窄的位子,不時轉動兩條無處擺放的長腿,狀極痛苦。這兩年才暴發的地產新貴,穿著閃光的銀灰色西裝,手戴翡翠扳指,領口插上昂貴的金筆,財大氣粗形之於色,窄小的座位也顯然容納不下他們自我膨脹的身軀。真正具有實力的資深地產大亨,老謀深算,不肯親自露面,恐怕對手與之競爭,抬高價格,故意派名不見經傳的手下出席,安靜地持牌坐在角落。
黃理查初見英格麗.貝克小姐,是在大會堂的輕音樂會上。倫敦一個著名劇團的表演,黃得雲以身體違和為理由,臨時拒絕西恩.修洛的邀請,為了不浪費這難求的入場券,黃理查匆匆換上禮服,陪英國人去觀賞。
與喬治會面的結果並沒以愉快收場,教授以專家的姿態驗明鸚鵡的雄性性別,第一次把手伸進鳥籠,進行下一步檢驗。喬治突然發威,惡狠狠的對準教授的手臂啄了一口,當下血流如注。英格麗養了一隻善妒的雄鸚鵡,名叫喬治,立刻在殖民地英國人的社交圈傳揚開來。
她的回答頗出乎我意料之外,呵,灑脫一如黃蝶娘,她居然避開我的逼視:
在一次雞尾酒會上,英格麗把她的觀察說給香港大學一位生物系教授聽,喝得醺然的教授恭維她為研究香港鳥類行為打開了一扇窗口,又表示有興趣和喬治認識。英格麗早已探聽出教授是個喪妻不久的鰥夫,住在薄扶林道港大的宿舍,一棟有花園的紅磚樓房。她很樂意為教授引見。
黃蝶娘抬抬眉毛。
我深具同感。
今天這套剪裁合身,背後平整不見一絲皺紋的新西裝,襯得黃理查神采飛揚,連代表買家的律師在簽完合約後,也特地上來和他握手道賀,又壓低聲來問他的裁縫店家,人逢喜事精神爽,黃理查自負地挺起胸膛,發現已經來到般含道的家門口。他停下腳步,把推門的手縮回來,他不想回家。今天是他此生中第一個值得大事慶祝的日子,他掘了平生的第一桶金,眼前這棟兩層樓房的家嫌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容納不下自我感覺良好的他。此時黃理查感到自己無所不能。在這樣一個久雨初停的可愛的暮春黃昏,他可以做任何事。
「廚娘串通傭人聯合起來整我,」她說,「他們把我抱上高腳凳上,給我一把小刀,讓我切洋蔥,切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黎美秀三天兩頭大宴賓客,廚房四個角落各擺了一台雙層的美國西屋大冰箱,一打開,裡頭永遠塞滿食物,黃蝶娘跑到廚房瞎攪幫倒忙。
黃理查對英格麗.貝克小姐的過去所知有限。
我補充。自古以來,鸚鵡是中外宮廷豪門喜歡畜養的籠鳥,不僅因牠羽毛美麗,而且還會學人語,受人戲耍。在我的資料搜集中,我尚未查出黃家幾代有無畜養籠鳥的癖好,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當年黃理查一次轟轟烈烈的婚外情,就是在一隻鳳頭紅嘴綠身的鸚鵡牽引下,才和英國小姐英格麗.貝克定情的。
黎美秀手持香檳酒杯,和宴會上的夫人太太們談起從前到醫院當義工的往事,覺得恍如隔世。在那承平的年代,身為慈善會主席的黎美秀,每個月一次率領富太太們到醫院慰問病人。當她們滿臉同情的來到病床前,向床上的病人一一殷殷慰問,臨別把贈送的禮物交到病人手上時,一個個自然而然地把臉對住隨行的攝影記者的鏡頭,隔天報紙的社會版以顯著的版面報導女太太們這項義行。
賓客辭別雲園,踏著月色回家,路上回味指尖撫觸千年古瓷溫潤如玉的感覺。
本想細細追問下去,又恐怕黃蝶娘譏笑我這禁慾的中產階級中年女性應該更懂得這種心理才是。為了不願自討沒趣,話到唇邊,強吞了下去,改口問她建築古堡雲園的來龍去脈。
這匠心獨具,浮雕一樣的傑作,曾經被當年一份建築雜誌當作封面報導,可惜我至今緣慳一面。
「當然還有線條簡單優雅的明代桌椅。」黃蝶娘邊走邊告訴我,「總之,英國人要把雲石廳佈置成古色古香的中國情調。Great Grandma卻不知從哪裡搬來好幾尊希臘女神石雕,弄了一屋子金光閃亮的路易十四西洋傢具,把英國人本來要請畫師彩繪《西廂記》壁畫的那一面牆,掛上一張洛可可風格的狩獵西洋掛氈。」
英國人此舉,似乎是企圖將香港最亙古的原始地形還原回來。
香港在不斷的變形、擴大。
晚會那晚,黃理查一個人前往,他先吩咐中環鮮花店送去兩打含苞待放的黃玫瑰。英格麗上台高歌一曲《夏日最後的玫瑰》,台下最熱烈的掌聲來自黃理查,她原諒西恩.修洛一次失約,以後又試著透過黃理查接近這個單身女子個個垂涎的銀行家,每一次都是黃理查單獨赴約。兩人的談話總是圍繞著西恩.修洛,一直到找不到話說為止。黃理查轉而讚美她美妙的嗓子。英格麗找到了知音,絮絮說起她想當聲樂家的志願,從小就是伯明罕故鄉教堂聖樂合唱團的主唱,學校的音樂教師看中她的天賦,甚至課後還給她個別指導。
她養了一隻長尾紅嘴的鳳頭綠鸚鵡來陪伴她,取名喬治。早上拎著鳥籠下樓,把它掛在圖書室的窗前,陪她上班。英格麗的工作是閱讀英國剛寄到的小說新書,審查書中的內容,一讀到書中過分渲染男女主角接吻摟抱的纏綿戀愛場面,便列入禁書,以不適合女性讀者閱讀為理由,藏到不見天日的地下室倉庫。這是婦女會創辦者梅夫人定下的規矩。當年她以總督夫人之尊,在圖書室開放之前,親自坐鎮,托著腮一本本審查。
「女太太正逢三碧四綠木星主運時,為最凶險之殺氣。床位正對著桑樹,主招病短壽!」
銅鑼灣地勢上的缺陷,不幸被賴布衣言中。
「唉呀呀,這你可有所不知了。」黃蝶娘學著粵劇唱腔,先擺了個身段,蘭花指朝我一指,「他們兩個呀,就像一壺凍水用慢火煮開,慢慢的煮——」
「一九一九年和一九三〇年對香港的英國女人來說差別不大。他們還活在維多利亞時代。」
香港受到地形的限制,地處南嶺丘陵地帶,小山連綿起伏,山地陡峭,平原希罕,沼澤劣地遍佈,可供居住的平地不及面積的四分之一。英國人佔領香港後不久,即展開了移山倒海,人與海爭地的行動,百多年來未曾間歇。
香港人「在港言商」名不虛傳,連藝術中心供表演用的劇院也被政府租用來當做拍賣官地的舞台。對我的大感訝異,同事們覺得我大驚小怪。拍賣那天,港、九的勞斯萊斯全部集中到藝術中心的停車場,出席拍賣的華洋紳商,大熱天,穿著深色的西裝,手持拍賣號碼牌子,矜持地相互微微點頭,算是招呼。
「頭上有冠毛的,叫鳳頭。」
「何時請再高歌一曲,貝克小姐,讓我聆聽你那雲雀般美好的聲音?」
黃蝶娘一臉沒趕上熱鬧的悵然:
呵,我是怎樣一廂情願地以為跨進雲石廳,等待我的是驚心動魄的場面。我原以為我可感覺到空氣裡仍然殘存著黃得雲輕微的呼吸,銀灰的大理石地板有她駐足、來回踩踏過無數遍的足印。雲園的女主人不可能完全消失,她捏著細紗白手絹的手輕拂過大廳上每一件傢具,邁著細細的步子,最後在那張美人椅半躺半靠了下來,而西恩.修洛則是憑窗而立,咬著煙斗,偶爾回過頭來把煙灰彈在茶几上的煙灰缸,咯咯有聲。美人椅上的黃得雲感覺到他在出神的望著她。她等待著被愛。然而,兩人只是對望了一眼,默然無語——
「為了安撫我,攝影師只好獻身。我帶他進海邊的蝙蝠洞做|愛,黑黝黝的,夠刺|激——」
婦女會二樓的房間很小,只擺下一張床、一個衣櫥和書桌,英格麗隔壁房住的是威爾斯來的女護士長,年紀很大,不|穿制服也是全身僵硬,像個嚴厲的女管家。
香港的上流社交圈聞嗅不到一絲抗戰的氣息,在山雨欲來的前夕,嬉遊無度盡情玩樂享受。
「這就是和-圖-書雲石廳!」
雲園興建的過程並不完全順利。
「老天不合作,下次吧!」黃蝶娘拉著我,「走,帶你去Great Grandma的房間。上樓去,好讓你不虛此行!」
「舞台就搭在古堡的前院,有兩種形式:一是希臘式的扇形劇場,一是把舞台搭在中央,演員在場中表演,造成與觀眾的接近互動,反正面積夠大!」
黃得雲捧著算盤,搖頭大歎填海工程成本太高,時間週期太長,短期內看不到投資回報。她對香港的土地資源另有看法。她認為受到先天地形的局限,可增闢的土地極為有限,與其耗費大筆資金與海爭地,倒不如投資現成的樓房,看準時機買下,坐等地價上漲,伺機賣出。不須任何勞力,便可坐擁厚利。然後再以賺來的利潤投資到規模更大的房地產,如此像翻觔斗一樣,愈滾愈大。
一年到頭,她總是病懨懨的,身困思睡,每天有大半日門帳深垂,躺在床上想她想不完的心事。闔家上下為她的長期臥床而深感不安,請來春園街白鬚飄飄的老中醫,伸出抖顫顫老人斑點點的手為病人把脈,診斷出內傷七情、肝氣鬱結、氣滯血淤,開藥方幫黃得雲理氣活血,調經化淤。吃了幾劑,仍舊體虛腎弱,毫無起色。媳婦黎美秀自作主張,親自延請港、九西醫院內科名醫出診,來為婆婆看病。黃得雲一如往常,床帳深垂,隔著帳子沉聲不悅地打發帳前伺候的霞女,下去摒退客廳等候的醫生。
當年雲園每次宴會後的餘興節目,是參觀「瓷器金字塔」。西恩.修洛充當導遊,解說壁龕上造型稀罕,特別精雅的美瓷。他雙手捧起一件青翠如玉的龍泉菱口小碗,讓聽眾傳觀,在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個女客手中之前,溫文地示意她把手指上五克拉的大鑽戒取下,恐怕戒指碰撞如玉的青釉,刮出痕跡。
沒想到雲園完工後,為了雲石廳內部的佈置,兩人在品味上有了相當明顯的分歧差距。出乎所有人——這當然包括黃得雲——意料之外的,西恩執意他的東方情調,堅持要在模仿蘇格蘭高地古堡風格的雲石廳,在武士的甲冑武器及打獵的犛牛、鹿頭標本之間,擺設一人多高的康熙五彩人物彩繪大花瓶;拱門下、石柱旁的紫檀高几上,端坐一尊尊長眉高鼻神情寂然肅穆,或嘴角微現笑意,結跏趺坐的鎏金釋迎牟尼坐佛、彌勒佛;牆角黑漆彩繪的六扇屏風前,兩旁各端立一尊頭戴高冠,臉露慈悲,左手執拂塵,右手握淨瓶,增帶飄掛的宋代木雕觀音菩薩立像。而那盞光芒四射的威尼斯水晶吊燈下,壁爐上的雲石台兩邊,各擺一件蟠螭紋的青銅壺。
「我哪來膽子在房間練唱,連浴室也是公共的,只好閉住嘴,有時候真的憋不住了,跑下去關在地下室展開喉嚨唱個痛快!」
黃理查也不時面臨類似難以取捨的困擾。他在陪殖民地英國官員打木球聯絡感情,和出席日本駐港總領事的海上遊艇派對之間猶豫不決。他的妻子黎美秀的生活更充滿了尖銳戲劇性的對比。白天她全心全意投入救濟難民的工作,在港、九幾個慈善機構之間疲於奔命。她一早到天主堂辦的公共食堂給難民施粥,施寒衣,下午到醫院慰勞過港的傷兵。她分秒必爭,傍晚時出現在九龍塘把教室改為縫製軍衣的工廠,幫助義工車縫征衣送往前線,工作到天黑,才一路摘掉沾在頭髮、衣服上的線頭,跳上門外恭候的自用汽車,讓司機飛車回雲園化妝換禮報,參加晚上的宴會。

「三年之後,海水將會被吸乾轉為陸地,我將踩踏而過!」
雲園的鬼故事中有一則是每當月圓之夜,二樓長廊會出現一個離地而飄的白色影子,從一頭飄到另一端,然後鬼影在樓下的廚房重又出現,接著傳來杯盤碰撞的聲音。這種現象被人附會為當年沒被餵飽的孤魂餓鬼自行到廚房開鍋煮食,其實那只是患有嚴重失眠症的黎美秀,半夜到廚房煮熱牛奶。她披著白色睡袍,坐在一把高腳凳上,雙手握著一杯熱牛奶,並不去喝它,一直到牛奶漸漸冷了,還是握住不放。她坐到窗外透著濛濛光。雞啼天亮了,然後回到二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黎美秀當家後,把廚房重新裝飾了一番,地上鋪著黑白相間的小瓷磚,紅銅的鍋勺掛了一牆。她極端講究衛生,規定廚師下廚之前,必須先用刷子把雙手刷洗乾淨,再圍上圍裙。那張纖塵不染的白色切菜台,以及洗手的大水槽使人聯想到黎美秀的奇特癖好:到醫院協助醫生解剖屍體。
黃蝶娘陪她建築師朋友到香港會所出席一個保存古跡會議,這個團體的成員主要是久居香港的英國專業人士,會議上號召與會者聯名給港督施加壓力,讓他收回成命保留這棟建於上世紀末文藝復興風格的古老建築。
香港在我的眼皮下瞬息萬變。
通往鐘樓的樓梯被封死了,無路可上。我悵然地回到雲石廳,壁爐上有一面殘破片片的鏡子,我拂拭厚厚的灰塵,試著從殘鏡中拼湊雲石廳盛極一時的熱鬧景象:
小綠屋客廳的壁爐、牆紙,以及擁擠擺滿一屋子維多利亞桃花心木的傢具,使英格麗思念起她伯明罕的老家。對著黃昏的秋雨,湧起了陣陣鄉愁,她不禁展開喉嚨,低聲唱起《夏日最後的玫瑰》。
「是真有其事。悲哀吧,女人!」
瓷器金字塔已然無蹤無影。在黃蝶娘的引領下,我從古堡的一個房間穿過另一個房間,每一扇門大敞,通行無阻毫無秘密。然而,我還是不死心,讓黃蝶娘帶我穿過東翼的迴廊盡頭,走上通往鐘樓的樓梯。當年裝修雲園時,西恩.修洛趁回返倫敦銀行述職之便,特地到布萊敦參觀The Pavilion皇宮,他希望這座英國君王築建的東方宮殿可以啟發他佈置雲園的靈感。他在無意之間發現了宮中皇后寢室牆上壁紙的複製品,大喜過望,悉數買回。那蝴蝶圖案的牆紙,貼滿了鐘樓圓形的牆,連天花板也不放過,傳說一走進這群蝶飛的鐘樓,有如置身繽紛的蝶谷。
從那一刻起,黃理查就渴望有一個舉動:把覆蓋了她眼睛的髮絲往兩邊撥開,讓他好好看她的靈魂之窗。
黃理查把挽在臂腰的西裝上衣抖開,在自己家門口穿了起來。以他今天下午的心情,他實在不願上樓走進掛著聖徒像的房間,讓聖法蘭西斯陰鬱的眼睛悲憫地俯看他。黃理查過門而不入,他向後轉又折回剛點上燈的街上。在中環一條窄窄的斜街有一個去處,他幻想久矣卻始終欠缺上前敲門的勇氣,很適合他今天敢於冒險的心情。他從洋行男廁的單身漢淫穢的手勢及零碎的耳語拼湊起來的,在窄窄的巷子底,金髮碧眼的碧姬坐在燈下等待,她會把敢於上門的甜心擁入雪白豐|滿的胸脯,臉埋在她深深的乳|溝之間聆聽她低唱情歌。傳說碧姬原是利物浦樂隊的歌手,到香港來跑碼頭獻唱,跟一個蘇格蘭士兵同居,隨後又遭遺棄,在灣仔酒吧喝酒澆愁鬧事,被警察抓到監獄禁閉了兩個月,釋放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暗巷張起艷幟。
黃家大興土木,興建雲園的年代,正逢匯豐銀行第二次重建,公元一九三四年在那棟羅馬式的古老建築的原址,新建了十二層高的大廈,雲園雲石廳用的兩種大理石:亞殊波頓和波迪仙奴,據說和匯豐銀行同一個來源。黃家靠西恩.修洛的關係,購買意大利名廠的精美大理石,尤有甚之,黃得雲對雲石的色澤挑剔嚴格,為了符合她人到中年的心境,黃得雲從樣板中千挑萬選,最後決定選了泥金與銀灰作為雲石廳的主要色調。聽說她的選擇頗合乎西恩.修洛新古典神秘主義的審美。
英格麗將小綠屋當別墅,帶著她的鸚鵡喬治來過週末。黃理查幫她安頓就緒,吃了她親手做的花生醬三明治,便說天色已晚,請貝克小姐休息,拿起帽子告辭,英格麗陪他走到陽台,逗著鳥籠裡的鸚鵡,要牠說再見。
十二層高穩如磐石的宏偉建築,也在怪手、推土機的摧殘下夷為平地。淺水灣酒店在改建之前,舉行了一連串的惜別舞會,來賓穿上二三十年代的服飾,隨著爵士樂翩翩起舞,懷舊一番。
璀璨耀目的威尼斯水晶燈下,樂隊奏起華爾茲舞曲。西恩.修洛向他的舞伴鞠躬,溫柔地拉著黃得雲的手,在全場賓客的注目中,步入舞池,為當晚的舞會開舞。她珍珠色的長裙搖曳,在樂曲中旋轉旋轉——接下來從大廳各個角落,一對對翩翩起舞,轉眼間充滿了整個舞池。
初遇後第二天,黃理查下班後,來到梅夫人婦女會外面徘徊。他想像英格麗是這棟白色建築的女主人,而他自己是個漂泊的遊子。來到大堂,站在圓拱形的落地長窗前,等待英格麗出現在二樓的樓梯口。她將穿著純白柔軟的衣裳,鑲滾著細細的花邊,金髮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她長裙微擺,一步步姍姍下樓,長窗旁的他,等待著下凡的天使,把他帶到壁爐前,讓溫暖的爐火烤暖漂泊遊子風霜的心。
「保羅.遮打,他是我祖父崇拜的偶像。這三幅地圖原本屬於他的,後來才歸我祖父珍藏,」黃蝶娘語帶惆悵,「捐給博物館後現在又被我看到——」
道士聽了,歎稱前世所欠宿緣今已報盡,甩手飄然而去,自此不再出現。
我相信她。
黃得雲一聽,轉身便走,後來打聽出租用期限滿了以後可以再申請續約,才勉為其難的簽了字。
「難道說——」
事隔不久,黃理查遇見一江西來的堪輿師,所言與道士不謀而合,依照指點方位尋去,在海島西邊的薄扶林找到一座小山嶺,夜晚似有燈高懸,光芒璀璨。黃理查hetubook•com.com納悶小山嶺遍植綠樹,尚未開墾,何來燈火?
一個舊的香港逐漸在我眼皮底下消失。
這樣的政府,黃理查不僅不與它保持距離,竟然還要合作填海造地,做母親的不明白了。自從兒子結了婚後,母子之間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默契,兩人對香港房地產的發展前景也各懷己見,有了分歧。黃得雲聽信風水先生的鐵口斷言,看好銅鑼灣。
蝴蝶,我的黃翅粉蝶。
「另一個原因,當然是炫耀你們黃家的財富,不是聽說只有歐洲的貴族,美國、阿拉伯石油大王才有錢,也覺得有必要送女兒去學習那些禮儀舉止?」我看入黃蝶娘的眼睛,「結果你不肯去,放棄被調|教成為一個上流社會的仕女。回想起來,後悔嗎?」
我東尋西覓,在空虛中找尋吸引我視線的附著點。然而,我失望了。
對她的欲言又止,黃理查好奇地問:
「我們用腦工作,讓伯明罕的傻瓜們用手為我們幹活。」
「啊,晚安,貝克小姐,」西恩舉了舉禮帽,很紳士的致意。兩人顯然在社交場合見過面,剛才英格麗的微笑並不是朝黃理查。
黎美秀不肯遵從,上樓到婆婆臥房,探進頭來,看到帳子深垂的床前,擺了一雙繡金菊花的黑色緞鞋,畢竟沒膽子上去撩開帳幔。
賽馬、高爾夫、木球賽、遊園會、舞會無日無之,他們全都認為日本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攻打香港。黃家婆媳經常決定不下該赴哪一個聚會,為自己分身乏術而發愁。黃得雲在自家開的舞會中,望著一對時髦的年輕男女在探戈舞曲中舞姿美妙地前仰後合,她考慮週末究竟該去馬會聆聽蘇格蘭兵樂團的演奏,接下來出席香港酒店的舞會,抑或是參加半島酒店為籌款購買戰機的盛大宴會,一曲終了仍未決定。
關於黃得雲的病情,她的曾孫女另有話說。
道士臨別,約好一個月後當再回轉,如若屋主人未見好轉,必須另外想方設法。滿一個月,道士如約而至,見黃得雲並無起色,開口詢問黃家陰宅,黃理查不得不自道身世,據實以告,道士若有所悟。
「唉唉,喬治,又剩下你和我了,可憐喔!」她戲耍著鳥兒,向身後的黃理查說:「黃先生,也許你不肯相信,每個晚上臨上床前,必須先把喬治放到衣櫥內,關起門來,我自己才敢脫——」
十足最後貴族的口氣。
古堡是為黃得雲的病而建的。
事實正巧相反,漂泊異鄉的是英格麗。這棟白色建築是殖民政府專為離開英國,隻身來港的女人而設的棲身之所,是個不牟利的旅館。英格麗在二樓按月租了一個房間,樓下的餐廳供應膳食、飲料,還有一個小小的酒吧。按照規定,住客的期限最長不得超過兩年,英格麗以充當圖書室的管理員為交換條件,長期免費住了下來。
黃理查的第二個英國女人是個良家婦女。英格麗.貝克小姐來自英國中部的伯明罕,一個以鑄造業為中心的城市,遲至十七世紀末才建造第一所教堂,被作家詩人蔑視為缺乏文明、不開化的城市。文學界泰斗約翰遜甚至公然白紙黑字寫道:
黃蝶娘低聲驚叫,她在第三幅地圖的左下角發現了她的祖父黃理查的收藏印。從這幅地圖可清晰地看出香港中區的海岸線又向前推出一大段,海旁起了空前的變化。
這空無一物的廢屋,怎麼會是三十年代中期以後夜夜燈火輝煌,一個接一個永遠舉行不完的宴會、舞會的雲石廳?懸掛大廳當中那盞巨大美麗、一點亮就滿室生輝的威尼斯水晶吊燈早已不知去向,連天花板的鐵鉤都無跡可尋。傳說黃得雲去世後頭幾年,每逢祭日那晚,水晶燈會輕微地搖晃,把黎美秀嚇得面無人色,以為婆婆的陰魂衝著她而來。
「老天,那會是真的嗎?都什麼年代了?」我驚呼,「你算吧!梅夫人審查小說,一本本讀,也許還情有可原,英格麗當圖書室的管理員,已經三十年代了,連接吻擁抱居然還被當做禁忌,有傷風化?」
「銅鑼灣有鑼無槌,銅鑼不響,只能為島之次,不能為島之首。」
「修洛先生太客氣了,我預備上台唱一首歌,真希望聽到您的指教。」
「想聽真心話?是有點後悔——」
我在這一黃一白兩張面孔中,想到黃白混血的黃理查也曾經在香港地產史上叱吒一時。他以繼承保羅.遮打的遺志自許,認同人定勝天,人力可以創造新土地致富的理念。三十年代中期,大陸內地政局波動,日本的侵略步步逼近,黃理查看出隨著形勢惡化,將會有大批移民逃難南來,香港人口勢必大幅暴增,屆時寸土寸金的土地將會更為矜貴。黃理查說服退休養老的王欽山,鼓勵他東山再起,集資合組一家工程營造公司,步入保羅.遮打的後塵,由黃理查出面向殖民政府投標承辦九龍大角嘴的填海工程。
滄海變桑田。保羅.遮打與洋行大班集資組織置地公司,在新填地上大興土木,臨海創造出一個海港城市。一棟棟維多利亞式的商業大廈,太子大廈、公主大廈、亞歷山大廈——有如從海底冒出來似的。這群瀕岸林立如石筍的大樓,成為香港的標誌,遠遠看去,有如一個搭在海上的貿易舞台,令人擔心有一天重又會被海水吞沒,整座城市沉入海底,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
黃理查引用詩人的詩句。他辦了一張婦女會圖書室的借書證,為了多接近她,經常去借書。
這次尖沙嘴東區的新填地拍賣,是在港督麥理浩與英國外相卡靈頓相繼訪問北京,探詢中共將如何處理「九七」問題後舉行的。麥理浩回港後,在記者招待會上表示北京重複過去的立場,待時機成熟之後,便以適當的方式解決,同時又聲明中共將會保護香港中汐卜投資者的利益。
完工後,雲園像所有神秘受詛咒的古堡,鬧鬼的傳說層出不窮。日本佔據香港期間,雲園的地窖成為日本軍人拷刑反日分子的秘密刑場,夜裡傳出啾啾鬼哭之聲,舊魂加上新魄,雲園鬧鬼之說不脛而走。黎美秀自信有天主保佑,丈夫黃理查棄她而去後,獨守古堡,在二樓面海的偏廳釘上一個銅製的十字架,讓房內掛滿聖者雕像的陰鬱眼神陪伴著她。
說來也許難以置信,一萬年前的香港並非一個孤島,後來海水逐步上漲,約在六千多年前,才形成今日的海陸分佈。桑田變為滄海。英國人臨去之前,立意與大海最後一次爭地,將滄海變為桑田,回復亙古的原始風貌。
新婚夜,黃理查伸手撥開她額前的髮絲的動作,是黎美秀對丈夫最溫柔的記憶。
第二幅是阿爾費斯於公元一八六二年所測繪。當時的總督德輔為了彌補維多利亞城狹長如帶,不利於城市集中發展的缺點,開始闢山填海與大自然爭地,沿著中環海岸進行填海工程,在新填地上築了香港第二條道路,以總督之名命名。於是,皇后大道讓位給德輔道,成為濱海的道路。地圖上看出新填土地的雛形,仍是一片未經開發的荒涼之地。
另一個廣告更是出格,一位穿休閒服的紳士牽著一頭斑紋鮮艷的老虎,在古堡的花園散步,牽著皮帶的手腕,戴的是休閒式但仍極為雅緻的伯爵錶。我把牽老虎散步的廣告和黃蝶娘口中的貴族聯想在一起。
「對了,祖父黃理查要我——他的孫女來完成他的情婦年輕時無法達成的心願,奇妙吧?」
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展品,黃蝶娘最後在一組早年地圖前駐足,我隨著她的視線看去,比照那並列的三幅地圖,發現香港這海島的地形隨著不同的時代經過人工不斷的改造變形,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最早的一幅於公元一八四五年由英國地理學家科寧遜測繪,地圖顯示出香港仍是蕞爾小島的本來面貌。維多利亞海港從西到北漫長的海岸線,怪石嶙峋,彎曲如鋸齒,一路延伸過去。維多利亞城規模初具,開埠以來第一條道路皇后大道,沿著長而彎曲的岸邊浮現海旁。
「我想到一個戲劇性的開場,你聽著!」黃蝶娘說,「Great Grandma黃得雲——就是我——拿了把象牙扇,黃昏時倚在迴廊的欄杆看日落,一直到最後一抹晚霞從天邊消失了,黃得雲從迴廊慢慢走到舞台,燈光啪一下亮了——」
英國末代殖民政府,在臨撤走之前,進行這最後一次大規模的移山倒海,有朝一日,將在最狹窄的海面架起一座長橋,使香港人無需擺渡乘船,只憑兩條腿便可橫跨維多利亞海港,從海的一端走到海的另一端。
散場後,在大會堂前的噴水池旁,西恩.修洛停下來招呼從後面趕上來的英格麗。
「教你另一個用途,穿在泳衣上當沙灘裝!」
黃得雲的計劃卻遭到兒子的否決。黃理查對銅鑼灣的房地產前景採取保留態度,雖然它從三十年代初期開始,已經成為香港的商業、旅遊中心。銅鑼灣的地理形勢因三面環海,圓圓如一面鑼而得名,有關它的風水地勢,黃理查寧願採信精於堪輿的賴布衣之說:
英格麗無奈的垂下眼睛。一副寄人籬下的委屈。
黃蝶娘送我一條泰國印花棉布方巾,我謝了她,對角折成三角形,隨便披在肩上。她伸著猿猴一樣的長手臂,越過餐桌把方巾從我肩上拉去:
英格麗延續這規矩,享受了先讀為快的特權。她常是讀完一遍,意猶未盡,便起身關上圖書室的門,朗誦小說中激|情的描述,對著鸚鵡連讀帶表演。如此次數多了,她觀察到籠中之鳥起了微妙的變化。每當她一靠近鳥籠,鸚鵡便格外地溫柔,輕輕垂下翅膀,把牠的羽毛整理好,搧搖牠開叉的長尾巴,一翹一翹上下擺動,發|情一樣向她調情。
港、九的醫院為了爭取下一年度的大筆捐獻,十分重視黎美秀安排的訪問,和_圖_書紛紛在太太們翩然來臨之前,灑掃病房,給病人換上乾淨的制服,插上鮮花,掛上歡迎的旗幟,使得病房洋溢著節慶的氣氛。一大早病人打起精神期待女太太們的出現。她們五顏六色勾花點綴的旗袍時裝,披金戴翠的首飾,胭脂水粉的香味,都將留在病人的眼前、鼻子裡,陪伴他們度過單調痛苦的病房生涯,直到下一個到訪日。
維多利亞海港平均水深在十米以上,平常萬噸的海輪不必等潮水即可來去自如,海面同一時間內可停泊百嫂以上的萬噸巨輪。為了填海造地,遠洋輪船必須繞道港島西南的海域,多花費航程。以後維多利亞海港不能行駛巨輪,勢必失去港口功能。
對,任何事。一想到推開家門進去,踏上二樓,走廊盡頭昏暗的房間,等待他回來的是他憑母親之命娶來的妻子黎美秀,一個眼神乾涸黯淡無光,胸部平坦,像被漂白粉浸泡久了,從未盛開過的女人。不用黃理查猜測,她一定又在窗前聖母瑪利亞的象牙雕像前長跪不起,口中唸唸有詞,兩個薄削多骨的肩膀高高聳起,祈求天主恕罪,饒恕她無法奉行戒律,在應該拒絕房事的神聖日抵抗丈夫的誘惑,可惜未竟其功,她這個罪人噙著淚水為辜負神的恩典而哀泣。
她一身色彩鮮艷的熱帶裝扮,給淫雨陰霾的香港捎來了藍天碧海及陽光。週末下午,我們在中環喝咖啡,鄰座兩個外國男人一見到黃蝶娘,忘了談話,一起把目光膠黏在她袒露的胸臂,恨不得過來伸出舌頭去舐她曬成巧克力色的肌膚。
「各擺各的,使雲石廳中西合璧。」黃蝶娘說,「小時候我躲在維納斯雕像後,跟女傭捉迷藏,和景德鎮燒的青花戲出人物大花瓶比高度。我就是這樣長大的!」
「啊,多麼遺憾——也許有法子可想——」
「哦,這是為什麼?」
英國人採取種族隔離,渡輪分等級,上層是白種人的專利,黃皮膚的華人不得乘坐,甚至連電車、公園都主張另設白種人座位,阻止華人混入。黃得雲聽說有一個華人新貴,有意在太平山頂建築一棟別墅,港督卻寧願以山下一棟樓相贈,勸他不必上山。
兒子黃理查要與港督合作工程,這使黃得雲又驚又懼。她一向對政府不具任何好感,也從來不信任它。自從被人口販子綁架到香港來的那一天開始到現在,黃得雲自覺從未受到政府一絲一毫的照顧,更遑論給她生活上的任何保障。她像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在這全無地下資源的石頭島上掙扎著求生存,完全孤立無援。為了兩餐,得靠自己的雙手自食其力,手停則口停。政府對公共設施毫不熱中,華人住戶為了安裝一條水管供應樓上住家的食水,必須勞動華人領袖三番兩次的申請,但市民稍一觸犯英國人的規矩,懲罰起來可毫不留情,苦刑毒打戴枷立木籠無所不用其極。
香港大規模的填海是在十九世紀末期。蘇伊士運河通航後,香港轉口港的地位上升,從加爾各答來的保羅.遮打,憑著他與生俱來的商業頭腦,看出經營碼頭可獲厚利,加入殖民政府投資填海拓地,新填成為聚寶盆。他「得食翻尋味」,接下來在香港中區海軍船塢沿海造出六十五英畝土地,邀請來港訪問的英皇親戚干諾公爵主持奠基典禮,向維多利亞海投下一塊石頭,時為公元一八九〇年。填海完成後,修築的道路命名為干諾道,以之紀念公爵。
出於禮貌,西恩.修洛開車送英格麗回她下榻的梅夫人婦女會,路上她熱情地邀請西恩參加下個週末梅夫人大廈舉行的晚會,順口也邀請了黃理查。
「——法院拍賣排到十二月初,我先把鑰匙拿到了。趁這空檔,歡迎您隨時來練唱。貝克小姐,想像您站在窗前,捧著雙手,對著林子唱歌,嘩,美妙極了——」
英國人硬要在海水中築造一條人工的龍頸背,只怕會觸怒龍神,如若來個大翻身,香港必將生靈塗炭,使六百萬人沉入海底。末代殖民者究竟是何居心?草木皆兵的香港人無法不疑慮重重。
由於地殼變動,香港已有好幾次的下沉與上升。
黃理查突然把帽子一扔,伸手扳過英格麗雪白的肩膀,把她從鳥籠拉過來,第一次吻了她。
即使人亡物也應該還在,我以為我可以從牆上沉重畫框裡的畫像、壁爐前的搖椅、桌几上的白銀香煙盒,甚至擺放煙斗的煙灰缸——任何蛛絲馬跡去想像雲園主人活動的情景。
三十年代中期,一位不知來自何方、精通堪輿風水的道士,雲遊來到般含道,抬頭一看,黃家樓房後依山而建的小花園,懸吊半空,危如累卵,便知屋中主人頗不安穩,於是不請自入。這位兩頰凹陷、面色黃蠟的道士一進門,一雙如炬的眼睛東望望西望望,一一觀察大門的格局氣勢,仔細看過廚房灶位,一語不發。來到小花園,指著四周圍種的桑樹連稱不妥。
我驚異了。
開山劈石打地基時,山泥傾瀉,把一個工人活埋在泥沙中,抬起來時,臉色鐵青猙獰恐怖。此後怪事頻生,連最不信怪力亂神的黃理查也不得不答應在工地搭起祭壇請和尚唸經灑淨,宰殺牛羊豬隻,以三牲酒禮祭祀四方孤魂野鬼。儀式進行到一半,據在場的總工頭事後回憶,從北邊一股難聞的腥風撲鼻掃來,一陣又一陣,足足吹了一個時辰之久。野鬼勢眾,工頭提心吊膽,擔心牲禮不夠分食,回來報復。
香港是一座幻影似的港口城市。它沒有固定的形貌,沒有樣式,任由島上的住民捏塑改造,一直在變形。
「貝克小姐,非常感謝。可惜我對音樂一竅不通,連一樣樂器也不會。」
於是,我有了雲園之行。
黃蝶娘又說了些頹廢的貴族子弟為了排遣煩悶,種種匪夷所思的玩意。我的眼前浮現了電視上瑞士伯爵錶的廣告:一對衣飾舉止優雅到無懈可擊的紳士淑女去聽歌劇,鏡頭停留在他們輕輕打拍的手腕,各戴鑲滿鑽石的伯爵晚裝名貴手錶,聽說這一對錶的價值可換香港半山一層公寓。
「下一次演唱,唉,不知何年何月了。上次沒先練好嗓子,聲音有一點乾澀,當然不仔細是聽不出來的,我自己可很不滿意呢!」
「坐在已經限期要拆的香港會所,聽這些英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出千百個必須把它當古跡保存的理由,實在太荒謬了。」黃蝶娘不無感慨他說,「坐不下去,我就離開了。走出會所,一陣風吹來,再睜開眼睛的剎那,我突然感覺到香港整個改變了,可不是嗎?舊火車站、老的匯豐銀行、淺水灣酒店,全都消失了,連香港會所也時日無多!」
期限一延再延,然而,香港會所的拆除勢在必行。會所內的擺設裝飾,從地毯到水晶吊燈、一桌一椅都將悉數公開拍賣。黃蝶娘眼看她腳下經常踩踏的波斯、土耳其地毯、進餐時坐的桃花心木高背椅,在鋪上細亞麻布桌中的餐桌上動用的銀刀叉、水晶酒杯、浮現會所徽志的瓷盤——全都變成了號碼,裝印成一本厚厚的拍賣錄,待價而沽。
距離「九七」只剩幾年,香港出現了一個「阻止填沒維多利亞港」的民間團體組織,針對英國末代殖民政府在九龍尖沙嘴與香港島之間——維多利亞海港最狹窄的海面進行大規模的填海造地工程——提出強烈的質疑與抗議。他們指責英國在撤出殖民地之前,對海港進行粗暴的破壞,將原來寬度一千五百米的航道收窄到只剩下一半,眼看海港就在被填成內河,香港人將永遠失去港闊水深的天然良港了。
「如假包換。」
「啊,難怪我覺得那麼眼熟!」
終其一生,黃理查在追求同一類型的白種女人:金髮碧眼、腰身纖細,他皇仁中學英語女教師的典型。他的第一個英國女人,暗巷子底的碧姬,除了一頭蓬鬆的金髮,她還肌膚賽雪,一雙軟綿綿的乳|房,摸上去整個人酥軟溶化了。
聽黃蝶娘在曼谷機場的奇遇,倒真新鮮。過海關時,她前面的男人走路的姿態有點怪異,檢驗時從他身上發出一種不屬於人類的叫聲,海關人員讓他站到一旁,所有的人都聽到某種雀鳥的叫聲,結果從褲底搜出四隻泰國小鸚鵡。
我坐在一旁,任黃蝶娘滿足她的表演慾。其實我也才去過曼谷,難得和丈夫一起去度假,而且是下榻年年蟬聯世界十大酒店之首的東方大飯店,丈夫任職的銀行分行訂的,還送了一大盆蘭花迎接我們。每天吃罷早餐,丈夫被分行經理接走,我躺在游泳池畔啜飲檸檬汁作白日夢。池畔的女人就是這樣把方巾打結圍在泳衣外。臨離開時,分行的經理太太送了我一條,太美了,預備當圍巾來用。
這是一項浩大的投資,從設計到徵用海床,建造防波堤,鑿山取泥石到填沒水流緩慢的淺海、淺灣,耗費人力、時間無數,更不用說在填好的土地修路,築地下水道、排污,一直到可供整地蓋房子,其間的周折及費用了。

黃蝶娘帶我走進一個徒具四壁的大理石大廳,依舊綿綿飄落的雨及大理石空屋滲出的寒氣,使我冷得縮起肩膀。
歌聲在相思樹林裡迴盪。雨停了,美麗的藍鵲成群結隊,撲拍牠們寶藍色的雙翅,忽上忽下滑翔,藍鵲朱紅的嘴和腳爪一閃一閃的,仿如隨著英格麗的歌聲起舞。
她請我到香港會所午餐,拿她大法官父親黃威廉的會員副卡充分利用,出入殖民地最古老尊貴的俱樂部。飯後,帶我到二樓裝演古色古香、華麗考究的圖書館。我順手抽出一本《香港早期圖片》畫冊,翻到第十五屆總督梅利軒夫人海蓮娜興建的梅夫人婦女會大廈,幾幀泛黃的黑白照片,一幀是精雅的巴洛克式門廊,另一幅公元一九一九年正式落成啟用後,hetubook.com.com花園的一角,長裙及地的西洋仕女坐在草地上的籐椅喝下午茶。
先是廣九鐵路的終點站紅砒火車站的紅磚一塊塊無聲無息拆除殆盡,只留下尖沙嘴一座鐘樓孤伶伶地面向維多利亞海港,憑弔逝去的榮光。接下來掌握殖民地金融經濟命脈的匯豐銀行,半個世紀前開幕酒會曾經被讚譽為「從開羅至舊金山之間最先進的建築物」。
黃理查簡直看傻了,一曲終了,他感動地歎賞:「連鳥兒都被您的歌聲吸引,貝克小姐,您太了不起了!」
中場休息時,黃理查感覺到有一對眼光的餘波,從他肩膀後射過來,他忍不住回過頭去,立刻被英格麗梳成漂亮的髮鬈,一束束垂了下來的金髮所吸引。他下意識的拉拉領結,但願不致因匆忙出門而打歪了。英格麗感覺到注視她的眼光,扭過頭去和她的女伴談笑,白瓷瓶一樣的脖頸,使黃理查看傻了眼。
香港歷史博物館舉行一個「香江早年文物回顧展」,我拉黃蝶娘去看這展覽。她正在以她們黃家的家族史構思一出舞台劇,明年春天在藝術中心的小劇場演出。我身為這節目的總策劃,自告奮勇地幫她搜集相關的歷史資料,可惜黃蝶娘對香江過往文獻興趣缺乏,她只熱衷於挖掘她曾祖母黃得雲床笫之間的性|愛情事。
「後悔的是沒真的玩個夠,走了另一條路,再也擠不進新娘學校那個階層的社交圈。你一定也聽說,貴族世家子弟排他性很強,自成小圈圈,不歡迎非他族類、階級不同的人。」
「反正你們小劇場也大小了,容納不下我的家族。」
黃理查平生出售的第一塊地皮,便是在中環德輔道與利源東街之間的地王。那是一個絕對值得紀念的日子。黃理查剛當上渣丁洋行買辦,便掘到生命中的第一桶金,按照他和馬臣士大班的約定,百分之十的佣金入了他口袋。一筆數額龐大的款項,他一個人賺的。黃理查簽了約,一直到下午還是興奮不已,開心得嘴合不攏。下班時,他不搭自備的人力車,自覺侷促的座位容納不了他陡然膨脹的身軀。黃理查揮舞四肢,逸興遄飛地往家的方向走。這是一個怡人的暮春黃昏,激盪的情緒令他渾身發熱,西裝外套穿不住了,他把普魯士藍的西裝上衣脫下來挽在臂彎。黃理查相信是這套西裝帶給他好運,他極力擺脫傳統買辦的形象,不願像王欽山舊式老派的裝扮,長年一襲唐裝長衫,看起來整個人懶散沒精神。一爬上渣丁洋行買辦的職位,黃理查穿著力求西化,每天西裝革履來上班,按照季節更換帽子。
「鵝頭起高樓,一世永無憂!」
說著,立起身來,方巾一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它圍腋下,抓住兩個角在胸前絞扭,最後拉到頸子後打了個結,轉身向眼光一直沒離開過她的兩個男人亮相。
靠靠的細雨飄了下來,黃蝶娘撐了一把黑傘倚著雕花黑色鐵門等我。她穿了一身黑,臉上脂粉不施,帶有幾分感傷。為了懷舊,也為了培養寫劇本的靈感,她住進即將被拆卸的「雲園」,她曾祖母生前的房間。我們共撐一把傘,沿著兩排聖誕樹向古堡走去,我心中對慕名久矣的雲石廳充滿了興奮的憧憬。
雲園的舞會並不因日本人侵略內地,時局緊張而停止。相反的,以救濟過港難胞、籌款捐獻前線抗戰的名義舉辦的宴會舞會,更是連續不斷,幾乎到了夜夜笙歌的地步。出入雲園形形色|色的賓客,其中不乏南下避難的國民黨政要名流、紳商巨賈。隨著時局惡化,上海、南京淪陷前夕,不少黨國元老、名公巨卿、外交軍事界的風雲人物南來。一時之間,名流群集香港,人物薈萃,一時無兩。孔宋家族在淺水灣還有別墅,宋家三姊妹齊來共聚,互話家常。
雲園全盛時期,全香港最名貴的汽車三十幾輛全都停在古堡前院,黃蝶娘遺憾自己沒趕上那些熱鬧的排場,她為自己的新構想而雀躍了。
「英格麗.貝克生命中最大的憾事——她以為最大的遺憾——是家人沒有錢送她去finish school學德、法語,把她訓練得舉手投足像個淑女!」
屈指一算,梅夫人審查「不良」小說時,已是辛亥革命後八年。維多利亞女王駕崩了二十年,殖民地的英國女人竟然還保守到這種地步。更可怕的是英格麗當圖書室管理員的時代,在西方,女人已然公開參與世界。三十年代是女性勇於宣揚的年代,德國的雷尼雷芬絲姐為希特勒拍了一部《意志的勝利》,舉世傳頌。法國的香奈兒設計的服飾,早已帶著女人穿出自信。香港在英國人的統治下,居然還停留在「婦女不宜」的玩意。
江西堪輿師撫掌大讚。
可是,一個新的香港也在冒起。五十二層東南亞最高的建築康樂大廈,造型具現代感的太空館落成了,地鐵通車了,海洋公園正式開放,連鎖速食店一家家到處都是,還有市區邊緣躥起的一棟棟公共屋屯,給低收入的市民住的——
有百多年歷史、殖民者權貴象徵的香港會所也難逃拆除的命運。
為了感激「喬治」,黃理查到古董店買了個工藝精巧鑲著白銀的鳥籠,兩隻青花細瓷小杯薄胎細緻,古董店老闆一口咬定是前朝清宮流散出來的文物。隔天他拎了鳥籠,又帶了綠豆粉、酒餅蟲、水果去孝敬鸚鵡喬治。
風水先生說銅鑼灣到灣仔的形勢有如一頭鵝,以鵝頭的風水為上,無怪乎靠走私鴉片起家的英商怡和洋行,一早捷足先登,霸住鵝頭大片土地大蓋倉庫囤積貨物。黃得雲退而求其次,有意在電車道兩旁物色舊樓翻新重建傳統長廊式可避風雨的唐樓,地面經營店舖,二三樓可當住宅。
「如果我早生幾十年,替Great Grandma把脈,一看她臉赤目紅,我立刻對症下藥,毫不猶疑地開下藥方。」黃蝶娘興致盎然地眨眨眼,「你聽好了,我的藥方是:壯男一名。保證她藥到病除。」

晚年黎美秀坐在輪椅上回憶,她之所以換了個人似的拚命服務,是為了替黃理查向天主贖罪。她的丈夫不顧露宿公園野外、幕天席地的可憐難民,也無視於棲身騎樓、流落街頭的老弱婦孺,甚至餓殍遍地的淒慘景象。她丈夫旗下規模龐大的營造公司只撥出一小批人力幫助搭建新界的難民營,卻集中人力為身懷巨款逃難的高級難民在渣甸山、淺水灣趕建巨宅別墅。
笑過之後,我卻百思不得其解。撇開仰慕黃得雲的追求者不談,匯豐銀行的經理西恩.修洛,這個比黃得雲小了好幾歲的英國人,多年來不是一直如影隨形,深深愛戀著她?
他在士丹利街的上海裁縫處留下他的身材尺寸,想做新西裝,只須挑選看上眼的布料即可。黃理查弄不清楚他是有意傚法大班的巴黎禮帽店的排場,還是受了南來遺老的子女們揮霍擺闊的習性所影響。這些隨著父老逃避戰亂南來的二世祖,憑著萬貫家產,過著窮極奢侈的生活,都是先施、永安、麗華等公司的長期顧客。每家公司都保留有他們的尺寸,年終結算的製衣費都是一筆令人咋舌的數目。黃理查聽說一位前清禮部尚書的孫女,便有一口氣做了二十多件絲綢旗袍的紀錄,光是她一年的製衣費可養活好幾戶人家。而她的父親據說至今還是長袍馬褂,留了長辮盤在頭頂上,像個道士,出門時戴了頂帽子遮掩。
黃得雲聽了,長長嘆了口氣,擺擺手:
黃蝶娘驚異了。
黃蝶娘說我大驚小怪。
二次大戰期間,日本佔據香港,接收匯豐銀行大廈作為行政中心,改名總督府。已經升任為銀行總裁的西恩.修洛被迫棄職。他隱居鐘樓,足不出戶編錄採集的植物標本。西恩.修洛瘦高的身子,依然是微駝的坐姿,只是兩鬢微微帶霜,他是等黃得雲等白了頭。

歷屆港督移山倒海,以填海造地為生財之道,充分掌握及利用土地的商品特性。造地工程從中環推展到紅砌、油麻地、大角嘴的海灣淺海。根據統計,截至本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港、九填海造地占總面積的三分之一。
我無言以對。
他終於如願以償。新婚之夜,家人催促著黃理查去揭開新娘的紅蓋頭,他的手有點遲疑,心裡卻又迫不及待。揭開頭蓋後,他對新娘的第一個動作是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她額前虛籠,罩住她眼睛的劉海,細細地把髮絲分開來,像燕尾般放在額前兩側,黃理查安心了。新娘屏息等待他的下一個動作,半晌毫無動靜。低垂的眼瞼不安的閃了幾下,黃理查微笑的托起新娘尖尖的下巴,他終於看到了她的眼睛,細細長長的書院女的眼睛。
「錯了。她們的大腦下命令使她們暈倒,這是一種教養使然。我從小跟這些女人打交道,這方面懂得比你多,相信我。」
那天從拍賣會場奪門而出,黃蝶娘站在香港會所門口,眼前閃過即將遭到相同命運的雲園,靈光一閃,她突發奇想,既然古堡象徵一個舊時代的結束,何不在怪手、推土機入侵之前,就地安排它一個轟轟烈烈的終結。她預備放棄藝術中心的表演場地。
黃蝶娘從芭達亞度假回來。她正動筆以她的家族史編寫劇本,才剛開了個頭,把筆一丟,跟了一個澳洲來的攝影隊到泰國拍野生動物紀錄片,在芭達亞海邊的山洞拍燕子窩,她穿著比基尼泳衣在工作人員前面晃來轉去,攪得攝影師心神不寧。
「像一塊塊分割一頭垂死的巨獸,慘不忍睹。」她居然動了感情似他說。

「吸血鬼!」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