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大風起兮
北京

石戈想搶回來,可小伙兒個那麼高,舉在手中,他就是跳起來也夠不著。
他覺得不僅聲音熟悉,樣子似乎也見過。
儘管邢拓宇是個極端激烈的人,石戈在他面前並不為安全擔心。即使沒有歐陽中華的「還帳」,自己也不會遭扣留。身為一個組織的負責人,哪怕稍有一點理性,也會知道扣留政府官員會惹來什麼麻煩,那和扣留一個無聲無息的老百姓完全不一樣。但他往外走的時候,面對的卻是激憤而全然不考慮後果的普通民陣成員。在樓梯上他還只受到推搡,這麼一會兒似乎全樓都知道了他是「百字憲法社」的「黑後台」。在二樓,一個嘴噴酒氣的女人連抓帶撓地剪掉了他一大塊頭髮。這形象可怎麼站在總書記訪問日本的隨員行列裡?從二樓到一樓他幾乎是沿著樓梯滾下來的,只覺得上下左右全是拳頭和腳,他護住要害部位,挺住身子不讓自己倒下去,免得被人群踩扁。
「行啦,我已經看夠你了。」邢拓宇打斷石戈有氣無力的聲音。「放你走以前,有兩句話。第一句,剛才那根鋼絲砍掉了十六個民主戰士的頭,而『百字憲法社』是要砍掉整個民主運動的頭,我相信你跟鋼絲沒關係,但你是『百字憲法社』的幕後操縱者,你能否認這一點嗎?」
在形形色|色各豎一旗的民間政治組織中,「百字憲法社」被所有組織視為共同敵人。連「人陣」「民陣」這樣激烈對立的派系,對「百字憲法社」的態度也完全一致。這個組織專門攻擊民主運動和民主制度。它從不上街,全部宣傳都通過印刷品。成噸成噸的小冊子和一份發行量很大的小報,散發到每一個角落,影響極廣。與以往官方反對民主的宣傳不一樣,它的觀點既有理論水平,又生動引人,有說服力,緊緊抓住一般群眾求安定怕動亂的心理,所以儘管不見其面,這個組織卻爭取到相當數量的群眾,使他們遠離轟轟烈烈的運動。許多人想查清它的內幕。它不搞募捐,無人贊助,卻能進行這樣大量的印刷和成本高昂的傳播。它的辦公處狹小冷清,門可羅雀,只有幾個守口如瓶無所事事的工作人員,卻能進行如此有效的組織和運轉。它的理論文章出籠速度跟印刷機那麼快,不經長時間的推敲不可能達到那麼高的質量,說明它肯定早就在做準備,而且班子規模必定很大。這個「百字憲法社」宣稱:在適當時候,它將公佈一個只由一百字構成的憲法,依據這一百個字可以建立一個全新社會。它不斷渲染所謂的「百字憲法」,又不公佈內容,不少人因此產生興趣和期待。「百字憲法社」自己解釋只有先通過對民主制的批判讓人們丟掉幻想,放棄對民主制的盲目追求,才到適於公佈「百字憲法」的時機。但民主陣營一致認為這只是幌子,一昧攻擊民主過於赤|裸,它有必要打出一個聳人聽聞的旗號,真正目的只在於為破壞民主運動做擋箭牌。不少人認為它是當局的特務組織。難怪屋裡的人們都要用那種眼光看石戈。
一個當賊準是好手的瘦高個小伙兒趁石戈不備,猛夾出他胸前小兜裡的硬皮證件。「我來替你回答。」
邢拓宇仍是半天沒說話。
「叫石戈的不是另外一個人,身上有血而且正好就在這。」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對https://m.hetubook.com.com民主運動的鎮壓導致了一個「六四結」。那以後的中國政治始終離不開這個「結」。它對某些人是甩不脫的陰影,對某些人是期待中的資本,對某些人又是鋒利的雙刃劍。這個「結」已是化不開抹不掉的,遲早要攤牌。隨著政治元老相繼過世,翻案呼聲越來越高。當局採取了一種寬容姿態,雖未公開宣佈平反,卻不太限制有關的政治活動,對以往的大忌——非法組織、非法遊行、非法出版物等也睜一眼閉一眼,而且釋放了仍在監獄服刑的「六四暴徒」,允許「六四流亡者」組織的「中國民主陣線」回國,做出了一系列極不尋常的讓步。外界壓力一小,翻案運動立即擴展,民主派內部也很快勢成水火。「人民陣線」的領導人被稱為「國內派」。他們六四之後大部分曾被捕受刑,又被關押多年,吃了不少苦。他們認為被稱為「留洋派」的「民主陣線」領導人當初暗藏退路,裹挾運動經費,跑到國外大出風頭,名利雙收,享受奢侈生活,把世界對中國民主運動的同情全歸為己有,現在又忙不迭地跑回來摘桃,盛氣凌人,以當然領袖自居。中國不需要這批挾洋自重脫離中國實際的投機家和新貴族。「人陣」在工人和市民中很有基礎,而「民陣」多年活動於國際舞台,已經成為中國民主運動的象徵,財力雄厚,聲名顯赫,文化素質高,有電台報紙等多種宣傳渠道,在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中影響廣泛。「民陣」認為「人陣」缺乏理論,目光短淺,不瞭解世界潮流,更未曾親身體會過民主制度,不可能完成改造中國的重任。兩個陣線開始還是在綱領策略上爭論,很快就上升到人身攻擊。《掏大糞》登性照片,「民陣」刊物則把「人陣」領導人當年被捕後寫的「認罪書」和口供全文刊載,公佈由於他們的出賣而受牽連者的名單。
陳盼離開不久,便有人把石戈帶進三樓會議室。石戈馬上斷定坐在邢拓宇旁邊的就是歐陽中華。一見面就能理解為什麼傳聞這個人擁有大批女性崇拜者。他有芭蕾舞王子那種臉型,既有藝術家的瀟灑,又有極其冷靜堅毅的氣質,三十五、六的年齡,精心的保養和鍛煉使修長身材仍保持少年一般舒展勻稱,配上質地高級的進口服裝,把身邊人全襯得黯然失色。
她也仔細端詳石戈:「如果您不是在這,不是身上有這麼多血,我會把您認成另外一個叫石戈的人。」
「我在後來的一份報告上看到,」石戈對陳盼說。「妳從公安局把歐陽中華接出去時,他對欠了我這種人的情很不樂意,當場說過他會按同樣方式還賬,現在正是機會。」
「出入證……」小伙把證件轉向新聞燈仔細辨認。「中……」他突然叫起來:「中共中央辦公廳的章!」
「還我出入證。」石戈說。
「我是炊事員,」他只好信口胡說了。「中央也得有做飯的嘛。」他解釋不清自己為什麼沒有「官兒樣」,也不會有人信他解釋。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拖時間,等著警察盡快趕到。這種群眾私自審問的場合眼下北京到處可見,幾乎沒有哪個被審者最後不落個皮開肉綻。
然而拳頭和腳停住了,陳盼站在他面前。她頭髮亂了,衣服皺了,胸脯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起伏。
但警察的動作異乎尋常地緩慢。風馳電掣般地開來了一隊「人民陣線」的汽車。剛才石戈指揮搶救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給警方打電話,可直到現在仍然聽不見有警車的聲音。他由此幾乎可以斷定,那根鋼絲並非一根簡單的鋼絲,它所通之處是能夠指揮警察的,甚至也能指揮新聞界。電視轉播車趕來快得反常,警察的動作又慢得反常。如果警察趕到得早,現場就要按規程封鎖,電視鏡頭就難以那樣貼近地渲染,「人民陣線」指揮部人員也就不能深入現場,受到那麼大刺|激,甚至當場就瘋狂地要去向「民主陣線」討還血債。
邢拓宇愣了一下。
樓裡滿地是紙,瀰漫嗆人的煙味、汗味、廁所味,所有的嗓門都提到最高,混亂到極點。押送者甚至不知道該把石戈交到哪,便讓他雙手抱頭,蹲在樓道角落裡。那已經蹲了好幾個人。
石戈仍然沒說話,但他的心裡知道邢拓宇說得不假。雖然他並沒有參與任何一件,也不確切地知道什麼,然而對他來講,這種小伎倆無論遮掩得怎樣巧妙,都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陪同者沒回答。
「他一定很樂意。」
他叫邢拓宇,是人民陣線的總指揮,眼下民主運動最顯赫的人物之一。多數報導、包括石戈看過的內部材料都把他描繪成一個衝動型人物,真實的他看來還是粗中有細。石戈沒有多聽下去,他知道自己最好還是趁這個機會脫身,不過必須先要回出入證,憑那個可以進到中南海核心區域,丟了可不是小事。然而這無疑是自投羅網,拿走出入證的小伙兒揪著他連同出入證一塊交給了「人陣」的糾察隊員。「這老傢伙特可疑!」
兩輛卡車之間的柏油路上,滾動著散亂的人頭。剛砸在他自行車前輪上的那一顆披散長髮呲著牙,寫在額上的「翻案」二字好像第二對眼睛。血腥氣鋪天蓋地瀰漫,衝進肺腑。
「我們不好打擊群眾積極性。」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軍隊在北京對民主運動進行的鎮壓形成了一個「六四結」,從那以後,中國的政治始終離不開這個結。
歐陽中華不引人注意地對石戈晃了一下食指,像是表明了賬了。
「我可以走了嗎?」他問。
「……告訴你的主子,你們不會得逞!這筆債記在你們頭上,血債要用血來還,還帳的日子馬上就到!」邢拓宇是個受過太多折磨的人,又剛剛被街上那滿地人頭所刺|激,眼光裡充滿仇恨。「現在,你可以滾了!」
他沒回頭,逕直走出「人陣」總部,沒入一陣緊似一陣的風雨之中。
邢拓宇盯著石戈。屋裡人也全都一言不發,像看一個怪物。沒人讓他坐,使他有面對法庭的感覺。他很累,兩條腿感到身體重極了,身上臉上都有搶救時沾的血跡,衣服皺巴巴,一副慘兮兮的模樣。
當石戈如同一個麻袋被塞進吉普車裡,才聽見大批警車趕到。吉普車根本不理會警車命令在場車輛接受詢問的廣播,開足馬力揚長而去。「人民陣線」總部設在一座臨街大樓裡,從上到下燈火通明。老遠就聽得見高音喇叭慷慨激昂。樓外貼滿印刷品。樓頂垂下的豎幅標語隨風翻捲舞動。無數面旗幟撲撲喇喇。
「不是我自己……hetubook.com•com
陳盼笑了。
圍觀人群熱鬧地議論著。有人說一定是「民主陣線」拉的鋼絲,目的是阻擋「人民陣線」的增援隊伍。此時兩個陣線正在天安門廣場搶奪人民英雄紀念碑,誰能佔住紀念碑,誰就能成為八九年天安門運動的象徵,也就可以成為眼下這場澎湃而起的翻案運動的主導者。電視台記者非常熱心地把這個傳言收進話筒,到處尋找可能提供證據的人。
人群愕然,這個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矮個子怎麼會跟中共中央有關係?
「都是群眾扭送來的,還沒來得及審查。」聽上去陪同者對她十分尊重。
石戈就是在從天安門廣場回家的路上碰見這事的,本想在出國之前再看看那兒的情況,結果自行車被洶湧的人潮踩變了形,只能推著走。
綠色拯救協會在最近的政治大潮中只扮演了一個溫和角色。除了宣佈支持為「六四」事件平反以外,沒做任何引人注目的舉動,毫不介意風頭被後起者搶盡,只在兩個陣線衝突愈演愈烈時才出面充當了調和者。「綠協」的威望受到各方面尊重。剛才石戈就聽見滿樓人歡呼歐陽中華到來。
樓門大廳的喧囂突然升高,聽上去毆打尖叫和哭訴混成一團。一個在「六四」之後向戒嚴部隊做過舉報的居民委員會主任被群眾遊街送到這裡。當年被舉報的人早已處決,埋在親人心中的深仇大恨卻一點不被時間磨損。哭訴的妻子要把奸細的舌頭拔掉。奸細的女兒跪著向群眾求饒。有人在鼓動拿奸細抵命。這種場面近來隨處可見。今天下午的「情況通報」統計上來的被群眾私刑處死的人已達十三名。雖然看不見,石戈卻能清楚地想見門廳中每一個情景。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一片仇恨的叫囂中,那個聲音溫和但是堅定地說服群眾,阻止他們的瘋狂,保護奸細不被傷害。他想像那女人應該很美,至少使多數男人有好感,因為她能讓他們冷靜下來,最終聽從了她。「這些人怎麼了?」那女人走到身後。不知是幻覺還是真的,石戈感到這聲音有點熟悉。一縷清淡的香味混在雷雨中飄來,挺好聞。
「威脅嗎?」
「你們是不是準備自立法庭?」
在場的男人只有邢拓宇跟他還算旗鼓相當。雖然這位「人陣」的一號人物個不高,一臉傷疤,頭髮亂蓬蓬,看上去比歐陽中華老得多,卻全身放射一種力量,讓人感到燃燒的激|情和不屈不撓的意志,是個能壓倒一切的男子漢。他在八九年民主運動中是工人糾察隊隊長,被捕後受盡折磨,然而始終堅貞不屈。「民陣」宣揚「人陣」領導人在獄中叛賣,唯獨找不到他的污點。這使得「人陣」把他從較後名次推為一號人物,並大力宣傳他,使他成為群眾中有口皆碑的英雄。
歐陽中華的女秘書!她那時罩在核防護服裡,大半個臉擋著防毒面具。他當時沒興趣注意她。公安部門介紹她除了當秘書還兼任歐陽中華的情人。他從來討厭這種混合角色。但他答應了她的請求,說服公安部門釋放了歐陽中華。不管怎麼樣,核電站事故造成了巨大損害,領導當地居民示威不能算犯罪。
「可以,」他終於開口。「我正想見一見你是什麼模樣,沒想到你能自己送上門來。」
「至少別讓他們用這種姿勢。這個人怎麼全身是hetubook.com.com血?」
滿地廢紙,石戈腳邊正好扔著一本過期的《掏大糞》。那是眼下北京最流行的一份民間刊物。自從它在最新一期登出「民主陣線」的頭頭在國外與妓|女鬼混的性照片,銷量又猛增一倍。這份名稱不雅的刊物以揭露醜聞為宗旨,起初矛頭對準高官和權貴,最近也捲入了「人陣」和「民陣」的內鬥。現在,民間的各種政治組織大都以這兩個陣線劃分立場。剛剛紅火了沒幾天的民主運動日益滑向分裂和敵對。

電視台記者卻立刻不問了,攝影機和新聞燈也不聲響地轉移。石戈知道上鏡頭的麻煩沒有了,可新的麻煩卻更難擺脫。電視台是黨的工具,不敢惹跟「中央」沾邊的人,而周圍這些人卻正好相反,與「中央」有關只能引起他們的戒心和敵視。他這回不敢再含混,置身這種場合,任何差錯都可能使群眾把憤怒發洩在他身上。面對四周越來越嚴厲的盤問,他拚命解釋他是過路的,只不過恰好在鋼絲下面修了一會兒自行車。可他既然是個能夠出入中央的人,卻是一副下夜班工人的打扮,不但不坐小汽車,連自行車都這麼破,半夜三更正好停留在出事現場,有想像能力的人立刻就能把他想像成是特務、便衣警察或奸細一類的角色,正在執行特殊任務,說不定那根鋼絲就是他拉的呢。
石戈沒做聲。他知道否認也沒有用,沒有確鑿的消息來源,邢拓宇是不會憑空向他提出這種問題的。
一道刺耳的嗡鳴在沒開路燈的街道上方擴散,如同在給這個恐怖畫面伴奏。那是一根高強度鋼絲,橫拉在街道上方,繃得緊緊,正好和站在卡車上的人的脖子高度差不多,對著飛馳的卡車,便相當於迎頭揮來的砍刀。
石戈閃開臉,用後腦勺對著攝影機。他怕的就是這種尷尬的場面,可偏偏沒躲過去。他只是含糊地擺手,想盡快脫身。
石戈被允許站起來。蹲得太久,腳麻得站不住,女人伸出手扶他。她果然很美,不是那種無可挑剔因而會顯得驕橫的美,卻更能吸引人的目光,讓人內心自然流出溫柔的感應,如同她的美屬於每個人。她也許超過三十歲了,看上去要年輕得多。長髮微微彎曲垂在胸前,一雙大眼睛有點朦朧和憂鬱,看不出化妝的痕跡,也沒有裝飾品。淡綠色的絲綢襯衫下襬繫在腰間,褲子是墨綠的,樸素,恬淡,唯一給人壓迫感的是她有點高。他瞄了一眼她的鞋跟,很平。
電視轉播車倒比警察來得還快。儘管已是半夜一點,四面還是很快圍滿了人。街兩側的窗子也紛紛亮燈,伸出腦袋。看見新聞燈左一個右一個打亮。石戈縮回手,準備悄悄撤出現場。黏在手上的凝血在手心蠕動。
「不是。」
「我在滄州找過您,為歐陽中華被捕的事。」
「哎,爺們兒,」光脊梁小伙兒拉住他。「跑什麼呀?」
邢拓宇輕蔑地盯他一會兒,揮了一下手。「給他找!」
石戈活了近五十年,雖沒有經歷過戰爭,也算見過不少死人,但即便是當年的「六四」屠殺,他也未曾面對過令人如此毛骨悚然的場面。卡車貨廂上站立的人竟然沒有頭!全部沒有!齊刷刷地一樣高!唯有從一片脖腔裡噴出的血高度不一,在第二輛卡車的車燈照耀下紅艷艷地跳動。
「第二句,轉告你的主子,他那一套在開明旗號下搞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詭計我們全清楚。你們當年派女特務在國外勾引流亡者,現在把那時偷|拍下的照片捅給人陣,同時又把人陣領導人當年在獄中的口供提供給民陣刊物,讓我們互相搞臭,讓人民厭惡我們,而你們坐等漁利。今晚的鋼絲事件也肯定是你們製造的,你們的特務此時正在到處散佈謠言,企圖挑起兩派的武鬥,給你們鎮壓的藉口……」
石戈沒想起來。
「審問者」們把石戈扔在一邊,全去看新的熱鬧。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高聲命令「人陣」成員冷靜,並且警告電視記者不要用這種場面恐嚇人民,讓人民遠離民主運動。「這是陰謀!」他聲音嘶啞地喊著。「為的是挑起人陣和民陣的武鬥,讓民主運動自相殘殺,我們不能上當!——」
「我以為不應當是群眾帶著你們,而是你們引導群眾。」
「如果我帶不回這個牌兒,中央警衛局會搜遍這棟樓。」他的口氣很溫和。
人們裡三層外三層圍上來。七月雷雨前的悶熱把汗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石戈矮胖的身子像是被埋在人群中,頭髮稀疏的額頭淌著汗,始終轉來轉去用後腦勺對著鏡頭。記者連珠炮似的問題似乎都是中性的,可在石戈耳中,卻能清楚地聽出其中的挑唆味道。他是內幕中人,知道新聞界被某種旨意操縱,正在充當誘導事態發展的工具。當這種血淋淋的場面在電視上播出,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就會讓多數觀眾認定此事是「民主陣線」幹的。不難想像,兩派本已不共戴天的局面會怎樣火上澆油,而群眾又會對眼下的民主運動增添幾分厭惡。這些是他無法左右的,但若一會兒就會播放的電視畫面裡有身上手上都是血的他,他便很難解釋清楚了。
「你倒是忘不了你的狗牌兒!」
「我叫陳盼。」
據說最鋒利的刀在最有腕力的劊子手裡,可以砍掉人頭而人身不倒,眼前這道鋼絲不但超過世上任何劊子手,而且一喝完血便嗡嗡地唱起來。第二輛卡車好歹停得及時,鋼絲離車上人的脖子只差幾尺。
石戈第一個開始動作,雖然感覺還是像在噩夢裡,可本能使他挺身指揮在場的人們進行搶救。兩輛卡車都是「人民陣線」趕去增援天安門廣場的,還活著的人全嚇傻了,得對他們吼著喊著才有反應。
燈光和攝影機隨即轉向石戈。「老師傅,請談談你看到的情況。」記者立刻盯上來。
他對著門上玻璃看看自己,嘴角破裂,鼻血流淌,右半個腦袋露出頭皮。給他剪頭的女人說奸細就要剃「陰陽頭」他用手梳理一下左半邊頭髮,好像剛從理髮館的椅子上站起來。從玻璃中,他看到陳盼在背後注視他。燈光下,她被撕開的領口裡皮膚雪白,跟門外的黑夜對比,不知為何讓人難忘。
「這爺們兒離得近!」幾個光脊梁小伙兒指住石戈。
歐陽中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寫過好幾本轟動全國的書,又是中國綠色拯救協會的主要領導人。「六四」以後的政治嚴控時期,這個表面上以生態和環境保護為宗旨的組織成了國內唯一能與政府發出不同聲音的來源。他們總是曲踞在不讓政府撕破臉皮的邊緣,從而保持生存並逐步有了全國性影響,受到國際矚目。前年的全球綠色和平獎就被授予歐陽中華。
吉普車剛一停下,憋了好久的雨隨著一聲霹靂傾盆而下。聚在樓外的人蜂擁般擠進樓裡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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