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迪懂得耐心是自己最可靠的幫手。迄今為止,他對「少校」知道的只是這個「少校」是自封的,他每殺十個人便給自己升一級。從「列兵」升到「少校」,起碼四十條人命墊在他的肩章下了。對這個人,沈迪為空等了六次而滿意。凡是不讓他運用耐心的人和事都使他不安,尤其是這一次。
「不敢當,我只想幹到少將就退休。」
「不必了,你是你那行的上將。」
這次穿和服的老闆親自為他引路,僅僅是因為他每次來都不吝金錢,還是因為今晚那個「少校」終將露面?沈迪的護照是新加坡的,腋下的手槍是德國的,可他的感覺卻是道地中國式的。在那張肥肉成疊的笑臉上,他第一眼就感到老闆今夜已把他當成了同路人。
新任務不是來自情報局。情報局現在不知道,將來也永遠不會知道。這是王鋒直接召見他佈置的。系統有能力有效率,但若想做一件不留下任何痕跡的事,最好還是避開系統。系統永遠有可能出現漏洞。給他的任務就是尋找一個跟系統沒有關係的局外人。「局外人」三個字太含蓄了。局外人有的是,而他要找的局外人必須擅長一種特殊的職業——殺人。
「我們以軍銜稱呼好了,我是上校。」沈迪淡淡地咧咧嘴。
「請。」在最後一條暗道盡頭,老闆伸出胖嘟嘟的短手,盡最大可能彎了彎球一樣的腰。
他對著粉紅色話筒隨便念了節目單上一個編號,只當成是來這裡少不了的程序。
「認識他嗎?」沈迪指一下變成特寫的那張面孔。閃光燈在上面閃成一片。
「很榮幸,我還沒晚。」
「你想殺誰呢?」「中校」的表情似乎嫌沈迪拐彎抹角。
沈迪不知道對這種晉陞是否該表示祝賀,只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關掉傳聲器。玻璃牆那邊的男女變成無聲電影一般虛飄。
入座前,「中校」轉動牆上一個旋鈕。四壁的調光燈從暗變亮。從這一個動作就可以看出他對這兒相當熟悉。沈迪確信,一架或幾架隱藏的自動攝影機已經開始和_圖_書工作。攝影機的開關也許就和燈的開關連在一起。沈迪沒動聲色。殺手為了保證不被「滅口」,或是幹完活不至拿不到全數付款,總是要留些證據做為威懾。如果一切遵守協議,「證據」是絕不會被使用的。這是殺手行當的「職業道德」和「商業信譽」。何況,亮度提高了,自己的鈕扣相機也可以得到更好的底片。
玻璃那邊一個女人被倒吊起來。另一個女人蜷縮在座椅上。褐色男人同時性|交口|交。野獸般的叫喊越來越悠長。
沈迪明白這個赤|裸裸的「殺」是為了使花架後面或是氣孔裡面的攝影機記錄下更明確的證據,不過在那張柔軟的嘴裡說出來,倒一點沒有粗魯的感覺。
「中校」的聲音淡得像一股青煙。
玻璃牆那邊燈亮了,非常亮。一個夏威夷土人細緻地表演怎樣同時蹂躪兩個日本姑娘。他們的每根毛髮都清清楚楚。女人在褐色的身體下痛苦地蠕動。呻|吟和喊叫在傳聲器裡就像響在耳邊。
沈迪已經來了六次,每次五萬日元。花費公家的錢幹這種事他當然沒有意見。但無論是前六次還是這第七次,無論是輪|奸、獸姦、脫衣舞、同性戀、施虐狂……什麼都引不起他的興致。他默默地來,默默地看,默默地付錢,默默地走。而在所有默默的過程中,他都在默默地等待。那個「少校」傳來的信息就是讓他來這裡等待。他知道「少校」一定就在他身邊,觀察他、跟蹤他,也許還用各種花樣試探他,但始終不露面。
愛滋病逼迫全球色情業大規模改革。這種轉變不但使色情業從困境中解脫,而且以超過以往的勢頭更加生機勃勃地發展。人肉體上淫的能力從來有限,精神的淫卻無止境。如果肉體被恐懼束縛,那麼精神的淫慾就更熾烈,消費能力也會更強。玻璃牆那邊是一面鏡子,看不見這邊,有身分的人物會覺得安心。情人可以邊看邊身體力行。如果有興致的話,一扇小門相通,盡可以過去近距離觀賞,或是戴和_圖_書上膠膜手套動手。如果實在有願望,也有保險套充足供應。
老闆按下一個開關。對面一道帷幕徐徐移開,露出後面的玻璃牆。「請隨意吩咐。」他把節目單小心地放在沈迪面前的茶几上。「祝你愉快,先生。」
門口站著一個瘦小的男人。
「你好,『少校』。」他用漢語說。自從跨出國境,這是他第一次說漢語。
男人之間的寒暄頂多就那麼幾句。兩個人沉默一會兒。「中校」擺弄他的手指。那手像女人的手一樣纖細白|嫩。天真無邪的眼睛似乎在等著聽一段音樂或是什麼童話故事。
「中國共產黨總書記。」
只聽這兩個字,最後一點顧慮就消失了。一個人的漢語怎麼樣,兩個字就足夠了。這兩個字的回答就像從北京街頭得到的,那麼平庸,平庸得地道。當「少校」微笑著再說一句漢語時,無論哪方面的信任度都更加提高。
沈迪的模樣討人喜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滋潤,穿著講究。一個四十出頭功成業就的東南亞富佬,對女人可是一棵嘩嘩做響的搖錢樹。然而,沈迪對那對乳|房和那雙粉腿只說一句:「這裡不需要人。」
螢幕上,一個滿頭大汗剛到場的日本記者搶下話筒大聲提問,其中關鍵的一句是在他看了一下表之後所說的——十五分鐘前中國黃河發生大決口。這是個出風頭的表演。記者招待會已經開了一個多小時,主人肯定無法知道十五分鐘前的事。但若是連這位主人都不知道,公佈這條新聞的通訊社就會在電視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主人卻相應留下一個羞辱。記者話音剛落,翻譯還沒開口,一個剃著光頭的中方人員便把一張字條遞到主人面前。看得出主人完全按著字條回答這個問題。分明光頭已經先得到黃河決口的消息,又不好中途打擾主人,便做好了防備記者突然襲擊的準備。雖然只是一句「決口我們就把它堵上」,卻恰到好處,足夠了。只要沒張口結舌,主人就不失面子。沈迪對和圖書那個只露一下就消失了的光頭印象頗深。以往從未在這種場合見過光頭,更主要的還在於:這光頭是一個標誌,擁有這樣機敏屬下的主人不會僅僅是個「過渡人物」。大概也可以由此得到解釋吧,為何非得對他採取現在這種手段。
這次是他第七次來這裡了。
若想做一件不留下任何痕跡的事,最好還是避開系統,系統永遠可能出現漏洞。
今天,日本各大報刊的頭版頭條都把上午簽署的「建立中日經濟合作區協議」稱為「日中關係新紀元」。日本政府大加慶賀,中國方面也一片振奮。一年前,中日政府間關於這個協議的全面接觸剛剛展開,沈迪就被總參情報局單方面指派調查「黑龍會」在這齣戲裡扮演的角色。歷史上,「黑龍會」是日本一些狂熱的擴張主義者為佔領中國東北和俄國遠東地區而成立的組織。傳聞它現在仍然秘密存在,並已逐步進入日本的權力核心,形成了一個頗有能量的集團。所謂「中日經濟合作區」的內容是把黑龍江省交給日本經營五十年。日本方面為中國償還一千四百七十億美元的外債欠款,每年向中國政府繳納「經營稅」,數額是現在黑龍江省年度上繳利稅的兩倍半,並且年遞增二十%。協議條文詳列了防止日本進行掠奪性經營的細緻規定和保護生態環境的嚴格限制。此刻交出去的黑龍江一片衰敗蕭條,地力枯竭,森林伐光,污染嚴重。而五十年後,中國將收回一個由日本資金、管理和技術建設起來的嶄新的黑龍江。誰都說這對中國是再合算不過的交易。連日本最權威的研究機構算出的結果都是日本最終無利可圖。但正是這點令人懷疑。一向精明從不吃虧的日本人對虧本買賣為何如此熱衷呢?
一扇難以發現的門無聲敞開。一個日本姑娘跪在門口向他行禮。姑娘身姿溫順謙恭,像個典型的日本傳統女人,下身卻光光的一|絲|不|掛。柔弱的雙腿在幽暗光線下如粉脂一般細膩光滑。
「我已經https://www.hetubook.com.com
是『中校』了。」
再來七次,他可能也弄不清這座地下迷宮的結構。到處都有暗道,密門,夾層。走在裡面,只記得無數個拐彎和上上下下的小巧電梯,與上頭地面那個震耳欲聾,燈紅酒綠的世界相比,安靜得有點讓人不自在。
老闆拍一下巴掌。一個高個西方姑娘托著酒盤進來。她只穿一件緊包臀部的黑皮短褲和一雙長筒黑皮靴。一對圓滾滾的乳|房在齊胸的金髮中甩動。她向沈迪擠擠眼睛,一甩頭把波動的金髮撩到背後。
沈迪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似乎被正在電視上發生的場面所吸引。
「人們說,當你出來見面的時候,就說明你同意做生意。」沈迪說得挺慢,有板有眼。「人們還說,只要價錢合適,你不會拒絕客戶提出的任何目標,是不是這樣?」
「我應當起立嗎?」「中校」露出頑皮表情。
沈迪調低傳聲器音量,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機。中國大使館裡的記者招待會還在進行。多數電視台都在進行現場報導。攝影機鏡頭全對準招待會的主人。那個熟悉的面孔神采飛揚,從頭到尾談笑風生。全世界都在關注北京近來日益擴展的動亂,他竟能悠然自得地在異國他鄉開玩笑,跟記者東一句西一句賣弄外語,到底是胸有成竹還是忘乎所以?
「你好。」
二十年前,沈迪剛開始出國執行任務的時候,這種場合曾使他長久地著迷。後來,什麼都見過了,什麼都嘗過了,直到八年前,他的一個戰友被傳染上愛滋病,他從此再也不和外國女人發生性關係。無論那些老闆怎麼向他出示每個姑娘的體檢證明,他也無動於衷。他惜身如玉,理智清醒,而且在他的檔案裡,每一任上司都寫下同樣的評語:意志堅強。
那是個典型的東方人,黑頭髮、黃皮膚,凸起的顴骨,兩隻不大的眼睛,單眼皮。無論在東京、北京、曼谷、漢城或是新加坡,這樣的形象都可以立刻消失在街頭人群中,和成千上萬相似的面孔混在一起。這一點正是沈迪需要的。眼前這人的年齡似和-圖-書乎有點年輕,不過仔細辨認,也可以看出眼角標誌閱歷的魚尾紋在淺淺延伸。亞洲人的外貌和實際年齡往往相差很多,沈迪對此不甚奇怪,使他意外的是眼前這個形象如此文弱,掛在嘴角的笑容甚至顯得靦腆。當他奔波於世界都市間秘密物色對象時,那些大名鼎鼎的黑社會頭目提起這個「少校」都有敬畏之色。但他對這個意外心裡叫好。他喜歡外表不像殺手的殺手。
沈迪同時看中國大使館裡的記者招待會和日本女人痙攣的白腿,卻沒放過腦後一絲輕輕飄動的風。他沉穩地回過頭。
日本的空間危機感一直很強。尤其在今天,幾個小島的領土對於世界第一流的經濟大國實在是太狹小了。雖然它以震驚世界的方式在各個國家買了無數土地和工廠,但那種用日元砸向世界的釘子僅僅是經濟擴張的繼續,不能做為建立政治大國和軍事大國的基礎。「黑龍會」一直認為日本只有在大陸立足,才有民族生存和發展的前途。今天,一邊是西伯利亞而另一邊是中國大陸的黑龍江省會不會成為這個歷史宿願再次起步的踏板呢?沈迪對上層的政治鬥爭不感興趣,也不看重意識形態原則和民族主義一類的教條。他只按系統下達的命令辦事。他知道自己的系統和電視機上這張臉是兩股道上的車。如果他的調查有結果,那不會是為了提醒這張臉不要上當,而是說不定哪一刻就會冒著煙扔出的炸彈。調查進行得並不順利,「黑龍會」似在暗夜的迷霧中若有若無,每次抓上去都只有空空的潮氣。近來他剛剛發現一點端倪,卻又突然給了他現在這個新任務。
這個房間沈迪以前從沒進過。很大,幾乎可以在裡面追逐。矮矮的頂。整個房間沒有直角,全被軟材料包著。連冰箱、電視一類的設備也都改裝成軟表面。進屋就像鑽進一個大被窩。加上那張能供五、六個人打滾的大床和滿牆日本春宮畫,散發出一種淫|盪的氣息。
「中校」很舒服地坐到他對面。「我怎麼稱呼你?」
他領著兩個姑娘退出。門無聲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