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始終用立正姿勢站在一旁的丁大海。要保證潛艇服從自己指揮,關鍵是選擇一個合適的艇長。這個艇長不但要有極高的專業水平和實戰經驗,還必須不被任何部門所掌握。不管是總政治部,還是海軍、還是艦隊司令,都不能對他下命令,甚至連花名冊上都沒有他。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對自己絕對忠誠。王鋒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意」一類的東西,然而他有時確實對「巧合」的奇妙感到驚訝。同時符合上述三個條件的潛艇艇長可以說永遠不會有。一個能指揮戰略導彈核潛艇的艇長是被黃金堆出來的,怎麼會不在花名冊上?可這個丁大海就是一個。他當年以第一名的成績從潛艇學院畢業。十年艇長生涯中,檔案的評價永遠是三個「A」。他是海軍潛艇部隊最好的艇長之一,僅當了兩年常規潛艇艇長就上了核潛艇,後來又當上導彈核潛艇的艇長。他這樣的艇長全國僅有十幾名。但是誰也沒想到,品格鑒定一向優良的他四年前在美國安那波利斯海軍學院研究生院進修時,竟為一個美國女人把同班的美國軍官打得顱骨開裂,被美國法庭判了兩年徒刑。當然,中國軍隊更不會容納這種人,等他服完刑回國,海軍已經把這個當年的驕子遺忘了。年輕有為的新艇長英才輩出。他默默地回他的漁村去打漁。王鋒把他找來了,讓他當代表用戶的監造人。那時只是想利用他對核潛艇的使用經驗,也是一種一般意義上的搜羅人才。但自從王鋒產生了自己掌握這艘潛艇的想法,每當想到「艇長」這個詞時,腦子裡就會出現丁大海那張永無笑容的臉。
他喜歡設計和實施計謀,也許這是天性。兒童時他的理想是做一名優秀的間諜。文化革命中,無論當紅衛兵領袖,還是參與暗殺江青的陰謀,或是做為父親的特使遊說高級將領,他在政治方面的天才都得到了最肥沃的土壤,催放了早熟之花。那時他的理想已經是當國家元首了。與多數軍隊高幹子弟一樣,他未成年就進了軍隊。不同的是,他沒有把軍隊當成暫時棲身的避風港,而從一開始就認定了「槍桿子裡面出政權」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把軍隊視做政治生涯的起點。他不趕時髦去搞作戰、偵察、軍事研究等,全心全意地投身於尖端武器。他認定未來戰爭是政治家使用高科技武器進行的,而不是靠士兵的刺刀見紅。他的每一步幾乎都完美地實現。現在,就快到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了。
有效威懾的前提在於秘密性,如果潛艇行蹤被敵人掌握,它就無異於一個用黃金堆起來的廢物。和*圖*書
雖然隧道洞口的值班上尉一眼就認出王鋒的通行證是最高級別的,帶領全體衛兵立正敬禮,例行檢查卻一項不少。計算機識別,指紋核對,他的「奔馳三八〇」也和所有汽車一樣開到專用地溝上檢查有無爆炸物。王鋒顯出不耐煩的樣子,考驗上尉是否屈服於大人物的壓力而放鬆檢查。最後他很滿意。上次來這已經相隔四十多天。在王鋒的記憶裡,這是最長的一次。這一段全部時間都花費在西山別墅的接待和談話上,簡直一分鐘也離不開。陸浩然是最後一個談話者。把那位未來的總書記送上汽車不到五分鐘,他就開著這輛「奔馳三八〇」登上旋翼已經轉動的直升機。飛行途中他美美地睡了兩個小時,降落前給北京家中的妻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兩小時以後回家,當然,他沒說他正在山東上空降落,看妻子之前先來看一艘潛艇。
進入潛艇內部還需經過兩道崗。第一道崗是進入外殼。精通潛艇構造的人能發現外面看見的龐然大物並不是真正的潛艇,只是一個偽裝。還有一艘接近完工的潛艇套在裡面,只有持紅色通行證的人能進去,那才是這項工程的真正對象。這個花招是王鋒的得意計策,專門用於對付內部人。多數參與施工的人都不知道真相,即使他們看得出來是兩套殼體,也以為是新式結構呢。王鋒知道這項工程不可能永遠不讓那些自以為有權知道一切的人物光臨。自己當軍委副秘書長時還可以兼任國防科工委主任,馬上就要當秘書長了,兼職必然得放棄。繼任的主任肯定要過問,必須搶在那之前讓潛艇完工出海,只留下一個空殼。那時只要幾個關鍵的人守口如瓶,知道內幕的水兵隨艇出海,別的人就誰也弄不清怎麼回事。當初設想這個「金蟬脫殼」之計主要目的是為了對付西方的情報機關,現在的意義則要深遠多了。
他看了氣密監視台的試驗。指示板上,縱橫排列的光點全是綠色,給人一種安全寬心的感覺。純粹而美麗的綠色使他感到舒適,甚至陶醉。丁大海把水密門打開一點,立刻在綠色中出現一個令人心驚的紅光,一閃一閃,像血、像火。現在一切順利,但值得擔心之處畢竟很多。醫生已經委婉地表示,主席的生命已無太久。老人近來已經癱瘓,許多內臟功能得靠外力維持。這次西山接見靠的是一個專用沙發,藏住那些通入他體內的儀器和管路,並用化妝給衰老得幾乎透明的皮膚蓋上健康顏色,免得暴露的血管和骨骼給人骷髏的印象。對每組被接見的人都用「感冒」做hetubook.com.com
藉口,只幾分鐘,其餘的由王鋒繼續。即使這樣,每個幾分鐘都使主席大損,使那些藏在周圍房間的搶救班子盯著顯示屏上的監測信號焦慮萬分。發生過兩次需要中途搶救的情況,都被王鋒巧妙地遮掩過去。即使對主席最心腹的愛將,也不能讓他們知道主席身體的真相。主席的威力是和主席的生命力共存並且成正比的。王鋒把這一點視為關鍵。雖然他自信自己的能力,卻十分清楚自己在軍隊的根底畢竟還淺,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培植起能夠控制全軍的羽翼,只能靠主席的生命給自己爭取時間。當然,他知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是權宜之計。時代不同了,現在既沒有古代的「忠」,也沒有過去的「信仰」。主席的權威是靠長年經營起來的盤根錯節的制約,是純個人的,他無法繼承。主席遲早要死,一旦失去了主席那個核心,制約也就沒了,各路諸侯就將只受「野心」和「利益」支配。他雖然馬上就是軍委秘書長,名義上是軍隊最有實權的人,卻除了一個區區軍委警衛團,調動一兵一卒都得通過各兵種和各軍區那些諸侯。他們不聽你的呢?有什麼辦法對付他們?如果沒有任何辦法,他們憑什麼聽你的呢?暫時,在共同利益面前,軍隊會團結一致。「六四」以後,軍隊地位不斷提高。隨著參政意識加深,越來越厭煩充當「馴服工具」的角色。新一代軍隊領導人大都在「文化革命」期間參與過軍管,嘗過權力的滋味,又學得了管理政權的技巧。那是一種影響深遠的經驗,使他們總是盼望再次發揮。面對當前社會危機狀況,他們早就認為軍隊該挺身而出了。所以在主席「打招呼」的過程中,他們全都表達了盼望已久的心情,並對主席指定王鋒為全權代表的決定表示服從。但是,王鋒對表面的笑容和巴結全不相信。多年來,他對「林彪事件」的反覆研究和思考提醒他處處居安思危。當時的陸海空三軍首腦全部是林的鐵桿,關鍵時刻卻不能為林放一槍一炮。使林空握有五百萬大軍,卻只能孤零零地摔死在蒙古沙漠上,今天,他既沒有林彪的權威,又沒有林彪的體系,為了不落得林彪的下場,他就更不能指望別人。
通過最後一道崗,進入真正的潛艇內部。主體工程已經完成,正在裝修內部。王鋒對密封條裝配質量進行了一番挑剔,命令全部重裝。他撥動鎖定轉輪,很靈活,一個手指就可以帶動。他反來覆去地撥,似乎專心之致,眼前出現的卻是一片旋轉的子彈。那個人必須死。雖然王鋒自己和「六四」沒有任何關係,但他深知www.hetubook.com.com「六四」是軍隊不容觸動的一個禁區,說它是原則也好,「六四」以後的建軍和治軍思想全部以它為核心,本質上卻更不如說是一個瘡疤,堅硬的痂殼一揭開就會讓許多最敏感的神經暴露無疑。不錯,低層知識軍官裡不少人講什麼「民主意識」,但那不過是腳趾頭的「意識」,僅僅是「講」。讓腳趾頭立正它不敢稍息,這就是軍隊。根本問題在於:否定「六四」平暴,軍隊就將染上一個永恆的污點,一大批珍重榮譽勝過生命的高級將領就將被判為歷史罪人。為了免於這恥辱,他們寧願再殺十倍,百倍的人,何況一個人。然而,王鋒沒跟他們提起。該誰死誰就死,死就是了,怎麼死的就讓它成為永恆的秘密。一個人的死是最簡單的,既不是兵變,也不是政治鬥爭,只是一個弄不清謎底的偶然。權力自然而然地更迭,誰也說不出什麼,誰也找不到藉口。國內也好,國際也好,只能接受現實。至於懷疑和猜測,讓它們見鬼去吧,反正拿不上桌面。他沒拿準事成後該怎麼處理沈迪。眼下,他通過複雜的渠道安排沈迪做了總書記的保安負責人,為的是保證殺手安全逃離現場,不管現場在何時何地。除了八百萬美元的索價,殺手的附加條件是必須保證他活著。只要他死在中國境內,沈迪和他談話的錄影就會向世界公佈。這當然是防止滅口,同時也是逼迫「僱主」盡最大努力提供保護的手法。王鋒相信沈迪能做到這一點。而一俟殺手安全出境,隱患就只剩一個沈迪。他知道沈迪不能算一個無限忠誠的部下。他甚至掌握那小子在為他籌措秘密經費倒賣導彈時至少貪污過一百萬美元的證據。然而畢竟從小就在一起,當了幾十年自己的小兄弟。一想到這,他心裡就軟軟地不願意把「隱患」一類的問題想下去。
他肯定是忠誠的,王鋒想。但如果命令他向他的漁村發射核彈,他會不會執行呢?
王鋒把車停在碼頭邊上。四周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西德的雷達,美國的計算機、荷蘭的潛望鏡、丹麥的電機、日本的渦輪……這艘潛艇一大半設備是西方國家的產品。為了繞過巴黎統籌委員會對共產黨國家的限制,弄到這些東西費盡周折,價格也高出幾倍。王鋒對這一點毫不含糊,他認定只有採用西方技術才能在現代軍事對抗中立足。
他對潛艇每一部位都仔細審視。總設計師、總工程師和生產總指揮緊張地跟在他身後。他經常來這裡進行這種視察。有多少實際意義他很清楚。儘管他在軍事工程學院學過導彈,儘管他對全世界的武器裝備如數家珍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在具體的設計、製造和施工問題上,他那點知識對身後這幾個老總來說連小拇指都算不上。他並不想指教他們,他只要他們緊張,要所有的工作人員經常看見中將的軍銜在這裡亮相。他什麼都不用說,沉默而專心的審視,再加上幾個尖刻的問題,就足以使這些老總身上出汗,使他們像拉車的馬一樣,不時被眼前無聲晃動的鞭影所提醒。其實,當他長久站在剛剛安裝完畢的螺旋槳前,他的眼睛看著巨大閃亮的黃銅,腦子裡出現的卻是黃河在中原大地上旋出的扇面。
「隨便吧。」王鋒親切地拍拍他的肩,和他握手。丁大海三十五六歲,一米七左右的個,肩膀寬得嚇人。圓圓的腦袋,頭髮只有半寸長,膚色又黑又紅,渾身肌肉把軍服撐得圓滾滾,像個典型的膠東船老大,卻戴副葡萄酒瓶底那麼厚的深度近視眼鏡。他是這艘潛艇的監造人。
汽車在隧道裡要走五分鐘。一路的崗哨都接到上尉的電話,移開路障敬禮放行。王鋒自己開車。除了在正式場合,他很少用司機。隧道裡燈火通明,比起它所通達的山洞卻又顯得黯然。宏偉的山洞比白晝還亮。千萬隻燈佈滿全部空間。隧道直達一座人工建造的碼頭。碼頭下面現在無水,是個乾涸的巨大的深坑,足有三百米長,二百米寬,從上到下掛滿防撞橡膠。坑底是傾斜的。大海被一道巨閘擋在山洞外面,當閘門升起,海水湧進灌滿,潛艇就可以從水底駛出山洞,直接在水下出航。現在,坑內只有一艘座落在密集支架上的巨型潛艇,尚未完工。
過去,這裡被海軍用做秘密行動的碼頭。王鋒費了很大勁才從海軍手裡搶過來。他上任國防科工委主任不久就開始建造這艘導彈核潛艇。他一直主張軍隊應從數量型轉向質量型,從人力型轉向武器型。在他的戰略觀念中,一艘用現代最新科技裝備起來的導彈核潛艇勝過一百萬軍隊。一個國家只要有一艘,就能以它的核威懾保障任何強敵不敢貿然侵犯。當然,有效威懾的前提在於秘密性,如果潛艇行蹤被敵人掌握,它就無異一個用黃金堆起來的廢物。今天,在佈滿衛星和紅外線的天空下,保密甚至比潛艇工程本身還難。王鋒在主席的支持下,佔有了這個世界稀有的潛艇碼頭,將海水排乾,改成施工船塢。新修的隧道口偽裝成倉庫大門。所有的設備、原料、部件都偽裝成入庫物資。為了迷惑衛星,有時先把物資運進周圍真正的山洞倉庫,再假扮各庫調運物資倒進這裡。光是為了這種障眼法,就有一個汽車營常年不懈地奔忙。那一營士兵直到退役也不知自己忙些什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這種防範只是為了對付衛星與那些沒有生命的光電儀器。王鋒知道這是相對容易的。最難防的是人,尤其是自己人。如此一個浩大工程,涉及無數部門和人員,要想讓每個人都守口如瓶純粹是做夢。他用的方法是不讓任何人知道全貌,每個部門每個人都只知道有關自己的那一點。至今,連中央軍委、總參謀長、海軍司令那一層都不甚清楚這裡到底在幹什麼,幹到了哪一步,花了幾千億元最終能造出個什麼。
他環視潛艇指揮艙。所有的精密儀器都興奮地閃亮。至少,他心愛的這個傑作是屬於他的。他已經逐漸形成一個明確的想法:這艘潛艇不能交出去。在他現在這種地位上,他會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讓這艘潛艇無人知曉地消失在大洋深處。他也會設計一個巧妙的程序,讓這艘潛艇只受自己一個人指揮。至於做什麼,他不知道,但總會是手裡的一張牌吧。只要一年就夠了。他相信一年內他就能控制局面。如果一切順利,這艘潛艇就會正常地交到海軍去服役。但願一切順利。
他很滿意這次黃河救災的部署。過去每次搶險,軍隊都是從一開始就在最前線。險過了,沒有成災,人們馬上也就忘了。固有的弊病,問題和矛盾依然如故,越過越舒坦。軍隊的自我犧牲搶了弊病的險,換來了無能者的安全和錯誤路線繼續為所欲為地害國害民。而這次,他先用種種藉口拖延軍隊出動,使形形色|色的問題大暴露,同時又不露絲毫破綻,把軍隊不能及時出動的原因引到地方不配合,中央不創造條件等客觀問題上。他看不起有些將領不堪目睹「國家受災」的婆婆心腸。損失幾萬個億算什麼,如果不讓這場大水沖掉錯誤路線及其代表人物,別說幾萬個億,亡黨亡國也就在眼前了。而且,他信奉一個古老的教導——「等人快死的時候再救人」。這次軍隊出動得最晚,得到的民眾感激卻最深,新聞媒介的讚譽最高,受災地區的擁戴最堅決,不就是這個古老真理的體現嗎。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次救災,完成了只有幾個軍方最高領導掌握的行動——重新部署軍隊。受災地區如此廣大,需要的人力如此之多,情況又如此混亂,恰逢其時地給大規模調兵找到了最好的合法外衣。現在,已經人不知鬼不曉地完成了包圍北京、控制中原,面向南方的兵力部署。同時以救災藉口調動和囤積了大批物資。可以說,最後一步的一切都已就緒,只差往外邁了。
「報告!」丁大海在車前立正。他穿一身海軍便裝,沒有軍銜,沒戴軍帽,因而不能敬禮。看得出這使他相當尷尬,甚至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