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能這麼說,這不怪你們。」
當然,他同意,而且為此取消了今晚在人民大會堂的一系列外事會見。
這個房間除了沙發茶几和地毯,沒有任何多餘的擺設。最引人注目的是牆正中懸掛的毛澤東像。下面擺著一扇高大繡屏,那薄如蟬羽的紗絹上繡著龍飛鳳舞的毛澤東手跡——《滿江紅》。這首詞中國人當年曾很熟悉,即使現在瞥上一眼,全部句子也會一字不少地直撲心裡:
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淒厲,幾聲抽泣。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陸浩然從公安部長處得知:近來每天都有各大軍區的軍用飛機載著將軍們在南苑軍用機場降落。他們直接被掛著軍車牌照的「奔馳」牌轎車接到西山,待上半天,又匆匆飛回。各總部各兵種首長也紛紛到西山謁見。中國最高級的轎車一時好像都集中到通往西山的僻靜路上了。他預感軍隊正在籌劃重大行動。解放軍報的文章已表現出明確傾向。他不加猶豫地來見主席,正是因為他現在需要軍隊,而王鋒的電話說明,軍隊此刻也需要他。
剛登上國務院總理之位時,他即使不能壓總書記一頭,至少也旗鼓相當。他長期主管國民經濟,在國務院系統有雄厚基礎和廣泛關係,逐漸成為堅持計劃經濟的代表人物,被幾位元老看重,共同推舉他出來治理八十年代改革留下的「市場後遺症」,同時也是給被國外稱做「溫和派」的總書記設下一個牽制。那時「老人家」的絕對權威尚能保持不同派系的平衡。自從「老人家」去見馬克思,對立和衝突就日益激化。新的組合,新的陣線,新的交易,新的對比,每天都在紛紜變化。他從攻勢變成守勢,現在則是步步後退,眼看退到懸崖邊上了。
「六四」造成的問題不在於死了人,損失了財產或弄壞了國際關係,那些沒什麼了不起,關鍵在於從此失掉了一種心理結構的平衡。不管表面怎樣氣壯如牛,執政集團多數人內心深處都暗暗發虛。歷史最終將怎樣評說?「六四」之後的東歐變化更加深每人的疑問。然而那時有老一輩在上面和_圖_書頂著,這種心理失衡還能撐住。臨到自己面對歷史的時候,「強硬」的牌子就誰也不再願意沾邊。一個個藏頭縮尾,原來的心理頹勢很快演變成行為上的虛弱。總書記正是利用這一點。為「六四」翻案是先天屬於「溫和派」的專利,不談其中無窮大的政治資本,僅僅激發一下早已傾斜的社會心理,至少在「六四」問題上,人人就全都洗刷自己,唯恐摘不乾淨。各級當權者拚命做出「溫和」甚至「自由」的姿態,這種自下而上的連鎖反應,怎能不使「強硬」派不戰自敗!
「坐。」當年可比洪鐘的聲音如今蒼老沙啞。
總書記經營軍隊也有不少年了。「六四」之後,誰都能看出未來只能靠槍了。誰抓住軍隊,誰就抓住政權。一方面軍隊地位迅速上升,一方面又要把軍隊變成黨的馴服工具。總書記在軍內做了大量工作,也頗有成果。軍事院校出身的中層軍官對他都有好感,他的意圖也大都能暢通無阻地貫徹,然而不能由此認為他就掌握了軍隊,只能說軍隊暫時把「自己」退到幕後。軍隊是最講「自己」的,不會讓一個外人進入核心,表面上一套法定的機制在周密運轉,但那並不是真正的軍隊,只是一層外衣。軍隊的心臟在西山。
「我們不會答應,」那雙威嚴的眼睛在眼皮的折皺裡盯著他。「六四是一條界限,永遠不許邁過,不管他是什麼人!」
「軍隊,」主席最後一次睜開眼睛。「將支持你出任總書記。」
王鋒四十多歲,風華正茂,比他高一頭,讓他覺得像仰望一座挺拔山峰。那張英俊瘦長的臉上總是一副自信表情,肩膀寬寬,昂首挺胸,儘管夏夜炎熱,一身合體的毛料軍服卻扣得嚴嚴實實。
動亂是那個總書記一手挑起的,他卻不時裝出一副驚訝模樣,又次次都置之不理。陸浩然下令抓的動亂分子全叫他放了。前幾天藉口陸浩然不執行常委多數會議,宣佈由他自己以國家主席身分代行總理職權去日本簽字,等於罷了陸浩然的官。連連失利使陸浩然心裡積滿鬱悶,突然知道西山一直在關注和支持他,感動得全身發熱。
主席只當到軍委第一副主席,四年前就退休了,一直住在西山養老,但如同在位的九年一樣,他和*圖*書被軍內始終不變地尊稱為「主席」,即使是現任軍委主席的中共總書記也不能讓這個稱呼轉移到自己頭上,尤其在高級將領中。
「陸總理,主席本想親自拜訪您,不巧患了感冒,請原諒。」王鋒的微笑非常動人,牙齒雪白。「哪裡,年輕的拜見年長的,這是天經地義……」陸浩然比主席年輕近三十歲,比王鋒又年長近二十歲,他意識到在王鋒面前說「年輕」二字不太合適。「我早想來感謝解放軍對災區的支援了。」他握住王鋒的手使勁搖了幾下,有一種蚍蜉撼樹的感覺。
陸浩然很少與軍隊之間有直接聯繫。下午秘書通報軍委副秘書長王鋒請求通話時他有點意外,尤其還是個通過保密機打來的的電話。王鋒只說「主席」想見他,說得很客氣,但明確指定在今晚九點十五分,沒有詢問他是否有空或是否同意。
一進入警衛森嚴的大院,立刻給陸浩然換了一輛最高級的「奔馳」轎車。風景秀麗的玉泉山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汽車在曲折的幽徑中轉了半天,停在一座古樹掩映的別墅之前。王鋒已經等在門口。
細節是兩方秘書安排的。見面要求絕對保密。他坐秘書的車從側門出了中南海。在黑暗中靠到這輛等待已久的麵包車旁。兩個車門同時打開,他只邁一步就換了車。
「我也不答應。」他的聲音如發誓一般。
主席只動了一下手指。
比起以往救災,這次軍隊趕到的時間確實晚了不少,然而聲勢卻比哪次都大。到處都是調動的軍隊,公路、鐵路、滿天飛機,軍用物資滾滾如河。半個中國都能從早到晚聽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行軍歌聲。晚歸晚,這次軍隊獲得的讚譽卻比哪次都多,也最熱烈。大部分災區基層政府都已癱瘓甚至消失,全靠軍隊挑起了主要擔子。今天受災嚴重的河南、山東、河北、安徽、天津,加上受到影響的陝西、山西、內蒙,分別在各省市自己控制的報刊上發表文章,無限讚揚解放軍慷慨無私的救援。同時,陸浩然特別注意,那些文章全都以不同形式不點名地攻擊了南方幾個富裕省「在全國幫助下富了自己,當國家危難時卻袖手旁觀」。這些北方省市彼此矛盾重重,對這個問題卻出奇地和圖書口徑一致,步調統一。耐人尋味的是,江蘇雖然也是重災省,卻沒有參與這場合唱。陸浩然對此只是旁觀,對救災也是敷衍。這都是惡果,看似天災,實卻人禍,只有讓它充分暴露才能讓人們認識這點。
主席當年是王鋒父親的老部下。眼看這「元老派」頂尖人物和「太子派」頂尖人物的默契,陸浩然有一種滋味複雜的感慨。這種血緣和情感上的聯盟是自己永遠無法得到的,這也是自己一到關鍵時刻就勢單力孤的原因。主席再度睜開眼睛,已經沒了剛才的光彩,彷彿這麼一會兒就用光了所有力氣,聲音也低了一截,更加沙啞。
「那個二等兵忘乎所以了!」主席臉上的紋路勾勒出一種天然輕蔑。一直聽說軍隊高層將領私下把從未當過兵卻當上軍委主席的總書記稱為「二等兵」,此刻親耳聽見,又是從主席嘴裡說出,陸浩然不禁感到一陣由衷的快|感。
陸浩然凝重地望著主席。
五年前就任國防科工委主任的時候,王鋒曾是全國最年輕的中將。最近,剛任命他兼任中央軍委副秘書長,聽說他又將成為全國最年輕的上將。他們傳說他並不為此滿意,因為現行的軍銜制到上將就到了頂頭,從而使他永遠不能趕上他已故的父親——五十年代的中國元帥。「既然不想當元帥的兵不是好兵,沒有元帥軍銜也就不會再有好兵。」人們說這是他的話。
陸浩然使勁點點頭。他曾很多次見過主席,握過手,說過話。那時他只是機電部長,計委主任一類的頭銜,根本不會在主席腦子裡留下印象。等他當上總理的時候,主席已經退隱西山不露面了。不過重要的是後面一句話。主席瞭解任何他想瞭解的人,然而此刻說出的瞭解,是一種接受和認可。
「王鋒是軍隊的全權代表。」
「……我知道政治局常委中只有你一個人反對那個喪權辱國的協議,你拒絕以總理身分去日本簽字。幹得對,有骨氣。什麼『經濟合作區』,那是日本鬼子又一次佔領東北嘛!」主席的話仍然那麼慢,蒼老沙啞,但是在陸浩然耳朵裡,卻有雷霆萬鈞之勢。「我也知道你五次要求召開政治局會議,提出旗幟鮮明地制止動亂,反擊翻案風。你做了可貴的鬥爭,我們感謝你。」
其實陸浩然和和-圖-書總書記一樣,當時都未進入核心決策圈,對「六四」鎮壓並無直接責任。然而不同的位置決定了他必然要採取相反立場。用中國官場一句俗話說——「屁股決定腦袋」。「強硬派」是靠「六四」壓倒「自由派」的。就像當年一開槍,即使嘴上仍然喊改革,路線和班子都發生根本變化一樣,如果「六四」翻了案,「強硬派」的路線、班子也就得完蛋,「溫和派」就會把「強硬派」踩扁。
陸浩然總是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被人稱為「強硬派」。自己其實太軟弱。他雖然主張政治上嚴厲控制,但是在經濟發展和政治控制發生矛盾的時候,做為一個搞經濟出身的專家,卻總是遷就經濟的需要而做政治上的退讓。然而這二者似乎永遠有矛盾,難道退無止境?有一個邏輯是誰也玩不明白的:只有政治安定經濟才能發展,只有經濟發展政治才能安定。這是多年的口號。字面看上去二者相輔相成,為了政治和經濟同時又安定又發展,他做了那麼多遷就。可終於回過味來,當經濟原則和政治原則實際上互為悖論的時候,經濟不發展政治不會安定,經濟發展政治也不會安定,反之一樣,政治安定經濟不發展,政治不安定經濟更不發展。然而「溫和」的總書記已經利用怕亂和怕失民心的心理,佔領了太多的陣地。現在他又要再玩一把火,企圖用為「六四」翻案狠狠撈一把了。
主席看他一會兒,難以察覺地點點頭,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休息。他的兩條手臂平平地放在沙發扶手上,兩腿端端正正,全身始終紋絲不動。不知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總讓人想起假人。這個長征時的紅軍團長,五十年代的陸軍上將,在那些年代也許無足輕重,到「六四」就已是平暴的主要決策者,今天更是毛澤東時代頂天立地的最後一名旗手。
陸浩然只用半個屁股坐在主席對面的沙發上,兩手相握夾在膝蓋之間,前傾著身體。
「我們第一次見。」主席說話很慢,「次」和「見」之間隔了好幾秒。「但我瞭解你。」
王鋒邁著軍人步伐走在陸浩然旁邊,不時做出禮貌手勢。
「我們該受批評,到晚了。」
他握住王峰的手使勁搖了幾下,有一種蚍蜉撼樹的感覺。
前導www.hetubook•com•com車通紅的尾燈偶而在士兵之間的空隙中顯露一下。陸浩然又瘦又小,平時坐自己的車,從不許警衛坐到前面遮擋視線。可在這輛裝著隱蔽鋼甲的軍用麵包車裡,他被士兵的人牆緊緊圍在中間。每個士兵都緊握武器注視窗外。王鋒在電話裡強調社會動盪,軍隊必須絕對保證自己客人的安全。
裡面是個小會客廳。一個乾癟的老人端坐在正中沙發上。陸浩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年未在公開場合露面,主席的變化竟然如此大。過去那個高大魁梧的形象縮成一具木乃伊,變得又瘦又乾。軍服好似穿在衣架上。皮膚上一層層折皺。奇怪的是臉色倒顯得很好,甚至稱得上紅光滿面。陸浩然趨身問候,碰到那雙遮蔽在白翳下的眼睛,不禁心裡一抖。那雙眼睛仍然射出往日的威嚴,直視人的心靈深處。
這是危險的一著,卻也是很高的一著。陸浩然當然知道這位「溫和」的總書記從不是個民主派,他冒這個險為的是他從中看到的可能收益:「六四」積澱的能量也許可以鍛造成他手中的大棒,用來砸斷「強硬派」的脊梁骨,這是他夢寐以求的。
那雙暗淡的眼睛消失在眼皮折皺中。助聽器導線沿著細軟稀疏的白髮無力地垂下。陸浩然不太清楚這句話全部意思是什麼。是指王鋒一會兒將代表軍隊與他詳細討論,還是指王鋒以後就成為軍隊的化身呢?主席沒往下解釋,談話看來到此為止了。陸浩然悄悄起身。
穿過一間門廳,兩條走廊,一個大會客廳,全都空空無人。在一扇黃色皮革包裹的門前,王鋒握住把手對陸浩然說:「主席身體不適,醫生只給五分鐘。」陸浩然屏息凝氣地點頭。王鋒輕輕推開門,做出請進手勢。
王鋒用手絹為主席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體貼仔細,跟護士一樣。
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此時此刻,猛然重見這些已似遙遠過去的詩句,不禁使人怦然心動。
陸浩然不斷點頭,本想說一句「我辜負了老一輩的期望」,卻沒有說出來。眼睛在眼鏡後面癢癢的,有點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