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殺機
北京 十六號機關


「迄今為止的所有選舉都是在人們彼此互不瞭解的範圍內進行,因而全是虛假選舉。逐級遞選制的基本思想是把所有選舉都限制在互相瞭解的範圍內。一個生產班組的工人是相互瞭解的。一個車間的班組長之間配合生產,磋商事務,工作上的橫向聯繫使他們也相互瞭解。在一塊共事的人只要人數不超過n,至少在共事的『事』上,無論哪個層次的選舉都保證在相互瞭解的範圍。大區首腦彼此相距很遠,但他們要討論國家大事,相互協作,他們擁有的通訊手段和信息保證他們可以像朝夕見面那樣互相瞭解。那麼,造成選舉虛假的關鍵消除了,社會權力是不是就會從私有制變為公有呢?
總書記確實看過。但「當然」二字表達的意思絕不僅僅是「看過」,到底表達了什麼又沒有界定,全靠聽的人自己琢磨。石戈斷定「左派」不敢深問,更不敢去找總書記核查,因而最容易被這個落不下把柄的「當然」嚇住。
「那是年輕人的玩笑。」他不自然地說。
石戈醒了,從辦公桌上猛抬起頭。每每想到妻子,他的心就像刀剜一樣。十點了。辦公室裡靜悄悄。過去他天天這個時候回家。在他的生活中,妻子似乎永遠在等待。有時她說:「頤和園的玉蘭花開了。」如果他說:「星期天我們去。」可以想見她那孩子般的臉上會放出何等光彩。可他只說:「是啊,花開了。」像回聲一樣。
他果真閉上眼睛,隨意翻開一頁,很快看一遍,一邊用紅鉛筆圈了幾段,遞給石戈。
因此,值得。
石戈看見妻子瘦瘦的小臉。她愛拿他日見稀疏的頭髮開玩笑,笑的時候兩隻眼睛彎成細細兩道。瘦弱的小手一根根梳理他的頭髮。無比舒服的感覺通電般傳遍全身,使他閉著眼睛,在眼角滲出淚水。可是他知道,這不是妻子,只不過是從窗外吹進的輕風。妻子已經在四年前死了。死在一種被專家們籠統稱為「環境污染綜合症」的病中。當她知道自己體內長年含著不下十種有毒物質時,她淒楚地笑了:「幸虧我不能。」她沒說出她不能什麼。他只是無言地握著她的小手。她為自己不能生育暗中哭過無數次,甚至要求他再去找一個年輕的。「我給你們當保姆,給你們帶孩子。」她一遍遍地磨著他。
「『百字憲法』就是你所謂的藥嗎?」調查者可一點不放鬆。「『百字憲法社』一共散發了五十三種小冊子和四十九種傳單,對揭露西方民主的弊病和穩定人民思想起了有目共睹的作用,不應該只提『百字憲法』。」
「你的逐級遞選制有什麼區別?」
「告訴什麼?」「左派」愣了一下。
《百字憲法》印了五百萬份。《詳析》印了二百二十萬份,超出預期。「書商」們幹得挺出色。他們現在已經帶著鼓鼓的錢包四散消失。所謂的「百字憲法社」沒有一個「民主戰士」,全是商人。搞出版的,搞發行的,搞印刷的,靠出下流小報、黃色讀物發了財。他們是市場經濟的共生物,再嚴厲的取締也無法消滅。石戈利用他們龐大的地下出版能力和發行網,以及私有制的驚人效率,讓他們賺比出淫穢書刊更多的錢,只要按時按量印出他提供的稿子,散發出去。石戈不吝惜錢,他有一筆「引導群眾思想」的特殊宣傳經費,幾乎可以無限支取。相對前面攻擊民主制花掉的錢,「百字憲法」的花銷算不上很高。
「社會權力私有制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個人私有,一種是集團私有。配以生產資料的私有或公有,組合出世界上四類基本的社會形態。一類是生產資料私有,社會權力個人私有,如封建社會和某些獨裁國家,是最落後的社會形態;一類是生產資料私有,社會權力集團私有,如民主制社會,人民只能在有條件參加競選的人中間挑選統治者;一類是生產資料公有,社會權力集團私有,這是隨社會主義民主化而出現的新形態,黨派統治取代了個人統治;還有一類是生產資料公有,社會權力個人私有,這是所有社會形態中最糟糕的一類。人民沒有任何權利,統治者沒有任何制約。公有財產等於是權力佔有者的個人私產。這就是實行這種制度的專制社會主義當前遭到全人類共同摒棄的原因。」
他不贊成那些專門從事煽動,把未來希望寄託於疾風暴雨式的群眾運動的民主派。群眾是缺乏理性的,一旦被煽動起來就充滿狂暴和血腥。法國大革命及中國文化革命那類瘋狂時代留下的恐怖就會重現。動亂能摧毀一個舊社會,卻不能建立一個新社會。群眾運動的最大受害者是群眾自身。而民主制範圍越大就越荒誕走樣,尤其在中國這樣一個缺乏法律傳統和https://m.hetubook.com.com喪失了道德結構的特大範圍裡。一旦真正實行民主制,中國將遭受比專制更大的苦難。他把大部分力量用於打破民主制的虛幻光暈,因為只有民主制的招牌被推倒,逐級遞選制才能從後面顯露。這種真實的意圖,他對自己人不能講,對調查者更不能講。
手下人全是他自己挑選的,個個都是人才。他常跟他們說,如果知識分子有什麼作用,那就是當大眾全都訴諸情緒時,知識分子依然應當保持一種冷靜的理性。他無法說得再深。全社會都視獨裁專制為敵的時候,重要的已經不是去參加那個合唱,而該把理性用於對人人趨之若鶩的「民主」的批判。在一個最強調多元的時代,趕時髦卻造就出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元。連追求多元也成了一種時髦的一元。全世界從思想方法、價值觀念到時裝歌曲全趨於一致。在時髦的叫喊中,有幾個人真正懂得「民主」是什麼呢?槍桿子灌輸的一元還讓人心存反抗,廣告灌輸的一元卻讓人自鳴得意地以為就是自己的多元。
「……中央的總體戰略是通過這次有控制的動亂給人民上一堂政治課。讓他們認識到西方民主制與中國的差距和可能產生的危害。這不僅需要行動上努力,還要有思想領域的引導。制止動亂領導小組和應急指揮部做前一種工作。我做後一種。思想工作要對症下藥,去天安門是為摸準所謂的症。」石戈和顏悅色。
「我的任務。」
「生產資料私有的社會,社會權力再集中也不能完全限制各經濟單位內部事務的自主,整個社會因此還有自動調節的補償能力。而在共產社會,權力因生產資料的公有侵入社會每個細胞,無所不及,無所不管,很少有分權狀態予以緩衝。權力佔有者的一切妄想荒謬和愚蠢就能得到最徹底的貫徹,權力私有制的危害比任何時候都嚴重。」
他的身分究竟有多少層,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文化革命的狂熱一過,他的內心就離棄了共產黨。然而這麼多年卻從未停止過為共產黨的治國奔忙。「六四」開槍使他認識到這個殺人暴政注定滅亡,卻又因為未參加任何民主運動而被認定「政治可靠」,得到重用。他在人人過關要寫的「效忠書」上,用盡心機把每句話寫成順著念是效忠,反著念是詛咒。他曾給被槍殺者的家屬匿名寄錢,卻對眼前的「翻案」毫無興趣。他既憎恨壓迫群眾,又憎恨煽動群眾。他厭惡統治者出於內鬥需要對民主運動的操縱和利用,想方設法不參與,卻又擔負「特殊任務」。他被群眾組織當做「奸細」,又被政治警察懷疑成利用群眾搞顛覆的陰謀份子——這裡肯定有他油滑的一面,官場上的八面玲瓏既是護身符,又為達到目的提供捷徑。高明的算計和運籌能把最不相干甚至相反的事物組合成一個合力。但更重要的還在於他的落落寡合。他不屬於任何一方,沒有自己的陣營,卻同時反對對壘的雙方。他為「百字憲法社」擬定的口號——「左手打倒獨裁專制,右手打倒群眾運動」——很說明這種雙重性。他對暴政和暴民同樣厭惡。在他眼裡那是相輔相成互補的兩面。壓迫引起仇恨和暴烈,而群眾運動的盲目和殘忍只能由更血腥的鎮壓收場。他以孤獨一身要同時打倒這兩個孿生的千年孽種,只能靠「借力打力」——又當奸細又當陰謀份子。
這不是開始,只是為開始而做的渺茫開始。指望人們自覺接受逐級遞選制和指望總書記被說服採納同樣幼稚可笑。人已經太聰明了,難以回到簡單。唯一能做的只是先說出來,印成白紙黑字,讓人們知道有這麼個東西。當人們最終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切都已試過而全救不了人們,也許終會有人想起試試這個。那時才是開始。
既然連和他朝夕相處的部下能真心相信逐級遞選制的也不到一半,「百字憲法」無人正眼相顧、只得到挖苦嘲笑也早就可以預料。為此付出全軍覆沒的代價是不是太沒意義、太不負責任?調查組開進的時候,他從不少部下眼裡看到這種譴責。
他很清楚這次是孤注一擲,逃不脫現在的結局,但沒想到這麼快。調查組名義是中紀委派的,實際主要成員是政治安全局的秘密警察。隔離審查只不過是傳統叫法,用的方式完全是對待政治罪犯的。
石戈與「左派」交往不多,認識的年頭卻不短了。當年在北京上一個中學,又一塊兒去山西農村插隊。那時「左派」是個知名人物,經常上報紙,做「講用」,下鄉沒兩年就當了公社書記、縣委委員。「左派」的外號也是那時叫出來的。
這種說話的方式自然有借用多和*圖*書重身分的油滑,但表達的思想卻是真實的。當全世界都以取笑共產主義為時髦的時候,石戈卻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經過那麼多天才頭腦思考、吸引了人類上千年的偉大理想,百年間席捲全球,激盪起人類最崇高的情感,億萬英烈前仆後繼為消滅剝削、壓迫、不公正、自私與貪婪所進行的悲壯鬥爭,全然是一個大誤會,一次可恥的自我蒙蔽,一場白白捉弄人的大鬧劇,大徒勞!在感情上,他屬於那些在精神與道德世界中不斷憧憬和追求的人,而永遠不會親近那些為理想破滅而得意的庸俗政客、商人、實用主義者和循規蹈矩的小市民以及他們所信奉的私有制、物慾、貪婪和競爭。即便是為了讓那些為信仰獻身的死者們不白死,為主義奮鬥終生的先輩們不白活,也該在共產主義的前面而不是後面找到出路。
「選舉有真有假。區別真假的關鍵在於參加選舉的人彼此是否瞭解。當今世界的所有選舉都超出人們能夠相互瞭解的範圍,民主社會因此發展出競選體制讓選民瞭解候選人。但大範圍競選必須利用昂貴的傳播媒介。範圍越大,競選成本越高。這點決定了最後當選者屬於佔有資源最多的那個集團。社會權力也就為那個集團所私有……」
不銹鋼餐盤裡的晚餐一口沒動,在燈光下顯得陳舊暗淡。石戈毫無食慾地放進嘴裡一塊冷牛肉。促進高產的化學飼養使肉味像塑料,嚼起來讓人噁心。妻子死後,他每次吃東西都在腦子裡放映人類釋放的毒素、化學藥劑和放射性物質在生物鏈中富集的過程,通過從微生物到植物動物之間的相互捕食,從生命階梯的最底層攀回最高層,一點不少地還給人類。他上街經常屏住呼吸,免得吸進滿街汽車噴出的廢氣,可挺不了一會就得更大口地重新補足剛剛少吸的毒。人類就是這麼尷尬,自己毒害自己,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又只能繼續受毒。他嚥下牛肉,壓住那種時時統計體內受毒量的不自覺計算。也許只有陳盼的基地能逃避這個滿天滿地全是毒的世界。假如電話沒被切斷,他倒真想聽聽她的聲音。只不過她會失望,他將再沒有能力為她搞什麼基地。
「我國實行的是人民代表選舉制。」
「你以種種理由推托『制止動亂領導小組』分配的工作。做為處理緊急問題的機構,又不參加『中央應急指揮部』。可是看上去你很愛去天安門廣場。這只是從小部分錄影中查出的」這種查尋很費錢和時間。事先要把他的各種角度的圖像輸進專用的超巨型計算機,與這幾個月天安門廣場的自動攝影機攝下的錄影帶一點點對照搜尋,從浩如煙海的人臉中識別出他的圖像。所有照片都是他一個人。只有一張是他扛著伊萬,陳盼在一旁側臉看他。這種場合並沒妨礙他內心產生一絲溫情。看上去挺美滿,他自嘲地想。
這麼多年,他已經把這個構想琢磨得近乎無懈可擊,像顆水晶球一樣光滑完美。然而越光滑完美,放在腦子裡的時間越長,越成為不堪重負的腦瘤。它時時聳動著要從顱骨的禁錮中脫穎而出,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大世界。但是它終於被拋到世上時,卻可能只是億萬人腳下的一粒沙土。
「我不參加『制止動亂領導小組』和『應急指揮部』的工作是因為有特殊任務,去天安門廣場是我的工作,正像你們也去得很頻繁一樣。」
「說我國的社會權力被個人佔有合適嗎?」「左派」問。他聲調平和,聽起來甚至有點軟弱。「我們也進行選舉。」
「你在理清群眾思想方面是有貢獻的。」「左派」說。「大家也知道你這個人一向語出驚人,因此傾向於把所謂《百字憲法》及《詳析》當做失誤,分寸不當,弄假成真,而不做為非組織活動處理。我再做努力,希望盡早結束調查。」他匆匆離去。警衛從外面把門鎖上。
他不把逐級遞選制看成是自己的創造,那是宇宙中本來就存在的一種秩序,一個境界。他只是觸摸到它的邊緣,還遠遠沒有窺見全貌。在這個窮途末路的世界上,他直覺地感到有出路。不是抽象的希望,也不是老生常談的必然,而是確確實實地感到逐級遞選的邏輯正在通向一個全新世界。那世界是什麼,也許根本不必費心揣摩,只要實現了逐級遞選,它就會自動降臨。
「在最基層的選舉中,人們決定選舉誰或罷免誰的標準是每個人物質的或精神的切身利益。每個人都希望自身利益得到最大滿足。那麼以三分之二多數當選的領導者就是這個互相瞭解的範圍內多數人認為最能代表自身利益的人。他在隨時可以被罷免的狀態下,必須時刻以大多數人的利益也就是集體利益為根本原則才能保持『www.hetubook.com.com當選』。那麼他在參加上一級選舉時,他的選舉和罷免標準就會是自己所代表的那個集體的利益,誰最有利於自己的集體就選誰。那麼三分之二多數選出的那一級領導者就將是最能代表那個選舉範圍內多數下屬集體利益的人。往上每一級選舉都與此相同。這就是逐級遞選制的集中過程。烏合之眾的個人利益和意志這樣一級一級集中上去,越來越明朗、準確。當最高領袖向n個大區的首腦負責,受他們約束時,就等於正在向全社會負責,受全社會約束。當他在追隨自己的n個選舉者的時候,實際上他也就是在追隨著全體人民。這個世界才真正由『民』而『主』……」
逐級遞選制的構想在他心裡埋藏多年了,有時冬眠,有時甦醒。他這茬經歷過紅衛兵、上山下鄉、反叛與思考的一代人大都為人類前途的大題目絞過不少腦汁。隨著心高氣盛的年齡段的過去,時間的浪頭淘走了大部分改天換地的夢想,卻把剩下的星星點點襯出更難泯滅的閃光。近幾年,這個構想在他心裡甦醒的時間越來越多,已經很少再回到蟄伏的巢穴。年輕時他曾把這個構想稱做人類的新紀元,現在已經再沒有那種自命不凡的傲氣和精力,而是帶著一種隱隱傷感,一種對未來心力交瘁的焦急和無能為力,求的只是找到一條窮途末路中的出路。
窗外分佈著一塊塊燈火。燈火之間是一塊塊黑暗。電力短缺越來越嚴重,只有靠分區停電來解決。十六號機關有必保供電的專線,是附近一帶唯一光明的建築。大部分調查都莫名其妙地安排在深夜進行。每個問題由不同的調查者負責。政治安全局的兩個處長看樣子主要負責挖掘「陰謀」。一個共產黨內的高級幹部和他領導的重要機構以陰謀方式拋出幾百萬份「憲法」,不可能沒有更深的陰謀。如果不是想另立政權,為什麼用「憲法」二字?他們把幾十張從錄影磁帶上轉下來的照片放到石戈面前。
「人們很難相信這一點,但主要是心理障礙。他們說既然美國人直接選舉總統還沒打破權力私有,逐級遞選制只讓人民選舉頭頂的芝麻官,怎麼倒成了權力公有?問題就在這:美國社會讓人民選舉他們根本不知其然的總統,卻不讓他們選舉最切身的頭頂芝麻官,因為那一來整個社會就得翻個個兒,難道不說明芝麻官比總統還重要嗎?專制社會的獨裁者只任命直接下級,如各省省長,但並不因此失去對浩瀚如海的基層官員的約束,反而產生放大效應,上面哼一聲,下面變成一片雷。逐級遞選制顛倒了以往的任免順序,讓人民用任免芝麻官控制整個社會直到最高統治者。這種以多控制少的權力結構比獨裁社會以少控制多的結構應當更有效。
「冠上『憲法』兩個字,大概是另有意義吧,總理閣下?」一直沒說話的那個處長突然插|進一句。
為了能隨時提供全國性的緊急對策和運作方案,十六號機關內部建立了模擬中央政府的建制。國務院每個部委這裡都相應具備,只不過「國防部」在這叫「國防組」,外交部叫「外交組」,「計劃生育委員會」叫「計劃生育組」,以次類推。每個「組」的日常工作模擬相應的「部」,掌握「部」的資料、文件、決策,參加「部」的會議,隨時研究「部」管轄範圍內的動向、問題,做出預測,對可能出現的情況進行估計。這種建制適於處理危機,但也培養了內部的一種自大感,很容易把自己看成是真正的治國者而非模擬的。稱呼官職就是這種心態的表現。普通研究人員都是司局長。各組組長被稱為相應的部長。石戈與各組組長做最後決策的頂樓被稱為內閣。石戈便是順理成章的總理閣下了。石戈多次嚴禁這種戲謔。為了避免嫌疑,連模擬政府建制對外都保密。每個組只按房間號區分。但還是被「挖」出來了。
身分多有一個好處,隨時可以用一種身分掩蓋另一種身分。
這些防止外人進來的措施也可以同樣有效地防止裡面人出去。保密機關變成監獄,只不過是顛倒一下的事。十六號機關尤其現成。當初為了對付沒日沒夜的緊急工作,每人都配備了行軍床和睡袋。機關食堂也早已慣於把飯菜送進每間辦公室。只要把通訊一切斷,保險櫃和抽屜貼上封條,沒收鑰匙,換一批新警衛,就是地地道道「請君入甕」的牢房。
石戈半躺在行軍床上。酒力使他全身放鬆,有點回到山西窯洞的感覺。現在需要放開一些,讓「左派」認為自己胸有成竹。

他一直沒有找到說服人的方式。人類已經習慣於崇拜複雜的論證和大體系。相對於大千世界,一個選舉制太渺小。然而那是一和-圖-書隻無形之手。關鍵不是費盡心機設計一個龐然世界,任何世界都會由盛轉衰,而是尋找一種自動設計和調節的機能,讓新世界自動產生,讓未來流動起來,讓盛不斷取代衰,讓新不斷取代舊。逐級遞選制提供的就是這樣一種機能。它的無形之手一旦操作起來,一個選舉制就能像胚芽一樣長成一個新世界,而且從此不斷地自我更新。

這當然是演戲。身為國家政治安全局局長,即使不擺排場,也用不著這麼寒酸。可石戈並不反感,至少說明他還知道自己懷念那個年代。
那幾段分別是:
他不是不懂得等待,而是已經沒有再容人等待的時間。大多數歷史緩慢得與人生不成比例,而在歷史倒塌的時刻,卻可能變成讓每個短暫生命眼花繚亂的旋風。今後的中國只要穩定就沒有自由說話的可能,而一旦動亂就會落到人人為生死掙扎的絕境,除了歇斯底里的喊叫,不可能有人認真傾聽和思考。這次「翻案運動」是唯一的機會。鐵板有了縫隙,社會尚未面臨生死危機,而多數人都在聽和想。逐級遞選制此時不出台,也許就永遠不見天日。
「這麼純潔嗎?你的綱領為什麼不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
而開始就是一切!
「能不能這樣理解:前面五十二種小冊子和四十八種傳單都是煙幕,為的是掩護後面這顆炸彈?」
左手打倒獨裁專制,右手打倒群眾運動。
石戈心裡有數了。「調查」不是總書記的旨意,也許就有對付的辦法。正如他希望的,一涉及總書記,「左派」就不敢往下深問。
他已經沒有任何辦法。
石戈站到窗前。細小的閃電在黑暗遠方跳來竄去。烈性酒在體內緩緩燃燒。跟總書記談話時也是這樣,雖然那次滴酒未沾,有空調,汗水卻像現在一樣流個不停。逐級遞選制比夢境還渺茫,可他拚命地說,想把每個字都送進總書記那副一動不動的耳朵裡。他知道自己愚蠢,但那希望實在太誘人。沒有任何路比統治者自我轉變更為捷近。假如能利用專制制度的強大權力和效率自上而下地推行逐級遞選制,將是代價最小,成功希望最大,社會過渡最平穩,而人民最少痛苦的和平革命。如果總書記能去做那個永載史冊的偉人,他自己寧願永遠置身於偉人的陰影後面。
「當然。」
石戈突然打住。「我一說起來就是長篇大論,其實這些《詳析》上都有,你肯定早看過。」「左派」當然看過。但石戈的長篇大論不是白說。「左派」已經疑惑:這是在受調查嗎?假如是炫耀,石戈可不是個憑空冒傻氣的人,除非他心裡有底。「總書記知道『百字憲法社』嗎?」「左派」小心翼翼地問。「當然,他親自佈置的任務。」「左派」有點吃驚。只有石戈心裡清楚,總書記只是被他的藉群眾組織爭取群眾的構想說動了心。官方身分得不到信任,引導群眾遠離民主制的追求是「六四」翻案為誰所用的關鍵,所以總書記給他全權和經費,既是他的後台大老闆,也是一顆被他牽著鼻子走的棋子。
假如「左派」剛才不被他的「當然」嚇住,而是繼續追問下去。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編造總書記的話。看過是當然,看過之後所說的話只有一句:「我看你有點發瘋。」「左派」可以立刻把他扔進真正的監獄。
民主無疑比專制進步,但那不是非此即彼的理由,不能因此就不看到它的缺陷。納粹也是通過民主的選舉手段上台執政並且發展成為血腥的獨裁體制的。在當今這個由傳播媒介操縱的信息時代,能發出強烈聲音的少數比沉默的多數受到更多的注意,而當他們的意志通過無孔不入的媒介轉化成時髦,就輕而易舉地控制了多數。
喝掉前半瓶時兩人基本沒說話,只是每喝完一口像老農一樣用手掌擦擦瓶嘴,遞給對方。屋裡只有捏開花生殼的聲音,直到酒意逐漸上升,有點飄飄然,「左派」拿起桌上一本《百字憲法詳析》。
「做群眾工作需要迂迴,這是黨多年總結的經驗。我想你們明白這一點。」
從微生物到宇宙,大自然的一切系統都以自動調節機能建立和諧的平衡。只有人類以為自己能統治宇宙,傲慢地用人為調節取代自動調節。在榮耀一時的飛躍之後,難堪地陷入自己編織的羅網。這時再想靠複雜的人為方案擺脫困境,等於是在羅網上繼續結死扣。唯一的出路是向回轉,回到自動調節中去。逐級遞選制不再靠統治者的大腦決定社會,而是靠億萬個細胞做出的反應控制大腦,這正好是自動調節的基本模式。
像前幾次一樣,他溫和地拒絕交代是誰交給他「特殊任務」。「只能告訴你們局長,這是紀律。」他和*圖*書每次都這麼說。兩個處長沒有追問,彼此看一眼,起身離去。石戈躺到折疊床上,睏意又襲上來。這時「左派」像當年在山西插隊時那樣不敲門進來。他終於露面了,拎著一瓶「五糧液」和一包報紙包的「天府」花生。
「他應當告訴你。」
石戈臉上始終帶著笑意,一個字也不多說,只是一個接一個地捏花生。「左派」在屋裡轉了兩圈。一隻手習慣地捏著鼻尖。萬一把總書記也「調查」出來豈不燙手?調查工作最忌諱摸到「通天」的線,一見露點影聰明的方式就是及時打住。石戈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很清楚這點。
「馬克思主義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消滅生產資料私有制上,忽略了因而也沒有消滅另一種私有——社會權力私有制,甚至在消滅前一種私有制的同時強化了後一種私有制。正是社會權力的私有,成為我們社會種種弊病的根源,也是社會主義從人心所向淪落到窮途末路的原因。」
「他視察去了。」
內部可能已經有人開始「揭發」了。幾百人裡有幾個棄暗投明者並不奇怪。他想到的是另外一種人。除了一個特別小組,手下多數人都不知道他和「百字憲法社」的關係。但他們瞭解逐級遞選制,不少人還參與過研究。一公佈《百字憲法》,他們就頓時明白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做為一種學說,他們即使不贊成也不會反對。然而發現自己一向尊敬的人是破壞民主運動的奸細,那種惱火和失望很可能就會用「揭發」來發洩。
所以他才孤注一擲。
「沒有……這一段沒見……」
「你最近見到過總書記嗎?」石戈問。
石戈只有苦笑。
「左派」在牙縫間吸了一口氣,半天沒說話。
窗口的鐵欄杆粗密結實。原來是防人從外邊破窗而入。這棟樓每個房間都有太多機密。現在則成了防止裡面的人越窗逃跑。樓裡每一層都有警衛。從底層到頂層被幾部不同的電梯隔成幾個部分。進入每部分都要登記檢查。
不能說總書記沒有想像力和膽魄,敢把黑龍江省「承包」給日本,連石戈都自歎弗如,因此才指望出現更大的奇蹟。然而逐級遞選制是使億人之上的主人變成億人之下的僕人,使至高無上的權力變得朝不保夕,一危及這個本質,再有想像力的當權者也成了死木頭一根。石戈實在看不起這種蹙狹,為了保那點過眼雲煙的權位,竟捨得放棄改變人類歷史的光榮。匆匆而過的帝王有萬千無數,而偉人只有那麼幾座聳立的山峰。
「因此保證權力被個人佔有。」石戈明知「左派」在引誘他「暴露」,卻毫不迴避。「選舉所謂人民代表的選區遠遠超出人們相互瞭解的範圍。我國又不提供也不允許有競選的權利。如果人人只選自己熟悉的人,選票會分散成一盤選不出任何人的散沙。這就決定了事先提出候選人。問題就在這。在互不瞭解的範圍內,選民也不瞭解候選人,沒有贊成候選人的理由,也沒有反對的理由。既然自己瞭解和贊成的人選不上,除了選舉候選人別無選擇。結果就是候選人是誰,當選的就是誰。即使有所謂的『差額』,也只是選民在已經被挑選好了的候選人之間進行的一次純象徵的『挑選』。那麼,當選的『人民代表』實際並不產生於人民,而是有權提名候選人的當權者任命的。在更高層次的選舉中,這些『人民代表』必然要服從任命他們的人。即使有想按自己意志行事的代表,因為越高層次的代表來自越大的單位,越缺乏橫向聯繫,彼此之間更不可能瞭解,就更需要提候選人,候選人就更保證當選。而最高層的統治者就是一切選舉歸根結底的操縱者,一切候選人的最終提名者,除了死亡或政變,他永遠『當選』!」
關鍵是開始,只要開始,一切就能自動運轉、擴展和進化。既不需要推動,也無人能阻攔。然而最難的就在開始。如何開始?
「為什麼不是反過來,後面這個才是煙幕?以民間組織身分出現容易接近群眾。民主組織不能只攻擊民主制而沒有自己的綱領。打出的綱領不管真假,至少免得人懷疑。」
「他……看過《百字憲法》?」
「我閉著眼睛翻一頁。」他說。
「共產必須共權,不共權不如不共產。」
「你們認為逐級遞選制是反馬克思主義的,實際正相反,企業和農莊的老闆由選舉產生,那種社會只能是共產的。在當今世界紛紛退回資本主義的潮流中,逐級遞選制是挽救共產主義的出路。指出弊病不是為了推翻社會,而是為了讓社會前進。」
「這是我閉著眼睛翻的一頁。通篇有多少?」「左派」說,直搖頭。「每一句都是衝著根兒來的,輕描淡寫的解釋很難通得過。」「左派」知心地伸出一個手指頭指指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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