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殺機
長江 三峽

正是濕橡膠管的反光引起李克明注意。任何植物也沒有這麼光滑的表面。當飛機懸停上方,那根管兒蛇一樣往裡縮,只剩一點點,隨著艾蒿在旋翼吹起的水波中搖蕩。
「十五分鐘。」
轟鳴的水從四面湧來,剎時間淹沒他,填平凹陷,並在圓心撞起一個隆起的水峰。正是由於這個激湧的水峰,才使已經頂在他背上的那個膝蓋沒能壓斷他的脊骨,而那雙鐵爪般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鬆動。他猛一縮肩轉身,順著浪湧躍起,一瞬間完成一連串解脫和反擊的動作。當他的頭露出水面,他將灌了滿嘴的泥沙噴向對方。
是做夢嗎?是眼睛的錯覺嗎?是紙屑的干擾嗎?不,是真的?總書記倒下了,被圍在中間。他只剩一個身子。脖子上面是血腥的空洞。他的頭被炸碎了。他被殺了!最高領袖!在他李克明的眼皮底下!
飛行員是個聰明小伙子,馬上領會了他的意思。飛機對準膠管向水面慢慢下降。
大壩上的人先是像被魔法定住了,繼而嗡地擠成一團,將總書記圍在中間。
水面黃澄澄,鬼魅般地乾淨。
會不會只是一段被水沖靠岸的普通膠管?還是從兇手嘴裡伸出來?他看看遠處,兩隻摩托艇倒是開出來了,卻在南岸巡邏。媽的,姓沈的信不著人!南岸不放過,北岸也該派一艘艇過來。只要艇上的人把管一拔,底下是什麼就一清二楚了。現在這樣吊死鬼似的啥也夠不著,地形又不適合降落,別說再有十分鐘就得返航,哪怕飛機在這掛上一天,水裡有人天一黑也照樣溜走!
「兇手肯定跑不了!」他的眼睛一秒鐘也沒停止搜巡。「只要按我說的辦,抓不著兇手拿我治罪!」
他實在看不出那個沈迪有什麼值得傲慢,也許是小地方的警官看不懂?他怎麼也不明白,經過沈迪重新部署,保衛體系反而漏洞百出。大壩入口處圍著不少人觀看,把拐彎處擠得過於狹窄。車隊被迫放慢速度。在李克明眼裡這是犯了大忌。尤其那些圍觀者不是經過組織的歡迎隊伍,而是沈迪撤掉了公安處的防衛圈後自發湧進來的。果然,幾個人突然打起一副「三峽工程禍國殃民」的標語,引起一陣騷動。如果其中有一個槍手?李克明心跳加快了。
沈迪惱火的聲音在耳機裡非常刺耳:「磨蹭什麼,馬上飛到指定地點撒花!」
「返回去!」他突然喊。不是返回機場,而是他手指的那片剛飛過的小水灣。
水灣夾在兩側平緩的山坡之間。坡上佈滿茂密灌木。水位剛漲到這兒不久和-圖-書。水邊有很多荒草露出頭。緊貼著一根艾蒿的莖桿,水中伸出一段黑色橡膠管。
李克明一下想起,起飛之前,昨天加滿的油被抽出去四分之三。理由是撒花只需幾分鐘,油太滿一旦出事故危害大。他迅速瞥一眼油表,頂多還能堅持半小時。
浪湧只是一躍,立即僅剩餘波震盪。水深剛及腰間。李克明第一眼看見的是火,直衝天際。直升飛機在二十米外的草坡上燃燒。兇手的手掌利刃般砍向他的脖子。橡膠吸管好像毒蛇的信子有彈性地甩動。面罩玻璃上古怪地掛著一片草葉。應當說在所有對打中,李克明最擅長的就是徒手格鬥。他去年還得了湖北省散打比賽第二名。但是受傷的右腳使他失掉支撐和速度,反被幾度打倒。要不是兇手潛水衣上那些古怪的鰭片妨礙了動作,說不定他已經被置於死地。兇手並不戀戰,只想盡快脫身。然而李克明死抓住不放。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追,要擒住兇手只能在原地。
李克明心裡罵著拉開艙門,把一袋花紙屑一股腦倒出去。頓時天上開了花,成了個五顏六色的大花團。大堤上的人仰面而視,興致勃勃地議論和鼓掌。花紙屑被旋翼攪得紛紛揚揚,圍繞直升機高速旋轉,一團團撲進機艙,又旋轉著再飛出去,打得李克明臉上麻酥酥,連鼻孔都飛進了紙屑。他瞇著眼透過紙屑空隙看下去。中華鱘!在直升機吹動的水波中,離大壩如此接近,不到三十米,黑乎乎地浮現,正對著總書記。可所有人都仰頭看天上的花團。李克明抓起望遠鏡,對話筒喊:「請總書記看水裡。」
一條火龍從直升機破裂的油箱裡爬出,沿著草坡迅速竄進水裡,轉眼便把整個水面蔓延成一片火海。
在這種緊急時刻,李克明無心計較態度和口氣。他迅速講了他的分析,要求再派一架直升機和兩艘摩托艇到北岸,同時派地面人員在北岸拉網,再封鎖北岸所能通達的所有公路和車站。

總書記倒下了。
「換公安處頻道。」他吩咐飛行員。
「聽見了。」沈迪的聲音變得非常柔和。「你的燃油夠飛多長時間?」
艾蒿倒伏了。水面被飛機旋翼吹出一個圓形凹陷。飛機離水面越近,凹陷越深,其中的水嘩嘩旋轉。
「喂喂,」李克明呼叫。「請回答!喂喂,請回答!」
「快飛!」李克明大吼一聲,縱身撲出艙門。一股尖銳的風緊貼脖頸擦過。落地前他左腳踢飛那支槍,右腳本應踩上人形的小腹,可頭頂爆https://m•hetubook•com.com炸的氣浪把他狠狠拍進泥裡。劇痛從右腳直刺進脊髓。
「你們馬上返航。地面搜索隊已經派出。各條通路已經封鎖。接替你的飛機馬上就到,還有巡邏艇。」
繼續巡行十分鐘。飛行員已經有些不安。燃油表的指針接近紅色警戒線。如果警報燈一亮,就只剩十分鐘。雖然從這裡飛回機場只需一分鐘,可接替飛機連影也沒有。
媽的!李克明把煙頭狠狠吐在腳下那個鼓囊囊的帆布袋上。他恨自己當時沒有甩手就走,反而一個勁兒說直升機巡視怎麼必要。人家信不著你,還掉這價幹啥?說穿了只是怕被弟兄們笑話。別人被趕出現場罵幾句也就算了,他是主管這次保衛的副處長,誇下海口要露一手,如果也被趕出去,這張臉往哪放?他幾乎成了上趕著求那個姓沈的雜種,竟說出「直升飛機可以表達對總書記的歡迎」這種理由。可恰恰是這個最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動了姓沈的。那小子歪著頭琢磨了半分鐘,讓他在停機坪待命。十分鐘前,汽車送來了腳下這個帆布袋,裡面是滿滿一下子花紙屑。姓沈的通過電台告訴他:總書記剪綵之時通知他起飛。他的任務是飛到水庫上方,把這包花紙屑從空中撒下表示歡迎祝賀。李克明氣得發昏,差點把那個來檢查飛機上是否藏有武器的警官一腳踢下艙。
李克明讓飛機沿北岸來回巡行。飛行高度能同時監視幾公里範圍。好在水邊林木沒有太大片的,視線基本清楚。他一邊搜索,一邊向陸地電台呼叫。一直沒有回答。可能是嚇懵了,他想。
車隊停在大壩中央。一大群地方官員簇擁著總書記。總書記剛剪斷紅綢子,雙手叉腰向水面眺望。隨行記者的照相機、錄影機全對準他。明天各大報的頭版、電視節目的頭條都會出現這副意氣風發的雄姿。「高峽出平湖」的中國夢終於變成現實。在黃河水災震動全國的時候,這項偉業的意義尤其不同尋常。它會讓人民看到成績和光明,得到信心和勇氣。工程局那幫頭頭說得更邪乎:「大壩是中國現代化的脊梁骨!」
水庫展現在眼前。蓄水時間不長,已是一片汪洋,在陽光下黃澄澄的,無邊無際。李克明第一眼發現水下有個黑影,擺動一下就不見了。中華鱘?他沒看清。新蓄的水沖下好多泥土,即使從空中垂直向下,也看不透一米深。真有中華鱘可是好兆頭。那幫綠色分子嚷嚷大壩會使這種珍奇物種絕跡,它要能在這個時刻現身,給他們hetubook.com.com當頭一棒,可稱得上對總書記最隆重的歡迎了。李克明琢磨是否向地面報告,轉念又算了,萬一是眼花呢。即使真是中華鱘,有直升飛機在頭頂,它也絕不會再露頭,何必弄一副拍馬屁的樣子。他讓飛行員放慢速度沿大壩飛行。不管那個姓沈的怎麼說,他還是要按自己演習過的方式巡視一遍,哪怕是象徵性的,也說明自己不是個擺設。
「接替飛機來了我再返航。」
「接替飛機為什麼不來!」他對話筒氣憤地喊。「接替飛機為什麼不來!」
李克明立刻冷靜下來。他剛滿三十歲就當上副處長正是因為他親手抓過五個殺人兇手。如果被殺的不是總書記,可以說他時刻都在盼望出現殺人案呢。抓獲兇手是他最大的樂趣和享受。
奇怪的是現在倒沒有沈迪的聲音了。
「告訴你們,」耳機裡突然出現沈迪的聲音,一點沒有懵的意思,威嚴得陰森森。「沒有得到我的批准,讓任何人知道剛發生的事都以洩露國家最高機密論處。有什麼話跟我說。」
總書記的頭顱在刺目的陽光下開放了一朵通紅的花。
Y-8直升機的旋翼怠速旋轉,隨時準備起飛。李克明坐在駕駛員身後,一肚子窩火。
飛機升高了,脫離了紙屑的干擾。李克明從艙門探身往下看。心裡迅速地判斷。大壩所有閘門都關著。導流洞有柵欄,兇手不可能順水穿過大壩,從下游逃走。他只能在水庫裡。輕潛呼吸器的空氣瓶頂多供氣九十分鐘。用腳蹼游泳,時速不超過五公里。即使有小型推進器,也不會超過十五公里,那麼九十分鐘內,兇手一定會在二十二.五公里的範圍內現身登陸逃跑。登陸點可以排除大壩。而水庫南岸人煙稠密,多是農田。北岸卻山巒起伏,林木叢生。所以基本可以斷定,兇手將在北岸登陸。可能性最大的是距大壩五公里處那片緊貼水邊的灌木林。
李克明搖搖晃晃爬上陸地,剛追了幾步就一頭撲倒在地上。他看見兇手的背影消失在灌木中,頭髮冒出的煙在綠葉上方升起。跑不了,他在昏迷前想。他記起剛才在飛機上看見搜索隊正向這邊挺進。該到了,他們早該看到燃燒的飛機。跑不了!一定能抓到——
飛機越降越低,離水面只有七、八米了。凹陷越來越深。突然露出一個平躺在泥底的人形。那人形兩隻蟹鉗似的手臂傲慢地合擾,挺起一支光亮古怪的傢伙,直直地對準飛機。
李克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摘掉耳機話筒,和*圖*書雙手勾住打開的艙門邊沿,全身繃成了弓狀。
話音剛落,總書記的頭顱在刺目陽光下開放了一朵通紅的花。光閃閃的花瓣從花|蕾裡綻出,瞬時間怒放地向四面生長,形成一個完美的弧狀,便突兀地破碎和凋零。
耳機裡半天沒有回答的聲音。
還好,僅僅是幾個綠色分子搗亂。李克明對這幫言必談綠的傢伙討厭透頂。從大壩開工他們就沒斷過折騰,非說大壩破壞生態,把外債、通貨膨脹,直到資金緊缺一類的問題都跟大壩聯繫在一起。大壩花錢確實不少,現在一期工程剛完,全部投資就已經快花光了。可得看多大氣派。這是世界奇蹟,建成後發電量世界第一!光說生態有什麼用,到處都是綠草,人也不能變成牛,靠草活!
「兇手在水裡。」李克明對話筒講。「請迅速派人封鎖水庫兩岸。我在空中監視,隨時通報情況。」
李克明卻不關心這個,一聲不吭地用望遠鏡往下看。
可是沒有回答。
「中華鱘!」他一聲狂叫。
一想到那個姓沈的上校,李克明就禁不住要罵娘。那張細皮嫩肉傲慢的臉,真該使勁搧上去兩耳光。那個王八蛋一小時前到現場,十分鐘不到就把他們一個月辛辛苦苦的工作全部推翻。李克明一直認為自己設計的保衛體系無懈可擊,除了常規的沿線佈崗、現場戒嚴、搜檢爆炸器、審查人員等,他還在庫區內部署了兩艘摩托艇巡邏,配有潛水員,控制水上所有目標,攔截飄浮物,在河道下游部署了巡邏隊。他自己乘公安處的巡邏直升機在空中全面監視。指揮協調。然而姓沈的不加任何解釋,先把摩托艇、直升機、巡邏隊一概取消,再收了公安處有關人員的槍,勒令他們不許進入核心現場。
果然,那是一根管。李克明又一次調準望遠鏡焦點。雖然懸停的飛機抖個不停,但能分辨得清楚。
壩上的警衛和保鏢像受驚的狗一樣到處亂竄,卻連槍從哪兒打的都不知道,只能呲牙狂吠著團團轉。
對方沒再回答。
「往下降!」
李克明使勁兒忍了忍,沒把「你算老幾」甩向話筒。飛行員是他的哥們兒,無可奈何地看他一眼,一加速飛到總書記正前方的水面上,將飛機控制成懸停。
大壩那邊車來車往,人影晃動,一片忙亂的氣氛。為迎接總書記前來剪綵,工程局從上到下忙了一個多月。他和他手下的弟兄更是不得安生。為了總書記的安全,比對親爹還盡心地又設計又部署,折騰出全套保衛手段,忙得廢寢忘食。過去從未保衛過這麼高級別的大和_圖_書頭頭,全處都當成一等一的頭號大事,生怕出半點紕漏,也個個都想露一手。別看只是一個工程局的公安處,不比那些牛烘烘的保衛專家差。可今天,總書記馬上就到了,他們卻被集體趕到最外圍當跑腿兒的了。
總書記的車隊到了,前呼後擁,好幾十輛。公路掃了又掃,灑了好幾遍水,照樣揚起一片灰塵。李克明已經毫無興趣,只是出於職業本能才把望遠鏡放在眼前。
耳機裡傳來沈迪純正的北京口音,一副高高在上不可抗拒的聲調。李克明奇怪這麼一個老爺竟然親自指揮他這個撒花的小飛機。直升機豎直地起飛了。
他突然靈機一動,拍拍飛行員的肩。
他們在火海上下扭成一團,時而摔在水裡,時而站在火中。水面上的汽油越來越多。火燒穿了李克明的衣服。他聽見皮肉在吱拉做響。疼痛使他瘋狂叫喊。可那燒黑的胳膊還是在不停地打。每一次打擊都重新變成鮮紅。血像落在火爐上一樣尖叫著變乾,又重新變黑。他感覺到兇手的肋骨在他拳下坍陷斷折。如果沒有那套犀牛皮般的潛水服,他一定能把裡面的心活生生地掏出來。兇手突然改變了打法,不再一個勁兒掙脫,反倒一下死死抱住李克明,站立在火中。一旦身體不在水中攪和,燃燒的汽油馬上就貼在身上,像沿著燈捻一樣往上爬。這回成了李克明拚命掙扎解脫。他的氣力已快耗盡,可對方的雙臂如同鐵箍。他的臉離那潛水面罩的玻璃只有幾寸。裡面鱷魚一樣的眼睛惡毒地盯著他。他一下明白,兇手是要用火置他於死地。潛水服怎麼也比他的夏季短袖制服挺得時間長。這樣抱在一起讓火燒,肯定是他先倒下,而兇手就可以逃脫。那塊玻璃,眼前的玻璃,在太陽和火焰中倒映著他自己被燒爛了的面容。他用額頭往那面罩玻璃上奮力一撞,破碎的玻璃條刺進鼻腔。在對方失去重心倒下的瞬間,他把一捧燃燒的汽油潑進那洞開的面罩。他自己撲倒在水裡。水已經接近沸騰,卻清涼得那樣舒服。他聽到一聲長嘯。當他再次站起來,撥開周圍的火,看見兇手正在竄跳著狂奔。那面罩被掙扎著拔下,裡面的頭髮如火炬一般熊熊燃燒。
要不要說膠管的事?萬一下面只吊著一個水龍頭,豈不成了讓那個王八蛋恥笑的材料。他下意識地摸腰,空空槍套使他罵出一串髒字。如果槍不被收掉,他馬上就可以見出分曉。他抓起一把扳手扔下去,打在離膠管不遠的水裡,然而沒有任何反應。
飛機靈巧地轉過身,懸停在小水灣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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