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士可微笑著搖頭。怎麼這麼神秘,用B鍵還不直說,無非是補一個告別吧。
汽車慢得像爬行。滿街都是激動狂暴的人群,跑著、擠著、相互詢問,大聲疾呼。每一個銀行和儲蓄所都被圍得水洩不通。黃士可似乎看到廣州、海口、杭州、上海正在發生同樣的情景。讓那些搞政變的人看看,倒退沒有好下場!銀行大樓的鏡面玻璃刺耳地破碎,在黃士可心中引起一種快意的發洩。至今沒摸清中央鬥爭和變化的內幕。但沒人相信總書記真是死得那麼偶然和意外。十八個省同時換了省長和第一書記,除了政變還能用什麼解釋?然而在程序上找不出毛病。誰能說「中央」沒權力更換地方首腦?哪怕人人心裡都明白怎麼回事,嘴上也說不出來。
司機驚慌地回頭看他。前面幾輛汽車已經被暴民砸毀。燃燒瓶眼看就要扔到眼前,可滿街的汽車一輛擠一輛,誰也不能動。黃士可打開車門,沒有任何交代,立刻就消失在驚慌、激動、失去了理智的人群中。
街上,人群和防暴警察展開衝突。一批暴民砸開銀行鐵門衝進去,裡面只有帳薄卡片和文件,所有的錢櫃都空空,銀行職員也一個不見蹤影。警察發射催淚彈,做為回答,暴民在銀行裡放起了火,並且從樓頂向警察投擲燃燒瓶。
「放肆!」黃士可在鼻子裡哼了一聲。
所有目光都期待地集中在黃士可身上。
「把砸銀行的人調到這來!」他用閩南話低聲吩咐劉亞基。「讓他們告訴群眾省長在這,解決問題得找省長!」
「……做為省長,我決不允許你們破壞自己的家園,也決不會背棄國家給我的命令!幕後操縱者逃不脫懲處!繼續鬧事者必將受到鎮壓……」
那個年輕的北佬被打得滿臉開花,竟能奇蹟般地衝出重圍,跳過人行道欄杆,奔跑而速度驚人,撞倒好幾個攔截者。滿街的人都想抓住他。連婦女和兒童都激動得大喊大叫。四面一片閩南方言的吼聲和咒罵。無數人的腳跺得街道隆隆顫抖。
「馬上寫材料!誰寫得快,寫得細,揭發得多,誰就得到能寬大處理!」新省長拍拍腰,不知只是一種興奮的表示,還是在表示他腰裡有槍。「老老實實待著!」
停頓片刻,那位前中央辦公廳的副主任最先拍響兩隻保養很好的手,眼裡流露出讚許的笑意。掌聲立刻熱烈地擴散。人們全都興奮地頻頻點頭。
鬧吧,鬧個天翻地覆才好!眼前的情景使黃士可感到舒暢和輕鬆。以往別說亂到這種地步,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心驚肉跳,現在卻變成最怕穩定。穩定就意味著他們贏了。處身在混亂的人群中,如果不是還對自己的安全有些擔心,他真會像參加節日盛會一樣興奮。
槍的響聲在黃士可耳中變成一道細長的尖叫。他看到正前方人群中一個小伙子驚訝扭曲的臉。一股急速的血流從他胸口高壓噴泉般奇異地射出,隨著身體傾斜扭動澆灑出一道自下而上的軌跡。
「向那開一槍。」他低聲說,伸出一個指頭指一下窗外的群眾。
「嗨,這時候還要什麼花槍,快!」黃士可緊皺眉頭。剛才在街上,他認出衝進銀行的暴民中有劉亞基的司機在指揮。老闆們肯定參與了幕後操縱和鼓動。司機的左右有好幾個人帶著對講機。街兩邊也停著配備電話的汽車。對老闆們來講,事端挑得越大,衝突越嚴重,越有利於下一步。
眾人急匆匆地走進通道,都有一種死裡逃生的感覺。
今天下午緊急召開的福建省人大常委會會議決定,由原副省長黃士可代理省長。
隔壁「匡」地一聲,連院外的喊聲也停了。黃士可稍微偏一個角度,就能透過窗子看見新省長昂首挺胸地站在樓正中的大陽台上。
慾望使人瘋狂,黃士可在內心嘆息。雖然這些年社會醜聞比比皆是,然而關係到自己兒子還是使他震驚。他從未想到兒子會變得那樣無恥,在監獄裡也帶著下流的笑容。他不想教育兒子,也知道教育不了。只是為了在政治角逐中保住自己的防線,他必須把兒子弄出監獄,兒子便更加有恃無恐。這個社會完了,這意識常常在他腦中出現。每個人都變得那麼貪婪、卑鄙、懦弱和惡毒,全部目標只有如何www.hetubook.com.com佔便宜,占國家的、占集體的、佔別人的,滿足慾望不靠勞動而靠欺詐,人和人之間全是對立、相爭、拆台,一個國家還能有什麼希望呢?
話筒裡是百靈一本正經的聲音,卻甜蜜蜜地流進黃士可心裡。B鍵是保密鍵。黃士可升起與司機座之間的隔音玻璃。汾水關那消魂的一刻之後,他再不讓百靈在車上念文件。他們避免一切讓別人察覺的蛛絲馬跡,兩人的聯繫和幽會全以這種刺|激人的秘密方式進行。
「不要動車。」黃士可吩咐眾人。「一直走下去就到省政府。」
「砸銀行……?」劉亞基表情不自然,有點不知所措。
第三頁夾著一個字條,只有潦草的幾個字:
「走?」新省長的語氣毫無怯意,仍是那麼驕橫自負。「這些人是要試試到底省長怕他們,還是他們怕省長。打開陽台門,我要讓他們看看到底誰怕誰!」
有一件事使黃士可放心不下。前天的反腐敗會上,新省長突然當眾拿出一份他兒子的材料。黃士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不老實,可沒想到除了做生意,這個孽種還幹拍攝黃色錄影的勾當,不光當什麼「導演」,還通過地下渠道賣了好幾千盒帶子。他措手不及,不得不當場同意簽發逮捕令。雖然立刻又扳回平局:兒子在監獄裡露底,那套黃色錄影的另一個合夥人是主席的孫子,不但分走了一大半利潤,還專愛在錄影中上鏡頭——不上臉,專上其他部位的特寫。新省長淵源是軍隊,縱使裝成再廉潔的清官,也不敢得罪他們軍隊系統的太上皇,乖乖把兒子放了,並且在黃士可逼迫下,當眾宣佈反腐敗會上的材料是假的,可以說轉危為安。但畢竟出了危。有第一次危,就預示著以後會接連不斷出現危。從新省長歹毒仇恨的眼光裡,他明白遲早要兵刃相見。連他自己都不掌握的情況對方怎麼會知道呢?口子開在哪?叛徒是誰?
電話裡已寂然無聲。
新省長出去了。也許是去搜查別的房間,也許是太高興了,得意忘形。反正他這一出去給了黃士可一個決定性的機會。
黃士可腦子裡嗡地一聲,臉上剎時失去血色。他無法相信,只能是幻影——新省長!這個剋星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臉上帶著傲慢的獰笑,怎麼可能?他瞥一眼別人,不是幻影,每個人都像見到魔鬼一樣瞪大眼睛。瞥一眼窗外,院門緊閉,警衛悠閒地曬著太陽。如果他從大門來,警衛肯定先給鈴。如果不是,他從哪來?
突然響起一聲喝叫,好像京劇裡的花臉出台亮相。所有人頓時鴉雀無聲。這一喝不出自在座任何一個人,而是從廳外傳來。鑲著銅飾的象牙色廳門打開,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站在門口。
當載著衛戍區士兵的卡車開到時,群眾隊伍也剛好趕到。人群頃刻間把澄湖賓館圍成一個孤島。一眼望去,四面全是翻騰的人頭。「見省長!見省長!……」三個字喊得敲鼓那麼整齊,如同山崩地裂。士兵的任務臨時變成保衛,圍著賓館小樓站成一圈兒。他們的姿態引起群眾敵意。石塊紛紛飛進院子。人群先是從四面院牆往裡翻,很快大門被撞開。好像決口的洪流,人群一下擠滿了院子,把所有名貴花樹踩在腳下,和士兵的警戒圈面對面地對峙起來。院外喊聲震天,院內反而寂靜無聲了。
劉亞基立刻悟到這是唯一擺脫困境的方法,至少能拖延時間。操縱打砸搶的事雖然不適於公開,現在已顧不上了。他迫不及待地拿出對講機,一頭鑽進衛生間。
三樓東頭有條很少用的小樓梯,一直通到地下室。在一套廢棄的鍋爐後面,一道常年緊閉的鐵門打開著。裡面是一條水泥通道,亮著一串暗黃的燈,撲出一團團潮濕陰冷的霉氣。通道內停著一輛深紅色的奔馳車,鑰匙插在點火鎖上。
「請用B鍵。」
「跟我走!」
「好!」新省長又吼一聲,盯住黃士可。他四十出頭,滿臉紅光,吼起來震得玻璃嗡嗡響。「黃副省長,我一直等著你的這段話。從我來那天就等著,本來以為你得去北京說了,你倒又自投羅網,沒讓我白等。哈!」
「朝人頭頂打?」
面臨這種滅頂之災,在座的工商界巨頭全跟劉亞基一樣激憤,大喊大叫,不時揮舞雙手,敲打和*圖*書桌子。黃士可沒有表情地看著他們。商人賠本兒的時候就是這麼可笑,刀就要砍在脖子上了,他們還在那算帳。他不說話,不到最後,他不準備有任何表示。
「秘書長!」新省長叫。「給衛戍區打電話,調一個連來。別忘了帶囚車!」
「好!」
他一個挨一個巡視,不斷地發出心滿意足愉快的叫喊。「哈!副主任先生,中央找你多時了,你的架子不小啊!」他認得在場的每一個人,挨個調笑,就像貓在玩一群癱軟的耗子。他可不像黃士可想的那樣,對福建情況一無所知。他似乎什麼都知道,他有充分的準備,他一直在安排一個大網,現在網收口了。
無數輛汽車堵塞成不見頭尾的長龍。人們的情緒越來越瘋狂。銀行大樓的玻璃轉瞬間被砸個精光。防暴警察陸續開來,可在人海之中,僅像幾片飄浮的葉子。
這幫蠢傢伙,他們太自信了,以為有了槍桿子就可以為所欲為?人們就全都老老實實任他們宰割?切小手指頭也許人們咬咬牙不吭聲,捅到心窩人家還不拚命?存摺就是人的心窩!黃士可知道凍結存款這一招是新政府恢復平均機制的關鍵措施,除了為最節省資源的軍事共產主義鋪平道路,也是挽救已近崩潰的經濟,遏制野馬似的通貨膨脹最簡便有效的手段,同時國家可以憑空發一筆大財,而早成為他們眼中釘的私人資本卻一垮到底。新政權自以為算計精明,一舉幾得卻無所失。「殺富濟貧」在中國自古得人心。三百萬元相當一九八〇年的二萬元,全國達到這個存款數額的人不到百分之二,有外匯存款的更少。老百姓早對暴發戶不滿。「打擊一小撮」不會影響新政權的穩定。但百分之二只是平均數,集中到沿海幾省,比例數就大大提高。銀行昨天報上來的數據表明,福州市超過這個存款數額的佔人口百分之二十三,占戶數百分之八十四。有外幣存款的更多。港幣、美元、台幣在沿海幾省已成為流動貨幣,多數人都有。由於貪圖保值利息,多數閒錢都存在銀行,所以這個「凍結法令」無異於一個把福州炸成底朝天的大爆炸。
原來是他!黃士可瞥見了在新省長身後縮頭縮腦露了半個身子的秘書長。這條狗!早應當看出來。他的尾巴永遠向拿著更大棒子和更多骨頭的主人搖。他就是眼前這張網的穿線人。兒子的材料肯定也出自這條狗。黃士可猛然醒悟,地道!這座樓下面有一條地道,直通省政府辦公大樓。那是文化革命時期挖的防空洞,多年不用,早被人遺忘。黃士可只是依稀記得,在他當秘書長的時候,曾聽說過這條通道。鑰匙扔在行政處的鑰匙箱裡。他當時只說了句「我們永遠不會用它」,現在才知道還能發掘出如此大的用處。
「黃省長,領著我們幹吧!」劉亞基撲到他面前。「你站出來一揮手,我們福建就得救了!」
眼前的玻璃被群眾剛扔的石塊砸了一個洞。黃士可儘量藏在窗簾後面向外看。窗下是士兵的後腦勺。幾米開外便是群眾的臉,一張挨一張,全都仰望著陽台上的新省長。
黃士可向全屋人一揮手。
北京政權發佈的一系列法令對福建和沿海幾省等於是死亡判決書。其核心在縮減地方權力和打擊私人經濟,而這正是南方得以發達的兩根支柱。首當其衝的是商業,尤其是私營商業。僅嚴禁經銷進口消費品一項就將使上萬家商店倒閉。商業稅大幅度提高,明令不許攤入成本。規定了一系列限價措施。取締所有私營商業批發業。走私者將受到槍決處置。震動最大的是對資產在三千萬元以上的私人商業企業實行國有化。
他做了幾個深呼吸,讓心臟的跳動稍微平穩一些,撥通杭州的電話。前天浙江副省長被召去北京匯報。那是他的老朋友,在架空新省長方面不比他做得差。接電話的是老友的妻子。她說她丈夫一到北京就失去了聯繫。黃士可連句安慰的話也沒想起來說,木然地放下電話。
「黃省長,我要給你磕頭!」他雙手抱拳連連鞠躬。要不是肚子礙事,腦門定能碰到膝蓋。
從一條小巷直插過去,只有幾百米,就是澄湖賓館。這個賓館包圍在一座古樹掩映的大花園中。裡面只有一棟不太大的三層樓。樓的外表非常普通,極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樣式,裡面卻華麗得讓人吃驚,分成中式、西式、日本式、土耳其式幾個不同的部分。這原來是省政府的小招待所,三年前交給劉亞基承包後才裝修成現在的樣子。劉亞基並不指望它賺錢,而是把它建成一個供各方首腦吃喝玩樂的據點。他貼了數不清的錢,得到的好處卻多十倍。最近一段,這裡成了福建民間勢力政治活動的中心。
他看著對面那根高大的象牙沉默一會。拖延可以給人更深刻的印象。「福建是中國的一部分,這是誰也不可改變的歷史和現實。我們福建並不要求獨立國家的主權,那是對民族的分裂和叛逆。我們只要求保留適合於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發展道路。在一個國家內部,可以同時並存多種社會模式。鄧小平同志生前的天才設計——一國兩制為此提供了理論和現實的依據。既然可以有香港的一國兩制,台灣的一國兩制,為什麼不能有福建的一國兩制呢?北京是國,福建是制。福建不破壞國家統一,只要求給我們一個制。這個思路應該是我們全部設計的出發點。」
「砰!」
黃士可主管工商。他最清楚打擊商業、進口和私營經濟對福建意味著什麼。福建山多地少,資源貧乏,從過去叮噹響的窮省一躍成為舉國稱羨的寶地,全靠沿海的優越地勢。買國貨沒必要來福建,每年從內地流入福建的幾千億元鈔票大部分是衝著進口消費品來的,其中主要目標又是私營商業提供的走私品。只有走私才能價廉,才有競爭力。這條路堵死了,福建的財源就被切斷。所以「六四」以後,儘管北京方面的控制也一再加緊,地方卻一直以種種對策加以保護。但這次不同,北京新政權完全甩掉了過去那種兩個派系平衡出來的瞻前顧後,企圖兩全其美的立場,豁出來不要經濟的發展也要貫徹集權意志,並且以法西斯手段粉碎一切拖延和阻擋。地方的自我保護已經不可能,而北京對國際輿論又充耳不聞,就連對外資、合資企業紛紛被嚇退撤離的風潮也無動於衷。然而這卻是福建另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商業是福建的血,外資是福建的骨頭。福建缺乏自己的實業,全靠外資和合資企業奠定福建未來繁榮的基礎。現在血乾了,骨頭再被抽走,福建豈不就只剩一攤爛泥。
新省長七十年代當過偵查排長,曾經獨身一次俘虜三十多名越南兵,立過一等功。眼前同樣是三十多個人,卻更不是他的對手。他讓劉亞基給每個人發一份筆和紙。
「不,朝人打。」
來避難的政界人士被老闆們奉為尊師。他們搞出的方案顯示出非凡的政治設計能力。市場經濟和自由思想在南方深入人心,群眾基礎完全具備,連個體戶小商販也會為自身利益挺身而戰。福建上有浙江、上海、江蘇,下有廣東、廣西、海南,不乏同盟。國際對北京正在嚴厲抨擊,會歡迎中國出現自由陣營。南方雖然缺少軍事力量,另一種武器——錢卻很充裕。除了讓北方省份望塵莫及的地方財政,老闆們自己也富可敵國。他們寧可傾家蕩產也不能讓世界再退回到只讓他們當勞改犯的時代。一切都具備,只差一個領袖。
「這……」
今天早晨,中央辦公廳打來電話,要他立刻趕赴北京,總書記要與他談話,給他派的專機已在軍用機場等候。本想和百靈告別,無奈忙忙亂亂沒有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只在臨上車前接過她準備好的文件。百靈掌握了什麼情況?這樣神秘和嚴肅的警告不會是玩笑。他感到一種凶險,突然明白臨行前從新省長眼睛裡看到的奇特神情意味著什麼。只要他在福建,新省長就別想把持局面,北京新政權的路線也就難以推行,他們能留著他為所欲為地充當絆腳石嗎?一到北京他就會被送進「黨校」,也許剛登上飛機就成了囚徒。但是,百靈怎麼知道的呢?
劉亞基矮矮胖胖,一臉絡腮鬍子,刮得再乾淨也是鐵青的顏色。當他看見黃士可突然光臨,喜悅使鐵青一下變成了黑紅。
新省長的聲音像瀑布一樣從頭頂滔滔瀉下。
頭頂的聲音還在向下傾瀉。
「黃省長,不用擔心將來,昨天我說的事馬上就辦,加一倍……」
「……這幫北佬是要讓我們死,而且是光著屁股死!」https://www.hetubook.com.com劉亞基充滿仇恨和絕望。他是福建最大的私營商業老闆,主要經營進口消費品。歐洲、北美、東南亞、港澳都有他的網點。所謂「進口」對他來說只是走私的代名詞。誰也弄不清他到底斂了多少錢。雖然有相當可觀的一部分換成了硬通貨存在外國銀行,但凍結存款的法令還是使他損失掉一大半財富。再加上國有化,多少年建立起來的王國等於霎時間化為烏有。
「我就是省長。」新省長的聲音宏亮悠長。他的笑容真誠動人。尤其是他的勇氣,一下就鎮住了千千萬萬的群眾。「你們要見我,我也要見你們……」
黃士可側身讓開自己的位置,示意身後的劉亞基上前。
車內電話響了。黃士可拿起話筒。
走廊傳來秘書長戰戰兢兢的聲音:「省長,快走吧……」
水晶宮似的西洋廳裡圍座著三十多個人。一大半是劉亞基一類的工商界人士,個個都是福建數得著的富翁。另一些是政局變化後逃到福建來避風的溫和派分子。還有幾個民主派頭頭,他們是北京對六四翻案參與者大規模逮捕的倖存者。一見黃士可,全場人像見到領袖一樣站起來致敬。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黃士可突然意識到自己具有了一種新的形象,不再僅僅是一個地方勢力關係網中的玲瓏牽線人,而成了一個政治核心,一名旗手,一種生活方式存亡的決定者和眾人仰望依賴的帶頭人。
「馬上開槍!」黃士可的聲音冷冰冰。
「你怎麼知道?」他的心懸起來,握著話筒的手一下汗淋淋。
他關上了鐵門,把插在門上的鑰匙擰了一圈。缺油了,他這樣想。
總書記被刺身亡一個多月來,南方幾省普遍發生排斥北方人的風潮。這原是個積怨已久的問題。南北經濟發展和生活水準的不平衡已使累計四千多萬北方人流入南方,給就業、市政、治安、供應、交通各方面帶來難以解脫的危機。近來幾百萬黃河災民的湧入又大大加劇了原有矛盾。災民白天伸手討,晚上搶和偷。然而使風潮飛速蔓延和持續升級的直接原因還不在這,而在於北京讓南方徹底絕望的大轉彎。很少有人及時認識到「排北」是一種對北京表達憤怒的方式。表面上只是南方人對侵犯了自己生活的流民採取的反擊,毫無政治色彩,跟北京那些要翻案要民主的運動一點不沾邊,所以一直未引起重視和鎮壓。但是黃士可卻看得很清楚,北京每頒發一個向左轉的法令,排北的浪潮就升高一格。昨天剛公佈凍結三百萬元以上私人存款和所有外匯存款,人們就發瘋一般湧上街頭,放火燒北方駐南方的機構,砸北方的汽車。不問青紅皂白,見著說北方話的人就打。發展到這種地步再想控制可就不容易了。
被中國政府宣佈凍結個人儲蓄存款而激怒的福州市民今天上午襲擊了福建省長的下榻處,和警衛士兵發生了衝突。這場混亂造成九人死亡,其中包括省政府秘書長。剛上任一個月的省長遭市民痛毆僥倖未死,但據醫院發言人宣佈,即使最終能保住生命,也將終生喪失大腦活動機能並全身癱瘓。
然而,換了B鍵,百靈的聲音仍然嚴肅。
劉亞基像受驚的兔子竄向地下室。黃士可撿起他扔在地上的手槍。外面是絕對的寂靜。連那個會施催眠術的新省長也成了啞巴。當黃士可邁過地下室那道沉重的鐵門,外面突然爆發出地震一樣的轟鳴。所有的玻璃似乎都在同一時刻破碎。怒潮猛衝進樓房。樓房在咯咯顫抖。
北佬被追上來的人群踩在腳下。司機拚命按著喇叭把汽車開出漩渦中心。黃士可沒有回頭。側面玻璃上那片稠黏的血漿使外面的人影模糊變形。
誰不會玩這個呢?嘴上說一套,實際做一套,說的不做,做的不說,這是中國地方官最基本的功夫。新省長上任之時,黃士可率領省政府全體工作人員表態堅決服從中央,做新省長的忠實助手,實際上架空一個外鄉佬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一個多月來,新省長瞭解的情況全經過他的安排。新省長的一言一行都被他掌握。而新省長的每項命令都被恭敬地接受、傳達,卻沒有一個被真正執行。新省長也許很得意,自以為能幹,天天鑽營、拉攏、摸底、各個擊破,得到的卻不過是幻想中和*圖*書
的勝利。也許他已有覺察,但也只能如墮五里霧中,什麼門路也找不到。
現在,是登場的時機了。
劉亞基窒息一樣地嚥了口唾沫,顫抖地把槍口對準玻璃上的洞,閉上眼睛。
「亞基,你跟我回去一趟。」黃士可說。「拿一支槍。」
「我不會用。」黃士可沒接那支槍。「你上一顆子彈。」
全場人都變了臉色。
劉亞基微微變色。
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黃士可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種新的形象,不再僅僅是一個地方勢力關係網中的牽線人,而成了一個政治核心,一個旗手。
「還是談下一步吧。」那位前任中央辦公廳副主任文靜地提醒。他是福建人,北京政局變化時正好在外地出差,便偷偷溜回老家,現在北京正在秘密搜捕他。
「請看公文包裡省計委七九四號文件第三頁。」
劉亞基沒裝糊塗,馬上從一樓日本套間的壁櫥夾層裡掏出一枝手槍。私藏槍枝違法,但有點錢的人全從黑市上買。黃士可不用問也能知道劉亞基私藏的槍不只這一支。
美聯社中國福州十月二十五日電
別去北京,你會被捕。
劉亞基立刻不說了。但是他一定會辦,而且一定會加一倍,甚至更多。也許明天,瑞士銀行的存摺就會遞到他手裡。如果他收了,劉亞基會感激涕零。黃士可沒做出氣憤的樣子。生意人是很會看眼色的,一定能看出他不再拒絕那筆「保險金」。別看在場的人一個個彼此打氣,把前景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誰心裡都明白,所謂「獨立」談不到成功的把握,甚至只能用「渺茫」二字形容。這就是他一直緘默的原因。他走到今天這步不容易,一輩子搭進去了,本來絕不該再冒孤注一擲的風險,一切從頭開始。不管多麼百孔千瘡,共產黨的力量仍然足以粉碎任何反叛。那架機器那麼沉重、高大、堅不可摧,讓人望而生畏。多少個比他更強有力的人都被無聲無息地碾碎。劉亞基那群老闆準備下二百萬美元,只要他答應挑頭搞獨立就是他的。即便失敗,這筆錢可以保證他在西方過上富翁生活。昨天他沒接受,人願意在老路上走,尤其到了現在的年齡。今天,二百萬的一倍變成四百萬,多少能彌補一點對未卜前途的恐慌,也說明時機有時是多麼有價值。
「我不贊成獨立。」他緩慢地說。
看得出這批暴民是有組織的,配合默契。他們的目的是把事態擴大,引向暴亂。亂吧!也許這就是天意。本來在他的生命中從無造反存身的位置,幾十年的道路就是以不變應萬變地適應中央。不管上頭是個什麼樣的中央,總能有辦法對付和討好。他一直懷疑地看待慫恿他揭竿而起的人。劉亞基甚至要給他下跪,他也拒不參加他們今天舉行的會議。但是現在怨不得他了,除了逼上梁山,還有哪條路能讓他走?
在座的每個人都明白——無論工商界老闆還是「溫和派」人士,或是民主分子,現在又包括了黃士可——只要和北京聯繫在一起,只有死路一條,誰也逃不掉。多年以來,民間一直有人鼓吹「和北佬分家」,背著北方的大包袱,南方永遠飛不起來。那時只是發牢騷,到底同種同根,不像立陶宛那麼有理由。然而現在到了生死存亡之際,脫離北京獨立就成了唯一出路。
他沒有解釋為何突然降臨。「你們接著談吧。」他平淡地說,坐到中間的位置。平淡更增加了他出現的戲劇性。
年輕北佬在黃士可的車旁被一根粗重鋼管打倒。隔著密閉的車窗玻璃,黃士可都能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北佬像一團爛布在慣性中翻滾,離車輪只有半米,竟然又晃悠悠地半跪半站挺起身。司機手急眼快,在北佬撲到車門之前按下電磁鎖的開關。四個車門全被鎖死。北佬血淋淋的臉貼上後門玻璃,跟黃士可的臉只距一尺。雖然只有一瞬,但那張被血糊住了眼睛又在玻璃上壓變形的面孔讓黃士可的心差點跳出嗓子眼。
「……跟國家對抗是沒有好處的。你們絕大多數人都是受了挑動和蒙蔽。我已經有確鑿的證據,有人在幕後操縱動亂,他們要把你們引向歧途!你們跟著他們跑,福建就會被引向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