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中國內戰
北京 亞太展覽中心

「為什麼呢?」
「歡迎。」石戈倒挺真誠。
石戈回頭看看他的兩個警衛。
擔心多餘了,離老遠她就發現了石戈。他照舊穿得隨隨便便,甚至顯得邋遢。條絨上衣已磨得發白,褲子肥大,頭髮剛長到最沒型的長度,支楞八翹。別說副總理,與他自稱來參觀的身分——普通人都差一大塊。不過倒有一股飄灑的神仙勁兒,在一個矯揉造作的世界上是種少見的魅力。陳盼發現自己開始用看男人的眼光看他了。
「我要是你,就給幹壞事最多的人發獎章。」
這種突如其來的暴露使石戈顯得有點狼狽,想躲無處可躲,呆立又不是長久之計。等記者的提問稍微有點順序,他就得被置於一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難堪境地。西方記者對中國全面實行法西斯統治之際能舉辦這種「綠展」深感興趣,一直想挖出它的後台,把中共新政權的內部鬥爭曝光於世。
「警衛呢!」陳盼問工作人員。
魯時加一派致力於環境保護,模仿西方綠色和平組織的早期行為,經常搞一些引起轟動效應的抗議活動,吸引國內外新聞媒介的關注。早就有人批評這種當明星出風頭的方式淺薄而且廉價。但魯時加有他的道理,明星方式影響大,傳播快,對於環保意識尚未普及的中國最見效。中國政府為吸引外資而放鬆環保限制的政策也確實受到他們堵塞下水道或攔截垃圾船一類「恐怖活動」的衝擊。
陳盼問石戈是否要拍一張在恐龍嘴裡掙扎的照片,對他可以免費,也可以不排隊。石戈做出堅定表情拒絕,他不想落到那個地步。排隊錄影或照相的人都是圖新鮮,但他們到處拿給別人看時必然要講這個展覽的宗旨。這是綠展設立這個項目的主要目的。
整個展覽全部採用藝術形式。一個叫做「增長的極限」的模型像貝殼一樣自動地往復張開兩半,又合成一體。那是一個地球。但地球表面已經沒有山峰海洋和土地,全部擠滿了人和物質產品——汽車、樓房、傢俱、電視、冰箱——模型張開的時候,可以看到地球裡面——一直到地心——也全都是堆擠的人群和產品。綠色哲學一向強調「增長的極限」這個概念。工業主義的辯護人卻說陸地資源用完後還有海洋天空和地下,只要科技不斷發展,人類總能獲得新的財富滿足自己不斷提高的消費要求。這個模型就是針對這種辯護誇張地顯示出最終極限。科技不能突破這個極限,只能使這個極限更快到來。
陳盼突然又看見邢拓宇。他不再偽裝駝背老態,正在從後退的人群中擠出來。枴杖拿在手裡的樣子看上去完全是件凶器,馬上就要高高掄起。陳盼大叫一聲「別動手!」所有目光頓時全轉向她。她伸出的手定在半空。邢拓宇眼光和她相遇。只有他知道這喊聲衝著誰。流氓們炸了窩一樣圍向陳盼。石戈的兩個警衛已分成一左一右。他倆個頭都不高,身材單薄,步伐輕得像貓。沒等那幫流氓明白怎麼回事,下流的叫罵突然變成連成一連串慘叫。沒人看清整個過程,只見流氓倒在地上十多個,兩個警衛已經背對背站在一起,置身於流氓群中心。
「女士們,先生們,我來介紹一下。」歐陽中華用英文說。「這兩位是石戈副總理的警衛。」他微笑著掌心向上,沒指警衛,卻指向石戈。
渾身銹蝕,啤酒肚脹氣的肥胖男人們整日坐在電視機前看幾個年輕運動員在花哨的體育場上蹦蹦跳跳,不啻人類最荒唐的行為之一。一齣小品表演一個人一輩子生產自己從來用不上也不知怎麼用的產品,被不知道的渠道運到不知道的國度,為那天天相伴而又絲毫無緣的「不知道」耗盡自己的生命、精力和資源。另一出小品在演現代人任何舉動都得受專家指點,未經指點的任何動作都會觸響表示錯誤的警鈴。專家發表意見以前要翻遍只有他們才摸得著頭緒的無數厚本。他們指點精確到「左腳第三個趾頭沿三十八度二十分零九秒移動一點一毫米」,結果警鈴又響,行動者出現了千分之一的偏差。
「聰明用不著原諒。」
「伊萬呢?」陳盼問。
「喂,你說什麼?我沒聽清,請重複一遍……」陳盼想拖延時間。那邊掛斷了電話。
「你說過你對我們有所求。」陳盼的聲音倒成了最冷靜的。
陳盼又看見那個駝背老人。他在模擬溫室效應的玻璃罐前向她揮了一下手杖。那姿態突然使她認出來,邢拓宇!她差點叫出聲。四面看看,沒有任何人注意。「老人」消失在一群嬉笑的中學生身後。他是向她表明實現了諾言嗎?他曾表示一定來看這個展覽。可那時他是眾星捧月的群眾領袖,現在則名列當局通緝名單的第二名。全國的電視報紙都上過他的照片。她以為他隱匿在深山老林裡,每次想起都為他的安全祈禱。他卻竟然還在眼皮底下玩這種遊戲!她真想狠狠罵他!可她知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一眼也別再看他。這種天生愛摸老虎屁股的胚子,只有讓他摸。
和平被毀,大地搖動,
波河與奇帕魯河波濤洶湧,蛇群在岸邊蠕動。
毒菌潛入鮭魚頭中。
牠們碩大的身軀在極地陷入絕境。
長時間沒有鹽,
少女和醜陋兇惡殘忍的狼混在一起,
所有人的毛髮都從皮膚上脫落,
瘋狂爭鬥,
大地上佈滿了怪物……
陳盼剛見歐陽中華就是被他這種笑迷住的,這笑洋溢著頂天立地的自信和豪爽。「按照你的邏輯,毀滅成了社會進步,那麼,促進社會毀滅的破壞活動、違法亂紀、無道德和所有的墮落也都是高尚的了。」

「繼續展覽!」歐陽中華昨天就是這個態度。「我們不能被一個小流氓的惡作劇牽著鼻子跑。任何人兜裡裝滿了硬幣都可以一刻不停地打這種電話。難道展覽就不辦了?」
一聲巨響。她從來沒聽過這樣可怕的巨響。耳膜劇痛地塌陷。整座建築猛然一抖。那能量使五臟六腑都縮成一團。爆炸!她幾乎立刻意識到。真的爆炸!排列整齊的沙發像會跳的青蛙在大廳裡東倒西歪。她踉蹌著站起。巨響只剩鑽心的嗡鳴。沒有一個人受傷。但是她看見懸在石戈頭頂那個金晃晃的大吊燈和-圖-書正像撕開膠布一樣與天棚分離。她聽不見自己的喊聲。她感覺世界是一片真空,沒有地面,沒有步伐,也沒有時間,但是她已到了石戈身邊,只從伸出去的雙手感受到他的反力,把他從直落的吊燈下推出。她看見一個金架的玻璃棺材從頭頂籠罩下來,仍沒有感覺,只像包圍自己的虛幻,和自己一塊在瞬間消失——
他的眼光似一片明淨的月光,像是肯定她的猜測,向她輕輕點了一下頭。
「拜讀了《涅槃》。」石戈微笑地跟歐陽中華握手。
石戈看一排翻開陳列的古籍。那些發黃的線裝書上記載著歷史上歷次大饑荒時的慘狀。解說員向觀眾解釋,「易子而食」是說將要餓死的人們不忍吃自己親生孩子,便相互交換孩子吃,而書上標明當時市價遠低於羊肉的「兩腳羊肉」實際上就是人肉,把人稱做兩腳羊是一種中國式的文雅。
他們從鏡子後面出來時,觀眾中一個小伙子問:「出路能這麼找嗎?」沒人認出石戈,只把他們當成一對鬼混者。陳盼的眼睛還有點發脹,但在鏡子裡看已基本正常,只需補點粉。她突然從鏡子中看見歐陽中華在展廳對面一個小門裡注視他們,她回頭人又不見。她帶石戈走進那個小門,繞過「觀眾止步」的牌子,一道樓梯直通三樓的貴賓休息室。她不知剛才是錯覺還是真地看見了歐陽,他跟別人一樣似乎一直在等他們。石戈的兩個警衛急得團團亂轉。見面的氣氛頗有點尷尬,只有歐陽中華和石戈兩個人顯得無所謂。談話先從他們兩個開始。石戈把展覽大大誇讚一番。幾個書記眉開眼笑,歐陽中華卻不為所動。
「您好,亞太展覽中心。」她模仿工作人員的標準聲調,儀器液晶顯示盤上的數碼快速跳動變化。
昨天多數人不同意歐陽中華,今天反過來了。每次疏散都得大半天不能恢復展覽。沒有收入,支出卻不減。更嚴重的是再折騰幾次,觀眾就不來了,工作人員也不幹了。只有陳盼一個人有異議。她無法認為那個蛇一樣的聲音出自小流氓。然而她不是決策者。
「還的跟著你好。」
這本書的觀點衝擊力很強,書中的激|情、文采和詩一樣的語句令人沉醉,在知識界不脛而走。書稿已秘密送到國外翻譯出版。但並沒有獲得《精神人》那種普遍的接受,只被當做驚世駭俗的一家之言。這一點從小賣部銷售的「生命盒」遭到冷遇就能反映。「生命盒」是歐陽中華根據他對野外生存的研究設計的。裡面有一個人在無任何供應的條件下求最低限度生存的必需品:獵捕小動物的繩套、釣魚的鉤線、人體不可缺少的合成鹽、識別可食或有毒植物的說明書、引火用的凸透鏡、多種用途的組合刀、指北針、酒精、淨水劑、藥膏、夜光紙、縫衣針線和防風打火機等。只是因為「綠協」那位女書記喜歡歐陽中華,才同意她經營的「綠色企業」做了一批。歐陽中華向她保證能賺錢,但不管廣告如何說大崩潰到來時「生命盒」怎樣能救命,人們只是一笑。石戈是第一個肯掏錢的買主。
歐陽中華在黑暗中的沉默又像冰一樣擴散。她把那股寒氣壓回心底。
「毫無問題。」歐陽中華說。「這也是我們的求。」
「一個也找不到!」
一個黑熊似的流氓頭怪叫著輪起菜刀,呼呼帶風地劈頭砍去。面對他的那個警衛站在原地紋絲沒動。只見菜刀一道閃光飛了出去,聲音刺耳地在水磨石地上砍出一條白坑。而黑熊捂著肩膀亂跳,五個血窟窿一齊噴血,那條胳膊像沒了骨頭一樣垂在身邊。同時,另一個警衛飛起一腳,把從旁襲來的流氓踢個滿臉開花,仰面昏倒在地上。這兩下足夠了,所有流氓一下被鎮住。幾個想跑的小嘍囉被一聲「站住」的喝令嚇趴下。菜刀和匕首全都扔在地上。
「安放在綠展內的炸彈二十分鐘內爆炸。」
歐陽中華微微一笑。
「廣告如果把它說成用於探險旅遊,我想會有銷路。」
談話轉到最實質的問題上——試驗基地。陳盼本來是為這個問題才跟石戈接觸上的。可是現在一點也聽不進他們在談什麼,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座鐘的指針上。沉重的鐘擺像一條獨腿在沒心沒肺地走動。走到二十分鐘時,似乎在場每個人都鬆了口氣。什麼事也沒發生。可惡的小流氓,竟讓人感到他親切!陳盼覺得全身被緊張弄得發麻。儘管儘量裝得自然,臉上也一定很僵硬。她看見歐陽中華嘲弄的神色。不管怎麼樣,沒事就好。
記者們終於摸出展廳,往別的方向追蹤去了。陳盼想用手絹堵住眼睛,可手絹一會兒就浸透了。
「副總理……」他安詳地轉向石戈。這個稱呼第一次被叫出。有一個國家副總理在,難道還有什麼值得緊張?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白。
「我們對不起你,所以你答應的見面談話也可以收回。」「綠協」的頭頭都指望能從這次會談中獲得一些東西,交給陳盼的任務是千方百計請石戈答應一次會談。
石戈對她的眼淚手足無措,只會反覆說「沒什麼」。重新開始參觀的人們陸續進入展廳,他不敢動,說話也只能用耳語。
歐陽中華最後露面,他好像在兩個展廳之間的小賣部前跟石戈偶然碰上。陳盼知道他一向是「見官大三級」,但卻不喜歡他對石戈居高臨下的姿態。他確實比石戈高得多。漂亮、優雅、高貴,任何人在他面前都難免感到某種程度的自慚形穢。然而看不出石戈有類似的不安,那股沉穩勁讓人想起岩石。岩石不會跟摩天大樓比高低。
「正是。」
第一個展廳是個高大穹窿。穹頂閃爍宇宙的光彩,迴響著發自遙遠星系的奇特聲音。廳內有六組造型。代表六種不同的色彩。每組造型由繪畫、雕塑、靜物、模型及燈光和音響組成。核心是人。許多的人在造型中擺出不同姿勢,做出不同動作。紅色造型裡展現著搏鬥、戰爭、屠殺。鮮血在大地上蔓延。一顆顆頭顱被反覆砍下。藍色造型裡全是機器、齒輪、身著工作服的人毫無表情,關節發出金屬響聲,像機器人一樣僵直地動作。黃色造型裡一面是沙漠、飢餓、瘟疫和赤貧,一面是拜金、荒淫、色情和愛滋病。黑色造型裡是愚昧、迷信、人與獸為伍,妖魔鬼怪隱隱出沒。白色造型由均衡對稱的呆板物體和線條堆砌而成,似墓地又似都市的https://m.hetubook.com•com樓群。在成堆的蒼白幾何體模型中,整齊地按身長降冪排列著臉色蒼白、身裹白布的殭屍。紅、藍、黃、黑、白五色造型圍繞的中央是綠色造型。這組造型沒用任何現代派手法,完全是自然的,真實的。真的樹,真的草,真的莊稼,真的流水和泥土。一個強壯有力的男人,一個美麗非凡的女人,他們袒露著真實的軀體。一個天使般的幼小孩子在和撒歡的小羊嬉戲。一隻小狗瞪著玻璃珠一樣的眼睛,粉紅色的舌頭舔著鼻子。這組造型毫無深奧之處,卻能久久吸引人的目光,讓人感到綠色生命的美麗,從內心深處產生渴望。
「黑市價高五倍,我本應發一筆小財。」石戈把剩下的七張票還給陳盼。只有兩個看上去是警衛的人不引人注目地跟著他。陳盼寄給他十張票。本以為副總理即使裝成普通人跟班也得成群。
「……實在不撤觀眾,至少我們轉移到別處去談。」
石戈從容地跟上她。通道狹窄,立刻阻塞了擁擠的記者。利用這個時機,一拐彎,陳盼抓住他的手跑進已經空無一人的「出路」展廳。挪開一面鏡子,後面有一個很小的空間。她把石戈推到裡面,自己也隨後進去,把鏡子拉回原位。這只是幾秒鐘的事。記者們隨即衝入,然而愣住,眼前只有空空如也數不清的門。
「對。」歐陽中華滿臉光彩地笑起來。「毀滅來得越早越徹底,歷史進程就越完美。」
「如果沒有炸彈,不管誰在這都是安全的。如果還有懷疑,就該所有人一塊撤。我們走,讓觀眾留下,有點說不過去吧?」
按照事先的佈置,陳盼依次打開接在電話上的反查號碼儀器,按下電話錄音按鍵,打開揚聲器,拿起話筒。
「每個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幹壞事?」
陳盼又向石戈介紹了「老夫子」和另外一個書記。「綠協」的五個書記中只有「老夫子」歲數和石戈差不多。他原來是個搞系統工程的博士,哲學功底相當深,在社會系統的研究上頗有建樹,被公認為「綠協」最有學問的理論家。他的一派致力於以改變人類經濟生活方式來改變人類的狀態。他認為經濟是生存根本,任何人類理想都不能脫離這個基礎。不是經濟本身決定了人類的糟糕狀態,而是現行的經濟方式。比如工業化大市場所要求的「效率」。許多問題由這兩個字產生。它要求越來越多的投資和越來越少的工作者,從而導致失業、生產過剩和通貨膨脹這類困擾人類的災害。一體化的國際競爭把效率壓力傳遞到全球每個角落,使窮者愈窮,富者愈富,使人變成機器,把生命變成毫無意義的忙碌。他主張以複製生態而不干擾生態的科技型小社區自足式經濟取代以交換為目的市場型大經濟,讓複雜艱深的現代經濟學回歸成樸素的人類生存常識。
「第二個求可以算我們個人之間的交易。」石戈浮起一絲略帶靦腆的笑容。「六個試驗基地中的五個進行你們的試驗,一個進行我的試驗。」他的眼光重新落回陳盼身上。
一進大廳就看見幾十個流氓正圍著綠色造型起鬨。他們向那對男女模特齊聲怪叫:「操一個!操一個!……」觀眾嚇得紛紛閃避。造型裡的小孩大哭。兩個模特哄著孩子,裝作沒聽見。其他造型也照常表演。
在座的人都有點難以置信。魯時加誇張地揉了揉耳朵。「老夫子」直擦眼鏡。女書記幾乎驚喜地叫起來。就連一直不冷不熱的歐陽中華也泛出真心的笑容。最震動的是陳盼。除了五個書記,在座的只有她是第六個。每人一個!難道她也有了一個試驗基地?
面對這種氣勢任何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光是六組造型裡的活雕塑就有上百人。他們大多是藝術家,不但義務表演,還為展覽提供了許多免費的設計製作。「綠協」在知識分子中受到廣泛支持。儘管如此,材料、場地、雇工、燈光等各項花費也是驚人的,因此門票價格高於普通展覽十倍。然而觀眾和票價成正比,比平時多十倍也不止,成了轟動北京的一個大熱門。直到昨天,不得不開始限制購票的人數。
「真的嗎?」
在鏡子後面剛定身,陳盼的眼淚就止不住往外流。她使勁想忍住,可是鼻子酸得發疼,淚流得反而更多。鏡子結合部的縫隙可以看見外面。記者們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好幾個人的手摸過他們藏身的鏡子,發出手和玻璃摩擦的聲音。空間只夠他倆緊挨在一起。她怕哭泣的顫抖會傳遞給石戈。石戈一動不動,默默地和她靠在一起。
剛才的場面只是刺|激。副總理光臨「綠展」才是重大新聞。攝影機、照相機全部轉向石戈。錄音話筒一下在他嘴邊堆成一團。各種發問一股腦甩出來。混合成亂嘈嘈的轟鳴。
石戈在每組造型前面都默立好一會兒,最後無言地伸出手。陳盼感覺他的握手有力地一搖。這比任何讚美都使她感動。她聽說為了取消禁令,石戈把官司一直打到陸浩然那裡。「意指委」名義上歸屬中共中央,實際由軍委控制,直到陸浩然發了脾氣才不得不讓步。但肯定把這筆賬記到了石戈頭上。展覽沒使他失望,至少是對他這番苦心的一點報答。
「是不是可以這樣看,」他說。「第一,你們都認為需要建立一種與現在不同的生活方式。第二,你們對新生活有不同的設想。第三,你們需要通過實踐摸索和檢驗。陳盼跟我談過你們需要一個試驗基地。我覺得一個不夠。你們每個人的思路都很可貴。試驗需要從不同的方面對比。我決定給你們六個試驗基地。每人一個。」
陳盼一陣心跳。難道他選中她做他的試驗主持人?
陳盼碰一下石戈,用眼神示意跟她走,一轉身走進他們剛從裡面出來的那個通道。
歐陽那夜也是一動不動地沉默。他倆靠得更近,在一個睡袋裡,可連他的軀體都傳遞著沉默,像冰一樣滲進她心裡。那個沉默和這個沉默多麼不同啊。她那時也流淚,可是沒有這樣壓抑不住。她怕那沉默,更怕那沉默之後滔滔而出的道理。她最終聽從了歐陽,打掉了孩子。歐陽有那麼多的道理,壓得她抬不起頭。她在理性面前慚愧而軟弱。懷孕似乎是罪過。然而孩子卻在她心裡一直活下來。手術後醫生告訴她是男孩。那以後她就沒有緣由地把那男孩叫成小沙沙。三年多她和兒子天天在一起,無論是做https://m•hetubook.com•com夢還是醒著,小沙沙都常在眼前,和她沒完沒了的戲耍。她經歷了撫養和教育兒子的整個過程,一步不缺,細緻到換尿布的每個細節,逼真得連她都分不清是幻想還是現實。可是沙沙身邊一直沒有父親。她曾多少次試圖把歐陽中華插入她和沙沙的世界,那畫面卻總是無法清晰。即使強插|進去一個父親身影,臉也是虛的,一塊空白。偶然幾次,她終於把歐陽中華的臉填補在那塊空白上,可他的神情冷漠驕橫,小沙沙立刻變得畏葸恐慌。閤家團聚的歡樂毫無蹤影,連母子親情也變得陌生。她最終放棄了努力,只讓她自己和小沙沙在一起吧,就當他是沒爸爸的孩子。可是不知為什麼,自從上次和石戈相見,父親的形象竟然自動出現在她和小沙沙的世界。她不敢看那父親的臉,試圖讓他離開,卻總聽見他和孩子擁抱在一起的笑聲,那麼動聽。當她終於抬起眼睛,看到的卻是石戈,小沙沙變成了伊萬。他們向她張開手臂,等著她投身過去。那景象讓她想哭。可在夜深人靜時她把眼淚嚥了回去,卻在這個最不該哭的場合讓所有眼淚一齊湧了出來。
「太棒了!」魯時加狠狠揮了一下拳頭。
工作人員找出繩子,把耷拉著腦袋的流氓捆成一串。觀眾鼓起掌來,連六組造型裡的藝術家和模特也一邊鼓掌一邊歡呼。陳盼看見邢拓宇又彎成駝背,枴杖也恢復成衰老的象徵。他被擠上前的人群淹沒,沒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消失了。記者們遇上了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場面,爭先恐後地向兩個警衛採訪。兩個警衛打架行,卻沒見過這種場面,直往後縮。
「我們繼續談吧。」
「不堪救藥的人類。」他像為此感謝石戈,主動陪他往下參觀。
置身於四面碰壁卻高興萬分的觀眾中間,歐陽中華略帶嘲諷地挖苦「解決危機」的任何作為。
「沒借出來。」
表演可以轉製成錄影帶,也可以拍成單張的照片。只要顧客選中螢幕上的具體畫面,自己在那套設備前面做出相應動作,就可以與畫面逼真地合成在一起,看上去跟真在那個恐怖世界裡拍的照片毫無二致。興致盎然的觀眾排起很長隊伍。
下一組展覽是兩個家庭。一個是當代家庭。另一個是五十年前的家庭。兩個家庭分別座落在兩盤特製的地秤上。秤的指針對著觀眾。當代家庭堆滿了物質:冰箱、電視、空調機、洗衣機、洗碗機、微波爐、電話、錄影機、音響、浴盆、桌椅、立櫃、組合櫃、大大小小的沙發、櫃櫥、桌椅、種種炊具——地上是地毯,牆上是貼布,門窗是鋁合金、茶色玻璃,到處是無用的擺設和莫名其妙的奢侈品。一個半米多高的木偶,上面的機關只是為了擠碎核桃。一把特製的銀斧,作用只是把下鍋前的牛排敲得鬆軟些。還有自行車、摩托車、汽車——餐桌上堆著如山的食物。肥胖的男主人不時地大吃幾口,便緊張地量血壓、吃減肥藥,再在健身器上拚命運動一陣,又到餐桌上去吃。女主人在另一間屋裡翻騰無數件衣服和鞋子,穿好一套又脫|光,再穿下一套。沒有一套看得上,又打電話讓商店送。孩子則被壓在玩具堆下。指針顯示這個家庭擁有的物質總量達一萬四千公斤。顯示屏分別列出這個三口之家佔有木材、金屬、毛紡品、化學材料、玻璃、皮革等各種原料的數量和消耗的能源以及提供這些原料、能源所需的石油、煤炭、礦石、森林、動植物等的數量。五十年前的家庭四世同堂,睡的是木床,坐的是竹椅,房間裡只有必要的物品,因此雖小卻顯得比當代家庭還寬鬆,乾乾淨淨,人的衣著樸素,食物清淡,煩惱並不比當代人多。人均擁有的物質量僅是當代人的二十五分之一,消耗的原料和能源更是少得多。
「但願別給你發。」石戈的表情看不出贊同、調侃,或是不滿。
熙熙攘攘往展廳裡湧的觀眾不知道副總理到場。這個轟動的展覽目前處境微妙而且敏感,石戈的光臨一旦被捅出去,會使他的處境非常尷尬。這是他一再強調做「普通觀眾」的原因。陳盼恨不得用發誓做保證。為了「普通」,只有她一個人在門外迎接,「綠協」的五個書記分散在展廳裡面等候。
樹已經落光最後的殘葉,天地一片枯瑟和灰暗,大門外矗立的廣告牌被襯托得更加潔白,使上面那個純綠的綠點顯得生機盎然。那是個公認的傑作。廣告牌上除了白底和一個綠點什麼都沒有,卻讓人們自發地把展覽恰如其分地稱做「綠展」。每個來訪的記者都先把鏡頭對準它。
從政治角度,這當然是聰明做法。副總理親臨參觀的消息公佈出去會鼓舞自己人,會使敵對者顧忌,使國際社會看重,加深中共內部分歧,使求生存的縫隙更為寬闊。如果給這位副總理帶來麻煩,造成的影響只能更大。這麼多好處如果都埋沒在一個女秘書的諾言裡豈不可惜。在政治中,諾言何曾有過約束性?
對方號碼出來了。陳盼在儀器上打了個查詢指令,那是個公用電話。可想而知。連續三天都是同一時間同一嗓子同一句話。前兩天立刻閉館,把觀眾和工作人員疏散到外面,並請公安部門來檢查。可是既沒爆炸發生也沒發現炸彈。展覽受的損失很大,不但要給觀眾退票,還弄得人心惶惶。這幾年恐嚇電話氾濫。多數出自一種尋求刺|激和盲目破壞的流氓心理,並無真的恐怖活動。但隨著恐怖事件不斷發生,誰也不敢輕視。即便九十九個是假的,有一個是真的呢?大量航班為此延誤起飛。許多商店、影院中途疏散顧客,進行安全檢查。警察對這種事最頭痛,既無結果又無法破案,久而久之也就敷衍了事。每年這類惡作劇造成的損失相當可觀。
「現在不是烏托邦時代,試驗基地打不出正式招牌。在我的權限之內,我可以任命你們每人擔任一個國家自然保護區的管理局局長。對外還得叫自然保護區,原有的職能工作還得做。但我想那對你們不是負擔。綠色本身就有保護自然的職責。其他的完全由你們自己做主,在你們的轄區內儘管自由試驗,只是不要向外打什麼政治旗號,可以接受嗎?」
「那可不一定,想發的時候千萬別客氣。請。」歐陽中華做出一個請先走的手勢,想看石戈碰壁的洋相。
歐陽中華哈哈一笑,徑直走向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小門。那門和圖書看上去和別的門沒有兩樣,卻能毫無阻擋地直入一條幽暗的走廊。走廊通向六色造型的大廳。出口正對著綠色造型。
幾個書記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石戈,都知道陳盼為什麼提這個建議,畢竟有個副總理在場。
幾個書記的興奮情緒溢於言表。
「不,我不能原諒這種聰明。」
然而人們最感興趣的是什麼?陳盼每每帶著一種痛心捕捉著觀眾的視線。黑色造型前面人頭攢動,都想看清黑紗後面那個人與豬性|交的細節。紅色造型裡兩個衣衫被撕爛的女人在血水泥濘的原野上摔跤。一層又一層圍觀的人半張著嘴,久久不走。女人一露出大腿那些眼睛就閃光。黃色造型中那些色情象徵儘管極含蓄,也吸引了大批觀眾。而僅有殭屍的白色造型和全是機器人的藍色造型前面幾乎是空的。無怪有些報紙攻擊這個展覽是變相的色|情|表|演,是利用人的觀淫心理賺錢卻滿嘴人類命運的貞節婊子展覽。這是「意識形態指導委員會」關閉這個展覽的公開理由之一。
「我寧願你發這筆財。沒有比你也倒票更能給我們的展覽增色的了。」
下一個展廳叫「出路」。裡面只有無數個門。可是當人想通過門時,卻發現大多數都是假門。有的門是鏡子裡的投影,許多不同角度的鏡子互相反射,隨著人的移動門越變越多。有的門看上去很真實。從半開的門縫中,甚至能看到外面的花園或另一個房間,徑直往外走,卻會碰了頭。那是用超級現實主義手法畫在牆上的門,像得可以亂真。觀眾在展廳裡嘻嘻哈哈地轉來轉去,門越多越找不到出路。
兩人見面的感覺有點像老朋友。
寫完《涅槃》以後,歐陽中華需要的基地除了試驗精神人的審美生活方式,又加上了一個同樣重要而且更為迫切的使命——在注定不可逃脫的大毀滅來臨時,成為重建未來世界的精神人的生存基地。一邊是芸芸眾生的大規模死亡,一邊是人類先進分子得以延續,這是人類實現自我革命的兩個並列前提,也是獲得綠色未來的唯一途徑。在歐陽中華眼裡,時間已經不多,必須從現在開始就全力以赴投入準備。當這個被技術和分工弄成連鎖依賴的脆弱社會崩潰的時候,精神人怎樣才能以個體或小團體的形式因勢利導地實現理想社會?這一點和「老夫子」的「小經濟理論」有異曲同工之處,所以很受「老夫子」支持。石戈也表現出特殊興趣。但他顯然是另外一個思路。他只抓住「生存基地」最實際的內容:一旦出現大崩潰,怎樣讓盡可能多的人維持生存。
「……當前中國有四『最』」。陳盼說個不停,想盡多表達一些綠色觀點。對於石戈,她願意這樣做,也認為會有作用。「第一人口世界最多。國土面積雖然不小,但大半是高原、戈壁和沙漠,被最多的人口一平均,人均佔有資源就最少,這是第二個最。中國的傳統道德在不斷的革命和外來文化衝擊中被摧毀殆盡,新的道德體系卻毫無建樹,形成全社會的道德真空,這是第三:道德水準最低下。當代改革家們認識到以信仰為槓桿、鼓勵無私奉獻的共產主義道路已經走絕,便把刺|激和縱容個人慾望當成改革的核心。慾望一時能推動經濟增長,但窮怕了的中國人一旦瞄準了美國式生活,那種不可能彌補的差距便激發出第四個最——慾望最貪婪。如果說全人類終將被自身慾望所毀的話,擁有這四個最的中國就將第一個毀滅。很簡單:最多的人口與最貪婪的慾望之乘積怎麼用最少的資源滿足?人無法用勞動向自然資源索取滿足,就會轉向搶奪別人的資源份額。這種動物式的生存規律在最低下的道德狀態中將使人際鬥爭分外殘酷。中國社會已經充滿由此產生的內壓力。最基本的社會問題:需求大於供給,通貨膨脹,社會腐敗,犯罪嚴重,政治上的不滿和動亂全是這四個最綜合出來的結果——請看,這是一群電影藝術家對未來世界的描繪。」
「是的,有所求。」石戈說。他先看了陳盼一眼,然後環視每一個人。「第一個求是要你們通過試驗做好這樣一種準備:一旦到了需要的時候,能把類似的生存基地擴展成六十個,六百個,甚至再多。」
陳盼下意識地看向景泰藍仿古座鐘。又到十點鐘了。血液發燒般緩緩加快流速。也許今天沒了。剛想到這,好像是故意嘲笑她,不早不晚響起的鈴聲嚇得她一抖。不銹鋼托架上的新式電話音色柔潤,卻使每個人臉色突變。對此莫名其妙的石戈也隨眾人的視線看向電話。
石戈認真地點頭。陳盼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她的眼睛又一次濕了。
陳盼狠狠拉了一把歐陽中華。她顧不上憤怒的神色被外國記者拍進鏡頭。他怎麼能!她說了一百遍不能透露石戈的身分!她向石戈做出過最莊嚴的保證!這是她的人格!
東北虎,
華南虎,
一概吃光,
自古虎追人,
今朝人追虎……
「我的試驗……」
陳盼覺得歐陽中華微笑的眼裡冷冷的,跟剛才展廳鏡子裡那雙看她和石戈的眼睛一樣冷。他的話噎得她七竅生煙,直想一巴掌把桌上的茶杯打到地上去。她站起身,只要到門外跟那兩個警衛一說,他們馬上就得把石戈帶走,哪怕架著他。可是石戈已經開口。
為了避免引起注意,仍然由陳盼一個人陪同石戈。有一個廳全是荒誕劇的片段和小品,表現人類的異化和精神世界的荒蕪。一男一女同坐在公園一條長椅上,逐漸搭訕,越談越發現他們有許多共同的事物,最終才明白他們原來是夫妻。陳盼不知道那一對對邊看邊樂的夫妻是否能意識他們自己也往往對面而不相識。
「跟你們會談不是我的賞光,是我的榮幸。我有求於你們,不是相反。」
「以後也許還會給您添麻煩。」魯時加話中有話地說。
陳盼想問石戈自己準備用於幹什麼。歐陽受啟發地歪了一下頭。
在《涅盤》中,歐陽中華第一次明確闡述了他對人類如何從物質人社會向精神人社會轉化的見解。他認為人類自我矯正和自覺轉向是個仁慈但注定絕望的願望。歷代宗教聖者全對人類說:「你們錯了,回頭吧!」然而人類卻在物慾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教育也不可能讓人類迷m•hetubook•com.com途知返。對危機和困境的描述早已人人皆知,但把「我」和「現在」視為價值核心的現代人不可能為「他」和「將來」犧牲個人的眼前利益。
一面大型激光螢幕展示出世界毀滅的過程。隨著十六世紀的占卜神魔諾查丹瑪斯的吟誦,出現一幅幅驚心動魂的畫面。
螢幕前設立了一個攝影攝像部。一位著名相聲演員給人們做示範。他披起和尚袈裟,一套專用設備把他的影像投射進螢幕,打扮成濟公模樣的他和那個悲慘世界合為一體。他邊走邊唱一首打油詩:
「最多的人口與最貪婪的慾望之乘積怎麼用最少的資源滿足?」
還是那個男人,聲音又尖又涼,像條細長的蛇。
「他這種做法很聰明。」他終於找到安慰陳盼的理由,口氣像是打心眼裡佩服歐陽中華。「換了我也會這麼幹。」
陳盼站在入口處,盯著流水般往裡走的參觀者。購票處排的隊足有一公里,還在不斷加長。好幾十個工作人員維持秩序還有點吃緊。這聲勢使「綠協」的眾人興奮不已,陳盼卻巴望至少這會兒人少一點,再這麼盯一會兒準得眼花。一個拄著手杖的駝背老人從身邊走過,摘下眼鏡盯她一眼。她覺得那雙眼睛很熟,眼光裡閃著一種戲謔,跟那個衰老的身姿一點也不相符,可怎麼也想不出從哪感覺熟,這一眼意味什麼。老頭蹣跚的背影頃刻消失在錯落的人群中,她沒心細琢磨他。
亞太展覽中心是個大型展覽場所,警衛力量很強,突然集體迴避肯定有文章。流氓不滿足語言的猥褻,開始比賽扔香蕉皮打女模特的隱私部位,打中了就一片怪叫。男模特為同伴擋了一下,扔過來的就成了啤酒瓶。流氓們明顯是故意來滋事的。每人的衣服下都鼓著菜刀和匕首。陳盼要衝上去,被歐陽中華拉住。一個西方記者因為拍了張照片被打了個耳光,相機也被砸碎。「綠展」工作人員全都呆呆愣著,任何一個人挺身而出都會成為流氓們大打出手的開始。只有歐陽中華一點也不緊張。
鏡子後面的光線朦朦朧朧。她看到了石戈的笑容,那麼寬厚,令人想起土地。她突然升起一種衝動,想投入那個近在咫尺的胸懷。這只是一閃念,卻立刻使她止住了眼淚。她把擠靠在一起的身體儘量分開一點,用最快速度讓淚痕在臉上消失,眼睛恢復正常。
濟公和尚從螢幕裡扭過臉對著觀眾,旁白一樣問:「哪去了?」拍拍肚子,「全吃了。」
「你快離開吧,不要再見面談話了。」她讓自己的聲音也拉開距離。
愛因斯坦那種幾近上帝的大人物與幾百名世界名流向智力超群的大國首腦們呼籲停止發展毀滅人類的核武器,結果是發展了幾萬倍。怎麼能指望在把思想家視為窮酸而把棒球手和性感明星奉為偶像的電視時代,讓那些只有理解動畫片的智力和欣賞大腿舞情操的芸芸眾生聽進讓他們放棄物慾犧牲享受的明智聲音呢?所以世界必將毀滅,任何挽救和延緩的企圖都無濟於事,是白白浪費,甚至從某種意義講,是反動。「現實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合乎邏輯的該是如何利用現實。舊世界的毀滅可以加速新世界的到來。讓芸芸眾生的物質人自食惡果死去而掃清道路遠比把他們轉化成精神人來得容易,也更有助於徹底改變世界。如果能在毀滅來臨前做好理論、組織與物質上的準備,在物質人的大滅絕中保留下受過充分教育、有高度智力並能自我約束的精神人,使之成為碩果僅存的人類火種,他們就可以在舊世界的廢墟上孕育一個全新世界。新世界是缺少感官享受,壓抑物質慾望的,所以以往人類變革的手段——以描述美好的未來鼓舞人們奮起追求——已經喪失,只有靠一個滅頂之災留下的恐怖陰影融入人類集體潛意識。恐懼將比自覺提供更有力的保證,使人類從繁殖,教育到生產與生活都納入一個自我控制的體系,並把自我控制化做人類永恆的生存本能。那個社會將是也只能是精神人的社會。人類以此完成從死亡中新生的壯麗過程,化做在烈火焚燒中沖天而起的鳳凰。這就是他的書名——《涅槃》的象徵。
「……對於他們,」他指指周圍的人。「現在唯一能做的也是該做的就是抓緊享樂。中國醫生對要死的人總是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吧。』毀滅臨頭時把人生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他們死得也就會心安理得些。現在讓他們自製節儉,結果只是在照樣難逃一死時讓他們覺得一輩子白活。」
「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毀滅會更快更大。」
那次「偶然相遇」以後再沒見過。陳盼一直在忙「綠展」。這個「綠色拯救協會」籌備了一年多的項目差點夭折。雖然「綠協」沒參與「六四」翻案運動,又是經過正式批准的民間組織,不在新政權上台後大規模鎮壓和逮捕之列,但是最近成立的「意識形態指導委員會」卻把「綠協」視做整肅對象。先是追究接受綠色和平組織國際總部和德國綠黨資助一事,「綠展」開幕的當天又勒令停展。本來還可能有接二連三的棍子打下來。也巧,正當陳盼到處找石戈找不到的時候,石戈半夜把電話打到她家。他仍然記著她要求的「實驗基地」,並準備和「綠協」頭頭具體談一次。聽著她快哭出來的聲音,他答應設法取消「綠展」的禁令,並且以一個「普通觀眾」的身分參觀展覽。
天上無飛鳥,
地上無爬蟲,
樹枝無樹葉,
樹幹無樹皮。
《涅槃》是歐陽中華從黃河災區回來後寫的書。剛脫稿不久。目前的政治形勢下不可能出版,只打印了一些在國內傳閱。與石戈密切相聯的眾多知識界渠道有可能把打印稿傳過去,但陳盼沒想到他能這麼快就讀過。
「如果你們自己能對付,最好別擴大範圍。」他對拿出了對講機的警衛說。擴大範圍肯定要打出副總理的牌子。
魯時加和女書記各有另外的觀點。石戈看上去很認真地聽他們表述,但一直控制談話的節奏,很節約時間地進入結論。
陳盼給石戈介紹了魯時加和「綠協」另一位女書記。「綠協」是個鬆散組織,大方向一致,具體觀點和行動方式不要求統一。五個書記是五個不同派系的領袖,求同存異,還算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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