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欲離。
問題在哪裡?在於中國的大一統!永遠要求全國一個模式,聽從一個號令,服從一個中心。
因此,我們倡議:立即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修改憲法,將現行的中央集權制國體改為聯邦制國體。在地方自決的基礎上,建立一個統一、和平和互助的中國聯邦。福建做為聯邦大家庭的一員,將絕對尊重並捍衛聯邦主權,遵守聯邦憲法,為中華民族的昌盛興旺、自立於世界之林做出最大貢獻!
「黃省長,你不能走!」老頭一把拉住他。「朝裡出了秦檜,他們要害你啊!」
「同胞們,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
舉在人們頭頂的敞蓬汽車成了前導,遊行隊伍沿著中心大道浩浩蕩蕩前進。無法估計參加遊行的人數有多少,看上去遠遠超過事先估計的二十萬。兩側的窗口陽台打出無數旗幟和標語。傳單像雪花一樣從高層建築上飄落。到處都開著擴音喇叭,種種呼籲宣言此起彼伏。鞭炮聲也從四面八方響起。遊行很快就變成政治化的,口號越來越富有綱領性。
今天的天氣似乎是吉兆。黃士可站在省長辦公室裡看著窗外天空。這些年大氣髒得連沿海地區都難見天日,晴天就是霧濁濁的灰白天空透出一個邊緣朦朧的太陽。然而今天卻一反常態露出了藍天,太陽也像被擦乾淨了一樣亮得清清楚楚。好天氣給他信心,緊張感卻沒減輕。心臟像被亂糟糟的繩索勒著,神經緊梆梆,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麻酥酥地震顫,敏感得痛苦。
黃士可好似有千言萬語不知怎麼說,只是感慨萬千地攙住老頭踉蹌的身體。「老阿公,讓我走吧。」
一個福建錢再多也沒有中央錢多,最終只能失敗。而有了人民支持,現在散出去的錢將來會回來,甚至可能更多。他說服了多數人。他堅信這是一個正確戰略,也知道這是一個使自己成為明星的時機。需要利用人民的力量時,必須製造出一顆明星。政治綱領對人民是說不清道不白的,而明星卻能使萬眾仰望和跟隨。由於七省市聯盟原來的基礎只是地方性舞台,難以產生有足夠資歷、高度名望和廣泛社會基礎的領袖人物,因此就得製造一個。在當今這個工業社會,一切都可以製造出來,明星也不例外——從洗衣粉、泡泡糖、流行歌手,直到政治領袖。歷史的必然和偶然結合在一起,已經把他推在中心位置。新陣營的明星非他莫屬。贊成自治的各方力量全看好了他。七省市聯盟也自然而然以他為盟主。工商界高薪雇來製造明星的一群廣告專家和公關專家這些天緊隨他左右,研究他,設計他,指導他,從風度、儀表、說話的音調到電視講話的稿子。他們是運用傳播媒介操縱公眾的魔術師。從昨天他在電視裡一露面,「推銷」攻勢就開始了。現在,電視裡正在第十五遍重播他的講話。街上的廣告牌寫著他的語錄。天上的氣球掛著他和-圖-書的畫像。電的、光的、聲的、印刷的,任何一種傳播媒介圍繞的核心都是他。從昨天到今天,他的名字在公眾面前被提到的次數比以前一生的總和還多。他升起的速度使他想起倒著栽向天空的流星。
這個決定事先爭論很激烈。許多人認為自治後需大量資金建立貨幣儲備,維持地方財政,調整和發展經濟。如果發生戰爭,錢就用得更多。地方現有的資金遠遠不夠。利用北京的凍結令正好把龐大的民間資金抓到手中,還無需自治政府擔干係,主動放棄這筆錢太失算。但黃士可堅持人心比錢更重要。不給人民好處,自治就成了政客的獨角戲。
「黃省長,到時間了。」公共形象策劃助理進來。
「同胞們,福建人民代表大會剛剛召開會議,經過投票表決,鄭重宣佈:從今天起,福建實行自治!黃士可前代省長當選為福建自治政府總理!」
「北佬的窮包袱屬於他們自己!」
省政府大樓頓時沸騰起來。沒到上班時間,可幾乎所有人都來了。都是為了等他。人們擁擠在走廊裡,默默地,自動為他閃開一條道。女人們含著眼淚,男人們的目光敬仰而悲傷。這些被機關的毒汁泡透了的男女平日雞蛋裡也能挑出骨頭,終日口裡流言蜚語,心裡幸災樂禍,能流露如此真摯的感情,不能不使他有點感動。他的眼睛濕潤了,挨個與人們握手。他看見了百靈,站在眾人身後,崇拜地看他。她知道這是演戲。昨天他給她看了瑞士銀行的存款證明和洛杉磯一處房產的文件,上面都是他的名字。她淡淡地把那兩份價值五百萬美元的紙片放在一邊,只說一句即使他上斷頭台她也跟著他。此刻他和她的眼光就像訣別一樣悲壯和深情。進入角色了,他想起那位導演的術語。
汽車發動了,然而只開了幾米就不得不停下。跪在地上的群眾不讓路也不起來。有一個婦女乾脆橫著身體躺在車輪下。還有一些人用雙膝跪行圍住汽車,抓住汽車所有凸出的部位。黃士可根本辨不出哪些人是在表演。群眾場合中傳染性很強,往往只需幾個人領頭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場面。
說完,他哆哆嗦嗦地把錢舉過頭頂遞給黃士可。
歡呼在四面驚天動地地爆發,撲進耳膜,撲進全身每處感官和每個細胞。黃士可屹立不動,凝視著大海方向藍藍的天空。
中國向何處去?這個問題長久地困擾著中國人民和中國社會。當前,這個問題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尖銳地重新提出。多少年來,中國為什麼始終找不到方向,為什麼一直反反覆覆?從蔣介石到毛澤東,從文化革命到改革開放,從市場經濟到計劃模式,中國像烙餅一樣來回折騰,一左一右,一退一進——這是中國運行的典型軌跡——最終仍然留在困境重重的原地。
像一片波浪,沉默的人群一個接一個跪下,台階周圍,至少跪倒幾百人。
起事定在今天。解凍存款和昨m.hetubook.com.com天的電視告別都是序幕。
這就是策劃部門為什麼堅持用活動蓬汽車的原因。討論時有人提出從沒有省長坐這種車,會不會顯得刻意安排。策劃部門認為對此可以解釋:省長已經辭職了,有意坐這種符合平民身分的車。重要的是車頂必須能被打開,人民將舉著這輛車進行盛大遊行。車中站立的是從此被福建人民擁戴的領袖。領袖不該從呆板小氣的汽車窗口向人民招手,尤其是汽車已經被人民舉在頭頂的時候!
黃士可像是迫不得已站到了這個位置,向歡呼的人民舉起雙臂。經過精心塑造的形象肯定起了作用。他從未覺得自己像現在這樣富有魅力。百靈把他對胖的顧慮也打消了。胖顯得魁梧、沉穩、有份量、讓人信賴。她根本不讓他減肥。身邊的妻子儘量坐得低,不引人注目,但她的白髮和慈祥面孔誰都能看到,更博得人民的好感。看上去他們是同生共死那麼忠貞的一對。偉大的政治家都少不了這樣一位善良夫人伴隨左右。
我們不反對有些省區自願回到計劃模式,重新實行集權控制。但是我們反對把這種控制強加到福建頭上。對於福建,倒退沒有出路,倒退只有滅亡。福建的道路應當由福建人民自己選擇。人民自決是文明社會的標準,也應當成為中國建國的根本原則。
「去機場!」他吩咐司機。妻子已在車裡。雖然事先向她交過底,她也是哭得滿面淚流。
「自己過,過得更好!」
黃士可原本覺得下跪太古老了,和今天的時代過份不和諧。專家們追求攝影機前的戲劇效果,非要在他周圍安插幾十個人跟著跪下,誰也沒想到一下帶動這麼一大片。黃士可被深深地震憾和感動。自發跪下的比導演的多得多。這是當年人民挽留林則徐的場面啊!外國記者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方式的場面,像一個古老神話突然呈現在眼前,一個個激動得難以自制。攝像機、攝影機、照相機轉成一片。一個記者因為中間沒了膠卷氣得把照相機砸在地上。黃士可事前曾擔心不能按導演要求流出眼淚,然而此刻根本不需要特地學那些技巧,眼淚便奪眶而出,想止都止不住。按設計他本應在鏡頭前面去攙扶那老頭,可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哭得太厲害影響效果,只能哽咽地說出:「寧可國家負我,我不能負國家!」轉身跨上在一旁等待的汽車。
香港和台灣不能同大陸共用一種社會模式,但卻可以統一在一個國家內,這種構想為什麼不能推而廣之,成為一國三制,一國四制,甚至每個省都可以有最適合於自己的制呢?這種多元化將打破顧此失彼、左右為難、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每個省區自己選擇最適合自己的路線、模式、體制,只有這樣,才能共同實現最好的發展,促進中國的繁榮富強,從而避免無所適從的反覆和倒退。
「老阿公,我一個人不算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
,只要父老鄉親們不受苦受難,我黃士可千刀萬剮也心甘情願!」他抬起頭看著無際的沉默人群。「鄉親們,好自為之吧。」
「福建人不做奴隸!」
黃士可伸出雙手擋住他。老頭的台詞稍嫌生硬,但表演到這種程度已屬難能可貴。
一群專家隨後進來,最後一遍檢查他的衣服、頭髮、鋼筆插的位置、旅行皮包提在手裡的姿態——
一隊警車和摩托車為一輛大型廣播車開道,停在遊行隊伍前面。高音喇叭傳出一個激昂興奮的聲音。
人們歡呼起來,舉起司機拋向天空。原來跪著抓住汽車左側後視鏡的那個漢子非常熟練地打開汽車的摺疊頂蓬,把黃士可和妻子從車裡暴露出來。狂熱的人群擁上前,在那漢子的喊號指揮下,竟把汽車也高高舉起。
是明星還是流星?生來第一次有這麼多專家為他的形象團團轉,他卻沒有一點飄飄然的感覺。宣佈脫離北京實施自治的日子提前了。準備工作遠遠沒有做好。但做好那亂麻一樣千頭萬緒的準備永無止境,很大意義上只是遲遲不舉事的藉口。如果北京始終沒有反應的話,他倒寧願這樣一天一天拖下去。新省長被群眾痛毆成植物人後,北京異乎尋常地容忍了福建省人大推舉他擔任代省長。他曾以為北京對七省市聯盟尚未察覺,兩天前得到的情報卻發現北京對一切瞭如指掌,只是因為廣州軍區倒戈和南京軍區中立才沒採取斷然行動。北京故意用不斷催交凍結存款做迷惑,好像對其他事都不關心,實際暗中調動成都、蘭州和濟南軍區的部隊,正在進行軍事部署。情報透露北京的方案是儘量避免軍隊之間發生軍事對抗,臨時組建起七個高度機動的突襲隊,正準備同時突襲七省市首府,猝不及防地將各省市領導人綁架到北京。七省市群龍無首,就無法將自治變成實際行動,南京軍區的中立就失去意義,廣州軍區也就會識時務地重新效忠北京。到那時再接管政權,進行清洗整肅,軍隊換防,委任新領導人,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制服南方。這兩天七省市領導人像鬼魂一樣到處躲藏,一夜換幾個睡覺的地方。福州是北京突襲的重點,黃士可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然而僅僅躲藏過日子是出路嗎?只有立刻揭竿而起,宣告七省市脫離北京,自治才能形成事實,才能把所有力量動員起來,使軍隊分裂公開化,或許那樣還能保全自己,否則,無論如何也逃不脫死路一條。
「福建是福建人的福建!」
「黃省長,你不能走啊!」一個看上去像有一百歲了的農村老人在兩個孫子攙扶下走上台階。黃士可猜不出策劃部門從哪找出這樣一個形象。瘦脫了相的臉上皺紋又深又密,稀疏的鬍鬚垂到胸前,沒有一顆牙的嘴像個黑洞,說起話來倒還聲音洪亮。他用一雙骨頭般的老手顫巍巍地捧著一疊鈔票。「黃省長,我一家九口靠著種地養豬,省吃儉用,十一年才攢出這點錢。北京一下令凍結,我那和*圖*書老太婆連急帶氣吐血死了,我也不想活了。黃省長,現在你把錢還給我們全家,自己去北京受刑,我說什麼不能讓!我把錢退回銀行,你可不能去北京呀!」
「黃省長,我也是福建人,不能開車送你去死!」
全國人民、全國各省區人民代表大會:
出路在哪裡?鄧小平同志在八十年代初英明提出的「一國兩制」構想給我們指出了根本方向。
「黃省長!」老頭令人心碎地喊了一聲,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身後兩個孫子跟著跪下。
司機打開車門跳了出去,也跪到人群中。
福建人民代表大會致全國人民電
「黃省長要走了!」正像那位導演交代的,他一走出辦公室,就有一個聲音悲戚地高喊。
昨天,他簽發了最後一道代省長令。命令全省銀行解凍所有個人人民幣存款和外匯存款,儲戶自由提取,銀行必須兌現。這道命令向全省發佈一小時之後,他在電視上向全省人民告別。他的談話包含感情。他說他的內心一直在痛苦地鬥爭。做為一個政府官員,他應當執行中央命令,可面對福建的父老鄉親,他又怎能忍心將他們的血汗掠奪一空?他始終拖延上繳福建凍結的存款。北京連續五十四次催逼,一次比一次嚴厲。他已經不能不做最終抉擇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若僅是自己的父母,他可以為效忠國家而犧牲他們。但父母是六千萬福建人民,他就只能盡孝而不能盡忠了。他擅自發佈解凍令,已經成了國家罪人。因此,他辭去代理省長職務,赴北京請罪,無論國法怎樣制裁他都毫無怨言。為國死,為民死,死得其所。
等在一層門廳裡的幾十名外國記者包圍了他。自從排北暴亂和打傷省長的事件發生後,福州成了外國通訊社關注的重點。昨天解凍存款又成了特大新聞。黃士可不懂外語,連那些洋腔洋調的漢語也裝成聽不明白。不回答任何問題。但他心裡讚歎外國記者的敏感,多數問題都一針見血,連他們的政府也缺乏這麼準確的認識。這一段七省市聯盟與西方各國政府進行了秘密聯繫,結果大失所望。西方雖然對北京的路線變化深為擔憂,卻無意把寶押給企圖自治的一方。任何政府都是既現實又勢利的,口頭同情人權、自由、民主,實際卻總是和強大的一方握手言歡,沒有一家打算支持一個看不出成功希望的自治聯盟而跟北京鬧翻。連跟廣東唇齒相依的香港也拒絕有所表示。雖然廣東可以斷香港的水電,比起中國收回香港主權後瀰漫的散伙氣氛,港府還是更怕捲入與北京的對抗將使香港更加動盪與不可收拾。台灣自民進黨上台後實行與大陸井水不犯河水的政策,別說參與什麼,連理睬的表示都沒有。七省市聯盟起事只有靠自己。成功了自然就有「朋友」。眼下只能寄希望www.hetubook.com.com於西方的公眾輿論。用輿論壓迫各國政府。黃士可按照專家囑咐保持著事先反覆演習的表情姿態。對西方公眾,一個好的電視或照片上的形象是爭得同情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當需要利用人民的力量時,必須製造出一顆政治明星。
黃士可給了外國記者充分的時間拍攝自己,又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節奏擺脫他們的包圍,走出政府大樓。他不禁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憾。
專家們從小門退出去了。辦公室又剩下他自己。他窗口的燈光通宵未熄,吸引了無數百姓聚集在政府大樓之下。他們的好省長徹夜不眠,太陽升起便將悄然離去。機票在臂上的風衣口袋裡,是用他自己的工資買的。他將向北京交出自己,做為全省百姓拿回存款的代價。
他知道會來百姓,會來許多。策劃部門的人做了不少組織工作。這一夜不斷報告外面的百姓人數在增加。但是他無論如何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無論哪個方向,全擠滿黑壓壓的人群。除了他現在站的台階,沒有一塊空地,連周圍的建築物,每個陽台、每個窗口、甚至許多房頂,全都擠滿了人。人群沉寂無聲,所有的眼睛都在仰望他。這麼多人不可能全是組織的。他們有的已經在外面站了一夜。無數隻手拿著他的照片。挽留他的標語被人們舉成一片海洋。隨著提出存款的人數增加,擁戴他的口號在福州城裡越來越響,此刻他的出現使人們安靜下來。從千萬雙匯集到他身上的眼中,他看到了人民真心的感激。當了這麼多年官還第一次看到。
「倒退就是滅亡!」
黃士可雙手把著汽車前座,在腳步的韻律中站穩身子。看著沸騰的人海,幾個星期以來的惶惑焦慮一掃而光。他感到自己強大有力。他感到從人民肩頭傳上來的是歷史步伐的波動。馬尾灣的海風迎面吹來。他終於有了巨人的感覺,站在人群之上,帶領他們走向一個新世界!
他的聲音不大,沒有擴音設備,再喊也不會有多少人聽見。然而事先把位置設計在這塊樓前平台上,就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樣能讓所有人看清。不用聽,人們的眼睛理解每一個動作。
銀行系統已做好準備,通宵達旦兌付。剛剛報上來的數字,截止到今晨六時,93%的儲戶已提出存款,其餘的兩小時之內也就可以兌付完畢。上萬億人民幣和十數億外幣流入了民間。
中國幅員如此之大,自然條件千差萬別,經濟發展極不平衡,傳統、觀念、生活方式都不一樣,要求他們一模一樣地按一種方式行事,怎麼能行得通?適應這頭適應不了那頭,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總是要出問題。而一旦問題大了,就否定前一種方式,全國一致地改成相反方式。那頭的問題可緩解,這頭的問題卻會以更尖銳的方式突出。來回搖擺震盪使得中國進退兩難。每一次路線改變都造成危機和災難,造成不可估量的經濟損失和時間損失以及人心的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