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來只想怎麼造這輛車和如何讓人類上車,不為它起步後往哪走操心,和你們接觸後,卻使我自覺不自覺地看到未來,這輛車自動駛向的下一站非綠色世界莫屬。」
「不錯。妳的領悟力令我有信心。看綠展時我有一個感覺,綠色哲學出類拔萃,綠色政治卻相當軟弱。你們的綠色世界靠什麼實現和保障,這連你們自己都說不清。研究、呼籲、建議、動員、教育……也就是你們目前所做的一切的屬於軟性手段,只寄希望於人類脆弱而不可信的覺悟和自覺。而傳統的硬性結構,你們自己也清楚,無論東方專制型還是西方民主型,都只能在英雄目的或討好選民的壓力下追求經濟無限增長,與綠色背道而馳,不可能為你們借用。那麼,綠色哲學自身的實實在在的保證環節是什麼呢?你們找不到這個環節,一切努力就全是虛的。我研究逐級遞選制不是出於綠色目的,但天意似乎讓我給你們提供補充。逐級遞選制是唯一能為綠色未來提供保障的社會制度。所以名曰交易,實際是對你們的貢獻。」
機器旁堆著黃瓜蔓。陳盼用叉子挑起一些放進絞磨器料斗。
石戈不相信監工什麼都不知道,他是裝著沒看見。別看他拿著能連續擊倒二十個大漢的新式電棍,挎著壓滿子彈的手槍,他心裡虛著呢。全工地已經有三十幾名監工被殺,都是因為過於嚴酷。千萬張愚昧呆滯的臉組成一道攻不破的長城,任何一張嘴似乎永遠只會說「不知道」三個字。然而藏在那城牆後面的卻決不僅僅是愚昧呆滯,沒有點心計、魄力和勇氣是不會拋棄家園當流民的,而流民生活又使他們見了世面,學到了種種混世手段。他們再不是過去那種任人擺佈的厚道農民。他們中間有人販子、走私者、賊、妓|女、搶劫犯、賭徒、江湖騙子、哄搶者……工地軍管司令部斷言形形色|色的黑社會已經在工地形成,卻摸不出一點具體的輪廓。呆滯只是掩蓋著背後那些秘密的厚幕。他們像黃河一樣是條懸河,積蓄的能量全都以一種隨時一瀉千里的趨勢指向外面。眼下約束這條懸河的堤防是兩岸三十個師布成的防線。一旦決堤,他們就會鋪天蓋地席捲中國。一條黃河已是中國的憂患,是懸在中國頭上的劍,現在又出來一條新黃河,比古老的黃河更可怕,更讓人毛骨悚然。
「坦白地說,這是個好想法,但是我現在沒有力量,即使有,此刻也不是能實現你的善良目的的時候。推廣這種技術需要時間,可中國已經沒有時間。還需要秩序與穩定,可中國正在不可挽回地失去秩序與穩定。即使一百二十五萬公頃房頂全部利用上,也只能多提供百分之一的農作物。中國現在的缺口是百分之十五,馬上還要成倍地擴大。在這種差距面前,耗費巨大力量搞百分之一有什麼意義呢?中國需要的是奇蹟。如果根本不能指望奇蹟出現,就只有把僅剩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對付最後那個時刻上了。」
然而他意識到自己只有這麼一個機會了。當一次副總理,他還沒做任何一件非他不能做的事,包括這個黃河改道工程,誰掛帥也都是這麼幹。他已經不指望再把官做得更大,連這個副總理也就是幾天的事了。如果再不敢進行這個「浪費」,他就白當了一次副總理。他不在乎坐牢,死也沒什麼可怕,能為中國做點最後的準備,什麼都值了。中國沒落到那一步,這點浪費也就沒什麼了不起。到了那一步,就算是他最終的奉獻。在他心裡,那一天是命中注定的劫數,不可逃脫。那個「大的」無聲無息卻又地動山搖,已經走到近在咫尺的眼前了——
「狡猾的商人總把自己說成為了別人。」陳盼在外面笑了。「你怎麼讓我相信?」
「理論上只要投資充分,在喜馬拉雅山上也能種出西紅柿。」石戈說。大棚只剩他們兩個。剛才在一邊笑著研究他的實驗室工作人員都端著飯盒離開。午休時間到了。
「崩潰?」
石戈仰面笑起來。那次陳盼對伊萬說她有「小弟弟」一直使他念念不忘。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拐彎抹角地搞了番調查。任何正式記錄上都沒蹤影。可誰知呢?也許叫歐陽中華藏在哪了。突然證實眼前這個就是「小弟弟」,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愉快。
「這樣可不行。」石戈擋住她。「膠水會從漏洞滲進去,在裡面把夾層黏到一起,你這小寶一條腿就殘廢了。」
「設備成本是多少?」
陳盼在外面歡快地笑了,伴著炒菜的清脆的聲音。
「看你吃的樣子,我都饞了。」
陳盼把他領到一台形狀奇特的小型機器前。機器主體是幾個大小不等的不銹鋼罐,閃閃發亮,倒映出他倆變形的身影。幾條管路連接發酵槽和太陽能熱水器。幾個簡單的儀表。還有一些普通的桿件、皮帶和手柄。
「如果有足夠的糧食和蔬菜,誰也不會吃它。甚至只夠半飽,人們也寧肯不吃它。可是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在全中國十三億人口面前,只有顆粒無收的田野和空空蕩蕩的糧倉呢?」
「在死亡和難吃之間,人選擇哪個?」
「返工。」石戈只說了兩個字。
「我真該死。」
「當然,如果他眼前只有這個。」
「幹什麼?」兩個警衛和司機十分驚訝。
陳盼把他從墜落的吊燈下推了出去,自己卻被砸斷了右臂和三條肋骨,直到前幾天才出院。在北京時,他常去醫院看她。自從調到工地,一直沒見。昨天在電話裡知道她將去貴州梵淨山自然保護區上任,她還記得他有一個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交易。他們約好在鄭州見面。她在鄭州有一個實驗室,而他則安排了從開封到鄭州河段的一次「視察」。昨天晚上,他睡得不太踏實,本想找出幾件乾淨衣服換上,可在帳篷裡住了一個月,哪件衣服都不怎麼樣,最終還是穿起平時這套工作服,更像視察而不是幽會。
「有了它,至少能在最後那個沒頂的關頭,讓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得到一隻拯救的手!它簡直是上帝之手啊。」
「看外表你倒不像奸商。你知道剛才人家怎麼告訴我你來了?」陳盼的兩道眉毛笑得揚起來。「人家說,一個鄉下大叔來找你!」
監工命令正在修路的民工先把石戈的車抬過去。被刨斷的路面有好幾百米。民工們喊著號子把汽車舉在肩上。其他被堵車輛的司機全都驚訝地打量誰能得到這種待遇。石戈的車是輛最不起眼的hetubook•com•com國產吉普車,又髒又破,滿身磕碰痕跡。石戈本人穿一身臃腫的工作服,鞋上沾滿泥。一個司機表示不滿:「我先來的,怎麼不給我抬?」監工回答:「撒泡尿照照你的臉。」
陳盼腰裡圍著炒菜圍裙,正在工作台另一側擺弄膠水。
果然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似馬鈴薯的辣味,又像角瓜的澀味,也有點像南瓜放壞了的臭味。在嘴裡咀嚼,連鼻腔都感受到那股怪味刺|激。咬起來像肉皮,更像塑料,煮了以後卻又黏又滑。無論加鹽加糖還是其他佐料,那股怪味都去不掉。烤過以後口感似乎好一些。但總而言之,無論怎麼往美好之處想,這玩藝兒給人的感覺也離食物十萬八千里,純粹是一種怪誕的固體。意志稍弱一點的人吃進去就會嘔吐。石戈極細緻地品嚐,從最老的吃到最嫩,把那排薯瓜挨個吃遍,連裡面的籽也像嗑瓜子一樣放進嘴裡嚼一嚼。雖然籽的怪味大十倍,他還是嚼到底,嚥下去,以致陳盼在旁邊看得發呆。
「每公頃一萬五到二萬公斤。」
「好主意。」石戈幫助她把黃瓜蔓全裝進料斗。「除了帶著這個,還得帶著我的交易。」
兩個警衛突然明白讓他們搬那臭哄哄的水泥塊是調虎離山,撒腿追向汽車。雖然不像武俠小說寫得那般如風如電,可也把石戈弄了個手忙腳亂。越到緊急關頭越起不好步,發動機連熄好幾次火。直到警衛的手馬上就要抓住車門他才把車開起來。從後視鏡裡看著直跺腳的警衛,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得意忘形,吉普又刮上了電線桿。不過這車既已滿身是傷,倒也不怕再多一道。他特地選一輛破車的目的就是不怕刮碰。平時甩不掉警衛,這次去見陳盼他可不想再成群結隊。
不管石戈如何厭惡暴政手段,他對眼前取得的明顯效果都不能不承認。流民迅速減少,社會秩序全面恢復,除了宣佈自治的幾個省,其他地方政權對北京百依百順。經濟危機雖然照樣嚴重,但北京藉助強力恐怖從地方和民間獲得的資金、資源比經濟最繁榮時期還要多。一方面進行著戰爭,大規模擴軍,一方面又根治黃河。僅僅保證每天供應維持工地流民生存的八百萬公斤糧食這一點,就讓石戈驚歎不已。南方的叛亂看上去注定要被消滅。若不是全國性軍管牽制了一半以上的軍力,戰爭可能已經結束了。
石戈已經懶得發火了。他知道無論說什麼也不能在周圍那些木然的臉上得到反響。民工們全都直愣愣地呆視他,穿著各種各樣城裡人為災區捐贈的舊衣服。其中不少是曾經流行一時又很快沒法再穿的奇裝異服,帶著鐵圈銅環亮閃閃的小玩藝、符號、外文,敞胸露腹,套在髒兮兮的農村式黑棉襖外面,再加上戴羽毛的女帽,涼盔,摩托帽,配在那些臉上,真顯得又怪異又可憐。
「這就是你跟伊萬說的小弟弟吧。」
石戈何嘗不想洗個澡。好久沒沾熱水了。工地上三千萬民工連取暖的燃料都沒有,他因此不允許手下人給他燒水洗澡。當他躺在充滿太陽熱量的水裡,舒服的感覺使他顫抖。浴室是用厚塑料膜在暖棚一角隔出來的。中午的太陽模模糊糊地在頭頂亮成一團。洗衣機柔和旋轉。鍋碗瓢盆在隔壁碰出好聽的聲音。石戈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覺得這是一個家,曾在孤寂的夢中反覆出現。他閉上眼睛,把這景象深深記住。他知道人生到最後只能剩下不多的幾個景象,其他的都如煙一樣飄散。
「別犯土了,那是清朝的美學觀念。」
「開飯了。」陳盼端上熱氣騰騰的冬瓜湯。
小狗黏上去,褲子不但看不出補丁,比原來更顯得漂亮。
先搖絞磨器,黃瓜蔓輕易地被鋼牙嚼光。又通過變速箱接合分離機。分離轉速要求高,一個人搖稍感費勁。
陳盼笑瞇瞇地端詳他。
「就每個具體命題,你說得都有道理。在醫院我反覆看了《百字憲法》和《詳析》,在細節上幾乎沒有什麼能反駁你,但總是去不掉一種總體的懷疑。逐級遞選制只是一種選舉方法,複雜萬千的人類社會怎麼可能由於這麼簡單的一個程序變化就徹底改變呢?似乎太過於神奇。」
陳盼把所有能推托的方向都堵死了。她猜得出他不會痛痛快快。
陳盼突然醒悟過來,嚇得兩手摀住眼睛。
「動力可以是電、柴油機,也可以用風力和水力。在沒有外部動力的情況下,人力也可以。」
只好停車。石戈走上新築起的大堤。表面看,施工質量很好,堤身光滑平整,斜面符合標準。他抄起一把鍬挖幾下,浮土下面就露出用土塊壘出的「蜂窩」。大大小小的土塊巧妙搭置,最大的「蜂窩」空隙能鑽進去一個小孩。一路上石戈已經多次發現這種「蜂窩」。這是上凍以後新興起的一種偷工方法,正在以極快的勢頭蔓延。刨下同樣土方的凍土塊,能搭起多一倍的堤身,也就能領到多一倍的口糧。現在土凍得還不深。附近凍土刨完了,被汽車壓實的土路面也可以刨成塊充數。一路那些無法通行之處基本都由於這個原因。這種「蜂窩」堤現在看著高大雄偉,一化凍就會癱成一堆爛泥。俗話說「千里大堤潰於蟻穴」,何況「蜂窩」。
補釘是陳盼用黃塑料膜剪成的一隻小狗。石戈笨手笨腳地塗勻膠水。
表面看,這麼大一個跨省工程,幾千萬人參與,涉及大量徵地、遷移,一個副總理當總指揮有必要,先例也很多。但以往都是掛名,只為增加權威性,具體工作都由下面做。這次卻不同,王鋒以戰時領導人身分向他宣佈這項任命時特別指出:他必須去施工現場指揮。
「完全兩回事,這又是一種普遍的心理障礙。逐級遞選制本身不是未來,而是獲得未來的一種手段。人類以往是靠詩化地描述理想未來激勵自己前進的,然而理想一旦變成現實就必然或遲或早走向沒落與反動。難道發展沒有終極就意味著人類注定要永遠不斷地失望、落後、犯錯誤和你死我活的鬥爭,往復循環嗎?逐級遞選制是要使人類從這種困境裡解脫出來。它不是任何一個目的地,而是無止境前進路上的一輛好車,準確無誤地自動駕駛,載著人類一站一站走下去。社會不會再被司機的專橫、疲勞、或醉酒不時摔下山崖,讓全體乘客死傷過半,鼻青臉腫,再從頭造車。未來具體是什麼,那不是車子的任務,然而有了這輛車,未來不言自明。不必救世m•hetubook.com•com主、思想家喋喋不休地爭論,只要穩坐在車上,就會一站一站自動駛下去,不再受阻,不再迷途,人類會永遠走在最正確的路上。」
「你幫我黏吧,我的手抖。」
石戈知道這無濟於事,別說他一走,返工就成了空話,就算真返工了,對於數千里大堤又頂什麼用。只有等開春以後,凍土自行塌陷,再全面重新夯實加土。反正本意就是盡可能拖長時間固定這些流民,哪怕再返十次工也沒關係。現在被虛假的土方多騙去點糧,比起全國性的貪污舞弊,只是一點渣。
「還有冬瓜湯,等一會兒才好。」
「搬過來,快!」他不解釋。
「寶弟,別瞪他了,他喜歡你,親親他吧。」
剛從浴室出來他就注意到,工作台後面,靠著塑料棚牆根,長著一排從未見過的怪東西。看形狀大概算得上一種瓜類,沒有藤蔓,連葉子也沒有,光禿禿的,又圓又胖,難看之極,好像是一種特殊的腫瘤,直接從鋪在地上的塑料管中長出。全暖棚一共只有一行,排列得很奇特。第一個只是個瓜紐。第二個有拳頭大。往下依次逐個變大。顏色也由白變綠再變紅。到第二十個,也就是最後一個,看上去至少有十五六公斤,已經開始乾縮。透過熟透的裂縫,能看到中心有一小團白膜包著的瓜籽。
「我像是做賠本買賣的人嗎?」
「煤氣灶在浴室旁邊,你儘管討價還價,我都聽得見。」
一個癟的充氣娃娃攤在她面前,腿部展平。她正要用膠水往膝蓋漏氣處黏補釘。
在城邊一個公共汽車站旁,石戈停下車。
「妳要幹什麼?」
「沒辦法呀,副總理。」看到石戈腳下的蜂窩,他先向周圍那些石板一樣的臉揚揚手中的電棍,又無可奈何地辯解。「我一個人管五千人,看見這頭看不見那頭。這些人又懶又滑,你一轉身他們就搗鬼。」
「怎麼會?伊萬一定會喜歡他的小弟弟。」
「挺有魅力。」
「我以為你早忘了呢。」
他說不出話,在陳盼的持續端詳下更顯得窘迫。陳盼在他和娃娃之間來回掃視,眼光裡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意。
隨著介紹,她先啟動電動機,又操縱離合器,變成用豎在塑料棚上方的風車帶動絞磨器。
陳盼親娃娃,又打鬧似地抓娃娃腰眼和腋下。娃娃在她手裡如有生命一般歡蹦亂跳,吱吱叫著就像笑得喘不上氣。那股親暱勁兒完全像親生兒子而不是個玩具。
「我沒這麼想過。」陳盼喃喃地說。
石戈把車開上直通鄭州市內的水泥公路。如果恐怖能夠無限地維持下去,也許崩潰就不會出現。畢竟一千個烏合之眾也不敢對抗一個手執武器的軍人。恐怖建立秩序,秩序挽救經濟,經濟穩定社會,這種先例不是沒有。中國在實行恐怖方面的能力和經驗幾千年衣缽相傳,舉世無雙,然而相剋的因素在中國也同樣達到極端。國家越大,人口越多,實行恐怖的成本就越高。恐怖機器本身也隨著大型化和複雜化更易發生內部故障。而後者往往是恐怖政治崩潰的最終原因。此刻,中國軍隊已不是鐵板一塊。廣州軍區的叛變實際是七省市聯盟敢於宣告自治的支點。雖然廣州部隊目前無法抵抗北軍攻勢,湖北湖南已被北軍攻克,指日可進軍廣州。然而南京軍區突然又將有限期中立變為無限期中立,這個變化更使北京不安。四面環顧,亡國之兆俯拾皆是。把一個正在墜落的瓷瓶纏上再粗的鐵鏈,又怎麼能避免最後那一下粉碎呢?
「我試試用人力。」石戈握住搖柄。
陳盼做的菜油汪汪地散發著香氣,石戈的胃早已在貪婪地蠕動。但他擔心美味會影響品嚐薯瓜。尤其應當保持飢餓感,才有利於判斷薯瓜的價值。
鐵絲網出口處的值班軍官從通行證上認出這輛破車是總指揮的,卻不知該向誰敬禮。坐在石戈旁邊的司機和坐在後排的兩個警衛都過於年輕,而石戈只像個不稱職的司機,那麼寬的出口,還差點碰倒標誌牌。
三個人滿腹狐疑走向水泥座。被外國記者稱為武林高手的兩個警衛是周馳派給石戈的。周馳搜羅了一批武術界氣功界的厲害人物塞進武警。沒有在「綠展」的表演,石戈還真不知道這倆傢伙的本事。外表貌不驚人,可看上去非得吊車才能對付的水泥座在他們手下竟然真動了起來。石戈的駕駛水平還不敢邊開車邊喊話,他把車又開遠了點,停下伸出頭去。
「有沒有不利於人體的成分?」
「是終極嗎?」
「營養分析怎麼樣?」
「梵淨山妳先別去了。我需要妳和妳的實驗室全班人馬。停止其他試驗,馬上全力以赴投入批量生產薯瓜種籽和營養液催化劑。尤其要把全套設備的製造搞起來。眼下我不能給妳很多錢,超不過一百億,只夠生產幾千套設備。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組織起一個企業集團,培養出規模生產能力,一旦需要就能緊急動員起來,在最短時間內拿出最大數量的設備和各項產品。……也許……那一天已經不遠了。……我不問妳同意不同意。只有妳承擔得起來。我不能給妳任何職務,只能以你們實驗室的名義活動。而且自始至終,對資金來源要保密。」
「讓我們看看你媽種的是什麼。」他對「沙沙」說。
放著天平和儀器的工作台鋪上兩張乾淨報紙。上面已經放好五盤顏色鮮艷的炒菜,新鮮得好像是從盤子裡長出來的。
「怎麼,不配給你的伊萬當小弟弟?」她抱住娃娃,警惕地看著他。娃娃撇嘴斜視,完全和「他媽」站在一邊。
她把娃娃伸到他臉前。石戈讓那滑溜溜的塑料吱吱叫著親了一口,竟有點不好意思。
一個吆吆喝喝走過來的監工認出了石戈。
孔很小,聽得見漏氣聲,石戈的眼睛怎麼瞪也看不準位置,最終還是不得不從「鄉下大叔」的手提包裡把花鏡找出來。
「你們把那傢伙搬過來。」他指指三十米外傾倒在公共廁所邊上的一個水泥座。
駛出黃河工地要通過三道關卡。第一道是民兵,第二道是武警,最後一道是由軍隊把守的鐵絲網出口。上千里黃河改道工地全被鐵絲網包圍,像口袋一樣把幾千萬流民裝在裡面,只許進不許出。鐵絲網由荷槍實彈的軍隊看著。一眼望去,沿著蜿蜒起伏的鐵絲網,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瞭望高台林立,巡邏車穿梭。一隊一隊從四面八方押解來的流民正在繼續被趕進鐵絲網。
「他叫石戈。他沒小弟弟,所以你跟著伊萬叫他哥。介和圖書紹你自己的名。說:我叫沙沙。」陳盼捏著娃娃叫出的聲音聽著還真像。她順勢把「沙沙」塞進石戈懷裡,去看冬瓜湯。
「再問一個問題:這薯瓜的單位產量是多少?」
「別費勁兒了。你們到省政府招待所等我!」
陳盼專心地看著他,沒說話。
石戈情願這樣。上任副總理沒幾天,他就知道自己僅是個政治交易中被偶然夾上天平的砝碼。如果初始陸浩然還有加重這方天平的願望,自己還能借重總書記名義起點類似保護「綠展」之類的小作用,那麼現在,陸浩然已經徹底撒手,什麼都不管了,自己這個小小砝碼對天平更是毫無意義,還不如到黃河上做一件實在事,至少對中國算個貢獻。
「談你的逐級遞選制吧。」
用黃河改道工程固定流民當初是石戈的構想。十六號機關對此所做的研究一直是治黃決策的基本依據。不同的在於石戈方案是用解散軍隊省下的資金吸引流民自覺參加治黃,現在則是以軍隊強行迫使流民無償地治黃。沒有什麼區別比這個區別更大了。最高當局的決策過程根本沒讓石戈參加,卻又在決策之後任命他擔任黃河改道工程的總指揮。
全國實行軍事管制後,一個重要措施就是把遊蕩在各地的大批流民強行集中到黃河工地上來。黃河大水使根治黃河成為必須解決的問題。多少年苦於工程浩大和資金人力不足,一拖再拖,在眼下這個最困難的時候,卻不但大規模開工,而且採用了難度最大的根治方案——從鄭州邙山到山東渤海,硬是從無到有挖出一條寬五百米、深三十米的新河道。讓黃河改道,脫離原來高出地面的老河道,重新變為地下河,並用挖掘新河道取出的土方在兩岸築起大堤。新河道最大過洪量可達每秒五萬立方米以上,能防兩千年一遇的最大洪水,比舊河道過洪能力提高二十倍,算得上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黃河危害。如此浩大的工程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現在不但幹起來,而且國家不提供任何機械設備,全靠人挖肩挑。這種故意退回到比修長城和挖運河還原始的技術狀態出於一箭雙鵰的考慮——既省下了天文數字的投資,又提供了吸收大量流民的可能。現在,從邙山到新選定的黃河入海口,至少有三千萬以上的流民被固定在改道工地上。築起了黃河堤,也同時築起一道控制流民洪水的堤,加上在全國實行通行證制——任何居民離開住地得經允許,流民問題至少眼前已有所緩和。但石戈清楚,這是靠大量軍隊和嚴厲鎮壓維持的。工地上的流民幾乎等於苦役犯。給他們住的是簡易帳篷,沒有燃料,沒有床鋪。一個強勞力苦幹一天所得超不過一百五十克糧食,不用這種「蜂窩」方式偷工取巧連半飽也別想吃上。可對工地的流民維持現在這種低標準糧食供應也已經難以為繼。來源是強制壓低城市居民口糧標準和對非受災農村地區強行徵糧,又激發了無數新矛盾。唯一能用以維持穩定的手段就剩恐怖。全國數千個有權實行就地槍決的軍事法庭充分運用自己的權力。凡是有牆的地方幾乎全貼著死刑佈告。黃河工地沒有牆,也毫不吝惜地從奇缺的資源裡撥出材料豎起一排排公告板。每天都有新的槍決名單貼上去,一層又一層。
「是,是。」監工連連答應,立刻回身揚起電棍。「馬上返工,聽見沒有!」
「當然,當然。」石戈為剛才的失言陪笑臉。
「幹什麼?」陳盼抱起娃娃。
這是鄭州糧食學院生物工程系的樓房房頂,用塑料薄膜整體覆蓋成一座暖棚。外面刮著冷峭的北風,裡面卻被滿棚的陽光曬得暖融融,散發著潮濕的植物香氣。各種蔬菜和莊稼綠油油地生長,結滿果實。陳盼是這個學院的客座教師,也是這個實驗室的主持人之一。
他離開了這個話題。平時他抓緊每一分鐘,今天卻只想躺在熱水裡昏昏欲睡地扯點閒話。很久沒體會到這種輕鬆。靈魂似乎在頭頂的太陽和蒸氣間飛翔。家的感覺越來越瀰漫,妻子的形象也在蒸氣中出來,卻和陳盼合為一體。他聞著味猜測陳盼炒的每一道菜,或輸或贏都引起兩人交融在一起的歡笑。直到聞到乾衣服的味道,他才不得不戀戀不捨地離開浴盆。
吹氣孔在娃娃頭頂斜扣的小貝雷帽上。石戈運足氣,每吹一口娃娃就神氣地叫一聲。直到娃娃吹鼓了,陳盼還為剛才的後怕不敢動手黏。
已經進鄭州境內了,石戈讓司機把車開出黃河新堤工地的簡易土路,從正式公路進城。可是前面的路又斷了,一堆車堵在那,司機們罵不絕口。從開封工地到這七十多公里,被刨斷的路面不下二十處。
這輛破吉普在工地上哪都能跑,別的車沒法比,一上好路就不行了。油門踩到底也跑不到一百公里。石戈慶幸在電話裡沒堅持去車站接陳盼。算起來火車到鄭州已經兩個多小時了,他才剛看見鄭州城的邊。總指揮部設在開封河段的工地上。從開封走國家公路到鄭州很快,但他此行是公私兼顧,還要順路視察。
「我們一直在想,」陳盼穿一件墨綠色的短大衣,看上去挺拔新鮮,與周圍的植物如出一體。「中國缺少耕地,問題越來越嚴重。建築是耕地的主要侵吞者,而建築的房頂卻又在閒置,白白浪費著陽光、空氣和面積。粗略統計,全國僅城鎮建築頂部面積就有一百二十五萬公頃,佔全國耕地總面積的一.一%。我們的實驗目的不是在嚴冬季節如何給五星級飯店供應鮮菜,而是為了把這一百二十五萬頃面積利用起來。」
「另一條腿是不是也得黏?」
「是沒談,但我說的對不對?」
「證明這一點涉及許多方面,我只談最直接的一點。你們一直埋怨群眾不會自覺放棄對物質消費的無限追求,也不能切身認識宏觀和長遠的危機,更不肯做出犧牲,這是實現綠色理想的最大障礙。西方民主制是由群眾直接選舉社會領導人,當選者怎麼敢又怎麼能跟群眾背道而馳呢?不能責怪西方政治家把思想和行動的基礎放在選票上。根本的錯誤在於選舉範圍過大,使個體選民的局限在大範圍裡綜合成總體的局限。而逐級遞選制把選舉分成層次,既能保證社會意志逐層集中,又能由層次的劃分阻隔局限與偏見的制約。層次越高,選舉者和當選者的視點也越高,知識水平和專業修養越完備,獲取信息越全面,而把他們和群眾的直接壓力隔離開的緩衝層次也愈多,這就使他們有了從人和_圖_書類的總體命運出發領導社會的可能。迎合群眾的局限與偏見既無必要也不被直接下級允許,因為不管眼前對群眾有什麼好處,愚蠢的消費狂最終會使人類與自然同歸於盡,從根本上損害每一個社會個體的利益。可以說,人類的整體理性化只有通過這樣一種結構才能真正成為現實。」
「我比豬強吧。」石戈強忍住噁心,做出輕鬆笑容。「問一個問題:一個要餓死的人,光吃這玩藝兒能不能活下去?」
「鄉下無所謂,叫大叔就行。」石戈想起進門時那姑娘打量他的神態。他故意用山西話向她打聽陳盼。
他覺得自己頗虛偽,搬弄一些似是而非的空洞道理。這些理由都成立,卻不是根本。看到陳盼顯出失望的神色,他把話停在半截,想摸一下她的頭髮,告訴她他心底總盼著能幫助她。但他只是嘆息一聲,停止了羅列理由。
「我看你也夠詩化的了,而且是個頭號大詩人。」
「別黏顛倒了。」陳盼叮嚀,在一邊監視。
「這是什麼?」
「如果多幾個發酵槽,供得上分離機滿負荷工作,保證三到四公頃沒問題。」
「給我的小寶補褲子。」
陳盼打開發酵槽閥門,讓風車帶動分離機。活動時右臂還有點不太靈活。
「對稱。」
「吹足氣再黏就不怕了。」
「看來我這頓飯要白做了。是不是接著再紅燒、清燉、油炸?」
「我給你做一頓我們的新鮮菜。你正好先洗個澡。今天的太陽能熱水好極了。我順便把你的衣服洗出來。洗衣機有乾燥功能,保你洗完澡換上乾衣服。」
陳盼切菜的節奏快捷熟練。
「相當不錯。澱粉和蛋白質含量比馬鈴薯稍低,但維生素、氨基酸和煙酸比馬鈴薯高而且好消化。」
蔥花吱啦啦地放進油鍋,一股香味飄進來。
石戈起身,從暖棚這頭走到那頭,一趟又一趟。他鎖著眉頭,長時間一言不發,眼光似盯著冥冥中的虛無。影子隨著走動在植物上跳躍。陳盼的眼光追隨他。
「這麼大的中國,無論什麼想法都能在統計中弄出鼓舞人的數字。」他收住被激發起來的想像,用一種老於世故的口氣說。「十三億人一人呼一口氣,就能從中提煉出多少噸碳來。問題在於反過來也一樣,一人吸一口氣,若干噸氧元素也就沒了。推廣這種技術牽扯面很大。如許多房頂可能要改造加固,花費巨大。城市用水量會增加許多,難以承受。垃圾處理要用新方式,不是下樓而是上樓,還得挑出塑料、金屬、玻璃等無法絞磨發酵的東西,再處理渣滓……」
全身舒服極了。石戈覺得空氣裡全是陽光的味道。穿上乾淨衣服,自我感覺神氣多了。
「我把這套設備搬到梵淨山去。」她說。
「人家都說眼睛越好的人花眼越早。」他吶吶地自我解嘲。
「我們用自然物質加工營養液。這是一個絞磨器。」她指著送料口,裡面有交錯的鋼牙,像張開的嘴。「除了石頭,各種天然物質它都能吃。垃圾、草木、糞便、灰土、腐殖質、天然纖維……人類生活環境中到處都有的被當做廢物甚至是災害的東西,經過絞磨送入發酵槽。用這種高效高速催化劑,」她從桌上玻璃罐裡拈出一個蠶豆大小的藥丸。「每槽一丸,經太陽能熱水循環加溫,發酵兩小時就可以送進分離罐。分離出的液體便是天然成分的上等營養液。」
石戈說的是實話。在這個充滿混亂和絕望的世界上,那團綠色,無論他們的哲學、行動,還是他們的出類拔萃和嶄新風格,都在他迷茫的心裡投下一束瑰麗光芒。而陳盼,總是從那團綠色中脫穎而出,呈現為一個凝聚的象徵。逐級遞選制在那束綠色的光芒下顯得充滿無限生機。
石戈沉吟一會兒。腦子裡閃過一系列數字。一百二十五萬公頃需要三十五萬七千套設備,批量生產成本可以降低一半,也需七千二百億元。加上二千億元的塑料管催化劑等,再加推廣費用,考慮不可預見因素和通貨膨脹,還得二千億元。一百二十五萬公頃可產糧四十億公斤。收支相抵剩不下什麼利潤。但這些糧能使二千萬人不致餓死,穩定流民,平衡國土資源……一個月前,他也許還會覺得值得幹一場,那時他分管農業和環境保護,可現在他的職權只限於黃河改道。
石戈微微點一下頭。相遇的目光傳來顫慄的波動。
他最終走回工作台,掰了一塊薯瓜扔進嘴裡,再次咀嚼品味。
「當代世界的民主社會和專制社會截然不同,兩個社會的區別產生於哪裡呢?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程序嗎?民主社會實行競選式的選舉而專制社會的選舉是受操縱的。如此而已。怎麼能說程序不神奇呢?民主二字只是一個概念,要實現這個概念,必須依靠某種非常具體的制度和程序。以往中國的群眾運動把民主的大概念喊得震天,缺的就是細緻具體的制度和程序,因此要麼處於有『民』無『主』決策零狀態,要麼變成只有自己『民主』,不許別人『民主』的多數專制,最後無一例外地讓位給『主』——由少數幾個『主』來『主民』。為什麼深入人心的民主這麼沒有力量,而孤家寡人的專制卻總是勝利?除了其他原因,最重要的就在於民主沒建立起相應的制度和程序,而專制的制度和程序卻是那麼根深蒂固,成為習慣。相反,正是由於確立了一種競選制,專制在西方社會就很難重新上台。那麼,逐級遞選制揭示了以往一切選舉都在互不瞭解的範圍內進行,因而是虛假選舉,它做為一個真實選舉的程序確立起來,為什麼不會引起更神奇的變化呢?應當說,怎麼估量也不會過分。你應該超越心理障礙,相信理性判斷,就像水加溫到九十九度,再提高一度就有質變一樣,人類已經在漫長的歷史中走完了前面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只要一個完美的選舉制出現,就會在最後一步跨進一個全新的社會。」
「最貴的就是設備。按現在的幣值,一套怎麼也得四百多萬元。」
他那次在「綠展」亮相後,國外進行了廣泛報導,加上流氓鬧事,炸彈爆炸,一時被渲染得傳奇一般。有把他說成是「綠展」後台的,也有藉此分析中共內部鬥爭的。不止一家報紙非常肯定地斷言,流氓和炸彈全出自軍方控制的「意識形態指導委員會」。國際綠色組織有相當的群眾基礎,這條新聞又有足夠的刺|激性,一時石戈的名字廣為傳播,被描繪成有兩名武林高手護衛左右的中共新開明派首領和*圖*書。國內對這個事件一直保持沉默,不管國外怎麼說,一點回聲也沒有,對石戈也不採取任何動作。這種方式很聰明,沒有新材料補充,那些報紙電台也就難以為繼,自覺沒趣地收場了。這時再讓石戈去施工現場指揮,就是無聲無息把他驅出北京,和三千萬流民一起發配在黃河上了。
等見到陳盼,他又覺得這個選擇可能不對,似乎有賣弄的意味,像是故意要博得別人關心。陳盼目光不時落在他的衣服上,流露著女人那種讓人心驚肉跳的同情。他只好轉移注意,請陳盼帶他參觀實驗室。
陳盼揚起眼睛。
「你又變成頭號巫師了。不過衝你這份恭維,我也無法不接受你的交易了。」
「當然沒有。就是有怪味,連豬都不吃。你是想改行搞農業怎麼的?菜都快涼了。」
「可以接上腳踏機構,有單人的,也有多人合踏的,相應的附屬設備我們一應俱全。」陳盼頗為自豪地一一展示。「假如動力用人力或自然力,而原料不必花錢,可想營養液的成本有多低。」
上了正式公路,石戈換下司機。來到工地他才有功夫學開車,興致正濃,同時也是為一個正在心裡暗暗盤算的小詭計做準備。
黃河改道工程一共只撥款一千億元。光是給三千多萬流民每人發一把鐵鍬就花掉二百五十億元。再加上土筐、扁擔、簡易帳篷和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現在全部資金只剩不到二百億元。要在這裡私自撥出一百億,雖然他是副總理,也是犯了天大的法。可是眼下,只有這筆資金他能支配。黃河改道雖然是子孫萬代的大業,然而若是這代人注定滅絕,也就談不上萬代,那時黃河漲上天又有什麼關係?想是這麼想,做起來卻等於是押注。一旦中國沒到那一天,或是那一天來得晚一點,他就把自己整個輸進去了。他很明白這一點。當陳盼問他生產出來的東西怎麼辦時,他僅回答「放著」。只能放著。只要中國還有一口氣維持下去,那就是一堆一百億元的廢物。製造這個浪費的人不夠槍斃也得判無期徒刑,何況他本來就是個要被拔掉的刺呢!
「如果他吃的話,能活得很健康。」
「是糧食單產的六倍左右。按當量計算相當於二倍糧食。但生長只有二十天,是糧食生長期的五分之一。這一來它等於糧食單產的十倍。陳盼,妳知道你們的發明有什麼意義嗎?」石戈的眼睛像火一樣燃燒。「不能說它是劃時代的發明,因為我們祈禱著那個時代千萬別來。但有了它,至少能在最後那個沒頂的關頭,讓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得到一隻拯救的手!它簡直是上帝之手啊。陳盼,我從未指望奇蹟出現,可也許,奇蹟就被妳創造出來了!」
對這場戰爭,石戈不知該持什麼態度。他不贊成任何種類的戰爭,尤其是同胞之間的殘殺。然而他也清楚,如果聽任南方自治,整個中國就會分崩離析。專制制度下權力是一種資源,分裂的單元越多,資源來源也就越多。大一統一旦解體,人人都會寧做雞頭不做牛尾,到頭來不會有局部的自治,而只會有整體的粉碎和死亡。除了戰爭還有什麼手段能制止這種結局呢?法西斯統治似乎成了唯一能救中國的出路。但是,十六號機關很早就在研究結果中得出另外的結論:中國一旦再有法西斯政權上台,就是大崩潰的開始,或者反過來說,中國大崩潰之前,一定是法西斯政權上台。法西斯是阻擋崩潰的最後手段,也是加速崩潰的催化劑。
「這些醜東西成了我們的包袱。開始是因為塊莖植物不能用塑料管栽培,我們想試著讓馬鈴薯長到管外。做了不少基因組合、嫁接和雜交,最後用角瓜、南瓜、馬鈴薯合成了這個傢伙,我們叫它薯瓜。作物非食用部分的莖葉浪費大部分養料,一直是我們這幫人想解決的問題。尤其對無土培植,好不容易弄出來的營養液大部分供到無用部位更是浪費。薯瓜很適於進行這種改造。隨著多餘的莖葉逐步被減少,我們發現它的成熟期也越來越短。這啟發我們又沿著縮短成熟期的方向做品種改進,一直弄成現在這樣子。最小的那個是今天凌晨下的種。最後一個是二十天前種的。生長高峰期一天能長一公斤半。所有設想都實現了,可就是不好吃。那一陣實驗室滿天滿地都堆著這傢伙,送誰誰不要,全做了營養液。保留一行繼續種下去只是捨不得讓我們的努力前功盡棄。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免費贈送你幾個。」陳盼盛出米飯。「嚐嚐我的手藝吧。」
「一套設備製造的營養液供得上多大面積作物生長?」石戈停止搖手柄。
這裡沒有土壤。所有植物都生長在一排排田壟般鋪在樓頂的塑料管上,靠管中的營養液提供養料。這種無土種植並不新奇,有意思的是這個實驗室的目標。
「我記得我在綠展只談到交易,沒來得及談交易內容。」
陳盼瞄了一眼,做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想先嚐嚐妳的薯瓜。」
娃娃的材料只是一層塑料膜。城市裡早就見不到這種廉價玩具了。娃娃二尺多高,是個小男孩,撇著嘴,斜瞪眼,淘氣的壞模樣畫得很生動。兩隻小胳膊做出打架姿勢放在胸前,穿著背帶式的紅喇叭褲,一腳在前一腳在後。
「先吃生的……再吃點煮的,然後是烤的……再加上佐料,來點炒的怎麼樣?」
「我們的試驗正是為了把投資減到最低,甚至低於土地。因為冬天不能中斷試驗,才用了太陽能採集器和塑料棚。對於未來的使用者,這筆投資不必要,跟在土地上種植一樣,完全隨自然季節而定。北方一年種一季,南方種兩季或三季。塑料管直接鋪在房頂,沒有無土種植暖棚裡那些支架和多層結構,這使操作簡便,也省去了許多附加設備。大規模生產會使塑料管造價非常低廉。五年左右更新一次,算起來比交相同面積的土地稅貴不了太多。關鍵是營養液成本。以往營養液用化學方法配製,製作困難,成本高,對作物生長或多或少總有欠缺,甚至有副作用。我們主要在這方面取得成果。也許比不上喜馬拉雅山上的西紅柿,不過也值得你看一看。有興趣嗎?」
「好,就要妳這句話。」
「還沒做交易呢,不能耽誤時間。」
陳盼舒展了眉頭。
陳盼的聲音近在咫尺。他倆之間只隔一道塑料膜。隱約的輪廓和色彩看上去伸手可及,使石戈不禁為裸體心虛。這樣談交易確實先輸一籌。
「你想怎麼吃?」陳盼猜出了他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