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北軍的新打法。原來以步兵為主的攻勢好對付。這著卻厲害得多。只要控制了制高點,低處的南軍就處於劣勢。數個制高點結合在一起,就可以控制整片地區,至少使疏通道路不受騷擾。如果直升機今天早來半小時,「風搖石」就可能做為風景奇觀繼續千萬年地保存下去了。李克明看著南軍微弱的火力無可奈何地仰射直升機。小口徑武器對它們根本無作用。而只要哪的火力稍強,直升機短翼下發出的火箭彈立刻就把那炸成火海。當二十個山頭陣地全都穩固,四十架直升機一同升起,轉眼便鑽進陰雲,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克明清楚,用不了多久,它們還會再來,帶來新的特種兵,佔領新的山頭。他不怕。武夷山有幾千個山頭,白天你佔,晚上我再拿回來!山林裡全是我的人,區區千把個特種兵算個狗屁!
面對強大的北軍,福建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自古有「閩道更比蜀道難」之說。福建百分之八十是山地,公路少,路面窄,通過性差,易守難攻。尤其是扼守門戶的武夷山脈,北連浙江仙霞嶺,南倚廣東九連山,綿延二百五十公里,全是險要地勢。自從李克明被自治政府任命為武夷山防線總指揮,他便把過去螳臂擋車式的正面防禦戰略改成了目前的「堵塞」戰略——把一切機動車輛進入福建的路徑全部堵死。只要沒有路,北軍的機械化裝備和重型火力就寸步難移。徒步入侵的輕裝步兵福建不怕,福建怕大兵團,而大兵團必須有道路。
沒想到北軍有這種裝備,照現在的進度,至遲明天一早,北軍就能越過這個堵塞段了。
「電台撤退!」他霍地跳起。剛剛把他撲倒的參謀已經永遠起不來了。
他跑著穿過火焰,不知為什麼竟覺得挺舒服。他想起了東北老家,在北風中嘶叫的火爐,妻的熱被窩,一口從嗓子眼兒直燒到腸子根的老白乾。
面對強大的北軍,福建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
李克明上任後指揮了一連串驚天動地的行動。「驚天動地」四個字不是形容,名副其實。一個特工組潛入江西,在北軍鼻子底下把鷹潭鐵路樞紐炸上了天,大火燒了兩天兩夜。福建境內則炸斷了三十七座鐵路橋,一百五十一座公路橋,炸塌了十八條鐵路隧道,四十二條公hetubook•com•com路隧道,除了八條面臨戰場的主要公路多處炸出眼下這種堵塞段,還把坦克車和裝甲運兵車能通過的山路、山口也用炸藥堵死。北軍的推進勢頭有效地被延緩下來。同時,福建境內所有機場——包括可以被當做臨時跑道的公路——也全部設置了障礙,使控制制空權的北軍飛機無法把機降部隊送下地面。而傘降部隊給地面火力充分發揮的時間。傘兵落到地面多數已成屍體。自治政府一度信心大增,以為福建可以自保。然而身在最前沿的李克明卻十分清楚,北京前進的速度雖然慢了,卻沒有停止。鋼板路眼見著向前延伸,只要不停止,遲早會到福州。
「那可是著名的風景奇觀,大自然上百萬年才造出來的……」
九號位報告炸藥已經裝好,請示可否引爆。為了防備敵軍偵聽,電台裡全用密語,三五天更新一次,除了整天守著電台的話務員,連李克明也聽不懂。
李克明回到竹棚。埋設炸藥還得一段時間。為了防止暴露目標,據點不許生火取暖,人人凍得臉色鐵青。搖電台發電機平時誰也不願意幹,現在得排隊才能輪上班。這種環境使病號減員遠遠超過戰鬥減員。更可怕的在於磨損人的神經。但李克明寧願這樣消耗。相比之下,北軍更不適應,消耗更大。他就著一杯涼水吃了半聽牛肉罐頭。濕漉漉的面罩從早到晚把寒氣往腦子深處送。北方的冷比這冷十倍,但那有劈啪作響的通紅火爐和滾燙的熱炕。這裡卻永遠只有冷,隱隱約約,沒完沒了,一直冷透心,冷進骨髓,冷得腦子像扎進一個冰針,冷得妻子的形象只如針尖大小,被凍結在北方遙遠的雪原上。
「對。」
這時雲層上方傳來一種聲音。他熟悉,那是直升飛機的聲音,但他從來沒聽過這麼多直升飛機響在一起!他仰起頭。雨雲之間,轉瞬如一隻倒扣的大碗鑽出四十架最新式的武裝直升機,像一群撲食的禿鷲俯衝而來。龐大機身塗著險惡的迷彩色,熟練地分成兩機一組,目標明確地控制了二十個山頭。先用火箭彈把山頂一切炸得光光,無論樹木、竹林、掩蔽所,全如剃頭一樣削平,只剩一片鬆軟的焦土。然後一架直升機盤旋掩護,另一架懸停於山頭上方垂下軟索,全副武裝的特種兵一個接一個沿和圖書軟索滑降到山頭,立刻構築陣地,用火焰噴射器向山下林木噴射。兩架直升機再交換位置。每架直升機都載有四十名特種兵。僅僅幾分鐘之內,二十個山頭就被一千六百名精銳的北軍特種兵佔領。
李克明放下望遠鏡,向肩後伸去兩個手指,身後的隨從立刻點燃一支香煙遞上。他塞進濕面罩上的小孔。
眼前的堵塞段原來被認為是最難通過的,整整兩公里道路被幾十萬方從兩側炸塌的山崖埋在底下。北軍的工兵幾天前企圖重新把路面清理出來,那進度一個月能完成就算快的。可是今天,開來了一輛從未見過的特殊車輛。車身很短,幾乎是方的,能在狹小的空間靈活轉彎。它的發動機吼起來聲如雷鳴,巨型車輪一人多高,一看就是個力大無比的敦實怪物。它伸出兩隻長且靈巧的機械臂,把馱在它背上帶凸凹紋路的高強度鋼板一塊塊取下,按順序鋪在埋住路面的亂石上。一隊訓練有素的工兵跟在兩邊,把鋼板連接固定在一起,並在跨度太大的懸空之下進行支撐。一條鋼鐵的新路面眼看著在堵塞公路的亂石之上形成。那怪物鋪好一塊鋼板就往前開一點,頂多鋼板用完時沿著鋪好的鋼板路退回去再馱上一堆。一系列運輸車和吊車跟在後面為它服務。這麼一會兒,李克明就眼看著它往前鋪了七八十米。如果讓這條鋼板路鋪成,北軍的戰車、坦克、大部隊和給養就會像洪水一樣輕而易舉跨過幾十萬方山石,也就等於宣告整個「堵塞」戰略成了兒戲。
十多部電台在竹棚裡繁忙地工作。武夷山二百五十公里的戰線全靠這些電台指揮和掌握。山地通訊有許多阻隔。福建軍區一個優秀的通訊參謀卻根據地形設計出一套通訊網絡——佔據制高點,讓電波避開山頭,算出死角,建起一系列中轉台,使指揮部與所有據點的通訊暢通無阻。北軍卻沒有這種優勢,反而經常被巧妙設置的干擾台弄得成了聾子。李克明手中沒有偵查機和衛星,這個通訊系統既是眼睛,又是耳朵,也是嘴。他每天就在這些電台之間對著地圖指揮。他到現在為止沒對北軍親手放過一槍,但在他的命令下,昨天一天就引爆了七座水庫大壩上事先埋置的炸藥,用人造洪水消滅了半個師的北軍。武夷山裡大小水庫有二百多座,壩上全都埋好了hetubook.com•com炸藥。引爆電線通進附近隱蔽的據點。幾位水利專家天天在竹棚裡計算。利用好了,這些水庫可以頂十個師的兵力。
「集中火力消滅山頭敵人!」李克明下令。「用高射機槍打直升飛機!」
「你讓我炸它?」
「去吧,」李克明沒回頭,向隨從發令:「派一個班護送張工,炮火準備掩護,通知九號位接應。」
武夷山比福州冷多了,特別是在冬雨中。人身的熱量被濕氣吸得乾乾淨淨。整日小雨綿綿。毛竹凝聚的一串串碩大水滴不時掉進衣領。李克明身邊的那個小個子嘶嘶哈哈地顫抖,死死縮著脖子。
李克明原來對南軍毫無信心,乾癟瘦小的南方佬似乎被物慾和金錢把血氣全銷蝕光了,成天只會打自己的小算盤,一有危難就兩腳抹油。然而隨著北軍打到家門口,南方佬的抵抗逐漸變得堅決起來。腳底的油再多也沒處可溜了。家、財產、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全在這塊家鄉土地上。家鄉落入北佬手中自己就將失去一切,就會被剝奪、被管制,在皮鞭下過苦刑生活。大批青年參加了自治政府的人民軍。每個城市都成立了自衛隊。許多工廠轉向生產武器和軍品。防空網遍佈全福建。就連武夷山山民也擔負起了給各據點運送給養和轉遞情報的工作。在老百姓密切配合下,武夷山的游擊戰牽制了大量北軍,也使北軍疏通堵塞道路的速度始終快不起來。
小個子抽抽淌出來的青鼻涕。
「告訴他們,爆破指揮是那位專家,不是我。」他對話務員說。他討厭這種請示,貽誤戰機,又增加暴露的風險,派了誰誰就有全權。辦公室裡的臭官氣竟他媽的跟到這來了!
然而他想錯了。一片殲擊轟炸機接著從雲層裡鑽出,震耳欲聾地俯衝下來。其中一架幾乎貼著竹林梢掠過他頭頂。他看見一個光亮的半球掛在飛機中拋出的小降落傘上。他看不出那是什麼玩藝兒,感覺上像玩具。身後的參謀大叫一聲把他撲倒在地上。
北軍做出了憤怒的反應,各種武器一齊開火。雖然沒有具體目標,可他們猜得出周圍的每一片樹林裡,每一座山頭上,每一塊岩石後面,都可能藏著幸災樂禍的敵人。李克明讓電台通知所有據點不許還擊。只要他們越不過堵塞段,隨便幹什麼都可以,浪費彈藥是他們的自由。
「和_圖_書電台撤退!」
身邊的竹林已經旺盛地燒起沖天大火。撲面的熱量使他冷冷地打了一個寒戰。
李克明又伸出兩支手指,卻沒人給他遞煙,都看呆了。「風搖石」雖然沒砸著怪物,卻像跳壓板一樣砸起了鋼板路,把怪物彈上了天。這種運氣有誰能想得出來?
「麻煩你去一趟吧。」
望遠鏡每落上一滴雨滴,一片景物就像融化一般扭曲流動起來。李克明不遮擋雨滴,樁子似地站在毛竹之間,用望遠鏡看著山下公路。
吊鉤在滑索上磨出嘶嘶響聲滑下山去。九號位在「風搖石」之下不到五十公尺的灌木叢中。接應者只需幾分鐘就能用另一套吊索把張工和炸藥拉上去。與「堵塞」戰略配合的是游擊戰術。每個山頭、埡口、通路都有隱蔽在山洞、竹棚、掩體裡的小分隊,彼此通過電台、吊索和秘密小徑相連,不到必要時絕不暴露。李克明知道面對北軍的壓倒優勢,任何決戰的企圖都愚蠢透頂。如果北軍在戰爭一開始採用閃電戰,福州無疑早被攻克。僥倖的是廣州軍區反叛和南京軍區中立使北京必須從遙遠的成都、瀋陽、蘭州等軍區調兵。同時北京也許還在等著南京軍區「立功贖罪」。沈迪的意外出現使南京從有限期中立變為無限期中立,福州才從必死無疑起死回生,有了眼下再掙扎一段的機會。
這才是北軍新戰術中最厲害的部分!他們不光要佔住山頭,還要把整個抵抗地區全燒成焦土!沒有一棵樹、一株草、一個活的生物,難道還會有什麼敵人?還會有反攻?
雨還在下,他走出竹棚。竹棚和竹林渾成一體,難以被敵軍發覺。剛走到竹林邊緣,他看見「風搖石」像在無聲電影裡一樣搖晃了一下,輕飄飄地與山頂分離。一股煙塵在它腳下冒了起來。炸雷般的巨響隨後才傳到耳邊,震得耳膜轟鳴,在山谷間攏起一片無邊的轟鳴,橫衝直撞地迴蕩。「風搖石」怒吼著向山下滾去,跳躍翻滾,把所過之處的灌木竹林砸出一條康莊大道。看上去那山頭離公路挺遠,中間還隔著台地、高坡和溝谷,然而爆破計算得有如「風搖石」長了眼睛,左彈右跳地直奔那條鋼板路砸下去。李克明的視線在「風搖石」和鋼板鋪路車之間來回掃著。那怪物在懸崖之下,看不見頭頂出了什麼事,只是被巨響震驚,兩隻機械臂還呆舉著一塊鋼板hetubook.com.com。只要能把這怪物砸碎,就等於敲斷了北軍的腿!李克明握緊拳頭為「風搖石」使勁兒。可惜啊,偏了,就偏那麼一點!怪物已經知道大禍臨頭,被「風搖石」震動的碎石紛紛從懸崖上滾落。它開足最大馬力吼叫著瘋狂退後。就在這時,「風搖石」帶著積蓄了億萬年的能量轟然落進懸崖之底,砸在那條鋼板路上。只差幾十米,沒砸住怪物。然而,周圍的人驚呼了一聲。李克明不敢相信眼睛。怪物竟自己騰空飛了起來,馱在身上的鋼板紙屑般撒了滿天,兩支長臂在空中滑稽地劃了幾個圓弧,便如要擁抱「風搖石」似地一頭撲了過去,在「風搖石」上撞出了一團絢麗的火焰,然後在猛烈爆炸中化做無數飛揚的碎塊。而那條被工兵連接起來鋼板路,則像受傷的龍一樣高高拱起了脊背,在煙塵中凝固出一副猙獰之相。
「從爆破的角度和落點來看,可以說是最佳選擇。不過那不是一塊普通石頭。它叫『風搖石』,風力達到三級就能測出搖擺。風力再大肉眼都能看出晃動。幾百年以前的史書就有記載……」
「張工,能不能把那個大傢伙砸到他們頭頂上?」李克明指指對面山頂一塊巨石。那巨石看上去少說也有幾百噸,形狀是一個不規則的錐體,但卻不是用錐底而是用錐尖倒立在山頂,非常奇特。
小個子是個工程爆破專家,知名度不高,論專業能力,李克明估摸他在世界也數得上。他能用別人耗費的五分之一炸藥,十分之一時間,炸掉多三倍以上的石方,而且方向的準確幾乎像打靶一樣槍槍命中十環。他炸的橋不只是斷,而是蕩然無存。他炸的隧道不是能以清理方式疏通的,而是等於要重新開鑿一個新隧道。虧得這個天才恰巧是個福建人,李克明的「堵塞」戰略才能實施得如此驚天動地,差點把武夷山炸翻了一個個。
他聽到一聲爆炸,聲音不很大,然而抬起眼睛,卻看到漫山遍野都燃燒起火焰。右側山坳上方,另一架殲擊轟炸機拋出的半球在半空炸開。他眼見著稠油液滴從中飛濺出來,拋撒成一公里直徑的圓面。冬雨中濕透也冷透了的山林被那種燃燒劑引得像乾柴一樣燃燒起來。
面對那個濕漉漉的鵝黃面罩,張工把其他話嚥下去,任憑護送者用吊帶把他掛到滑索上。人人都怕這個厲鬼一般的總指揮,對他已算是最客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