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詭變
北京 中央軍委總部

他關掉了監視會客室的螢幕。老太太和瑩瑩縮進了消失的光點中。他在地上走來走去,心亂如麻。當女人的喊叫聲透過辦公室包著皮革的厚門傳進來時,他幾乎想堵住耳朵,卻又難以自制地重新打開監視器螢幕。
「這不是我的責任。是你的。你還年輕,完全有時間等待。為什麼要搞暗殺?」
「去吧。」王鋒深歎一口氣。
老太太嚎啕大哭。她從農村出來,如果用親人的屍體搞把戲,就等於受了掘祖墳一樣的侮辱。死者的靈魂不能安寧,老人對這一點比什麼都看重。
瑩瑩有點恐怖地看著他。
「就說前線有急事,我不能親自送她們,請她們原諒。」
「用特種兵保護她們。帶她們離開的時候走地道,別讓機關的人看見。」
「可台灣軍隊正在你讓出的地盤上長驅直入。」
王鋒覺出自己的話就像扔到那邊去的一顆無聲炸彈,把白司令炸成了白癡。他把一個插頭插|進電話機上的插座。插頭連著一台計算機控制的發聲裝置。自從主席開始依靠採氣維持生命,他就組織了一個秘密班子晝夜研製模擬主席聲音的程序。現在,只要他用計算機鍵盤打出一個漢字或是一個詞,發聲裝置就能把那個字詞念出來,跟主席的聲音一模一樣。王鋒很下了點功夫練習使用這套裝置,直到連他自己都聽不出和主席親自講話有什麼區別,才拿出來第一次使用。
「不相信你我們就不來了。」瑩瑩說。「周馳要送我們去南京白司令那裡。說你一發現我們知道爸爸去世就會扣留我們。他也許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有多深,我們怎麼能不問你光聽他的?去機場的路上我讓爸爸的司機直接把車開到這來。武警的車一路追截我們。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周馳。」瑩瑩回答。「他還給我們表演了過去我爸爸是怎麼活的。」
「這是謠言!誰告訴你們主席去世了?」

「對她們一定要恭敬,生活要安排好。」
王鋒在心裡嘆了口氣。看來主席一死,下面那些人非剝了他的皮。既然他和主席的往來沒有別人在場作證,他可以用這點優勢把假的說成真的,別人也可以就此把真的硬說成假的。真真假假,弄得他自己都有點糊塗了。
然而讓王鋒眉頭緊鎖的倒不光是台灣出兵。一個小小的台灣沒什麼了不起,威脅最大的是台灣出兵前夜那個見鬼的記者招待會。國際上說什麼他不在乎,關鍵是會給國內帶來什麼影響。雖然一直嚴控傳播媒介。但在今天這種全球性的信息社會中,完全封鎖消息已經不可能。成千上萬的衛星天線對準太平洋上空的同步衛星。美國之音為了躲避干擾特地新增加了好幾個華語廣播的頻道。台灣軍隊在戰場上前進到哪,廣播發射台就跟到哪,對電波深入的重視絕不亞於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軍隊深入的重視。
「暗殺?」王鋒的聲音仍是那麼平滑,但白狐狸的結巴一下使他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政治家之所以在公開場合全用紅地毯,就是準備遭到暗殺時掩掉鮮血。白司令,道義衝動是第二位的。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難道你願意我破壞這個天職嗎?」
「……小鋒啊……你為什麼騙我們……」老太太一看見他更是泣不成聲,只說一句就再也說不下去。
台軍進攻迅猛。由於北軍原來掌握制空權,沒考慮建立防空網,現在既無法對付台軍的傘兵部隊,又無法有效地防衛機場。台軍的傘降部隊和機降部隊在三十二小時內已經佔領了古田、南平、三明、建甌。剛剛得知的戰況,邵武又被佔領。好不容易疏通的武夷山通路眼看就要成為給台軍打開的大門。台軍的閃電戰打得前線部隊暈頭轉向,建立不起鞏固的防線,也來不及效法南軍採用過的堵塞戰術。一切都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還差幾天就能成功的南伐突然一變而成了敵人的北進。
他突然頓住——主席的心跳呼吸全靠周馳維持。他不是也可以讓呼吸心跳隨時停止嗎?
肯定是周馳讓人搞的破壞。這樣一來王鋒至少晚知道半個小時,他就有足夠時間把主席夫人和女兒送上飛機了。台灣一出兵,那個沈迪找的殺手一招認,這個駝子就以為到了混水摸魚了時候了!先斷主席的命,再讓主席的家屬去南京。剛剛聽了主席訓話的白狐狸對別的渠道傳去的消息都不會輕信,而這兩個女人的話卻不會有任何人懷疑。主席的死一來使那些早想謀反的人解掉了頭上的懸劍,二來又給了他們討伐王鋒的口實。軍隊會立刻四分五裂,周馳就可以指揮被控制了的十省市武警佔領兵力空虛的北京,審判王鋒以平天下,擁戴陸浩然,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把中國握進他那個下九流的髒手裡。好毒的計!可姓周的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主席夫人和女兒會甩開他們上這兒來!
「我那時候是希望你自覺地回來。你是軍內資歷最老的人了,不必讓別人說嘛。我既然退了,就不想多管事。你們要是看不上王鋒,等打完這一仗,讓他跟我回老家去嘛。他有什麼野心?我早交待給你們,他是我的代表,他說的做的都是按我的意思辦的。你們這麼大歲數了,為什麼容不了年輕人?咳咳……咳……」
他還有一張王牌,這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因而也就具有最大的效果。他暫且還不想用這張王牌,只想玩味,玩味能使人平靜。別說現在還沒到關鍵的時刻,既使到了,戰爭學最古老的原理也早就闡明:誰把預備隊用得最晚,最後的勝利就屬於誰!
「怎麼回事?」
他站在刻著「南京軍區」字樣的金和-圖-書屬牌前。牌後面的電話機和其他電話機一模一樣,但在他心裡引起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他對所有的軍隊元老都始終保持恭敬和謙虛,然而真正令他發怵的只有這一個白狐狸。他曾想過把這頭狐狸弄到北京當軍委副主席或國防部長。一旦拿掉實實在在的兵權,狐狸也好老虎也好,都無足輕重了。然而歷史沒給他這麼充裕的時間。從一開始他就預感事情可能壞在白狐狸手裡,正在一步步被證明。以前的日子,別的電話拚命響的時候,只有這台電話陰森森地一聲不吭。現在,在一片寂靜中,這台電話後面的軍隊腳步和槍在肩頭的摩擦聲則越來越清晰。
「如果我爸爸真是早去世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王鋒按著鍵盤打斷他。白狐狸敢於在主席話沒說完時中間插話,是為了試探這邊是不是在放錄音。他肯定會懷疑——他「中立」的時候老頭子為什麼沒出來說話呢?
「……誰命令你?」
而瑩瑩只是不敢相信地瞪著滿是淚水的眼睛,一聲不吭,盯著王鋒辦公室的門。
「所以你就把駐防在福建的軍隊撤到江西,把福建讓給了台灣?」
「周馳說已經停了幾個月……」
「我知道了。」王鋒打斷秘書。「為什麼不打電話?」
他的手在電話機上方懸了幾秒鐘,拿起話筒。
電話那邊有一會兒沒動靜,接著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是。」秘書這回不走了。王鋒往常下命令總是一句話。他對這個跟了他好幾年的秘書極信任,從來不像今天這樣瑣細。
「是。」秘書剛要出去。
他打出了最後兩個字,主席往往用這兩個字結束:「幹吧!」
「別說了,咳……我希望明天聽到你的戰報,怎麼樣?」
「小王,我們在下面都議論,你一向打著主席的旗號搞自己的名堂。反正主席重病在身,話都說不了,你把什麼栽給他都行。」
「你爸爸的心跳呼吸全停了?」他輕聲問。
「是!」
這是最厲害的一著。王鋒放下撩開的窗簾。他們一直在這上下功夫,總算叫他們得手了!他踩著軟軟的紅地毯走回自己辦公室。他已被推入了開闊地,在聚光燈的焦點上,所有火力全都瞄準他。讓他感到威脅最大的就是那些尚未開火的火力,每一個都埋藏著無限的殺機。辦公室裡這些與各地相通的熱線電話。以前從早響到晚,幾個秘書都接不過來。那些軍區、艦隊、基地的司令們以能和他直接通話為榮。然而現在,就像各地的電話系統同時出了毛病,或者乾脆就是被一把大鉗子卡嚓一下鉸斷了所有線路一樣,這麼多電話全都啞巴了,沉默地趴在那,從原來喧鬧地求寵變成冷冷地盤算何時是撲上來咬一口的時機。王鋒知道不能讓他們再盤算下去。只要有一條狗敢撲上來咬第一口,所有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狗就會隨著一起撲上來把他撕得粉碎。必須在第一條狗撲上來之前拿出一條又粗又長的鞭子。而只要有一條狗夾著尾巴上來舔他的手,其他的狗就會爭先恐後地變成搖尾獻媚。
「可周馳不是這麼解釋。」瑩瑩說,眼光裡卻渴望著相信王鋒。「他說你用我爸爸的遺體做工具,維護你的個人統治。說你逼著他用氣功保持我爸爸的遺體不腐爛,還強迫他讓遺體做出各種動作欺騙看望的人,包括我們……」
王鋒心裡劇烈地抖了一下,立刻打開監視螢幕。主席那輛黑色的奔馳轎車已經停在軍委樓前。兩輛掛著武警牌子的車被門崗攔在院門外。瑩瑩正從車裡攙扶出老太太。兩人眼睛都是紅的,左一下右一下地抹眼淚。
王鋒抬頭看站在一旁的瑩瑩。
「阿姨,瑩瑩,你們相信周馳還是相信我?!」王鋒從小就認識她們母女。文革時他父母被關押,全靠老太太照顧他的生活。
王鋒一直看完最後一架直升機降落。一共三十八架。撤退途中被台灣殲擊機擊落了兩架,但總算基本完整。有這三十八架飛機和這群殺紅了眼的特種兵,王鋒感到踏實了一些。台灣軍隊登陸後,他第一個決定不是向前線增兵,而是命令這支直升機特種部隊立即返回北京。直升機無法對付台灣的殲擊機,但用來控制北京卻有無敵的威力。
「我曾經宣佈過,如果七省市能證明暗殺總書記的是你們,我就要討伐北京。現在,他們證明了。我很想找出他們的漏洞,哪怕有一點兒,可是找不到。」
「我這是應福建自治政府的請求。我不跟台灣打交道。」
王鋒立刻意識到巨大的危險,儘管還不知道那危險是什麼。他沒多用一秒鐘去往下想。只要是危險,首先該做的就是先讓一切都停止,讓已經發生的不再繼續,然後再去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把一連串指示飛速地甩向對講機,就跟思想那麼快。
主席的死一旦傳出去,他就失去了屏障,而只能孤身一人面對成群結隊的敵人了。
「假如我早聽到主席指示……」
他在地上走了很久,最後坐下。他輕輕撫摸著手中那隻煙盒般的袖珍發射機。他想到了海洋,黑暗的洋底,丁大海那個石頭一樣的頭顱,潛艇周圍閃亮的生物……
瑩瑩扶著老太太進了樓。武警的第一輛車被扣住,第二輛車輪胎發出刺耳叫聲調頭逃跑了。一隊特種兵跳上大馬力軍用吉普車去追。這支特種部隊常年在野外受訓,不明白也不關心官場的事,所以比軍委機關內部的人可靠而且更利於保密。
他關掉了裝置。言多語失,不能讓主席講得太多。儘管降服一個叛臣這點話還未說夠,但有了這套東西,以後就會經常像鞭子一樣甩出去晃一晃。只要白狐狸和台軍一和圖書交上火,他就是被戰爭拖著走了。王鋒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天,微微笑著。他在盤算一個名單,主席將分別和他們談話。
「瑩瑩,」王鋒握住瑩瑩的手。「叔叔心在跳,在呼吸,他當然是活著……」
「立刻封鎖三〇一搶救中心。隔離一切知情人。一個人也不能漏掉。」王鋒看向另外一個螢幕。瑩瑩正在一壁之隔的會客室安慰老太太。「把主席夫人和女兒保護起來。不能讓她們離開,也不能見任何人。」
「阿姨。」他扶老太太坐到沙發上。
「是。」
從南北戰爭一開始,情報機關就緊密監視台灣,時刻研究台灣出兵的可能性。幾乎所有情報都表明台灣政府決意不介入大陸事務,就連潛伏在台灣多年的情報員也這樣報告。台軍不斷施放煙幕,似乎其調兵和增加物資供應都是防範性的,只是懼怕戰火擴大到台灣。王鋒一聽到台灣全線進攻的消息就產生了想槍斃人的衝動。他痛恨情報機關的無能,每年投進去成噸的黃金,而那些情報員,不是在外面花天酒地地享樂,就是被敵人策反,專送假情報。信仰的時代過去了,獻身的英雄沒有了。一旦在物慾的泥沼裡掏糞,東方勝不過西方,大陸敵不過台灣。
「難在哪?」
「白司令,主席雖然身體不好,還不至於到不能說話的地步。我現在就在他身邊,而且他想跟你說話。」
螢幕上出現了圖像。白狐狸又黑又紅的臉此刻變得灰白。臉上的橫肉之間滲著小粒汗滴,在粗大的毛孔間滾動。王鋒長時間沉默地看著,不由感到一種特殊的快|感。雖然他知道這快|感是虛假的。那張臉上眼角的顫動,肌肉的僵硬都不是因為他,然而卻是他製造的!摧毀對方神經的沉默和看不見的目光是他的。他就是「主席」!
在每個句子之間的停頓中,都聽見電話那邊白狐狸連續不斷地回答「是」字,如同在隊列中挨訓的上等兵,挺胸立正,嚇得滿身是汗。
「讓她們進來。不許有任何阻攔。不許任何人和她們接觸。扣住那兩輛武警的車。把車上的人隔離。用剛調來的特種兵看守他們……」
瑩瑩是個通訊兵中校,已經四十多歲了,體形和神態還透著當年那個搞偵聽的小女兵的影子。
「是。」
蜂音器打斷了他的思路。
在一群沉默的特種兵小心翼翼地挾持下,老太太發瘋般地喊叫:「……王鋒啊王鋒,你這個沒心肝的!你這個奸人!強盜!騙子!老天爺放不了你!我家老頭子的魂放了不你……」
「保密線路出了故障,普通電話他們不敢用。」
「白司令,你記得去年你來西山見主席時的表態嗎?如果你記不清了,軍委檔案館保存著全部錄音。北京政局的變動是軍隊一致的決議,包括你一份。你想要我也開一個什麼記者招待會,把那些材料公諸於眾嗎?」
「白司令,」王鋒m•hetubook•com.com讓自己的聲音如同玻璃一樣平滑,除了說出的字以外,聽不出任何別的。「你還在繼續保持中立嗎?」
「主席……」
「把你的攝像機打開。」王鋒讓主席說。
已經容不得王鋒多想。他快步走進會客室,迎向主席夫人和女兒。
「小白啊,」王鋒對主席的習慣用詞,與不同的人不同的說話方式,不同場合的語調和態度全都瞭如指掌,只是打字比說話慢一些,但對一個病人,誰也不會覺得奇怪。何況王鋒一覺得需要考慮,便在語詞之間加幾聲喘息或咳嗽,甚至連喝水的聲音都能模擬出來。「不要在一些枝節問題上糾纏了。現在是大敵當前的時候,你怎麼這麼糊塗!當初我讓你去南京時跟你說的什麼,嗯?是讓你去對付台灣,不是和台灣一塊對付北京!我們和國民黨軍隊打了一輩子,這是最大的原則,其他的都要服從這個原則……」
「可是……我們沒讓你暗殺。」
「有點難。」
「我以為不用說。」王鋒嘆息一聲,故意拖了幾秒鐘。「……主席。」
「周馳!」王鋒一貫紋絲不動的神色驚駭得走了樣。但立刻又把湧上喉頭的血腥氣嚥下去。「氣功是一種治療方法。祖國和人民還有你們都需要主席活著,為了這一點,不管什麼治療方法我都接受,儘管我知道周馳是個江湖騙子。」
他按了一下鈴,秘書從側面小門進來。
對方也立刻拿起話筒,像是一直在等他。不過電視螢幕上並未出現圖像。這套系統只有單向電視,上級能看見下級,下級卻看不見上級。白狐狸不開攝像機,說明他已經不把這邊看成上級了。
「三〇一搶救中心來人報告,主席……」
「主席夫人和女兒來了。」秘書在對講機裡報告。
樓頂堅硬的殘雪被直升機旋起,在玻璃上打出密集響聲。院外寬闊的街道已經戒嚴,改做了臨時停機坪。一架架迷彩色直升機井然有序地降落,從艙門裡跳下滿身硝煙的特種兵。
王鋒關上了螢幕。他的眼睛有點濕。他想起當年他離她而走時瑩瑩也是這樣。誰都會永遠憐惜自己的第一個女人。可他不能再讓感情帶來災難了。為了感情他沒殺沈迪,已經受到了太大的懲罰。現在,對頭們就要聯起手來了。主席的死一旦傳出去,他就失去了屏障,而只能孤身一人面對成群結隊的敵人了。
「是。」秘書又要走。
王鋒忽地轉身衝進辦公室,打開專用監視器的開關。那是直通主席病室的。雖然螢幕裡看不出是否有心跳和呼吸,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個死人!僵硬的面容,灰色的皮膚,從透明轉成混濁的身體,只有死人才具有這一切特徵!而且蓋在他身上的被單扔在一邊,搶救用具四處都是,卻沒有醫生和護士。只有人死了他們才敢這樣!
「你還用那些氣功耍弄他幹什麼?……」老太太接了一句,又哭得說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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