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一顆碩大的金星,在正南的天空上。他不知那是否該有一顆星。但他確確實實地看見那顆黃燦燦的星,好像一顆寶石嵌在墨藍天空上。陸浩然站在當年皇帝祭天的天壇之上。白色的石頭和欄杆似是夢中的影像。沿著天壇圓周鋪放的地毯上排著八卦陣形。那八卦是由赤|裸的人體組成。男體為陽爻,女體為陰爻,按照乾、坤、震、巽、坎、離、艮、兌的卦形組成「伏羲八卦陣」。他走上天壇時已經脫|光衣服。冬天的寒風舒適地撫摸皮膚,如同帶著花香和陽光的春風。他從未覺得自己這樣強壯,過去不戴帽子走出汽車都會感冒,而現在,他成了舉世無雙的神。
「不許動,誰也不許動!」直升機擴音器裡的聲音一點沒變,不嚴厲,但震動耳膜。
「不行!你不是要當總理嗎?我只要氣功。我給你總理,你給我氣功!」
周馳明白了。他當然明白。這是他定的日期,每逢陰曆的五,要在天壇上組場做功。臘月十五和二十五已做過兩次,每次都使陸浩然躍上了新的一重天。周馳上星期還強調正月初五這次最重要,為什麼現在皺起了眉?
陸浩然做夢般地看著天上。又有十幾架直升機從四面現身,飛得同樣低,亮著同樣眩目的燈光,用同樣不嚴厲但震動耳膜的聲音命令不許動,成一個環形圍住整座天壇公園。其中一架直升機從尾部射出一枚火箭彈,把氣功學會總部的房子炸成一團火球。陸浩然沒看見什麼人想反抗。火箭彈的作用可能只是為了鎮懾三萬名會氣功的俘虜。果然再沒有一個人敢動,就連周弛也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在壇頂一片裸體的呆像中,唯有他穿著畫滿八卦圖的長袍,袍角染著一塊處男噴出的血。
「把他的衣服扒了!」即使在飛機轟鳴中也能聽見王鋒朗朗的聲音。天壇如同一個被照亮的圓形舞台。
周馳豹一般呲出牙齒,一聲嚎叫,甩掉抓住他的五個特種兵。
「https://www•hetubook.com•com
總書記,您今天不能回中南海了。行動必須提前。十省市武警部隊正在集結,明天就可以向北京進軍。我已經組織了三萬名氣功學會的年輕男會員在公園待命,加上北京的武警,隨時準備行動。現在必須調您的衛隊用一下。當務之急是把主席夫人搶出來,否則沒法瓦解軍隊。我已經派出五個小組分頭行動。幹這種事人多沒用,關鍵要精幹。」
陸浩然看著疾馳遠去的車影。
「總書記」周弛又恢復了諄諄善誘的口吻。「也許再過幾個時辰我們就開始行動了。這是決定性的時刻,需要全力以赴,不能有一點分心。分秒必爭才能掌握時局,才能保證勝利……」
「你是否記得去年我在中南海問過你一個問題?為了國家利益,氣功能不能致國家敵人於死地?」
王鋒不讀秒,而是把兩手背在身後,高高的身子挺得筆直。
難道是宇宙的雷聲?一片可怕的轟鳴從天邊滾滾響起,一瞬間凝聚在頭頂。垂直的颶風從天上倒灌而下,如同天穹漏了。金星射出了令人暈眩的光芒。一股惡氣突然阻隔在腹腔。他覺得全身被猛烈生長的冰峰凍住。女演員似一塊僵硬的石頭從懷裡落下,重重砸在腳上。
陸浩然的貼身衛隊一共十二人,全是周馳手下的武術高手,又在武警部隊受過全面的現代化訓練,個個稱得上萬裡挑一。周馳為保護陸浩然的安全不惜本錢,但是現在,沒等陸浩然回答,他已經揮手讓衛隊出發了。
「不許動,誰也不許動!」頭頂的聲音並不嚴厲,甚至還算得上柔和,但是巨大得震動耳膜。
「總書記……現在這個關鍵時刻……」周馳不知怎麼說,似乎沒想到陸浩然還能提出這種要求。
周馳露出兩排雪白的牙笑起來。焦慮和緊張在他臉上一掃而空。
「我不是說開始佔領北京。今天是正月初五。」
他的恐懼多餘了。和-圖-書飛機上下來的第一個人首先上前用一件軍大衣裹住他,連抱帶扶地把他弄進飛機,然後攝影師才開始正式近距離地拍攝。不會有人從剛才拍的大全景裡認出他。他在大衣裡抖著,嘔吐的感覺仍然強烈。突然,他看見了王鋒的臉。
王鋒沒再多看他一眼,走下飛機,身後跟著一群鋼鐵一樣沒有表情的特種兵。
陸浩然看著深沉的黑夜。如果三萬名會員集體發功,能量會有多大?他看見了半球形的碧色氣場在公園上空高高拱起,像一道銅牆鐵壁。近來他的氣功境界飛躍提高,前幾天還只能看見個人身上的光暈,現在已經能看見集體的氣場了。難遏的欣喜掠過心頭。
「開始?」周馳微微揚眉。「現在只能等待。」
然而對於陸浩然,自從做了那種功,就再沒有什麼比「五」這個日子更重要的了。他過去從來不看陰曆,現在卻幾乎忘記了公曆。一個月裡的其他日子全是在為三個「五」等待和準備的。
陸浩然對氣功賦予人的秩序和自律讚歎不已。烏合的百姓在世界每一個角落擁擠、爭鬥、犯法、喧鬧,一盤散沙,然而同樣是百姓,一旦成為氣功的信徒,馬上就脫胎換骨地變了模樣。在北方二月的寒夜中這樣萬眾無息地靜坐,連軍隊也會自愧弗如。陸浩然越來越認為應當把氣功做為治國之本。如果全中國的人民都達到這種程度,該是何等理想的世界。一切動亂災難都不會發生,連煩惱也會消失得一乾二淨。他曾給石戈講過用氣功解決農業和資源危機的設想。氣功練到一定地步可以達到「辟穀」境界,不用吃飯,而從大氣和陽光中攝取能量。如果全國大力推廣氣功,哪怕只有一半人達到「辟穀」,中國也就不再愁什麼糧食問題。可石戈當時只用古怪的眼光看著他。陸浩然搖搖頭,那個石戈雖然算個聰明人,畢竟只是凡胎俗骨,不可能領會氣功的精妙和博深。他通過氣功學會推行這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法,僅僅幾個月,報上來的統計數字已經有五萬多人達到「辟穀」境界。解決人類危機的鑰匙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確信氣功將使人類進入一個新紀元,而他將是書寫這頁輝煌篇章的執筆者。
肯定不到三秒,周弛嘩一下把身上長袍撕碎。一個赤|裸裸的野獸般精壯的肉體暴露出來。穿軍服的攝影助理隨之把嚇昏了的女演員推進他懷裡,攝影機便上下左右拍攝起來。
「好吧,」周馳終於謙遜地低下頭。「總書記。」
他無聲地吐了,遏制不住地嘔吐,似乎連腸胃都要吐出。
「不行!」陸浩然差點叫起來,感到身上發冷,一片不可接受的黑暗蒙上心頭。原來不是做功使他精力充沛情緒高昂,而是等待。一旦知道等待的將不能兌現,精力和情緒就比戳破的氣球癟得還快。「不行……」他幾乎發出呻|吟。「日子不能改!我等不了……我全身難受……」
因此他並不把眼前的得失進退和偶發的危機放在心上。汽車在公園東南角的「中華氣功學會」總部門前停下時,他在院裡院外慌亂忙碌的人群當中顯得超脫安詳。計劃原本天衣無縫,只等十省市武警總隊發兵佔領北京,逮捕王鋒,與暗殺前總書記毫無關係而且一直受王鋒迫害的陸浩然就理所應當出來主持工作。北京同意七省市自治將使台灣失去出兵的理由,再交出王鋒南京也該安定。周馳要求那時讓他當總理,他將號召全國近二億氣功信徒和愛好者支持陸浩然。陸浩然當然明白周馳的用心,他和王鋒一樣只是想借用自己的名義。一個氣功師當國家最高領導人國內外不會接受,必須有個冠冕堂皇的幌子支在前面。以周馳過去的地位,眼下當上個總理已夠心滿意足。可是主席夫人和女兒突然自投羅網打亂了一切。在周馳那從來都是凌駕一切的祖師爺式的眼光裡,也閃射出惶惶的緊張和焦慮。
「總書記,我來接你。」那臉上充滿和-圖-書輕蔑。
「再關鍵不也是等待嗎?我們有時間,又有必勝的把握,已經全都準備好了。」陸浩然急切地說。
黑茫茫,一盞燈也沒有,黯淡的松柏樹影襯在四面天幕上的城市之光中。這種國家級文物公園晚上總是把遊人清出去。但今夜,陸浩然的車所過之處,車燈卻照亮成群結隊的人坐在樹林裡、灌木中和空地上,幾乎坐滿整座公園。沒有聲音,人全都不動,如果不是各種顏色的當代服裝,簡直會讓人以為是秦朝的兵馬俑。
周馳不說話了。他們兩個在黑暗中對視。陸浩然的腿在顫抖。他知道只要再這麼對峙一會兒,他就會跪下去哀求。他想起戒毒所裡那些戒毒者,難道他也會流著口水鼻涕在地上哭叫打滾嗎?
「我早想試試你的氣功了,」王鋒嘴角掛著一絲嘲笑。「三秒鐘之內你不自己脫|光,我就驗證你是不是刀槍不入!」
他看到周馳在黑暗中微微愣了一下。
他看見站在坎位的周馳緩慢地從地面向天空拉起雙手,聚斂起天地之氣。一股溫泉般的熱能撲面而來,從周身的毛孔融進體內。血管裡霎時充滿氣的旋流,從丹田升起直透靈犀的光芒。他的腳下是三個年輕處男組成的乾卦。平躺的身體上勃起雄壯的陽|具。周弛兩手在胸前收攏。陸浩然覺得自己的腳被一種飄然之力舉起,輕盈地跨過那三個男體,踏上直通天壇圓心的地毯。對面,赤|裸的女演員跨過組成坤卦的三個處女,邁著同樣的步伐飄然而來。很慢,很輕,卻像彼此吸引著,在中間那塊圓形地毯的圓心上,陰陽兩極準確地合為一體。
「讓我們開始吧。」
一個處男跳起身竄向黑暗,他也許只是想去穿上衣服。直升機上響起一串清脆槍聲,在他赤|裸的背部似用濃重的顏料點出一排紅點,他撲倒在面容驚懼的周弛腳下。
陸浩然聽不進去。此刻有關勝利、行動、時局的話距離那麼遙遠,國家和政權根本無足輕重,只有一種渴望在兇猛地燃燒,會把他和_圖_書燒化,燒成屍灰,燒得他變得凶狠和果斷,瞪起在黑暗中發光的眼睛,狠狠地穿透眼鏡片。
「改日吧……」周馳牙疼那樣扭著臉。
不是金星的光,是探照燈!從頭頂五架懸停的直升機上射下,刺眼地照亮天壇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凝固的恐怖身姿、驚愕張大的嘴和全身上下泛起的雞皮疙瘩。
陸浩然已很久不認為自己還有性|交的能力了。但是現在,他覺得就像年輕了五十歲,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光。他對自己的強勁感到驚訝欣喜。宇宙之氣給了他無比的神力。他把女演員舉抱在懷裡,只覺得是一片鴻毛,在他的動作中柔弱而歡快地搖擺。那柔軟溫潤的部位隨著每一下擠壓噴湧著開天造地的能量。生命的活力像天河一樣灌進他的軀體。他在膨脹,他在噴湧,他的靈魂在宇宙天堂展翅翱翔。那顆金色的星越變越亮,越變越大。
王鋒擺了一下手指,一排烏黑的槍管對準周弛。
「我早想試試你的氣功了……,三秒鐘之內,你不自己脫|光,我就驗證你是不是刀槍不入。」
頭頂徐徐落下一架飛機。迷彩色機身暴露在其他飛機的燈光中。機艙門開著,一個掛著安全帶的攝影師正在探出半個身子舉著攝影機。陸浩然猛地扭轉臉,眼前出現一個閃爍的瑩光屏,上面是他乾癟萎縮的身體。他要被凍死了。他要嘔吐。他突然比什麼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麼老,多麼醜陋,做為一個展覽對象,會引起所有人的嘔吐!
機艙內的一個電台突然驚惶地呼叫:「主席夫人被劫持!」
「你當時反問我林彪是怎麼死的。雖然你沒再往下說,也沒再解釋,卻一直給了我深刻的印象。現在,到時候了。」
陸浩然繼續嘔吐。無數輛載著士兵的車開進公園。
「如果王鋒飛到了外蒙古的天上,他會落到和林彪同樣的下場。但是現在還不需要。我想和他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較量,免得他死到臨頭也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