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威懾遠未能平息一切叛亂。對少數民族地區尤其沒有作用。那些在雪山下放羊的西藏人或在草原上跑馬的維吾爾人從來不會捨不得城市。核武器只對省會以上的都市有威懾性。全國四百多座城市,兩千多座縣城,怎麼威懾得過來?如同跳蚤不怕大棍一樣,那些到處流竄的叛匪才不會在乎什麼原子彈或氫彈。核武器的使命已經完成,該放在一邊了。然而,核遊戲既然玩開了頭,卻不是他想停就能停下來的。各方面的情報都表明,台灣已經從剛遭受核打擊時的懵頭轉向中穩住了陣腳,並沒像預期的那樣俯首貼耳,卻開始了雖不聲張卻是狂熱的反擊。他們的反擊就是搶佔核基地。廣西的一三五八基地神秘地免掉一場災難之後,所有基地都進入特級戒備。可僅僅幾天,這座把導彈發射到俄國的基地又被佔了。這使他命令另外一座最容易成為襲擊目標的基地馬上進行自我破壞,毀掉發射程序,鎖死解保裝置,甚至不惜毀掉控制設備。這個命令太及時了,基地剛破壞完幾個小時,就落入了台灣人手中。
萬一台灣根本不能修復基地呢?萬一要拖幾個月,而這段時間足以用常規戰鬥解決問題呢?發射核彈的代價太高,太高……
他突然看見一隻蒙面的蝙蝠導彈般從大氣層外直扎下來,死死對準他。一瞬間那雙聳動的黑翼就遮住了燃燒的天空。蒙布網紋一樣裂開。他看見一張猙獰的臉,一雙仇恨的小眼亮晶晶。在就要接觸到他的一剎那,他伸出了手。
他回到少年時期春遊的草原。黑夜和花朵同樣芬芳。那個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的女孩低聲驚叫:「你的手……你幹什麼……你的手……」他好像又摸到了那女孩兩腿間的茸毛。那時他無地自容,他錯亂地解釋是他睡著了,手失去了大腦控制。然而女孩卻停止驚叫,把他抽出的手又送回兩腿之間。
當他有了從未有過的那麼多軍隊、武器、保鑣和權力的時候,恐懼卻不可遏制地生長起來。和_圖_書
照理說他終生就盼著這個位置,再沒有別人凌駕頭上,再沒有任何束縛和限制,怎麼想就怎麼幹,怎麼幹就怎麼算。但是這兩天,他卻產生了一種相反的願望,很想有人和他一起做出這個非做不可的決定。
那座基地雖然已經自我破壞,但以台灣的技術和人才,能不能修復呢?基地每枚導彈都是完好的,發射平台和支架也都現成。專家們說台灣人修復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但畢竟有一,而且應當說遠遠不止一。世界的核武器大同小異。台灣已研究多年。基地被俘虜的技術人員肯定會受不住酷刑而合作。即便有些部件必須送進工廠才能修復,程序要重搞,有些儀器得更換,但能難倒以聰慧著稱於世的台灣人嗎?專家們原來也說基地被佔領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現在前後已有三座基地進入了這百分之一。然而只要有一顆核彈打進北京,那就是實實在在的百分之百!
秘書走了。靜極了。在這種安靜中,誰能想到春已來臨的南方即將響起地動山搖的核爆聲呢?他點燃一支煙。他過去從來不吸煙,可最近卻越來越有需要。他不能不仔細想想,那網紋一樣碎裂的蒙布後面,為什麼會是周馳的臉?
那十八萬不願回國的人王鋒沒放在心上。他知道這是個問題,但不是需要他來解決的問題。為了表示中國方面的誠意和歉意,他起初提議派軍隊去俄國滅火,那將最有效率,也不會發生逃跑的事。但俄方堅決拒絕,打了核彈再進軍隊,簡直聳人聽聞!不過滅火確實需要人手,不用人海戰術難以降住火勢,這才轉而派去二十萬中國民工。所謂民工就是連招帶抓湊起來的流民。既然是流民,往哪不是流?俄羅斯有無邊的土地、森林、鳥獸、食用菌和植物,中國只有螞蟻一樣擠在一起的人和被搾光了最後一滴油水的沙土,留在那毫不奇怪,倒是願意回https://m•hetubook•com.com來的二萬人叫人不理解。讓俄國人自己去處理這個問題吧,他們能押回來多少中國就收多少,押不回來的就算中國賠償那死亡的三千俄國人。六十個賠一個。如果俄國還想多要,給出幾億才最好。現在的黑龍江已經成了要爆炸的桶,減少十八萬,壓力表上的水銀柱一點不會動。
二十二時三十七分,中國赴俄滅火總指揮部電告核爆炸在尼布楚北部引起的森林大火已經撲滅。一小時之後,俄羅斯電視台宣佈了俄國政府對此的確認。但中俄雙方的正式公告誰都沒提到另外一點:中國赴俄滅火的二十萬民工已有十八萬消失在雅布洛諾夫山脈和外興安嶺的林海中。如果俄國軍隊和警察不能把他們一個個搜尋出來,遞解出境,他們就再不會回到中國。
「發佈四〇三號公告吧。」他安詳地說,走了幾步。「再加上一句:以後台灣再敢佔領我們的核基地,它每佔一個基地,我們就摧毀它一座城市。」
自己為什麼會相信這樣一個騙子?王鋒認識到,自己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自信了。只有不相信自己的人才會把希望寄託給真真假假的神秘力量。
他腦海卻出現一片火海,北京在爆炸中緩慢地碎裂。一顆顆核彈在黑暗空中排成虛線隊形飛來。他本該驚醒,可他已睏得聽之任之。
除了超額賠款,王鋒還指示外交部無條件接受俄國的一切辱罵和要求,不許有任何對抗。主權國家的政府當然要為它治下的領土上的一切負責,但是王鋒堅決反擊國際社會關於他的政府不能控制局面的指責。這是一種恐怖主義活動,跟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發生過飛機被劫持、人質被槍殺的事件本質一樣。前年愛爾蘭共和軍盜竊了一枚戰術核導彈,英國政府不是也在「二十四小時內|射向倫敦」的訛詐下交出過一億英磅嗎?哪個國家也沒有徹底杜絕一切恐怖活動,怎麼能由此斷言中國政府不能控制局面?不管怎麼樣,二百和_圖_書億美元的允諾使俄國緩和了一些。但王鋒確信進入具體付款的談判時俄國熊還得暴跳如雷,因為他只打算在收復台灣之後從台灣的一千五百億外匯儲備中支付。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台灣的錢就是中國的錢。俄國佬要是想早拿到錢,就幫助中國政府盡快收復台灣吧,肯定不會賴你們的帳!
他站起來,用做操的動作活動了一下肩膀,按鈴召進秘書。
王鋒沒有採取制止逃離的措施。一是不可能,二也沒必要。離開的人越多,北京的負擔就越輕,也就越穩定。對那些辭呈,他也一一照批。不論是軍委副主席、國務院總理、政治局委員,誰辭都可以。打擊台北之後他就成了中國的最高領袖。沒有什麼程序對此專門認可。他的職位名稱也沒有變化。但是一切由他說了算。沒有人提出異議,也沒有人和他相爭。除了他,所有人都成了空的。他知道這不意味著那些人全都服了他,而是他們需要有一個人在他們之上負責任。那責任是讓他們望而卻步的,或許是國際法庭的審判,或許是歷史記載的罪名。他們一生都在油滑中審時度勢,很知道進退的時機。而現在,他們已經斷定他會死,離他越遠他們就會越安全。讓他們去保他們如同糞土的老命吧!
他已經很睏了。三天三夜沒有合眼,腦子裡乾乾的,乾得發疼。眼睛澀澀的,一切都已模糊,連按鈕的反光都變得虛幻。
安裝這個按鈕時,是說對方一旦修復了發射系統,唯一的選擇就是用核武器搶先對基地實行摧毀。判斷和決定的責任完全交給他。只有他有按下按鈕的權力。然而該如何判斷呢?基地已不在自己控制下,沒有情報來源。即使有,是不是百分之百可靠?從來就不能要求情報百分之百可靠,然而這個問題恰恰只能要百分之百。
王鋒一生很少體會什麼叫恐懼,即便是兒童時代,他也一向無所畏懼。然而現在,當他成了中國最強有力的人時,當他有了從未有過的這麼多和圖書
軍隊、武器、保鑣和權力的時候,恐懼卻成了塞在他胸口的一團亂草,不可遏止地生長,夜以繼日。剛對台北實行核打擊後那種勝利的喜悅已經被「等待」所取代。等待的是核彈隨時可能落在自己頭頂。別說賠償二百億美元給俄國,再多也值得。那本是該打在北京的!一想到這點他就冷汗淋漓。如果沒出那萬幸的偏差,他和北京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核恐怖在全中國蔓延。不但在台灣,在福建,也在北京。無論屬於多麼不同的陣營,恐慌的形式卻幾乎一模一樣。自從中國境內的核彈打到了俄國,居民就開始大規模逃離北京。原來糧食短缺已導致不少人出走。現在人人都說北京馬上要遭受核打擊,逃離就形成了浪潮。連那些多年擔任黨政要職的老傢伙也紛紛提出辭呈,甚至不辭而別。交通工具遠遠不夠用。通向北京城外的各條公路擠滿了徒步的人群,無數自行車和人力車載著兒童、老人和財物。交通極度混亂,動輒堵塞幾十公里。
但是,那基地不在台灣,不在國外,就在大陸本土。在自己的地盤上使用核武器,誰能不顧慮重重?中國不像俄國地廣人稀,只燒掉森林。那座自我爆炸的基地雖然殺死了周圍數萬農民,燒燬了數十座村莊,帳是記在台灣人頭上的。即便打擊台北,也是數十名中國最高級官員集體作出的決定。現在,只剩下他自己。
他醒了。手按在那個按鈕上。他沒有驚嚇,也沒有退縮。按鈕無聲地一亮一亮閃著紅光。他足足按了十秒鐘。
那個百分之百會不會就在這幾天成為現實呢?
那個按鈕就在桌上,伸手可及。已經安裝了兩天了。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的落在上面,久久打量。按鈕由一套特殊的控制裝置和內蒙一座核導彈基地連接。只要一按,一枚已做好一切準備的核導彈就會直接從基地發射升空,飛向那座被台灣人佔領的基地,確保摧毀。
火被撲滅的消息使王鋒稍感輕鬆了一些。這是hetubook•com.com這些天唯一一個好消息。幸虧北緯五十三度的積雪這個季節還未融化,春風還未兇猛地颳起來。否則整個西伯利亞都有燃燒起來的危險,再有二百萬人也不可能這麼幾天就把大火撲滅。按現在的損失,只燒燬了幾十萬公頃森林,西伯利亞鐵路中斷若干天,不到三千人喪生,污染面積對俄國也算不上什麼。損失越小,越容易大事化小。這是王鋒這些天寢食不安所祈求的。俄國是近來北京的國際戰略主要爭取的對象,它不但在全世界都準備為北京送終時表示不同意見,而且在對台北實行核打擊之後,是唯一對北京相對寬容的大國。即便俄國在國際社會完全恢復當年控制半個世界的霸主地位眼下還有距離,但對中國來講,一旦惹惱了它,面臨的威脅並不比當年中蘇對抗時小多少。從前蘇聯分離出去的各國除烏克蘭外,大都繼續依附俄羅斯。尤其不久前俄羅斯人佔半數的哈薩克重新與它合併,原已隔開的中俄西部邊境又有一大半再度接壤。即使不考慮利用俄國,跟它做一個相安無事的鄰居,也遠比惹惱它為聰明。所以剛剛得知核彈打到俄國,還不等俄國開口,王鋒就主動提出願意為這個「意外」賠償二百億美元,儘管給俄國造成的實際損失也許不到二百億美元的五分之一。王鋒不是一個算小帳的人。
周馳被判處死刑。行刑前申請立功贖罪,自稱可以用氣功控制佔領核基地的台灣人,讓他們自動退卻。他同意了。然而那個騙子「發功」時被一群門徒接應逃跑了。逃得很奇妙。看守他的人如夢遊一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卻沒採取行動。
固然,奪回基地的反措施都已在進行,爭奪戰已經打響。但是化裝成南軍的台灣軍隊正在大批增援,死命堅守,戰鬥非常艱苦。我軍的大部隊一時調不上去,幾天之內難以保證拿下基地。
如果遲早得用它,就莫不如早用。既已玩開了核遊戲,就得玩到底。現在力量的基礎就是核武器,再縮手縮腳,還能指望什麼呢?